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朋樂
人生無常,既無法定制,也不能復制,沒轍沒轅,東拐西彎。尤其在社會嬗變的時代,不啻一道溝坎斷了你的前程;同樣一個機遇,也能成全你一生都難以忘卻的經歷。細想想,我能與上海電影譯制廠結緣,當了近五年的廠長,不說陰差陽錯,也屬人生之路的“旁逸斜出”。
這種“旁逸斜出”源自上海影視行業(yè)的改革。
1995年,影視合流之前,上海電影制片廠和上海電影譯制廠同屬上海市電影局。1996年,隨著電影局的撤銷,下屬的各制片廠和發(fā)行公司、技術廠等機構,都改換門庭,歸入上海廣播電影電視局麾下;而業(yè)務銜接緊密,包含電影前期和后期的上海電影制片廠和上海電影技術廠、上海電影發(fā)展公司等則率先合并,組建了上海電影電視集團。永樂電影股份公司則改制為永樂電影電視集團公司,美影廠也為上海動畫電影集團公司所取代,雖為集團,但與科影廠、譯制廠等依然平起平坐,互為伯仲。
那些年,影視文化領域要順應時代潮流,探索改革之路,尋覓振興之道,優(yōu)化資產組合,分分合合是常有的事。沒過幾年,文化局也壽終正寢,上海市文化廣播影視局應運而生,成了“三軍”統(tǒng)管。不久,為了政企分家、管辦分離,上海文化廣播影視集團又掛牌面世。盡管,帽子換了一頂又一頂,但對于自主經營、自負盈虧的制片機構來說,還得靠創(chuàng)作立命,靠市場營生,自食其力,自負盈虧。當然,歸屬上視的美影,雖獨立存在,但借上視的優(yōu)勢,在資金的投入、作品的播出等方面有一定的改觀;不過,自身的良性循環(huán)機制依然未能形成。科影則全建制地融入了東視,保留著那塊牌子,員工雖心理上有點不適,但衣食無憂的生活足以讓大伙求同存異,相安無事。譯制片也得到相應的資助,能保證每月按人頭足額發(fā)放事業(yè)單位標準的薪酬;但僧多粥少、入不敷出、低水平運行的處境沒有得到根本改變。
也許是攤子太大,戰(zhàn)線過長,實行“扁平化”的管理勢在必行;也許是專業(yè)各異,市場不同,運營的機制和手段又不一樣,融合不易;也許是基因相異、血脈不暢,要理順關系不能光靠行政干預;也許……一句“為了進一步深化改革”,讓上海電影的業(yè)態(tài)再次改變,2001年,上海電影電視集團衍變成上海電影集團,永樂影視集團、動畫電影集團、科影、譯影等同宗同族、冠名中有電影二字的企業(yè)全被劃歸上海電影集團。上影作為當年電影局的“長子”,擔負起“如父”的責任,將那些“流落”在外的“兄弟姐妹”全攬在了懷里。其實,美影、科影及譯影,都是1957年脫胎于上影而自立門戶的。四十多年后,這些片種重新回歸,歷史就這么畫了一個圈后又回到了原點。
機構在變,機構中的人也隨著變。從上海電影電視集團副總裁到上海電影集團副總裁,我的職銜變了,責任也變了。原先,我只是分管故事片的創(chuàng)作、生產、發(fā)行和技術,現(xiàn)在得分管美影廠和譯制廠,還兼任著空殼的上??朴皬S的廠長。當然,作為獨立法人存在的美影廠和譯制廠,完全是自主經營、獨立核算、自負盈虧,分管領導比較超脫,很少涉及具體事項,也不需要深入創(chuàng)作生產第一線指手畫腳。接觸比較多的是廠領導,聽聽匯報,看看報表,參與研究一些重大事項及人事安排,抓抓班子作風建設,提提要求,敲敲警鐘,偶爾也在一些會議上露露面講講官話。當然,節(jié)假日去探望一下老同志也是必需的。總之,在具體工作中不會陷得太深,基本是個裁判員角色。
