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雨了,清水鎮(zhèn)濕漉漉的,街兩旁的房子透出暗黃色的光,在雨霧里氤成一片。張小梅加快了腳步,空曠的街上響起“篤篤篤”的聲音,頓時在她心里升起一絲寒意。她抹了一把臉。早上從殯儀館出來,沒有覺察到變天,根本沒有想過要帶把傘。兩只大鳥撲棱棱從樹叢里飛出來,嚇得她停下來,不停喘氣。
都怪老王,清水鎮(zhèn)這批裝窗簾的活本來讓他來干,頭晚上就說好了。出了殯儀館,給他打電話,一直不接。她只好急急忙忙往清水鎮(zhèn)趕,到鎮(zhèn)上,辦公室劉主任不由分說把她帶到教室,說,三天,就三天,三天之內(nèi)必須裝好。老王回電話的時候,她正在安軌道,人字梯有點高,手機一響,她驚了一下,差點從梯子上掉下來。
老王說,家里出了急事,七十多歲的老娘摔傷了,在醫(yī)院忙,怕是得等個三天五天了。還好,張小梅早就沒有指望他。
裝窗簾這種事難不倒她,剛開店那幾年,都是自己裝。只是一個女人爬高下低,到底沒有那么方便。天快黑了,才裝好一層樓的,剩下的,只有第二天再來了。
路兩旁是樹,樹后面是地,一塊一塊蜿蜒暗黑的地,地里堆著一垛一垛苞谷稈,怎么看都像心懷鬼胎。她有些緊張,跑了起來,跑到街上,側(cè)身走到屋檐下,回過頭來,什么也沒有。
如麻的雨絲像一串珠簾遮住了黑夜。
她定定神,繼續(xù)往前走。她要到衛(wèi)生所門口。她打了滴滴,車來衛(wèi)生所接她。
衛(wèi)生所的大門關(guān)著,沒有一點聲音,下雨,人睡得早,整個小鎮(zhèn)就像已經(jīng)睡著了一樣,連狗也好像睡著了,叫都懶得叫一下。
她掏出手機看了看,車還在兩公里以外,正磨磨蹭蹭轉(zhuǎn)悠呢。忙打電話,師傅說,快了快了。她站在屋檐下,呆呆看著眼前那些雨,秋天的雨,下起來總是沒完沒了。
冷靈的葬禮很隆重,人也很多,她兒子還小,剛上小學(xué),呆怵怵的,一句話也不說。倒是她媽,放聲大哭,幾次哭昏過去。張小梅小心陪著,把老人送回家,才忙著往清水鎮(zhèn)趕。
清水鎮(zhèn)小學(xué)催得緊,劉主任說,快開學(xué)了,所有的準(zhǔn)備工作都得做好,窗簾必須這兩天安好。攬到這宗活,很不容易,在做窗簾這個行業(yè),也算是大生意了,雖然利潤不大,但要求也不高。半個月來,沒日沒夜趕,總算把窗簾趕好。劉主任說,安裝一結(jié)束,馬上結(jié)錢。
忽然,一團黑影朝她飄來,不高不矮,飄飄忽忽,走走停停。她打了個寒戰(zhàn),情不自禁往旁邊躲。那團黑影像長了眼睛一樣,朝她撲了過來……她差點叫出聲來,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塊廢棄的薄膜。她有些惱怒,狠狠跺了兩腳,那塊薄膜又飄忽忽從她面前飄走了。
從殯儀館出來,一個朋友余懼未消,對她說,你怕是也得小心,你比她還漂亮。隨口的一句話就在這個細雨淋淋的夜晚蹦了出來,她趕緊掏出口罩戴上,遮住半邊臉的時候,膽子才慢慢大了起來。
滴滴車 “嘎吱”一聲停在衛(wèi)生院門口,她跑過去,順帶看了看車牌,才拉開后門,鉆了進去。師傅回過頭,問,等急了?張小梅沒有看他,說,走。
清水鎮(zhèn)到城里也就三十來公里,一個小時的路程。張小梅上了車,師傅回了幾次頭,還把后視鏡重新調(diào)了一下,師傅又回過頭,看了看她,見她不說話,只好轉(zhuǎn)過身安安穩(wěn)穩(wěn)開車。
張小梅的心終于落下來,卻也不敢大意,哪敢睡,抱緊包,死死盯著師傅。
