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張資平在小說中塑造了大量女性形象,其作品中的日本女性形象更加復雜。通過展示現(xiàn)代女性魅力,在戀愛中帶給留學生們復雜的生理和心理體驗,并帶領中國青年感受20世紀30年代的都市生活,小說中的日本女性觸發(fā)了主人公們逐步深入的現(xiàn)代體驗,讓他們建構(gòu)起更為完整的自我認識。而在20世紀30年代的幾部長篇小說中,日本女性常和中國男性構(gòu)成一種性依附關系,通過對日本女性的性征服,小說主人公們完成了在現(xiàn)實中難以實現(xiàn)的、對日本的想象性征服。綜合來看,張資平小說中的日本女性形象具有復雜性和多面性的特征,這一形象系列投射了作者的民族意識,從中也可窺見他對日本向往和焦慮并存的矛盾心理。
關鍵詞:張資平 日本女性 現(xiàn)代體驗 民族意識
一、日本女性:現(xiàn)代經(jīng)驗的觸發(fā)者
1912年,張資平以官費生的身份前往日本,開始十余年的留學生活,其留學體驗中重要的一部分便是和日本女性接觸的經(jīng)驗。在其自傳中,張資平表達過對日本女性美的理解:“我不單在這時代認識了日本的女性美(日本女子的態(tài)度舉動似乎都受過人工的訓練,而在體格上則極力保持著她的自然美……),同時也震驚于日本女子教育和小學教育的發(fā)達。”a他提出了與女性美相關的兩個因素:第一是接受現(xiàn)代教育,這教會了日本女性基本的社交禮儀,因而在男女公開交往的場合,她們表現(xiàn)得非常得體,落落大方;第二是保留女性的自然美,“自然”非野蠻生長,而是教化后體現(xiàn)出來的女性的獨特魅力,此即張資平親身體驗的“淑”的溫柔性格和女性身體的曲線美。張資平欣賞和推崇的是現(xiàn)代女性,她們的美離不開現(xiàn)代社會中女性地位的提高以及日本為其提供的豐富的社會資源。借助這些資源,日本女性出入于公共場合,與男性公開交往,使用特有的化妝品和清潔品,穿戴展現(xiàn)女性自然美感的服飾,展示現(xiàn)代女性魅力。
現(xiàn)代日本女性親切、溫柔、自然,與她們接觸的經(jīng)驗也成為張資平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素材。留學期間,他在《約檀河之水》《沖積期化石》等多篇小說中寫到了留學生和日本女性的戀愛,這不僅是一段情感經(jīng)歷,更是留學生們在生理和心理兩個層面發(fā)現(xiàn)自我、認知自我的重要過程。受到日本自然主義文學的影響,張資平常以一種近似自然科學家的態(tài)度描寫戀愛帶給主人公的生理刺激——“他的呼吸給一種有沉重的壓力的溫柔氣息壓逼著,即時亂了律調(diào)。他的氣息像接續(xù)不來,他雖苦悶,但他一方覺得有一種快感。但望這種快感的瞬間再延長下去”b,“她一呼一吸吹到他的鼻孔里,好像弱醇性的酵母。他感受了她的微微的呼吸,覺得全身發(fā)酵了似的,漲熱起來”c。張資平在《文藝史概要》中介紹過自然主義思潮,其重要特征之一即作家對人物生理狀態(tài)的關注,自然主義文學強調(diào)除了心理活動,生理狀態(tài)同樣是人的重要組成部分,生理和心理共同組成一個完整的個體。d這不只是一種寫作方法或一種文學思潮,更關涉作家對于人的理解。這一理論也貫徹到張資平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戀愛讓留學生們不斷感受到異性帶來的刺激,感知自身生理上的變化;與日本女性親密接觸的經(jīng)驗讓主人公們進一步了解個體的生理狀態(tài),并深化對于自我的認識。
除了生理刺激,戀愛同樣讓留學生們感受到復雜的心理體驗,既有喜悅甜蜜,也有悸動緊張?!都s檀河之水》中,主人公收到芳妹的來信時,“他像感受了電氣,全身麻木。又像從頭上澆了一盆冷水,全身打抖。他想馬上拆開來讀,好知道她近來消息,恐怕再遲一刻,那封信要飛了去似的??蓱z他雙手沒有半點氣力,去開拆信封,雙目也閃眩得利害,再認不清白封面的字”e。這樣的心理體驗要在中國文學和文化轉(zhuǎn)型的大背景下來理解,即使是在國外的留學生,多少也能接觸到這一時期倡導的“人的文學”等相關理念,并和五四文學存在互動關系?!拔逅摹睍r代的一個重要觀念是個性解放,人作為獨立存在的個體被發(fā)現(xiàn)和被認知,不再是家庭、綱常倫理的依附物。