令我沒想到的是,在喬榛同志完成超期兩年的廠長工作后,2005年初,我竟然像“硬攆鴨子上架”一樣,被指定為譯制廠的廠長。從分管到主管,從裁判員到教練員,這一變來得突然,這一步走得蹊蹺,于我而言堪稱“沒有夢想過的夢想成真”。
2005年是個不平凡的年頭,上影集團完成了“轉企改制”的重大改革,除了建立健全現(xiàn)代企業(yè)制度和法人治理結構之外,為了減輕負擔,輕裝上陣,迎接挑戰(zhàn),根據市里給的政策,對年齡相對大一些的事業(yè)單位編制的員工,在自愿的基礎上實行分流,推出了“陽光”和“月光”政策?!瓣柟狻闭咭?guī)定,凡離退休年齡不足五年的員工,可以領取所任職級相對應的事業(yè)單位員工應享受的工資待遇而離崗,進入準退休狀態(tài);“月光”政策針對的是離退休年齡不足十年、超過五年的員工,也可以去職離崗,不過正式退休前的待遇是上海市核定的最低工資。
譯制廠同樣經歷了這場改革,符合政策規(guī)定的兩類人員顧全大局,基本都離崗了,其中包括一位副廠長和藝委會負責人。從客觀效果看,人員精簡了,隊伍精干了,緩解了“粥少僧多”“人浮于事”的矛盾,但體制機制上存在的弊端、國企與生俱來的計劃經濟滋生的痼疾依然存在,需要借助轉制進一步革故鼎新,以傷筋動骨卻行之有效的舉措激勵員工,降本增效,開拓市場。然而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已經超齡“服役”兩年的廠長喬榛退休了,廠領導只剩黨總支書記“光桿司令”。面對這樣的局面,作為分管領導的我就不可能再超脫了,更不會袖手旁觀,任憑“群龍無首”而影響大局。我一方面和總支書記聯(lián)手,穩(wěn)住大局,確保各項工作有序進行;一方面向集團黨委匯報,請求火速物色調配干部充實領導班子。
說實話,譯制廠雖然單位不大,人員也不多,但是在社會上的影響很大,能當這個知名企業(yè)的廠長絕非等閑之輩。更何況,那些年,各種傳聞紛紛揚揚,披露一些有頭有臉的配音演員之間并不和諧的關系,彼此意見也很難統(tǒng)一。要能取得多方信任,擺平各種矛盾,廠長沒有威信缺少能力是萬萬不行的。我料定,圍繞廠長人選會有一場口舌,甚至紛爭。果然,很快譯制廠內對誰能接任廠長,傳出不同的聲音。這些聲音針鋒相對,一方看好的另一方不認可,另一方中意的一方又說出一大堆毛病,這個觸發(fā)點讓原先潛在的人與人之間的矛盾逐漸公開化了。那些日子,找我的人一下子多了起來,交談的內容離不開誰能當廠長這個話題。應該說,這些老同志對譯制廠有很深的感情,盡管彼此的意見完全相左,但態(tài)度都很真誠,沒有個人利益的訴求,傾注的是對譯制事業(yè)、譯制廠的關心和關注。從他們的談吐和表情里似乎很難發(fā)現(xiàn)個中夾雜著個人的恩恩怨怨。我耐心地洗耳恭聽,但告誡自己對任何意見不隨意附和不輕易表態(tài),更不參與其中、偏袒一方,權當是了解熟悉譯制廠的一次機會。
也許是紛紛揚揚的說法,給干部的遴選增添了更多的變數,也增加了決策的難度。集團黨委經過研究,確實很難在短時間內找到合適人選,便將這個繡球拋給了我這位“分管領導”,希望我能“慧眼識珠”,物色最佳人選 。我不是伯樂,短時間里我怎么能交出合格的答卷呢?于是,讓我兼任廠長的“集體智慧”使我的人生之路“旁逸斜出”了。黨委希望我出馬扮演廠長的角色,在主持譯制廠工作的同時,短兵相接,考察物色人選,組建領導班子。我沒想到大伙這么抬舉我,我連普通話都說不周全,有何德何能去擔當這么重要的角色?無奈,胳膊拗不過大腿,爭辯無效,推諉未果,“恭敬不如從命”“蜀中無大將,廖化當先鋒”,我只能硬著頭皮扮一次廖化,當一回先鋒了。
