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楊
摘? 要:本文從字形和文例兩個維度重新考察了黃組卜辭中從“黍”從“余”的形體,認為此字當是“黍”的一個異體,可以分析為從“黍”、“余”聲。這則考釋豐富了我們對甲骨文用字的復雜性的認識。
關鍵詞:甲骨文;考釋;黃組;黍
黃組卜辭有下揭之字:
過去,這個形體沒有引起大家的注意,一是因為拓本效果不理想,二是因為不少工具書都把這個形體摹寫失真,從而導致正確的形體沒能被呈現(xiàn)。比如《總表》《字表》就把這個形體摹寫①跟原形差距較遠,顯然不可信據(jù),關于這一點,周忠兵先生已經(jīng)指出。②《甲骨文字編》則把這個形體摹作③也有輕微的失真。劉釗先生主編的《新甲骨文編》所收形體,用黑白翻轉(zhuǎn)方式處理,最為準確,把此字隸定作亦可從。
此字左下偏旁乃“余”字,自不待言。右上偏旁作應該如《新甲骨文編》所隸寫的那樣,即為“黍”字。關于這一點,只要跟黃組卜辭的“香”字形體比較即可確定。黃組卜辭“香”作如下之形:
古文字“香”上部從“黍”,黃組卜辭“香”字上面亦從“黍”作,A類上部寫作“禾”旁邊綴以點畫;B類寫作近“來”形綴以四點。這兩種寫法的“黍”在其他早期卜辭中都比較常見。我們討論這個形體的右上所從,與上引B類寫法的“香”字上部所從十分接近,無疑也是“黍”字,這種寫法的“黍”多見于賓組卜辭,其作卜辭特殊寫法的“黍”字。因此,我們討論的黃組卜辭這個字應該分析為從“黍”從“余”,隸寫作是準確的。問題是,這個卜辭特殊寫法的“黍”字應該釋作哪個字。
按照古文字的構形規(guī)律,卜辭特殊寫法的“黍”字859.tif>”所從之“余”“黍”不存在意義上的聯(lián)系,左下角的“余”應該是聲旁無疑。也就是說,字的讀音很可能與“余”相同或相近。循此思路,卜辭特殊寫法的“黍”字926.tif>”字的分析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是以“黍”為形旁、以“余”為聲旁的形聲字,意義跟黍子關系密切。裘錫圭先生曾經(jīng)提出,此字“不知是否可以釋為‘稌”。④王貴民先生認為釋“稌”字千真萬確,⑤可謂言之鑿鑿。宋鎮(zhèn)豪先生也認為此字當釋“稌”,并謂:“稌可能指黏性稻,稌、糯一聲之轉(zhuǎn),故學者主張為糯稻?!雹倭硪环N可能是,可能是“黍”字異體,本來寫作“黍”,由于其寫法跟“來”易混,于是在左下角添加“余”聲以示區(qū)別。根據(jù)“余”跟“黍”聲音的密切關系,并且結(jié)合卜辭辭例,我們認為后一種分析可能更符合事實。先說“余”“黍”之音近,次以甲骨文大量存在追加聲旁的例子進行佐證,最后以辭例驗證其正確性。
《呂氏春秋·先識覽第四》:“晉太史屠黍見晉之亂也,見晉公之驕而無德義也,以其圖法歸周。”畢沅曰:“‘屠黍,《說苑·權謀篇》作‘屠余?!标惼骈喟福骸啊稘h書·古今人表》亦作‘屠黍。余、黍音近通假?!雹谟帧董t匯》3238號有“者余羒”(見圖一),《璽匯》3311號有“者余 [疾][卯]”(見圖一),“者余”合文,陳漢平先生讀上述“者余”為“屠余”,認為就是《呂氏春秋·先識覽》“晉太史屠黍?qū)χ芡隆敝巴朗颉?、《說苑·權謀》之“屠余”。③三年學界一般讀作“負黍”,這應該也是可信的。④由是觀之,上古“余”與“黍”古音當十分密切,我們討論的甲骨文,在左下角添加表聲的“余”旁是說得通的。