自由戀愛和個性解放思想也有著契合之處,戀愛中的兩個人不是作為兩個家庭或是兩個族群的代表,而是以個體的形式,出于個人情感和個人偏好選擇交往戀愛的對象。錢理群曾論及“五四”時期人的解放的多重意義:“五四時代人的解放,不僅是思想意義上和道德意義上的解放,更是情感意義、審美意義上的解放,人的一切情感——喜、樂、悲、憤、愛、恨……都被引發(fā)出來?!眆在此意義上,戀愛不僅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主人公們的社會關系,更釋放了主體的情感,幫助他們打開了情感認知。留學生們首先認識到自己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而存在,并在戀愛中感受到多元復雜的心理體驗,由此他們進一步意識到情感和情緒同樣是自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心理層面加深了對自我的認識。
1928年,張資平定居上海,此后他的小說多以這座城市作為背景。此時的上海已經(jīng)成長為現(xiàn)代化的國際性大都市,“因為受經(jīng)濟因素的決定,城市文化本身就是生產(chǎn)和消費過程的產(chǎn)物。在上海,這個過程同時還包括社會經(jīng)濟制度,以及因新的公共構(gòu)造所產(chǎn)生的文化活動和表達方式的擴展,還有城市文化生產(chǎn)和消費空間的增長”g,張資平的小說就寫到青年男女在上海享受到的消費生活。
小說中,生活在上海的日本女性便是都市生活的享受者,她們常常和中國大學生一起吃法餐俄餐,帶領他們看電影、去回力球場,體驗時尚的娛樂生活。最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的是《青年的愛》中,林海泉和鶴子夫人一天約會的經(jīng)歷——中午兩人一起坐小轎車前往梵王渡公園,碰到教會的野外宣教隊傳教,鶴子夫人議論教會的虛偽和活動的功利性;傍晚兩人欣賞大上海的夜色,霓虹燈與三大公司的屋頂花園的彩色電光給海泉留下極深的印象;隨后去大馬路T茶樓吃晚飯,其間兩人討論了藝術(shù)與文藝的定義;最后,在鶴子夫人的提議下,一同前往M舞場,鶴子又大談中國人的鑒賞力和文藝批評中出現(xiàn)的問題;深夜,兩人一起回家。林海泉和鶴子夫人這一天的出行地點和娛樂生活——從公園、大馬路到跳舞場,其實是上海時尚都市生活的縮影。這樣的都市生活和以大馬路為核心的“把社交功利、休養(yǎng)愉悅、文化審美熔于一爐的現(xiàn)代消費環(huán)境”h是在西方文明和商業(yè)文化的影響下形成的,生活于其中的人們享受的也是源自西方的新型的休閑和娛樂方式。
對此林海泉感覺到明顯的不適,坐小轎車花費的一塊五角大洋讓他心疼不已,舞廳在他眼中也是吞噬錢財?shù)慕鹂?,林海泉的財力不足以讓他享受都市的消費生活。正因如此,面對都市生活的各類現(xiàn)象和上海的時尚話語——跳舞的常識、宗教問題以及文藝批評的現(xiàn)狀等,他都處于一種失語的狀態(tài)。與林海泉相比,鶴子夫人顯得特別成熟老練,儼然是都市生活中的老手,她有財力享受上海的娛樂和消費生活,對都市生活中的各類現(xiàn)象十分熟悉,并且掌握了時尚話語,靈活使用“意德沃羅基”“印貼利根追亞”等最新術(shù)語,對宗教問題、文藝批評的現(xiàn)狀乃至階級理論都分析得頭頭是道。這一天的約會經(jīng)歷和交流過程對林海泉而言是一次學習的機會,學習的內(nèi)容是上海的都市生活和時尚話語,而老師就是他的情人鶴子夫人。作為大學生的林海泉尚沒有財力充分享受都市的娛樂生活,也沒有足夠的社會經(jīng)驗來分析各類社會問題。他是一個后來者,面對上海這座國際性大都市中的一切——哪怕只是上海夜色中的霓虹燈和彩色電光,他都表現(xiàn)出一種無力感和畏懼感。但是已經(jīng)進入社會多年的鶴子夫人,經(jīng)濟實力遠強于林海泉,社會經(jīng)驗也更加豐富,她對上海的消費文化活動和各類時尚話語都非常熟悉。因而對于林海泉而言,與鶴子夫人的戀愛不僅是一段感情經(jīng)歷,更是鶴子夫人向他傳授都市生活方式、時尚話語的重要過程。這在張資平的小說中不是孤例,《無靈魂的人們》中王少彬就是在野村愛子等人的帶領下,第一次去回力球場。小說中的日本女性已經(jīng)充分融入了上海的都市生活,并充當了中國青年都市體驗的老師和先導者。