師傅一路走一路回頭,一會兒把車窗搖上,一會兒又把車窗搖下,不時往后視鏡里看。張小梅終于沉不住氣,說,好好開車。師傅說,咦,聲音不對嘛。張小梅有些惱怒,說,你咋回事?師傅干脆停下車,張小梅聽到了自己驚恐的聲音,她問,你要干什么?師傅好像沒有聽見,說,這車,聲音有點不對。
師傅圍著車走了一遍,蹲下身子,扯出一個什么東西,往路旁一丟,上了車,說,我就說,一根小樹枝卡在鋼圈上了。張小梅沒有說話,把頭悶在黑漆漆的黑里。
那師傅不再說話,繼續(xù)開車。張小梅想,自己這是怎么了?平時不是這樣???平時那幾只鳥、那些地里站著的苞谷稈,還有那塊破薄膜,算個什么東西?弄得自己神經(jīng)兮兮的。
二
冷靈是她最好的朋友,離異,漂亮,有錢。死的那天晚上,還打電話,叫她去酒吧。她忙著趕清水鎮(zhèn)小學(xué)的窗簾,沒有去。沒想到,就是那晚,冷靈被殺了。
告別儀式上,冷靈安安靜靜躺在玻璃棺材里,根本不像死了,倒像睡著了。面貌跟平時一樣,只是眉毛又黑又粗,沒有平常那么秀氣,一看就知道是殯儀館的工人弄的。粉涂得有點多,腮紅也抹得不勻。不知道為什么,張小梅突然有些難過,冷靈那么愛美的一個人,對化妝品挑剔講究,死了卻用這種粗糙的東西。
師傅猛打了一把方向,差點連人帶車掉下路旁的溝里,張小梅問,怎么了?師傅沒回答,拿起抹布,拉開車門走出去,彎下腰,在車前擦來擦去,幾分鐘后上車,說,一只兔子,我以為撞上了。張小梅沒說話,師傅又說,下雨天,大燈上全是泥水,看不太清。
張小梅睜著眼睛,盯著窗外緩緩而過的山,夜幕下的山其實就是一團高大冷峻的黑影,什么也看不清,黑影里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盯著自己,好像隨時想把她的口罩扯下。過了那些黑黢黢的山,是一大片地,那些地一層一層依著山上彎彎轉(zhuǎn)轉(zhuǎn),往遠處延伸,地里立著一棵棵跟人差不多高的樹,不對,不是樹,應(yīng)該是烤煙。
如果不下雨,農(nóng)戶們肯定早就把烤煙收回去,編好放進烤房里烤了。張小梅是農(nóng)村出來的,她知道,什么雞豬農(nóng)藥、鹽巴化肥、女人的頭巾衣裳、娃娃的書本學(xué)費,全指望這些烤煙了。
忽然,車又停了。她抬起頭,師傅頭都不回,又下了車,扯直朝車后走。冷靈是被出租車司機殺死的。不知道為什么?這句話忽然從她腦袋里跳了出來。她立起身子,把包死死捏在手里,悄悄拉開拉鏈,在包里摸,摸來摸去,摸到一支眉筆。她把眉筆握在手里,想,他要是敢打開后排的門,我就戳死他。
那師傅正在朝遠處望。順著他望的方向,張小梅隱隱約約看到一條岔路,不寬,岔路口有一塊大石頭,像一只埋伏在路邊的母獅子。沒有了車燈的干擾,師傅的身影在黑夜里反倒看得清清楚楚,他走到石頭旁,踮起腳,使勁往岔路望,望了一會兒,又低著頭來回走。她不敢開車門,只好喊,喂,走了。師傅好像沒有聽見,轉(zhuǎn)身朝車走過來,張小梅緊緊握著眉筆,死死盯著他。
他好像忘記車上有人,徑直往車尾走。燈光忽然亮起,后備廂“啪”地打開,一陣?yán)滹L(fēng) “嗖嗖嗖”鉆進來,張小梅丟下眉筆,拉了拉衣服,悄悄回頭。她什么也看不見,只好豎起耳朵聽,師傅好像在拿什么東西,塑料袋被吹得“唰啦唰啦”響,隨后,“啪”一聲,后備廂一關(guān),出租車晃了兩下,張小梅又抓緊眉筆,緊緊盯著他。師傅又朝那塊大石頭走去,彎下腰,好像往那塊石頭后面塞什么東西……
師傅上了車,回頭看了她一眼,想說什么,好像感覺到張小梅的冷淡,順手拉開抽屜,抓出一塊毛巾,胡亂擦了擦臉,又在頭上揉了幾下?!鞍Α钡貒@了一聲,發(fā)動車?yán)^續(xù)往前開。隨著他嘆那聲氣,車變得沉重起來,好像拉著無數(shù)的心事。