從分管到主管,這一字之差給了我很大的壓力。一則我在集團所承擔的工作已經夠多了,每天有忙不完的事;再則,我對譯制片是“搟面杖吹火,一竅不通”,充其量也就是一個能自由進出譯制廠、與許多配音演員走得比較近的“超級譯粉”。那幾年我名為分管,但我不喜歡越位伸手,發(fā)號施令,由著性子扒拉,繃著臉皮訓人,越俎代庖做事。我相信和依靠幾位廠領導,對廠里的情況籠而統(tǒng)之,知道得并不具體,至于藝術和技術層面的事更是“隔靴搔癢”,哪有說三道四的資本和底氣?更讓人煩心撓頭的是那些已經露頭并流傳于世的人與人之間的矛盾,過去能塞上耳朵不聞、繞著彎兒躲開,現(xiàn)在必須面對面,避不了躲不開,還不能不問深淺亂趟一通,傷人又傷己。
盡管心里有些忐忑,但組織的決定不能違拗。車到山前,崎嶇也好,陡峭也罷,既然扮廖化當先鋒,那就豁出去了,不管這山多高多險,先爬了再說,只要不摔死,總能趟出條路來。
我揣著“官不懼我嚴懼我廉,民不畏我能畏我公”的古訓走進了譯制廠,迎接我的是耳朵里竄進的各種聲音,有對我寄予熱情期待的,也有對我懷抱模糊憂慮的,大多員工在不明了我的立場和態(tài)度前,更多的是“騎著毛驢看劇本——走著瞧”。疑惑和觀望,對我來說是一場考驗和挑戰(zhàn)。我理解員工的態(tài)度,不帶任何有色眼鏡,更沒有哇哇啦啦,說三道四。我想我首先做的是釋放熱情,放下架子,深入群眾,全面地客觀地熟悉和掌握各種情況,掌握第一手資料,取得最基本的信任。本著“兼聽則明,偏聽則暗”的原則,我?guī)缀鹾退械膯T工都有過接觸,了解了他們的顧慮和訴求,也基本摸清了一些矛盾的來龍去脈。
我發(fā)現(xiàn),所有的是非和矛盾都和僵化的計劃經濟運行模式和管理機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試想,一個廠,上上下下幾十口子,五臟六腑齊全,每年就靠中影派發(fā)的十幾部影片的譯制費維系生存,能有好日子過嗎?一方面“粥少僧多”,配音演員能擔當主角的機會就很少,考量的標準又不能量化,很難做到機會同等,大伙都眼巴巴地盯著,他上你不上,一部戲也就一個男主角和一個女主角,矛盾自然就來了。久了,就結成了梁子,誰和誰親,誰是誰的人,暗里涌動,私下較勁。
另一方面,譯制受制于別人,人家“一口價”,給的譯制費忒低,一年三四百萬的營收,刨去七七八八的成本,能進職工口袋的薪金就沒幾個錢了。窮家難當,有口飯吃、餓不死就不錯了,盡管改革的呼聲不絕于耳,但積重難返,這衣缽動不得,只能沿襲歷史,依照事業(yè)單位的工資標準“一鍋煮”,排排坐吃果果??戳藛T工的工資單,我感覺工資低是無奈之舉,但不公則后患無窮。所謂不公就是從事譯制導演、配音、錄音的創(chuàng)作人員,如果沒有高級職稱,他們的收入比工齡稍長的行政人員都要低。這些業(yè)務骨干,作為核心競爭力的人才拿著這點工資會有積極性嗎?能心無旁騖嗎?干多干少一個樣,沒有激勵,沒有誘惑,又輪不上主角,哪來驅動力?家不和,心不齊,大家就這么耗著,不僅浪費了才華,而且閑而生非,彼此間瞧不上眼的、說長論短的事就多了。