張資平小說中的日本女性形象隱隱折射著作家理解的現(xiàn)代機制的發(fā)生過程。日本女性觸發(fā)了中國青年的現(xiàn)代體驗,青年們最先感受到的是日本女性受過教化但又保持自然屬性美的女性魅力,而后在與她們的戀愛中,青年們感知自己在生理和心理上發(fā)生的變化,逐步建立起對自我較為完整的認識。進入20世紀30年代,在消費生活和娛樂活動已非常發(fā)達的現(xiàn)代性大都市上海,日本女性又成為引導者,帶領他們感受都市生活,傳授時尚話語。中國青年感受到的現(xiàn)代體驗是逐步深入的,從對女性的認知到以戀愛為核心的兩性關系,最后擴展到范圍更廣的公共生活。他們的現(xiàn)代體驗也是復雜多維的,從認識現(xiàn)代女性美到建構(gòu)較為完整的自我認知,最后逐步融入上海的都市生活。
二、焦慮心理到想象性征服:女性形象與民族意識
雖然張資平在自傳中表達了對日本現(xiàn)代女性的向往和傾慕,小說中的日本女性也觸發(fā)了留學生們的現(xiàn)代經(jīng)驗,但通過分析20世紀30年代幾部長篇小說中的日本女性形象,我們還是能看到作者及小說主人公面對日本以及日本女性時的焦慮心理和征服欲望。
在其自傳以及《無靈魂的人們》的序言中,張資平多次流露出對日本的文化焦慮心理。造成這一心理的原因有多個,包括近代以來中日兩國實力差距帶來的危機感、張資平留日期間作為中國人被歧視的體驗以及20世紀30年代中日矛盾加劇的現(xiàn)實,等等。焦慮心理不只屬于張資平個人,而是在一代青年中蔓延,日本學者伊藤虎丸曾指出這是初期創(chuàng)作社作家的心理共性。i這一心理體驗的持續(xù)時間也相當之長,從留學初期到20世紀30年代始終都能看到張資平面對日本時的焦慮心態(tài)。
張資平小說中的男性主人公同樣表現(xiàn)出對日本的文化焦慮心理。這些人物表現(xiàn)出對于中國人身份的強烈認同感,王少彬稱自己是“大中華民國的青年”,林海泉也自認為是“中華大國民”,并強調(diào)“自己是有為的青年。自己是中華民國的未來的主人翁。自己要勵志做一個模范的青年!自己要保持純潔的人格”j。這些稱呼可以看出青年們的民族意識和精英意識,他們主動將自己與中國聯(lián)系起來,并要求自己承擔起對于中國的責任。
但是與自我認知相悖的是小說人物怯懦的性格和滯后的行動力。青年們有著遠大的報國理想,林海泉和同學成立文學團體辦文學刊物,王少彬的朋友們呼吁他加入“被壓迫婦女解放會”,他們經(jīng)常參加宗教活動,集體拜訪教授或名作家,探討當前中國文壇現(xiàn)狀、中日兩國的關系走向以及中國未來發(fā)展等重大課題。但到了真正付諸行動的時候,沒有一個人愿意主動承擔責任,“被壓迫婦女解放會”的成立大會為了流程到底是先做禱告還是先宣讀孫中山遺言鬧得不歡而散;文學團體想要做一期“九·一八國難特刊”,但每個人只關心稿酬和可獲取的收益,不愿真正貢獻一篇文章;與教授或者文藝家們的談話也只是空泛地批評中國在軍事、政治、經(jīng)濟等方面存在的問題,沒有任何實際性的發(fā)展建議……主人公的一切行動都只是空有計劃,并在幻想中營造自己是精英的假象,當青年們真正面對日本人的欺侮時——王少彬曾遇到日本巡捕打罵中國車夫,他們沒有膽量做出任何實際行動,只敢在心里表達憤怒。這些青年大多是“無靈魂的人們”,這也正是這部同名小說的題目之意義所在。
當小說人物不能為改變現(xiàn)實做出貢獻時,他們的注意力就轉(zhuǎn)移到日本女性身上。中國青年常用“東洋貨”稱呼日本妓女,借貨比三家和“抵制日貨”之名拒絕去日本魔窟,明確表現(xiàn)出自己對于日本人和日本妓女的輕視,但是日本妓女又是主人公們最好奇、最愛談論的對象。在與日本女性的實際交往中,女性對中國的態(tài)度又引起主人公們過度敏感的關注,日本女性會不會說中國話、以何種態(tài)度看中國都被過度放大。面對嫁來中國近二十年的日本夫人裘太太表達出的對日本發(fā)動戰(zhàn)爭的不滿以及對中國的同情,王少彬恨不得要感恩戴德,而若林鶴子對于中國人好吃愛賭、愛背后議論別人長短的惡習的批評——即使是合理的——也引起了王少彬的憤怒。主人公也非常關注細節(jié),可能表明女性日本人身份的細節(jié)都能引他們的心理波動。如《青年的愛》中鶴子夫人在說“支那料理”四個字時用了日語,林海泉就感到“像突然受了毒蜂的一刺”;《無靈魂的人們》中日本舞女嫁給中國人后仍自稱為“我們?nèi)毡救恕?,也引起了王少彬的不滿。過度敏感反映出主人公面對日本自卑焦慮的心理,也暴露了自身的懦弱無能。他們擁有報國之理想,但是能力不濟,也缺少行動的勇氣,成為有為青年或模范青年往往變成一個空洞的口號,這時他們便將注意力轉(zhuǎn)移,轉(zhuǎn)而關注日本女性所具有的特殊意義。