走過岔道,拐過一道彎,就輕快起來。張小梅一抬頭,遠遠的,在黑暗的盡頭,有一片燈光在冷風(fēng)里閃爍,那是一片燈的海洋,自己和車就好像是在茫茫的大海上航行,那片燈,就是燈塔,讓人敞亮,那顆吊著的心慢慢落了下來。
下了坡,又拐了道彎,車子直直開進那片燈光。這是小城新修的大街,上了這條街,就算是進城了。路燈下,細細的雨絲像窗紗腳邊的流蘇,來回飄動。張小梅直起身子,在座位上摸了摸,摸到手機,看一眼,緊緊捏在手里。
車駛到振興街,張小梅說,到了。師傅一踩剎車,停了下來。剛要走,師傅伸出頭,說,麻煩給個好評。
張小梅愣了一下,想問什么,話到嘴邊,卻變成,明天,我要是再打你的車,怎么弄?師傅說,我給你個電話,用車的時候,提前打,我過來接你。
三
第二天,張小梅起得很早,早點把窗簾裝好,就能早點回家。
她站在人字梯上,舉著電鉆打孔,灰“嘩啦嘩啦”往下掉,她想,幸好戴著口罩,不然這張臉不知道弄成什么樣了。打孔、安吊裝卡子、上膨脹螺絲、穿滑軌,掛鉤、套窗簾……這些活說起來簡單,可不管她怎么使力,做起來就是費勁。
昨夜的雨一下,早上起來,風(fēng)一吹,天又晴乎乎的,藍得就像掉進靛缸里的白紗,藍瑩瑩輕飄飄的。張小梅把三樓教室安好,太陽還老高八高掛在天上,她心里高興,想,今天怎么也能在天黑前回家。
太陽火辣辣的,張小梅一邊干活一邊想,難怪劉主任催,秋天的太陽經(jīng)過玻璃窗折射,更加灼熱刺眼,窗簾不掛好,孩子們真的沒法上課。
太陽隨著她掛好的窗簾一點一點往下落,她把軌道安好,窗簾扣一個一個扣上,掛上窗簾,“唰”一聲拉開,夕陽就像一雙巨大的手,撕開天空的藍紗,朝她伸過來。不知道為什么,在她拉開窗簾那一瞬間,好像看到冷靈被撕開了一樣。
冷靈那晚喝多了,晚飯她們在一起吃的。吃過飯,張小梅回家趕活,冷靈開著車,帶著幾個朋友去唱歌。晚上九點多,又打電話給她,張小梅沒去,說活催得太緊。
張小梅搖搖頭,想把冷靈的影子搖走。
當(dāng)她把四樓最后一間教室的窗簾安好,夕陽已經(jīng)鉆進黑色的帷幔,焦黃的月光灑了下來,顯得格外冷清。她轉(zhuǎn)過身,看了看新掛的窗簾,淡黃色的遮光麻料,在雪白的燈光下晃動,好像一大群孩子,睜著亮晶晶的眼睛,朝她不停眨,她暫時忘記了冷靈。
要回家的時候,她又開始慌了??偢杏X到每個拐角都藏著許多不懷好意的人。終于出了學(xué)校門,她把鐵門順手一關(guān),“咣當(dāng)”一聲,冷靈的身影在她腦袋里閃了一下,好像被關(guān)在了里面。
月光下,張小梅的身影更加苗條俊秀,街景也明晰熱鬧。白天的熱浪已經(jīng)過去,隨之而來的是涼快帶來的舒服,這樣的夜晚讓人稍微輕松一些。
鎮(zhèn)上的人三三兩兩圍在老年活動室門口聊天,街上彌漫著葉子煙的味道。衛(wèi)生所門口站著幾個男孩,勾著頭商量什么。月光下,她好像看到有人朝她這邊看,連忙把口罩戴上。
車站沒人,也沒車。張小梅呆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她掏出手機,想打滴滴,卻沒有人接單。她到旁邊商店打聽,說,清水鎮(zhèn)沒有夜班車,不遠不近的,要走的人早走了。她不死心,站在商店門口等。老板娘很客氣,讓她進來坐??缮痰昀锏教幎际歉鞣N各樣的商品,哪有個坐處?
張小梅想起昨晚的那個師傅,猶豫了一下,又覺得不妥,不知道底細,不了解情況,不清楚是好是壞,貿(mào)然叫人家接?會不會自找麻煩?