行政人員也有怨氣,收入看職務,而不是論貢獻。整個廠的氛圍就顯得比較壓抑凝重,一個個都緊鎖心扉,不愿吐露自己的真實想法,開職工大會,我在臺上講得滿嘴唾沫星子,可下面的員工都低眉垂首,無動于衷,沒有什么明顯的反應。身臨其境,我才明白,一個廠能不能有活力,關鍵是員工的精神面貌和心理狀態(tài)。那陣子,我和總支書記老劉聊了很多,他是部隊轉業(yè)干部,為人正直坦率,在譯制廠工作多年,對廠里的情況心知肚明,從他那里我又得到許多信息和建議,這樣上上下下全方位溝通,我開始有底氣了,心里有了譜。經過深思熟慮,我擬定了工作方案和具體措施。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為那些為了改革離崗的享受“陽光”“月光”政策的老員工送行。一則感謝他們?yōu)樽g制廠作出的貢獻和犧牲,再則全廠集聚一堂,也讓大伙聽一聽我的心聲,找一找家的感覺,重拾已經淡化的友情。這樣的聚會多少年沒有過,自然對大家的觸動不小。我想只有坐到一起,才能慢慢增進理解,消除隔閡。從那一次開始,逢年過節(jié)聚會,成了譯制廠的規(guī)矩。別看開一個會,吃一餐飯,熱熱鬧鬧,開開心心,無形間大家就走近了,融合了。
讓我頭疼的是建立健全廠領導班子。如何在各種聲音里辨別尋找到大家信賴的有能耐又符合干部任職條件的人呢?我找了幾個在職的員工分頭咨詢,居然沒有一個能給出一個具體的答案。他們顧左右而言他的神態(tài)告訴我,他們心存疑慮,或者說對我們還不夠信任,說了也白說,更不愿意因“選邊站”而惹上是非。比較關注這個話題的倒是一些退休的老同志,他們紛紛找到我,今天這幾位推選這一個,明天那幾位舉薦那一個,楚河漢界,涇渭分明。我總是以“謝謝你們對譯制片事業(yè)的關心,謝謝你們對譯制廠的關心”的言辭回答他們。這些老同志退而不休,事業(yè)心和責任感依然很強,敬業(yè)精神挺讓人感動;但是我想的更多的是在職員工的態(tài)度,因為他們自身的利益與此息息相關?;谶@樣的考慮,我決定將選擇權交到在職的三十幾位員工手上,先讓他們推選幾個部門的臨時負責人,試用三個月后再明確他們的職務。開始,總支書記老劉對這一招心存疑慮。他是老政工,循規(guī)蹈矩,總覺得讓員工推薦似乎有悖常規(guī)。我想的是,全廠就三十幾個員工,分設三個部門,每個部門員工之間知根知底,由他們推選自己的領導者,不會不靠譜。老劉想想也是,大伙抬頭不見低頭見,誰有多大能耐,誰是什么德行,心里都有一本賬。于是,立馬召開全體員工會議,和盤托出我們的打算,員工聽了似信非信。直到拿到不用署名的推薦表時,他們才預感到這回不是在演戲。在員工推薦名單還沒匯總揭曉時,我和老劉兩個人也參考群眾的普遍反映認真閉門劃算了一番,對得票較多的幾個人做了預估。沒想到,最終結果,員工推薦得票多的四個人與我們預估的四個人竟然不謀而合。由此我感到做領導不要自以為是,啥事都自個兒拍板定案,相信群眾、依靠群眾應該是我們工作的出發(fā)點和落腳點。
四個部門的臨時負責人推選出來了,能否勝任?能否轉正?是騾是馬,遛了再說。我和老劉分別和這些同志談心,明確責任,交代任務,提出要求,并坦承告知三個月后,由所在部門員工進行評議,合格者正式任職。因為是民選,不太會看走眼,三個月后,這四個同志都順順當當轉正了。部門的問題解決了,那么廠行政班子不能只有我這么個兼職廠長啊。我和老劉一商量,很快達成共識。第一,因為廠子不大,員工不多,眼下已產生了四個部門的負責人,因此只需增加一名副廠長主持日常工作;第二,考慮到譯制片的專業(yè)特點和員工的心理承受,這位副廠長應該在譯制片廠產生,被選擇的對象就是四位部門負責人。這個想法得到了集團的支持。三個月后,全廠員工根據任職要求再一次參與遴選和推薦副廠長人選。最終,創(chuàng)作部主任劉風以得票領先的優(yōu)勢脫穎而出。
