劉璁

二0二一年四月，北京市西城區(qū)天橋印象博物館展出了百名文學藝術界名人的百件手跡原品，并結(jié)集為《中軸的紅飄帶——永恒信仰 文化復興·百名文學藝術界中共黨員手跡展》紀念冊。冊中收錄了李何林先生寫給《魯迅研究》編輯部的一封回信，另刊出了信封及信箋照片。

李何林在信中說：

九月三十日信和《改版的話》均收到，對后者我無意見。

王德厚同志幾次催我為改版后的一期，寫一篇短文，說別的付（副）會長都約寫了，我也要寫。我實在沒有時間，不得已在國慶節(jié)假日，在改裝土暖氣的亂哄哄的敲打聲中寫了千余字，請審閱罷。

…………

這封信發(fā)自李何林當時的寓所——史家胡同五號，收信地址是北京市東城區(qū)建國門外大街日壇路六號中國魯迅研究學會《魯迅研究》編輯部。查河北教育出版社二00三年版《李何林全集》及大象出版社二00六年版《李何林全集補遺》，此信均未收錄，稱得上是一封佚信。

這封信沒有注明年代，信封上的郵戳無法辨識，故而需要從李何林投稿的《魯迅研究》中去尋找。

《魯迅研究》由中國魯迅研究學會主辦，創(chuàng)刊于一九八0年，最初是以叢刊的形式不定期發(fā)行。由于學會的地位使然，在同時期眾多的魯迅研究刊物中，《魯迅研究》堪稱最具“官方”氣質(zhì)。一九八一年魯迅誕辰百年紀念及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一年版《魯迅全集》的出版，使全國上下再度掀起了研究魯迅的熱潮。正是在這樣的形勢下，《魯迅研究》決定改為雙月刊，并由編輯部向?qū)W會的主要領導約稿，希望他們?yōu)樾赂陌娴目飳憥拙渲罗o和祝語。李何林信中提到的《改版的話》，便是以“本刊編輯部”的名義，刊發(fā)在改版后的首期，即一九八三年第一期《魯迅研究》上，其中提到：“本刊自一九八0年創(chuàng)刊以來，在廣大讀者和作者的支持下，以不定期的叢刊形式共出版了八期。現(xiàn)在看來，這種不定期的叢刊已經(jīng)不能滿足魯迅研究工作者、教學工作者和魯迅著作愛好者的需要了?！瓰榱诉m應魯迅研究工作迅速發(fā)展的需要，促使魯迅研究工作更進一步繁榮起來;為了把魯迅的寶貴文化遺產(chǎn)交給青年一代，促使魯迅的革命精神在青年人中間更加發(fā)揚起來;為了使魯迅研究工作在我國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過程中發(fā)揮應有的切實的作用，中國魯迅研究學會的會刊《魯迅研究》決定由叢刊改為雙月刊，并準備進行一些改革?！?/p>

李何林信中提到的“在改裝土暖氣的亂哄哄的敲打聲中寫了千余字”的“應酬”之作，正是發(fā)表在《魯迅研究》一九八三年第一期的題為《注解魯迅作品、普及魯迅作品》的文章，這一期刊物出版于一九八三年二月。由此可知，李何林致《魯迅研究》編輯部信應當寫于一九八二年國慶節(jié)期間。有意思的是，這篇《注解魯迅作品、普及魯迅作品》竟也未收入《全集》及《補遺》，堪稱由一封佚信引出的一篇佚文。

注解、普及魯迅作品，是李何林一以貫之、身體力行的主張。由于一九八一年版《魯迅全集》在注釋的標準和取舍上采取了較為審慎的態(tài)度，又在正式出版時刪去了由各大學中文系注釋組撰寫的八九百篇有關魯迅作品寫作背景和主題思想的全部內(nèi)容，這種做法使李何林非常不滿，他在多次撰文、演講之中對此提出批評，強調(diào)注解魯迅作品、普及魯迅作品的重要性。一九八0年十二月，李何林在北京中山公園中山堂做演講（后以《魯迅研究中的幾個問題》為題發(fā)表在《北京盟訊》一九八0年第四期），在介紹即將出版的《魯迅全集》時提到：“不過這次注釋我看也有一個美中不足的地方：原來各大學中文系注釋的時候，每篇文章都注了寫作背景和主題思想，這篇文章是針對什么寫的，主題思想究竟是什么。這一條注很重要，而又很難注，我是參加注過的。……但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上級領導把它取消了，這不是‘魯編室的同志能夠決定取消的，也不會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做主取消的，那是有比他們權位更高的同志取消的。取消的理由是‘與其注得不準確，還不如讓讀者自己去體會的好。我的老天爺呀！現(xiàn)在的讀者怎樣去體會呀！”（《李何林全集》第一卷，110頁）李何林又說：“印有‘時代背景和主題思想的《征求意見本》，現(xiàn)在成了寶貝了，大家都想要，可見刪去‘寫作背景和主題思想是不得人心的?！遣皇怯行┤瞬幌胛覀兊淖訉O看懂魯迅的某些篇著作，而把約有八九百篇的‘寫作背景和主題思想全部刪去了？”（同上，111頁）