不時有人買東西,買東西的人都會朝她看,沒辦法,清水鎮(zhèn)都是熟人,偶爾來個生人,就顯得特別扎眼。她想,幸好戴著口罩。她把頭使勁朝路上伸,就是沒有車的影子。老板娘說,不會有車的,我們這里離城近,該回去的早回去了。
衛(wèi)生所那幫男孩散了,其中一個朝她走來,不知道為什么,張小梅莫名其妙緊張起來,起身往店里走,裝作看東西。男孩瞟了她一眼,買了包煙就走了。老板娘說,打個車吧,年輕女人,在外面時間長了,不好。她點點頭,掏出電話打滴滴,可就是打不著。沒辦法,她只好找出昨晚那師傅的電話。師傅很爽快,讓她去衛(wèi)生所門口等,說一會兒就到。
小鎮(zhèn)的夜晚被風(fēng)吹得搖搖晃晃,墻角、拐角、路邊的樹、遠處的山林,好像到處都有危險在睜大眼睛,盯著她。她縮縮身子,把自己藏在衛(wèi)生所門口的柱子后面,躲避夜色里那些看不見的眼睛。
車燈直愣愣射了過來,她不敢輕易現(xiàn)身,直到那師傅停了車,不停按喇叭,她才從暗處出來。那師傅說,你提前打個電話,定個時間,直接來接你,免得等。張小梅笑笑,沒說話,坐上車才想起自己戴著口罩,人家看不到她的笑,忙說,好。
四
師傅回過頭,見張小梅把臉貼在車窗上,盯著外面,不再多說,忙開車上路。
夜越來越靜了,蜿蜒的公路像一條灰白色的窗紗往遠處飄,車就像一只迷路的壁虎在紗窗上慢慢爬。兩個人都不說話,夜就顯得愈發(fā)靜,靜得好像能聽到彼此咚咚的心跳。張小梅一直盯著窗外,離開了小鎮(zhèn),沒有路燈的干擾,夜就變得明晰起來,兩旁的山、樹,那些彎彎曲曲的地也清晰可見。它們迎面而來,又迎面而過,一陣大風(fēng),樹林子嘩啦啦亂動。暗夜里不時傳來幾聲烏鴉的叫聲,張小梅的心忍不住提了起來,好像快到了嗓子眼。
冷靈自己有車,那晚在KTV唱歌,車就停在歌廳門口。她喝了多少酒?誰也說不上來,只說一進去就上了兩件。據(jù)說,那晚,冷靈有些反常,一直在搶話筒,狐腰媚眼,又扭又跳,她閉著眼睛,唱“一個人的世界害怕孤獨……”丟下話筒,端起酒杯,大聲喊:“干杯?!?/p>
張小梅忽然覺得臉上涼涼的,一摸,是淚,是因為冷靈的死,還是因為自己一個人的苦與累?說不上來。白天有事有生意,忙著,不覺得,一到夜晚就覺得孤獨像一雙手,按住她,折磨她。冷靈也是這樣的吧?
人以群分,常常聚在一起的大多是離過婚的單身女人,做著不大不小的生意,足夠自己過著不看人臉色的日子。冷靈比張小梅大,沒事的時候常常聚在一起,消磨時光。這個世界,誰信得過誰?誰又會心疼誰?
只有夜晚,夜晚的黑能夠掩飾一切。就像現(xiàn)在,坐在車上的張小梅會感到累,感到害怕。兩人的無言讓寂靜塞滿了整部車,那師傅從倒車鏡里看了看她,打開收音機,電臺里傳來一個不熟悉的聲音,唱,“每一天喲每一年,急匆匆地往前趕,哭了倦了累了你可千萬別為難……”張小梅舒了口氣,那師傅也是個苦過累過的人吧,這么老晚八晚的,還得一個人開著車跑遠路,不也是為了這兩文糊口錢?她放松身子,懶洋洋靠在靠椅上,繼續(xù)胡思亂想。
冷靈性格潑辣,一發(fā)現(xiàn)男人外遇就離婚,男人要兒子,不給。她說,老娘就不給,跟著你這種人,學(xué)不得個好,以后也讓別人家姑娘跟著受罪。她把自己掙的錢全部用在自己身上,做美容、健身,約朋友喝酒、唱歌。整個縣城都知道她是個舍得為自己花錢的女人,美容院里那些小姑娘,靈姐長靈姐短,只要她高興,幾千上萬的美容產(chǎn)品價都不還。她說,錢花在自己臉上看著開心,花在男人身上只會讓人傷心。
拐過一道彎,車速慢下來。張小梅一看,那塊大石頭依然豎在路邊,一條岔道依然往右邊的山腳延伸。那是昨晚師傅停車的地方。張小梅正要問,師傅正好停下車,“嘎吱”一聲拉起手剎,推門出去。張小梅又有點緊張,甚至有些后悔,想,昨晚就覺得這家伙古怪。她拉住車門把手,想跟出去,又不敢,車外會不會更危險?