對劉風我并不熟悉,在兼任譯制廠廠長之前幾乎沒見過面,老劉告訴我,群眾選他自然有一定道理。首先,他畢業(yè)于上戲表演系,在譯制片廠從事配音工作已近20個年頭,有專業(yè),懂業(yè)務;其次他有經營能力,曾經做過生意開過飯店,大伙認為譯制廠要走向市場,迎接挑戰(zhàn),參與競爭,需要一位能在市場上開拓闖蕩的“生意人”。我對他的學歷、資歷不存任何異議,但對他經商的這段經歷卻有點顧慮。一是擔心他對譯制廠太熟悉,不愿意“趟這個水”;二是擔心“魚和熊掌不能兼而得之”,犧牲生意經濟損失太大,他壓根兒就不會接這個“繡球”。盡管心存疑慮,但員工的權利和主張我得尊重。于是我和劉風有了一次面對面的約談,從大原則講到小道理,從集體利益說到個人得失,從藝術理想談到職業(yè)前景,單刀直入,坦率誠懇。他最終的態(tài)度打消了我的顧慮。出于對譯制廠的深厚感情,他不僅愿意而且承諾:一旦當選會盡職盡力,不再染指個人生意,并盡快關閉由夫人打理的飯店。既然有這樣的態(tài)度,他就成了副廠長的不二人選。經過集團黨委審核批準,劉風就成了主持工作的上海譯制廠副廠長。
班子定了,我也就可以有距離感地審視和思考一些問題。在實際工作中,我們三人有商有量,在確定規(guī)劃任務之后,許多具體的工作都由劉風協(xié)同總支書記老劉組織實施。老劉在做好思想政治工作、穩(wěn)定人心、建設隊伍、推進各方面的改革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劉風,也在不斷地敲打和誡勉中成長成熟。說實話,我對他要求得多,給予的少,批評的多,表揚的少,我有“恨鐵不成鋼”急于求成的情緒,經常上班前下班后往他辦公室打電話,通過“查崗”看他盡不盡職。平時交談常顯示出一副難得滿意的態(tài)度,有時批評也不講情面。難怪,有一次他被我說急了,竟然沖著我吼了一句“你表揚一下我會死啊”!他這話可點到了我的穴位,我確實不太喜歡說好話,總覺得做好該做的事天經地義。有人把這歸咎于我是A型血、處女座。我一笑了之,如果血型和星座能決定一個人的工作態(tài)度和工作作風,那組織人事部門省事多了。不過對劉風這么一位有能力但長期游離于組織之外的青年人,嚴一點還是需要的。畢竟他不再是一個普通的配音演員,他的肩上壓著一個廠的重擔,除了必備的藝術素質,還得具有政治素質和組織能力。壓力大,動力就大,要求高,進步會快,就任副廠長后他很快進入角色,擔負責任,投身工作,還義無反顧地關掉了他愛人主理的飯店。他主動出擊,四處找活,盡心盡職,這些都瞞不過眾人的眼睛,他的能力很快得到大伙的首肯和信任,整個廠的氛圍有了明顯的變化。從2005年我任廠長到2009年我卸任,劉風一直是常務副廠長,在五年不到的時間里,譯制片廠的營收和利潤連年上漲,達到300多萬,這個跨越見證了劉風的成長,也展示了深化改革的成果。這些成果的取得,劉風功不可沒。我僅僅是排兵布陣,而身先士卒、沖鋒陷陣的是大劉和小劉。