當主人公們面對現(xiàn)實感到乏力的時候,和日本女性的關系,尤其是買賣和性征服關系,能夠在一定程度上緩和男性內(nèi)心的焦慮。其1930年之后的四部小說中,日本女性的身份和前期小說相比發(fā)生了較大變化——前期多是日本女學生、住家的女兒或是留宿地的下女,而后期基本是在中國生活的日本妓女、舞女以及嫁給中國人的姨太太。身份的變化會引起男女兩性關系的改變,如果說前期小說中日本女子和中國男性的交往主要是因為真實的情感,后期小說中的日本女性往往和中國男性形成一種性依附或性買賣關系,作為滿足男性欲望的工具或商品而存在。與此同時,主人公們不斷強調(diào)日本女性個體與日本之間的聯(lián)系,如林海泉圍觀日本巡捕打罵中國車夫時曾想“那些東洋人是鶴子夫人的同胞”k,鄧質(zhì)如想到青芙與深川醫(yī)生曖昧的關系時提示自己:“她在昨夜里明明是給那個日本帝國主義者——她的同胞——擁抱過來。我真驚異她何以臉上不會表示出一點的羞愧?!眑青芙、鶴子夫人、野村愛子、若林鶴子……這些女性都是單獨的個體,她們的行為不一定全部都能和日本產(chǎn)生聯(lián)系,而小說中日本人對中國人的侵犯也不是個體的罪過,不必由女性個體承擔全部責任。但是小說主人公不斷暗示用日本女性個體替代真實存在的、對中國做出侵犯的日本。在這一過程中,女性不再代表她們個人,而是轉(zhuǎn)變成日本的象征,主人公和她們的交際、戀愛甚至是性關系,也就不再是局限于兩個個體或是男女兩性之間的關系,而是被上升為中日兩國之間的競爭。由此,男女兩性間的問題往往被放大,例如鄧質(zhì)如發(fā)現(xiàn)青芙和深川醫(yī)生之間的曖昧關系后,“就像有一件東西給那個日本人爭奪去了般的”m。這本是一個多角戀愛故事,但鄧質(zhì)如站在中國人的立場上要將青芙奪回來,這里強調(diào)的不是男性和女性的私人交往,而是中國和日本之間的競爭關系。
在這一由兩個個體代表兩國的錯位的關系認知中,在這個中日兩國另類博弈的戰(zhàn)場上,主人公們的對手是依靠性依附關系為生的妓女、舞女、姨太太,而他們本人則占據(jù)著男性和購買者的雙重優(yōu)越性身份。通過身份上的巨大差距,通過對日本妓女、舞女們的性征服,以及自己的心理暗示,青年們完成了在現(xiàn)實中難以實現(xiàn)的、對日本的想象性的征服,并獲得了幻想性的補償。這樣的征服和補償無疑是低級而廉價的,但對于懦弱的青年們而言是唯一的選擇,并給他們帶來短期內(nèi)極大的心理安慰。日本魔窟、日本舞女的住所往往是青年在現(xiàn)實中受挫后尋找安慰和庇護的首要選擇。青年們現(xiàn)實中無法實現(xiàn)的目標以及對于日本的文化焦慮心理,都在日本女性身上——尤其是在從事性工作相關的日本女性身上,獲得了暫時性的安慰和滿足。
三、向往和焦慮并存的矛盾心理
張資平小說中的日本女性形象具有復雜性和多面性的特征——既觸發(fā)了青年們的現(xiàn)代體驗,受到其追捧,同時也是他們想要征服的對象。試圖理解日本女性形象的矛盾之處,必須要分析張資平對日本的態(tài)度,因為“若將形象制作者稱為A,他者稱為非A,前者只有與后者組成一對關系后才有意義,因為兩者是對立、互補、互為參照的。于是,在文學中的異國形象不再被看成是單純對現(xiàn)實的復制式描寫,而是被放在了‘自我與‘他者,‘本土與‘異域的互動關系中來進行研究”n,因此在分析張資平對于作為“他者”和“異域”的日本的情感態(tài)度后,才能進一步理解其筆下的日本女性形象。