她盯著他,他還像頭晚一樣,走到石頭背后,彎下腰,摸了一會兒,才直起身,往岔路那頭看。走幾步,回頭看看車,停了下來,猶豫半天,還是回到車上。張小梅懸著的心落了下來。
師傅上了車,看她滿臉警惕,說,你放心,我不是壞人。張小梅“嗯嗯嗯”含含糊糊答著,心想,沒有誰會說自己是壞人。那師傅發(fā)動車,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張小梅忍不住搭話,說,你會算命?那師傅不回答,拿起水杯喝了口水,轉(zhuǎn)過身看了看她,才說,你害怕我。張小梅有點尷尬,笑笑,說,害怕還坐你的車?師傅把水杯放在杯架上,慢慢開動車,關(guān)了收音機,說,前幾天,有個女人被殺了,出租車司機殺的。
張小梅“哦”了一聲,反問,是嗎?師傅吹了一下鼻子,冷笑兩聲。張小梅被人猜中心思,臉火辣辣熱起來。師傅不再說話,車開得飛快。
快進城了,張小梅終究沒有忍住,問,殺人那個,你認識?師傅嘆了口氣,說,認識,可憐人。張小梅有些憤怒,說,這個社會有病啊,殺人的倒成了可憐人。師傅搖搖頭,剛要開口,城里的燈像一串串珠簾在他們面前鋪排開來,車輕輕一拐,漂了進去。
張小梅心里掛著那個兇手,見師傅一臉嚴(yán)肅,又不好再問。下車的時候,那師傅反倒問起她來,說,你每天往清水鎮(zhèn)跑,有事?張小梅說,清水鎮(zhèn)小學(xué)有一批窗簾要安,快完了,再有一天就結(jié)束了。師傅說,這樣吧,明晚我直接來鎮(zhèn)上接你,免得你干完活不好打車。張小梅一聽,忙說,那怎么好意思。師傅說,反正都是掙錢,提前說好,大家都好安排。
五
最后一天,還是到了天黑,才把所有窗簾安好。張小梅一間一間查看了一遍,把窗簾全部拉好,關(guān)掉燈,收拾好工具往下走。因為提前約好車,踏實多了。
她看了看手機,已經(jīng)九點半了,想起跟師傅約的時間是九點,又開始急,原本想著最后一天,剩下的活不多,怎么也能早點走。誰知事情總是不按打算,劉主任說校長進城開會,沒他簽字,付不出款來。找到財務(wù),財務(wù)說沒有校長簽字,誰也不敢付款。好說歹說,劉主任打了電話,校長說現(xiàn)在所有的支出都不付現(xiàn)金,都得往銀行走,所有手續(xù)先辦完,等他回來簽字后叫財務(wù)轉(zhuǎn)給她。
不管怎么說,這錢一下子是劃不出來了,張小梅只好先干活。這一耽誤,安裝的時間拖長了,八點多就能結(jié)束的事硬生生拖到九點半,師傅該等急了。
學(xué)校放暑假,白天也只有幾個管行政的老師上班,晚上就一個人都沒有了,看大門的保安是清水鎮(zhèn)人,天黑就回去了,交代張小梅走的時候一定把學(xué)校大門鎖上。
教室里的燈一關(guān),整個學(xué)校就黑乎乎一片,清水鎮(zhèn)小學(xué)的夜晚顯得格外空蕩寂靜。學(xué)校在清水鎮(zhèn)街尾的一個山坡上,站得高,兜風(fēng),風(fēng)把學(xué)校周圍那些樹吹得嘩嘩嘩響,張小梅在教學(xué)樓前停了一會兒,適應(yīng)一下眼前的黑,就急急忙忙往學(xué)校門口走。
剛走下教學(xué)樓,兩道光射了過來,眼睛一刺,剛看清的路陷入一片亮晃晃的燈光下,她忍不住伸出手,想擋,燈光一閃,暗了下去。那師傅把車開到學(xué)校了,這樣一想,心里就覺得亮了起來。
剛到車邊,師傅忙下車接過她手上的包,往后備廂放。張小梅提了一下口罩,拉開副駕駛的門,坐了進去。師傅好像也不覺得奇怪,發(fā)動車,安安穩(wěn)穩(wěn)往城里開。張小梅說,謝謝你。師傅說,謝啥啊,我還不是為了生意。張小梅還想說幾句,聽他這么一說,就不吱聲了。
她靠著椅背,深深出了口氣。師傅問,怎么了?張小梅笑笑,說,終于把活干完,可以喘口氣了。師傅看了她一眼,說,沒有人能把所有的錢賺完。張小梅說,是啊。師傅搖搖頭,說,安窗簾還是要找個工人。張小梅點點頭,也不反駁,閉著眼睛,懶懶靠著。師傅還想說什么,看她很累的樣子,閉上嘴,把車開得又慢又勻。