說到改革,譯制廠作為一個產品單一、人員結構比較簡單的加工型的單位,集中體現(xiàn)在勞動人事和薪酬制度的設計和實施上,核心問題是打破“鐵飯碗”和“平均主義”,充分調動員工的積極性,做到干這干那不一樣、干多干少不一樣、干好干壞不一樣,凸顯效益優(yōu)先、公平競爭的原則。經過充分醞釀,并借鑒集團的經驗,我們把原先實行的事業(yè)單位的工資封存,以行政人員崗薪制和創(chuàng)作人員基薪酬金制取而代之。崗薪制的設計相對比較簡單,定編定崗,定崗定薪,明確任職條件和責任目標,通過考評按崗取薪,擇優(yōu)獎勵。基薪酬金制則相對麻煩些,一是藝術和技術工種多,彼此間難以平衡;二是從事這些工作的人都有技術職稱,從初級、中級到副高、正高,他們的待遇在事業(yè)單位工資系列中懸殊比較大,而采取新的基薪后,大大縮小了這樣的差別,而酬金成了收入的主要部分。至于酬金,對崗不對人,也就是說,一個原本只有低級職稱的創(chuàng)作人員和一個具有高級職稱的創(chuàng)作人員,如果從事相同的工作,所獲取的酬金也基本相同。這么做,一些職稱高的老同志產生了顧慮,擔心自己的收入下降。我告訴他們,這么改是建立在蛋糕做大的基礎上,如果僅僅按存量重新分割,只能是換湯不換藥。我說我們要有信心大幅度增加營收,提高利潤,讓每個員工得到實惠。為了打消憂慮、統(tǒng)一思想,我鄭重地向全體員工公開承諾,如果年度結算,不管是崗薪還是基薪,誰收入減少,我們以差額的三倍給予補償。如此表態(tài),無疑給大伙吃了定心丸,分配制度的改革得以順利推進。一年以后,我們亮出了大家的收入,除一名財務人員以外,全廠員工都增加了收入,其中享受基薪酬金的創(chuàng)作人員增幅最大,一位有高級職稱的演員月收入突破萬元,是原收入的兩倍多。當然,我們兌現(xiàn)了當初的承諾,給那位財務人員補發(fā)了差額三倍的收入。
營收的增長、收入的提高,絕不是誰的恩賜,而是靠大伙擼起袖子干出來的。作為一家專為電影配音的廠家,盡管幾十年的積淀,名氣很響,人才薈萃,可稱“全國唯一”;但是隨著電影產業(yè)化的不斷推進,譯制片一樣面臨從“封閉走向開放,從壟斷走向競爭”,一樣面臨市場的選擇和挑戰(zhàn)。我們通過各種渠道讓大家明白,形勢嚴峻,如果我們依然“吊在一塊銀幕上”,坐等別人施舍,??啃姓{控,每年還是十幾部譯制片,那一定“入不敷出”,就會不斷萎縮,不斷邊緣化,就會出現(xiàn)金字招牌褪色,優(yōu)秀人才跳槽的局面;因此必須面向市場,主動出擊,必須充分利用資源優(yōu)勢,努力拓展業(yè)務范圍和產品種類。
為此,一方面物色專門人才專事市場開拓,一方面領導帶頭,我和劉風專程登門拜訪北京的中影、華影、中央六套、八套以及院線公司,以熟悉的人脈和上譯廠的品牌爭取這些掌握片源的單位的信任和支持。同時,我們將配音的片種擴大為電影、電視電影、動畫片、美術片、紀錄片、廣告片等。經過劉風的努力,廠里專門成立了廣告聲音制作部門,招募專業(yè)人才,開拓市場,獨立核算,以固定回報、保底提成的形式進行運作,就這一項,一年就增加了三十多萬的利潤?;钜欢啵珡S上上下下熱氣騰騰忙開了。因為創(chuàng)作人員是按部戲計酬,干勁可大了,幾乎每天加班加點,雙休日也是到崗到職,沒有一個人喊累,更沒有一個人抱怨。要擱以前,發(fā)加班費都不會這么干。記得有一次為王家衛(wèi)導演的英語片《藍莓之夜》配音,不僅時間很緊,而且導演的要求近乎苛刻,只能是夜以繼日連軸轉。導演找到我,要我夜里來探班給大伙鼓鼓勁,我一口允諾。那天深夜三點,我悄悄地來到配音棚看望大家。我的突然造訪自然給大伙帶來驚喜。其實,我心里更是喜滋滋的。因為員工們的精神面貌和工作狀態(tài),讓我看到這家老廠的希望和未來。那些日子,大家心往一處想,勁朝一處使,忙得不亦樂乎,每個人都是樂呵呵的,看不到過往恩怨,聽不見閑言碎語,彼此間心領神會,同心攜手。尤其是一些老同志,不僅自己堅守在第一線,還大膽扶持年輕人,相繼有四五位年輕配音演員脫穎而出,擔當起導演工作,又簽約了一些外請演員,這樣基本解決了人才短缺、后繼乏人的矛盾,維護了正常的生產需求和確保質量的工作程序,同時也降低了人力成本。
