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艷
內容摘要:《戀情的終結》是格雷厄姆·格林最具代表性且宗教色彩最為濃厚的一部作品,其中貫穿了信仰與救贖的重大主題。莫里斯、亨利與薩拉三人復雜糾葛的戀情陷入到人性愛欲與宗教信仰的沖突困境,而薩拉在信仰與情愛之間矛盾掙扎最終犧牲生命歸屬天主,以達成和解,獲得最終的救贖。小說展現(xiàn)了格林對傳統(tǒng)宗教與現(xiàn)代人思想之間的矛盾問題的思考,以及對現(xiàn)代人類精神與信仰的深切關注和人文關懷。
關鍵詞:格雷厄姆·格林 《戀情的終結》 信仰 救贖
格雷厄姆·格林(Graham Greene,1904—1991)是英國當代著名的作家和文學評論家,極善于揭示20世紀現(xiàn)代人類的焦慮意識、信仰困惑以及矛盾的道德和政治問題,曾被戈爾丁評為“20世紀人類意識和焦慮最卓越的記錄者”。其中宗教主題在格林作品中尤為常見,信徒與無神論者的形象在其筆下反復上場,演繹著信仰與救贖的戲碼,深刻地展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所經(jīng)歷的罪惡、信仰、贖罪、解脫等痛苦掙扎?!稇偾榈慕K結》被公認為格林最具自傳性質且宗教色彩最為濃厚的一部作品,小說圍繞作家莫里斯·本德里克斯、公務員亨利·邁爾思及其妻子薩拉的三角關系而展開,展現(xiàn)了人性與宗教、信仰與救贖的糾葛。
一.人性與信仰的糾葛
愛情、人性、宗教信仰是格林筆下不可或缺的幾個因素,而這幾種因素在《戀情的終結》中更是融合發(fā)揮到極致。格林巧妙地采用不同的敘事視角和技巧進行敘述,展現(xiàn)了亨利、莫里斯與薩拉三人之間互相折磨、糾葛不斷的復雜戀情,一方面是對情欲與愛欲的人性自然渴望和追求,一方面是宗教信仰的克制與約束,兩者激烈的碰撞致使這段戀情逐步走向注定的終結。
小說開篇便以莫里斯的第一人稱有限視角展開敘述,通過其回憶敘述可以發(fā)現(xiàn)莫里斯對薩拉的愛無疑是濃烈且矛盾的,莫里斯認為嫉妒與欲望并存,不斷要求確認薩拉對自己的愛和忠誠以獲得安全感,甚至“用自己嫉妒的程度來測量愛情的深淺”,他痛恨薩拉一直保持理智、鎮(zhèn)定和準確,更無法控制自己的渴望和患得患失。當?shù)弥_拉是為了遵守對天主的誓言才離開自己時,莫里斯不顧薩拉的信仰堅決要同她私奔,并因此嫉妒天主,想與之挑戰(zhàn),即便薩拉死后也阻止為她舉辦天主教徒的葬禮。對莫里斯而言,他自始至終想獲得的只有薩拉全部的愛,其嫉妒的表象下是對戀情走向終結的恐懼,他渴望愛永恒持續(xù)下去,為此他怨恨一切阻攔,在不可遏制的狂熱嫉妒與恨意中無望掙扎。
亨利在小說中是養(yǎng)老金部門的一名謹小慎微的公務員,與莫里斯不同,亨利雖然說愛著薩拉,但得知她有外遇后并不感到應有的憤怒和嫉妒,正如薩拉所說:“他從來沒有真正注意過我,多少年來都是這樣?!盵1]33亨利對薩拉早就失去了愛欲,只是習慣于她的照顧和陪伴,竭力留下她也是為了保證自己的安全感。當莫里斯說到想要愛情恒久濃烈地持續(xù)時,亨利卻認為“這不符合人性,人得知足?!盵1]89他樂于過著如同養(yǎng)老一般毫無變化和激情的生活,甚至默許了薩拉的外遇行為,為此莫里斯斥責他幾乎是縱容薩拉的不忠,是一個“永遠的皮條客”。因此情感對于亨利而言可以說是無用且麻木的,更沒有所謂的嫉妒和愛,當薩拉患病拒絕治療時,亨利也并未積極采取任何措施,最終任其折磨自己去世,薩拉去世后他則轉而依賴莫里斯以維持安全感。