活干完,才覺得累,張小梅覺得全身都要散架一樣。忽然手機響了,是小雯。小雯是她的朋友,也是冷靈的朋友,三個人常常約在一起吃飯唱歌,消磨時光。朋友說,明天頭七,我們給冷靈燒點紙吧?掛完電話,張小梅忽然想起頭晚提到的那個兇手,想打聽,又覺得不妥。那師傅好像知道她的心思,很主動跟她聊起了殺冷靈那個人。他說,殺人那個司機才二十六七歲,家里有個一歲多的孩子因肺炎住院。他說,平時挺好的一個人,誰都想不到會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
張小梅有些不悅,問,窮就該殺人嗎?誰的錢不是辛辛苦苦掙來的?那師傅忙申辯,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覺得這小子可惜了,唉,吃了豬油蒙了心了,毀了兩個家。
張小梅沒有再問,其實冷靈的死她知道得最多。那晚放下手上的窗簾,是十一點左右,她還給冷靈打電話。冷靈說,還在喝酒。她就有點擔(dān)心,睡覺前又打了兩次,沒人接,第二天早上,也沒有回電話。她又打,一直沒人接,到了晚上,她才忍不住報了警。
六
開始的時候,警察不太重視,三十多歲的人了,又不是未成年人,能有什么問題?張小梅總覺得不對,賴在警局不走。她告訴警察,冷靈的車還在KTV門口停著,如果沒有事她肯定會回來開車。警察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墻上的掛鐘,忙拿出登記簿,問是怎么回事,接著又調(diào)監(jiān)控,又到處查,很快鎖定了那輛出租車。找到兇手的時候,他還在家里睡覺,他的出租車是與人合租的,為了少交份子錢,他選擇晚上出車。
為什么殺人?怎么殺的?具體情況她就不知道了。只是聽說,冷靈喝得不省人事,兇手把她送到她家樓下,根本叫不醒,也不下車。出租車的軌跡顯示,在她家樓下停了六七分鐘,又在城里轉(zhuǎn)了二十多分鐘,最后才開往城外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在那個地方待了一個多小時。
張小梅問,那個兇手是為了錢?師傅看了看她,說,誰知道呢?唉,不該死的死了,不該抓的抓了,兩個家庭毀了,他家娃娃還在醫(yī)院,沒有收入,拿什么看病???師傅嘆了一聲,不再說話。
張小梅腦子里忽然閃了一下,迷迷糊糊,像是看到冷靈上了出租車,滿身的酒氣,精致的妝容,古馳包丟在身邊,拉鏈都沒有拉。兇手看見的,是里面的錢夾、手機,還有粉盒、口紅等亂七八糟的東西,手機鈴聲一直在響……
到了冷靈家,兇手停下車,不見動靜,回過頭,見冷靈歪在靠背上,張著嘴,睡得正香。就喊,哎,到了。冷靈沒有吭聲,繼續(xù)睡。兇手又喊,還是叫不醒,有點不知所措,只好等。等了一會兒,冷靈還是不醒,兇手發(fā)動了車。車像一條迷失在大海里的魚,在這座小城游了二十多分鐘。這二十多分鐘,應(yīng)該是一個好人走向一個兇手的臨界點。張小梅好像看兇手回頭瞟了瞟昏睡在后排的冷靈,咬咬牙,開著車,往城外飛奔而去。
七
張小梅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直到車停了才回過神。那師傅把車停在前兩晚停過的那塊大石頭旁,下了車,徑直走過去,又彎腰在那塊大石頭背后摸。前兩晚也這樣,張小梅已經(jīng)習(xí)慣了,回過神,繼續(xù)想冷靈。
兇手的車來到一個黑漆漆的山腳,璀璨的城市已經(jīng)被車子遠遠拋在身后。那個二十六七歲的兇手停下車,拉開后排車門,見冷靈還沒有醒,想了想,往身后的樹林走。他點上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煙頭時滅時亮,就像他閃爍不定的心事。他或許想到在醫(yī)院里的兒子,或許想到家里的雙親,或許想,怎么叫醒這個喝醉的女人,要今晚的車錢……