一九八一年版《魯迅全集》出版之后，李何林在《怎樣普及魯迅著作》一文中提出：“魯迅著作是我國少有的珍貴的思想文化遺產(chǎn)，我們要做一些普及工作。”建議重新編印一部《魯迅選集》，恢復被《魯迅全集》刪去的“寫作背景和主題思想”、生僻字詞的注音釋義以及對中學語文教師來說也難懂或有爭議的句子的注解，“因為這些注釋對于幫助一般讀者讀懂魯迅著作有益”。一九八一年五月，李何林在《評新版〈魯迅全集〉注釋的美中不足》中就刪去“題解”一事再次提出批評，認為：“這樣就給一般讀者和我們子孫造成了很大的困難！在‘學習魯迅的道路上設置了障礙，是什么意思呢？”

此外，李何林還在一九八一年五月十八日北京市八單位紀念魯迅一百周年誕辰學術研討會閉幕式上的講話，以及在一九八一年六月參加南開大學紀念魯迅百年誕辰學術討論會并作《清除魯迅研究中普及與提高的思想障礙》的演講中，都提到了普及魯迅著作、提高魯迅研究水平的問題。

這篇《注解魯迅作品、普及魯迅作品》無疑是李何林對以前文章、講演觀點的進一步闡釋。在文章的開頭，李何林首先表明了自己對《魯迅研究》改版的態(tài)度：

我贊成《魯迅研究》的改版計劃：把不定期的“叢刊”改為定期的“雙月刊”，對讀者和作者都好，是不言而喻的。開辟“魯迅文學傳統(tǒng)”“繼承魯迅精神”“爭鳴園地”“魯迅教學研究”“魯迅作品欣賞”“魯迅研究動態(tài)”“魯迅研究在國外”等欄目，都很好。這些欄目對提高和普及魯迅研究，對建設社會主義精神文明，都很必要。

文中重點談論了普及魯迅作品的問題和必要性：

要想提高魯迅研究的水平，現(xiàn)在有一個“在普及的基礎上提高的問題”（按：此為毛澤東語）。如今二三十歲的青年，對魯迅作品所反映的時代社會，不但缺少具體的感性認識，連書本上的理性認識也很有限。何況在反動派的壓迫下，魯迅又不得不用隱晦曲折的筆法進行戰(zhàn)斗，以致大多數(shù)作品對二三十歲的青年讀者比較難懂，學習和繼承就更困難了。……但是青年人如果看不懂魯迅作品，則從魯迅作品分析概括出來的研究文章，就更看不懂，也不會感興趣了?！虼耍F(xiàn)在迫切的工作是普及，“在普及的基礎上提高”?！疤岣摺钡墓ぷ鳜F(xiàn)在只有一些人在做的，“普及”的工作現(xiàn)在就還做的很不夠。首先要幫助多數(shù)青年基本上能夠看懂，這就應該對有代表性的重要作品詳加注釋和講解的必要?！棒斞缸髌沸蕾p”或者“魯迅教學研究”欄可以做這個工作。

接著，李何林又以較多的筆墨談到注解魯迅作品的現(xiàn)實意義：

因為所謂“欣賞”，首先要通過注釋和講解幫助讀者讀懂，而不是在未讀懂之前，聽你分析如何好如何好。與其脫離對本文的講解，泛泛地論述思想性藝術性，不如切切實實地注釋講解本文，在講解的基礎上同時“欣賞”?！岸笔切蕾p的基礎。要幫助讀者基本上讀懂，單靠一九八一年版《魯迅全集》的注釋是不夠的，還要加不少注釋和講解。尤其比較難懂的句和段的講解，每篇的社會背景或針對什么社會現(xiàn)象、什么人的思想言論、行為的講解，主題思想究竟是什么的講解，都要盡可能地交代清楚。

可以看出，在這篇千余字的短文中，李何林依然堅持自己的觀點，對于一九八一年版《魯迅全集》刪去有關寫作背景和主題思想的做法繼續(xù)持否定態(tài)度。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李何林已經(jīng)七十八歲，身體狀況一直不佳，又罹患“老年性白內(nèi)障”，視覺模糊，寫字頗為不易，然而他的文章仍然深刻、犀利，體現(xiàn)出一位堅定的魯迅研究者的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