薩拉在小說中無疑作為核心人物而存在,更是矛盾的匯聚點。莫里斯視角中的薩拉似乎是一個捉摸不透的迷,時刻掌握主動權并游刃有余地應付他和亨利,而在薩拉的自白日記中所展現(xiàn)的卻是一個無時無刻奔疲于愛情和信仰之間并飽受煎熬的無助女人。作為亨利的妻子,薩拉與亨利之間早已不再有男女之愛,但薩拉需要愛渴望愛,即便亨利給予了她穩(wěn)定的物質生活,但如同空殼般的形式婚姻令她感到精神窒息,如其對亨利所言:“我對你來說枯燥無味。我的朋友們也枯燥無味?!盵1]33但出于責任與義務,薩拉無法棄之不顧,只能繼續(xù)困在這虛無的婚姻中。作為莫里斯的情人,薩拉不僅帶給他無盡的歡愉,還要承受其無端的嫉妒和敏感多疑,但薩拉對一切都充滿了愛欲,更離不開莫里斯的愛,當親眼看到莫里斯在空襲中遇難時,她甚至向從未信仰過的天主祈禱,立下永遠放棄莫里斯的誓言,而莫里斯“復活”的那個瞬間則直接宣判了薩拉愛情的終結,自此薩拉徹底陷入信仰與愛情的糾結中難以自拔。
由上所述,莫里斯對愛的渴求令他無法理解薩拉的信仰,天主對他而言只是看不見、摸不著的虛念,更不能阻攔他的自然愛欲,于他而言人性欲望與宗教信仰具有不可調和的矛盾沖突。亨利追求安寧穩(wěn)定的生活,信仰與愛情對他來說是捉摸不透、可有可無的存在,他已經(jīng)喪失了愛的能力,對薩拉他無法喚起自己的情欲,對莫里斯也無法產(chǎn)生嫉妒與敵意,在他身上看不到這些情感因素的碰撞,似乎一切都被磨滅了。而薩拉有著人本真的愛欲和情欲,她深切地愛著莫里斯,同時也想對亨利盡責,但天主于她而言同樣不可忽視,她從天主那獲得安寧平靜,又被其所束縛而不能實現(xiàn)自己的愛情。因此莫里斯、亨利與薩拉三人復雜糾葛的戀情陷入到人性、欲望、愛情以及宗教信仰的沖突困境中難以解脫。
二.罪與愛的沖突
信仰這一主題在格林的小說中尤為突出,但其作品中的主人公并非都是嚴格遵守教規(guī)的忠誠信徒,而是犯下過錯的罪人形象,這些“罪人”也并非十惡不赦的叛教者,而是處于生存及道德困境之中難以逃脫的受難者,如《權力與榮耀》中違背教義的威士忌神父;《布萊頓硬糖》中殘酷兇狠的少年殺手平基,《問題的核心》中對妻子不忠的斯考比等等。進一步細究這些人物,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普遍在世俗情感與宗教信仰之間搖擺不定,內心充斥著矛盾糾結與痛苦,但仍堅持對抗,渴望獲得解脫與救贖。格林用其洞察的目光和細致的筆觸描繪出他們內心的復雜世界,體現(xiàn)對現(xiàn)代人精神的關心與關注。
同樣,《戀情的終結》中也塑造了如此的“罪人”形象,其中尤為突出的莫過于薩拉這一女性人物。如上文所分析,薩拉無疑是一個內心十分復雜矛盾的人物,小說一開始將其塑造為一個不忠的妻子,情欲使其違背社會倫理規(guī)范的制約,《圣經(jīng)·加拉太書》(5:19)說到:“情欲的事都是顯而易見的,就如奸淫、污穢、邪蕩、拜偶像、邪術、仇恨、爭競、忌恨、惱怒、結黨、紛爭、異端、嫉妒、醉酒、謊言等等?!比缤瑏啴敽拖耐蘅释麚碛泻蜕系垡粯拥闹腔郏_拉對莫里斯的愛同樣源于人性本身的欲望,由于與亨利的婚姻早已名存實亡,加之情欲與愛欲的引誘,她不惜背叛亨利與莫里斯發(fā)展戀情,以求獲得情感的慰藉。而當與天主立下誓約之后,薩拉被迫不再與莫里斯相見。天主拯救了莫里斯,神的恩典將薩拉對情欲和愛欲的渴望與激情轉移到宗教信仰上,她由此認識到自己的內心需要天主,并決定以愛天主的方式去愛莫里斯,認為既然人們可以愛看不見的天主,那么她也可以愛看不見的莫里斯。然而事實上薩拉無法抑制自己對莫里斯的愛欲,但也不想再犯下謊言的罪而繼續(xù)欺騙亨利,痛苦和矛盾占據(jù)了薩拉的思想。為了結束這種罪惡,薩拉決定要離開亨利與莫里斯結婚,然而道別時面對亨利的挽留和懇求,她的決心再次瓦解,只能重新?lián)撈鸷嗬拮拥穆氊?。薩拉的逃離失敗了,她無法離開亨利,更無法離開天主,唯有在痛苦中加深信仰,希望依靠天主獲得內心的撫慰與平靜。