在甲骨文系統(tǒng)中,在表意字的基礎上添加聲旁的現(xiàn)象是很常見的,尤其是最近這幾十年揭示得比較充分。劉釗先生在《談新發(fā)現(xiàn)的鹿角骨刻辭》一文中舉出三十余組具體實例,讀者可以參看,只不過劉先生稱之為“注音字”。⑤這里拈取僅僅在象物字基礎上添加聲旁的例子再略作敘述,以作為我們釋卜辭特殊寫法的“黍”字1768.tif>”為“黍”之旁證。比如甲骨文“壺”字多作卜辭特殊寫法的“黍”字是“壺”的象形字,《英藏》2674正“壺”字作漢語言文學研究202102在象形字的基礎上添加聲旁“魚”,標明“壺”字的讀音。另一方面,甲骨文“魚”多作卜辭特殊寫法的“黍”字,象魚之形,鹿角骨刻辭也有魚字作在魚腹之上添加聲旁“五”。⑥又如甲骨文表示{風}的“鳳”字作等形,象有頭冠、羽毛華美的鳳鳥之形,晚期刻手添加聲旁“凡”而作,變成了形聲字。再比如,甲骨文“雇”,作一般認為是從“鳥”、“戶”聲的形聲字,實際上“雇”所從跟一般的“鳥”形不同,象鳥回首之形,本來就是“顧”的表意字,下面的偏旁“戶”乃增加的表音偏旁。⑦這樣的例子還有不少,如在“自”(鼻的表意初文)上添加“畀”聲、在“狐”上添加“壺”聲、在“裁衣之畢”的“卒”上添加聲旁“聿”,等等。如果把在復雜表意字的上面添加聲旁的情況也考慮進來,那么例子就多了,讀者可以參看前引劉文。由此可見,在表意字上面添加標識音讀的聲旁,是殷代刻手在聲化趨勢下的一種習慣做法,不足為奇。我們討論的卜辭特殊寫法的“黍”字2226.tif>”字,應該就屬于這種情況。
(1)丁酉卜,在□[貞]:……“黍”字2269.tif>(黍)艿,弗每(悔)……
合集37517+37375[黃組]
(1)辭可以跟下引《合集》33225合觀:
(2)己卯貞:在囧
王弜黍。
壬辰貞:在囧
王弜黍。
裘錫圭先生解釋(2)辭說:
《說文》:“艿”,草也?!薄队衿芬墩f文》作“舊草不芟新草又生曰艿”?!稄V韻·平聲·蒸韻》:“艿,草名,謂陳根草不芟,新草又生相因艿(仍)也,所謂燒火艿者也。”《列子·黃帝》:“趙襄子率徒十萬狩于中山,藉紡燔林,扇赫百里?!贝颂帯败怠弊旨瓷弦败怠弊值漠愺w?!敖寮忟芰帧迸c《廣韻》“燒火艿”之說可相印證。嚴一萍《釋艿》指出“艿”是“有關農(nóng)耕之字”,并解釋上引卜辭說:“此卜王擬在冏地種黍而晏(嚴氏釋卜辭特殊寫法的“黍”字2638.tif>”為“晏”)之報告云該地舊草不除,新草又生,故王不能植黍。”(《中國文字》第16冊)嚴氏指出“艿”與農(nóng)業(yè)有關很正確,對這幾條卜辭的解釋也頗有道理。但是也有可能“告艿”是報告撂荒地上已長滿草萊。古代撂荒地上的草萊是主要的肥料來源。撂荒地長滿草萊以后,經(jīng)過芟夷、火燒等手續(xù),等季節(jié)一到,就可以播種了?!尔}鐵論·通有》所說的“燔萊播粟”,指的就是這種情況。殷人迷信,幾乎事事都要卜問。卜問王是否在冏地種黍,并不一定說明冏地出現(xiàn)了不利于種黍的條件。①
(1)辭雖然略殘,但“艿”連言是沒有問題的,這跟(2)辭“黍”“艿”放在一起說是一樣的情形。因此,從辭例上看,把釋作“黍”也是合適的。我們不取釋“稌”之說,主要是考慮“稌”是指“稻”,而確定無疑地“稻”字在卜辭中至今也沒有坐實。另一方面,從偏旁位置關系上看,“余”旁位于左下角,且形體矮小,顯然是后加的聲符,這些情形跟我們前面所舉于表意字上添加聲旁的情況是完全相同的。比如甲骨文有一般釋作“沐浴”之“沐”字,作形,右下角的也是在表意字的基礎上追加的聲旁,②可以類比。
黃組卜辭自有“黍”字,比如《合集》35778、《合集》35902皆作卜辭特殊寫法的“黍”字3142.tif>”卜辭刻手為何還要造出卜辭特殊寫法的“黍”字3159.tif>”字來表示{黍}呢?大概是因為黃組卜辭的“黍”寫法跟“來”字寫法比較接近,容易相混,于是添加聲旁“余”以別之。
附:本文引用書目簡稱表
《合集》——《甲骨文合集》
《總表》——《新編甲骨文字形總表》
《字表》——《甲骨文字形表》
《璽匯》——《古璽匯編》
《集成》——《殷周金文集成》
《英藏》——《英國所藏甲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