一陣?yán)滹L(fēng),吹來一絲涼意。他終于打定主意,把煙頭往地上一丟,用腳踩滅,撒了泡尿,往車邊走。趁她沒有清醒,趁著黑夜的隱藏,看不清心里涌起的惡,趕緊送她回去。
張小梅又聽到那師傅打開后備廂,把什么東西丟了進去,一個倒擋,往后退了一截,一轉(zhuǎn)身,往旁邊的岔路上開去。
張小梅的腦海里還是那個兇手和冷靈,兇手剛到車邊,冷靈已經(jīng)被山風(fēng)吹醒,她一看車外的山林,大叫起來,兇手急了,沖過去,捂住她的嘴。冷靈沒法出聲,腳踢手打,甚至扯掉了兇手胸口的紐扣。
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冷靈安靜下來,兇手放開手,說,你別嚷,我送你回去。冷靈沒有回答,兇手一看,冷靈身子軟軟的,癱在座位上。他喊,我送你回去,我送你回去。他跳上車,倒車,開動,又停下,伸手探了探冷靈的嘴唇,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沒有了氣。一下癱倒,說,我沒有,我送你回去,我都說了送你回去……
發(fā)現(xiàn)方向不對的時候,車子已經(jīng)開出好遠了,這條路窄得多,彈石路,車子在這條路上不停跳。應(yīng)該說張小梅是被顛醒的,她回過神,看著窗外慘白的月光下,瘆人的黑一團一團向后移動,就像在躲避危險。張小梅后背忽然涼颼颼的,她直起身,腳緊緊撐著,兩只手按住車廂,問,你要干什么?
那師傅看她那樣,說,哦,一點急事,我去卡朗村一下,不遠。張小梅聽到自己的聲音有點抖,她聽到自己說,停車,我要下車。車速緩了下來,那師傅說,這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不放心,你就坐在車上,幾分鐘,就幾分鐘,好嗎?張小梅說,我打車,你必須先送我。
師傅說,對不起。張小梅不依不饒,叫道,停車停車,我要下車。
一個急剎,車停了,師傅跳下車,往旁邊那間低矮的瓦房跑。車燈一滅,天地一團亂麻麻,張小梅揉揉眼睛,依然看不清車外的景象,只聽得見風(fēng)過樹梢的“嘩嘩”聲。張小梅愣了一下,不知該怎么辦,忽然,一只烏鴉“嘎嘎嘎”叫著,撲閃著翅膀朝遠處飛去……
夜,忽然靜了下來,沒有一點聲音,好像隱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這樣的黑和這樣的靜讓張小梅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她看見師傅的身影拐進一條小路,急匆匆往前走。張小梅顧不上多想,拉開車門跟了出去。
那是一間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左邊有一張小床,床上躺著一個老人,床前,火塘上一壺水冒著熱氣,把本來就昏暗的燈光渲染得更加昏暗,可不知為什么,張小梅一見這熱氣,就安靜了下來。
那師傅大聲喊,大媽,大媽。沒有人答應(yīng),師傅走到小床前,喊,大爹。床上的老人剛哼了一聲,咳嗽就把他的聲音壓了下去。老人大口大口喘著氣,那師傅熟門熟路,打開櫥柜,提起墻角的水壺,倒了半碗,使勁吹。他轉(zhuǎn)過身,對張小梅說,來,幫個忙,扶他起來。張小梅猶豫了一下,才趕緊扶起老人。師傅把碗遞到老人嘴邊,說,喝點水。
“嘎吱”一聲,一個精瘦的女人推門進來,手里捏著幾張皺巴巴的鈔票。那師傅問,大媽,大爹怎么了?女人癟著掉光牙齒的嘴,嘟嘟囔囔,說,腿斷了,三四天了,敷了草藥,不見好轉(zhuǎn)。我去借點錢,請人幫我請醫(yī)生。那師傅一聽,說,不對,剛才我摸了他的頭,還發(fā)著燒,得趕快進城。邊說邊把老人從小床上扶起來。