薩拉對愛情的需求由于天主的存在而變得難以實現(xiàn),甚至變得不應該被實現(xiàn),而愛欲盡管被信仰壓制卻根本無法消逝,為此薩拉想過無數(shù)方法但依然無解,盡管薩拉對斯邁斯說她不想信神,但實際上天主已經(jīng)影響了薩拉,她渴望能像天主一樣去愛別人,讓莫里斯和亨利都免于痛苦,同時也渴望能從中獲得解脫。也許薩拉并不一定信奉天主教,但她又只能通過天主緩解自己的矛盾不安,而對天主的信仰更使其產(chǎn)生一種違背誓言的罪惡感,于是只能將自己置于罪人的行列,陷入罪與愛的無邊困境中飽受折磨,渴望結束這一切卻又無法結束。正如薩拉在日記中說到:“人的思想是多么容易在一個極端與另一個極端之間搖擺不定啊,這一點真是奇怪。真理是否就在擺的擺動范圍之內的某一個點上,在它永遠不會停住的某一個點上?”[1]171薩拉的搖擺和痛苦也是格林的心聲,對于宗教信仰的懷疑和矛盾一直存在于格林心中,他深刻地意識到自己內心的動搖,他曾說過:“我一直認為懷疑對人類來說是更重要的事情。只有人類會懷疑?!盵2]信仰對格林而言一直是謎,為此他不斷探索挖掘自我內心。
三.戀情的終結與救贖
《戀情的終結》展現(xiàn)了人性愛欲與宗教信仰、情感與理智的矛盾沖突,而其中值得更深入探討的則是一種信仰的歷史哲學和人的生存理念,即現(xiàn)代人如何在世俗情感與神圣信仰之間達到平衡與和諧,以獲得最終的救贖。
小說中當薩拉向天主祈禱并選擇皈依天主教之后,經(jīng)歷了由懷疑到相信天主的漫長過程,并在愛天主的神圣信仰與愛莫里斯的個人情感之間左右搖擺難以平衡,而在此過程中,薩拉逐漸將自己的愛欲擴散開來,懷著天主般的愛和憐憫之心去關愛他人。根據(jù)薩拉的日記,一次她遇到了斯邁斯先生——一位反對基督教的理性主義者,斯邁斯由于臉上長了嚇人的黑斑而怨恨天主的不公,因此致力于抨擊基督教及宣揚上帝并不存在的思想,薩拉試圖向他尋求幫助,而在得知斯邁斯的遭遇后,她不覺對其產(chǎn)生同情和關懷,此時的薩拉已經(jīng)逐漸依賴天主,因此斯邁斯不僅沒有說服薩拉,反而被薩拉天主般的關懷與愛所治愈。薩拉在日記中寫道:“教會我愛吧。我不在乎自己的痛苦,讓我受不了的是他們的痛苦。讓我的痛苦一直不斷地繼續(xù)下去,但是讓他們的痛苦停止吧?!盵1]162
由此可見薩拉是渴望天主之愛的,并希望與天主一樣愛別人,以己身替斯邁斯和莫里斯受難,薩拉的愛已經(jīng)和天主的愛達成一致。最后當莫里斯企圖與薩拉私奔時,新的臨界點似乎來臨,薩拉終于做出了最后的抉擇,她坐在教堂里祈求著上帝的恩典,向莫里斯說到“天主保佑你”,這是宣言也是告別,意味著她要放棄對莫里斯的個人情感。在給莫里斯的信中她寫道:“我愛你,但是我不能夠再見你了。我不知道自己帶著這樣的痛苦和渴望到底怎么活下去。我一直在向天主祈禱,請他不要難為我,請他不要讓我活著?!盵1]202薩拉確信自己對天主的信奉,又無法忍受割舍自然愛欲的痛苦,理智與情感的碰撞之下是苦苦掙扎的絕望。盡管薩拉相信戀情會結束,而愛不會結束,但也正是因為愛,她才選擇離開莫里斯,犧牲自己的軀體以歸屬上帝,走向神圣信仰。因此薩拉的死很大部分也是源于其信仰與人性沖突之下的不可調和。