業(yè)務量加大了,工作節(jié)奏加快了,員工的收入提高了,我們擔心質量受影響,而質量正是上譯廠安身立命的根基,因此必須將嚴把質量關變?yōu)槿珡S員工的生存意識和自覺行動。我們把一些退休的老同志請回來,讓他們在實際工作中言傳身教,不僅把握聲音的總體風格,而且在細枝末節(jié)上也一絲不茍。我們堅持上譯廠多年形成的一些行之有效的制度和流程,盡管譯制費很低,但依然堅持嚴謹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對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不放過。譬如,堅持根據口型對中文譯本斟字酌句,反復推敲。錄制時,盡量還原影片的原生態(tài),對音響效果的處理,乃至細微的喘氣聲,都盡量逼真地顯現(xiàn)出來。每部影片譯制完成后,都由劉風組織創(chuàng)作和技術部門的領導一起審查檢驗。質量有了保證,客戶清楚地看到專業(yè)廠家和草臺班子之間的差距,自然給了譯制片廠更多的信任。
作為加工企業(yè),盡管名氣很響,但擺脫不了受他人掣肘的被動型。片庫里存放的近千部進口片,譯制片廠不享有版權,無法通過影片創(chuàng)造再生效益。怎么辦?細細琢磨,能不能拿聲音做點文章?因為聲音的單獨版權當屬譯制片廠。一旦動了心思,自然就有花頭了。我們嘗試用一些經典影片中精彩片段的臺詞,配上動畫畫面,合成一部10分鐘或20分鐘的短片,在電視臺和網絡播放,以獲取相應的費用。我想這些經典片段都是家喻戶曉、耳熟能詳的,一定會受到廣泛的歡迎。于是,劉風立馬和美影廠商議,聯(lián)手將這個動議做成作品。美影廠一拍即合,以優(yōu)惠的價格和優(yōu)秀的班底投入創(chuàng)作。
第一部作為試點的是《虎口脫險》,樣片出來后,可以用喜出望外來形容我們當時的心情??鋸埖脑煨?、幽默的動作,再合上原汁原味的配音,效果奇妙絕倫??梢詳喽?,這個富有創(chuàng)意的短片一旦面世,觀眾肯定點贊。更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是,如果這個嘗試成功,片庫里沉睡多年的那些影片不都可以變成源源不斷的“真金白銀”了?不過,欣喜之余,我難以排遣心中始終存在的疑慮。這么做,在版權的歸屬上究竟有沒有瑕疵和漏洞?畢竟它的母體還是影片《虎口脫險》。一向行事謹慎的我,自然不會貿然而為,“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嘛。于是我們開始四處咨詢,在取得中國電影著作權協(xié)會的“這樣做,會涉及版權糾紛”的明確答復后,我們只能忍痛割愛,放棄了這樣的創(chuàng)意,中斷嘗試。因為一旦它會惹來版權糾紛甚至民事訴訟,那可是“丟了夫人折了兵”的買賣。見財起意,偷雞摸狗,不是譯制廠能干的事,以聲譽作賭資,輸掉的不僅僅是金錢。