到了醫(yī)院,那師傅把老人背進了急診室。值班醫(yī)生檢查完,說,明天做手術(shù),他這個腿,不能再拖了,再拖就接不上了。說著,就把單子遞給張小梅,還埋怨,說,你們這些做兒女的也是,老人摔跤最危險了……
張小梅接過處方,愣了一下,見師傅背起老人往病房走,只好跑上跑下記賬付錢拿藥,打過止痛針,吃過藥,見老人好過多了。師傅對那老婦說,明天我再過來,你一個人肯定不行。
出了病房,張小梅問,你家親戚?那師傅搖搖頭,說,不好意思,耽誤你了。轉(zhuǎn)身往停車場走。
他們是一年前認識的,張小梅后來才搞清楚,老漢眼睛有病,幾乎沒有視力。唯一的兒子外出打工,礦洞塌方,死了。老兩口相依為命,老婦寸步不離守著他。
那么,那你同他們是怎么認識的?師傅沒有說,師傅只說后來,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把鹽啊、牙膏肥皂啊這些日用品買好,路過的時候放在大石頭后面,老人自己來不了,也會托人帶回村里。
那師傅說,這回,都三天了,東西還是原模原樣擺在那里,我就知道他們家里一定出什么事了。
師傅把她送到振興路,張小梅下了車,從包里拿出一沓錢,遞了過去。師傅說,不用不用,今晚耽誤你回家了,不好意思。再說,針?biāo)庂M還是你出的。張小梅一急,一把扯掉口罩,說,這個錢,給那位老人。師傅眼睛一亮,說,哇,你原來是個美女。
張小梅有些不好意思,說,他們都說,讓我戴個口罩。
八
第二天,張小梅起得很早,天才蒙蒙亮,想打電話給小雯,又覺得早。她沒有心思洗漱,甚至連鏡子都懶得照。在客廳里來回走,走著走著,還是一個電話撥了出去。
她們在約定的路口見到的時候,街上的人才漸漸多了起來,張小梅說,走,去給冷靈買束花。小雯問,花好嗎?
來到花店,門剛好開了,賣花的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坐在門口的花堆里,一枝一枝修剪。張小梅看到她的時候,心晃了晃,想,她是不是也離婚了。
花店不大,兩旁是一排排架子,擺滿了盆花,以及各種各樣的花瓶。鮮切花一捧一捧散放在架子下面的塑料桶里。張小梅看了半天,不知道買什么。小雯說,買束菊花吧,一個心意。張小梅沒說話,依然盯著那些花,玫瑰、月季、蒼蘭、百合、小雛菊、洋桔?!o緊靠在一起,錦簇妖艷。她左選右選,拿了一把紅玫瑰,問,這個多少?小雯一愣,說,不妥吧?張小梅又問,多少?老板娘從花堆里抬起頭,說,還是買菊花吧。張小梅拿起一把白菊,和玫瑰并在一起,看了看,一滴水珠從紅玫瑰的花瓣上慢慢滑落,張小梅呆在那里,恍惚間,好像看到冷靈瞇著蒙眬迷醉的眼睛,端著高腳杯,杯子上殘留著玫紅色的口紅,歪著頭看著她,疲憊而張揚。張小梅搖搖頭,說,就這個。
老板娘還想說什么,見她已經(jīng)掏出手機掃碼,看了看小雯,說,六十。小雯還想勸,張小梅拉了她一把,說,紅玫瑰,才配得上。
老板娘接過紅玫瑰,把刺細心劃去,找了塊玻璃紙包起來,又拿出張卡片,遞給張小梅,說,有什么想說的,寫上。張小梅接過卡片,寫:美麗不是一種錯誤。老板娘盯著卡片上的字,問,你的朋友?張小梅點點頭,老板娘又說,聽說,是個美女?小雯沖上來,白了老板娘一眼,拉著張小梅就走。
剛出門,老板娘追了出來,說,這個給你,多燒點,黃泉路上,好好打點,少受點罪。張小梅回頭一看,老板娘手里捏著三張黃紙,忙道謝。
出了花店,太陽暖烘烘照了過來,手里的紅玫瑰在陽光下顯得更加刺眼。不知道為什么,這時,張小梅才實實在在感到,冷靈死了,冷靈真的死了。
她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流了出來。
【崔玉松,云南省曲靖市人,就職于曲靖市財政局。近年來在《當(dāng)代》《青年作家》《大家》《滇池》《邊疆文學(xué)》等文學(xué)期刊上發(fā)表小說和散文?!?/p>
責(zé)任編輯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