留日十年給張資平留下的主要是帶有創(chuàng)傷性的回憶,《資平自傳》中多次描寫作者在留學時期的經(jīng)濟壓力、學業(yè)負擔和對日本的不適應,這是張資平小說創(chuàng)作的重要素材之一,《一班冗員的生活》《綠霉火腿》等即以留學生的艱難生活為內(nèi)容展開。但這些是被張資平刻意放大的,他同樣體會到日本這個逐步走向現(xiàn)代化的國家令人向往的一面,張資平稱贊過日本國民“努力工作,同時也非常好學”o的勤勉精神,享受日本的現(xiàn)代都市生活,去過銀座等商業(yè)區(qū),“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到咖啡店里去喝洋酒和侍女說笑”p。令張資平印象深刻的日本女性魅力同樣離不開日本的強大國力和女性在日本得以享受的現(xiàn)代資源,如果沒有基礎教育的普及以及清潔產(chǎn)品、化妝品和服裝產(chǎn)業(yè)等相關行業(yè)的發(fā)展,日本女性如何能給張資平留下“發(fā)香和粉香真是中人欲醉”“享受這種少女所特有的香氣”q的極佳印象?日本女性的魅力在一定程度上是日本國力的具體化表現(xiàn),對日本女性的追捧也體現(xiàn)出張資平對日本現(xiàn)代化一面的羨慕和向往。但是張資平對這些體驗表現(xiàn)出一種回避的態(tài)度,因為日本時時讓他聯(lián)想到自己的國家,直接承認日本國民性及其國力上的優(yōu)勢就意味著要面對中國處處落后的現(xiàn)實,這給他帶來極深的焦慮和危機感。
張資平對日本的復雜態(tài)度在其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上有所流露。表現(xiàn)出現(xiàn)代特征的日本女性對于張資平及其小說人物而言具有強烈的吸引力,對日本女性的戀慕暗含了他們不愿承認的、對逐步走向現(xiàn)代化的日本的羨慕和向往,但是受到民族意識影響,日本女性又是他們想要征服、試圖壓抑的對象?,F(xiàn)實中快速縮短中日兩國的國力差距并非易事,但是小說通過人物關系的建構(gòu)或情節(jié)的設置可以提供一種想象性的滿足,由此借助對日本女性的性買賣和性征服關系,主人公們完成了在現(xiàn)實中難以實現(xiàn)的、對日本的想象性征服,這其實更進一步突顯出主人公的無力以及面對日本的焦慮心理。這一具有復雜性和多面性的形象系列投射了張資平的民族意識,以及他對日本向往和焦慮并存的矛盾心理。
aq 張資平:《資平自傳》,第一出版社1934年版,第125—126頁,第12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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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 張資平:《雪的除夕》,中華學藝社1925年版,第130頁,第14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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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 王曉明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論(第一卷)》,東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第323頁。
g 〔美〕李歐梵:《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毛尖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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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 張資平:《資平自述》,江蘇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195頁。
p 張資平:《資平自選集》,樂華圖書公司1934年版,第13頁。
作 者: 李佳涵,武漢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趙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