莫里斯在薩拉的葬禮上從其母親那得知,原來薩拉兩歲時就接受洗禮成為一名天主教徒,這似乎表明薩拉回歸天主是早已安排好的。此外小說中還描寫了薩拉死后引發(fā)了如同天主現(xiàn)身般的兩次奇跡。一個出現(xiàn)在斯邁斯先生身上。當初薩拉在得知斯邁斯為臉上黑斑而痛苦時,像對待上帝一樣親吻了他的臉頰,薩拉死后,斯邁斯臉上的黑斑一夜之間竟全都消失了,他為此深受觸動并改變了之前的信仰。另一個事跡出現(xiàn)在帕基斯的孩子蘭斯身上,蘭斯因為生病肚子痛甚至要動手術,而在看了薩拉看過的兒童讀物后,他夢到薩拉撫摸了自己的肚子,于是醒來后疼痛就消失了并得以痊愈?;蛟S由此可見,薩拉愛的是上帝在這個世界上創(chuàng)造的一切,這種寬容的愛拯救了斯邁斯和蘭斯,而薩拉也獲得了最終的救贖,在回歸天主中獲得了安寧。
最后莫里斯堅定的無神論觀念似乎也產(chǎn)生了動搖。此前莫里斯從未相信天主的存在,信仰與愛情對于莫里斯而言是無法共存的,他想要的只有薩拉的愛,因此他拒絕天主的愛。然而在薩拉堅定的信仰以及所謂的神跡影響下,莫里斯也感到困惑了,甚至打算在斯邁斯的建議下打算嘗試一種“信仰療法”。小說以莫里斯的禱告詞結束:“噢,天主啊,你做的夠了,你從我這里搶走的東西已經(jīng)夠多的了。我太疲倦,也太衰老,已經(jīng)學不會愛了。永遠地放了我吧?!盵1]267薩拉臨終前向莫里斯求饒,而莫里斯則選擇向天主求饒,小說最后也無法確定莫里斯是否相信天主的存在。薩拉已死,莫里斯已無法再愛,戀情的最后愛與恨都失去意義,而這一切對莫里斯而言似乎仍是一個迷,他始終不能真正理解薩拉,如小說開篇所寫道:“故事沒有開端,也沒有結尾”,戀情亦由此終結。
四.結語
《戀情的終結》中莫里斯與薩拉之間的戀情包含了太多狂熱的愛、狂熱的恨、狂熱的信仰、狂熱的嫉妒,充滿激情與落寞。小說其實源于格林自身經(jīng)歷,薩拉的原型正是格林的情人凱瑟琳,現(xiàn)實中的凱瑟琳也已經(jīng)結婚,其丈夫是一位英國上議院的議員,與書中的亨利同名。如同書中一般,格林的狂熱的嫉妒和占有欲最終迫使凱瑟琳離開,這段戀情也由此終結。格林借小說將自己對愛情的迷戀以及信仰的矛盾盡顯無遺。有學者稱格林的小說是“一個由多種信仰,多種性格,多種經(jīng)歷的人組成的錯綜復雜、撲朔迷離的精神世界?!盵3]3他所展現(xiàn)的正是西方文化發(fā)展史中一直所描寫的人的精神矛盾性,現(xiàn)代人需要宗教信仰與道德約束以及所帶來的高尚感,但又為此所束縛,人性本身自然的合理欲望因此被克制而無法實現(xiàn)。格林關于世俗愛欲與神圣信仰的思考正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宗教與現(xiàn)代人思想的矛盾沖突,以及對現(xiàn)代人類命運與信仰的深切關注和人文關懷,而這也是全人類普遍面臨的問題。
參考文獻
[1]格雷厄姆·格林.《戀情的終結》[M].柯平,譯.譯林出版社,2008.
[2]轉引自《自相矛盾的文本——格雷厄姆·格林長篇小說綜論》[D].溫華.上海師范大學,2010.
[3]格雷厄姆·格林.《布萊頓硬糖》[M].王宏,譯.譯林出版社,2002:3.
(作者單位:浙江工商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