但我們又不甘心做布里丹驢子,守著一堆草還活活餓死。我和劉風商量后,決定通過電視屏幕讓一些庫存資產起死回生,既宣傳譯制片,也能通過貼片廣告的形式賺點小錢。經過策劃,我們與電影頻道合作,設立一個“魅力人聲”專欄,每周一集,每集20分鐘,專門介紹譯制廠的主要配音演員,穿插式地播放這些演員配音的精彩片段。我們將這個任務作為一次機會,吸引長期在外拍攝電視劇的配音演員任偉回廠擔當導演。他欣然接受,而且十分認真地投入創(chuàng)作。畢竟畢業(yè)于中戲,又熟悉電視劇攝制,結果沒費多大口舌,任偉就拿出了符合播出要求的第一集。就這樣,在劉風組織指揮下,邊拍邊播,一共創(chuàng)作了52集,譯制廠老老少少有知名度的演員全都亮了相,達到了預想的目標和效果,不僅增加了經濟收入,更重要的是留下了一批極有價值的藝術檔案,從中可以清晰地捕捉到譯制片廠當年輝煌的足印。劉風還與出版社聯(lián)系,將這些電視短片的文字內容編撰成一本圖文并茂的《魅力人聲》,獻給影迷和讀者。
這些嘗試,讓我深感,員工集聚的才智和激情是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關鍵是怎么調動、怎么組織。開啟才智激情的鑰匙是尊重和信任。那段時期,譯制片廠的員工個個鉚足勁,想干事,肯干事,他們成立了“唯優(yōu)學院”,面向社會,招收喜歡配音藝術的年輕人進行專業(yè)培訓,一方面擴大了配音演員的隊伍,充實了譯制廠的配音力量,另一方面也創(chuàng)收。
譯制片廠的核心競爭力是聲音,而好聲音完全可以做成產業(yè)。這一點今天已經成為大家的共識。當年,我被廠長套牢時,就想到如何拓展我們的經營方向,為營收創(chuàng)造經久不衰的源頭。我曾經在思維的屏幕上一次次描摹未來產業(yè)的雛形,也憧憬聲音藝術發(fā)展的美好前景。其中最大膽最宏偉的當屬夢想在林林總總的網絡平臺上增加一個“聽網”,希望只要動動手指頭,就可以聽到你關注的所有可以用聲音來體現(xiàn)的內容。我曾經和劉風多次聊到這個話題,聊到燦爛宏圖時,手舞足蹈,神魂顛倒,仿佛真的一下子抱到了金娃娃。我還私下打聽辦這么一個聽網需要多少資金墊底。一打聽,慫了,這個數字大到讓我出汗。我只能悻悻地掖起這個夢想,把“狂妄之心”收了回來。我曾經想搞“盲人大片”,讓庫里的影片活起來,一心想在增加收益的同時為智障人士送點福利,兩個效益一手抓,多好。可是,一涉及版權,只能歇菜。那些日子,我和劉風想這想那,左沖右突,腦子沒少動,但是幾乎所有想開辟的項目,不是缺錢就是沒有版權,“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一腔熱血就這么慢慢被冷卻了。這讓我更加明白這就是一個純加工企業(yè)的短板和瓶頸,不改變這種受制于別人、靠人家賞食維持生計的狀況,就很難走出困境。我為自己沒能蹚出一條新路而內疚不已。
在譯制片廠工作的那些日子,盡管兼職不兼薪,但收獲滿滿,尤其是員工從人心渙散到聚力凝神,從茫然不知可為到全身心投入,這些深刻變化,讓我深深體會到體制機制改革的重要,感覺到相信群眾、依靠群眾的必要。遺憾的是,受年齡的掣肘,我不能陪伴這些可愛的員工一路走下去,也無力再和精明能干的劉風一起去創(chuàng)新,許多曾經讓我興奮異常的設想和追求,只能掩埋在我的心田。離開,絕不是離別,雖然我與譯制廠的聯(lián)系越來越少,但我依然關注著譯制廠,關注著譯制廠的員工,我期望這塊幾代人打造的金字招牌,能在年輕一代的手里流光溢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