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志翹
(北京語言大學(xué) 文獻(xiàn)語言研究所,北京,100083;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210097 )
唐代大書法家顏真卿在《顏君碑銘》(全稱《唐故通議大夫行薛王友柱國贈秘書少監(jiān)國子祭酒太子少保顏君碑銘并序》)中云:“洪惟累祖之耿光丕業(yè),有若子泉、弘都之德行,巴陵、記室之書翰,特進、黃門之文章,秘監(jiān)、華州之學(xué)識。肇自魯國,格于圣代。”(1)按:子泉:指顏回,字子淵,顏氏家族的一世祖。春秋魯國曲阜人,唐代避高祖李淵諱,改稱子泉。是孔子最鐘愛的弟子;弘都:指顏含,字弘都,顏真卿十三世祖。西晉末瑯邪王(即后來的晉元帝)司馬睿辟為參軍。兩人均以德行著稱。巴陵:指顏騰之,字弘道,顏真卿九世祖。梁武帝時官巴陵太守;記室:指顏協(xié),字子和,顏真卿六世祖。曾任梁湘東王(即后來的梁元帝)常侍,又兼府記室。兩人均以書法著稱。特進:指顏延之,字延年,顏真卿十世叔祖。劉宋朝官至金紫光祿大夫,卒后贈官特進;黃門:指顏之推,字介,顏真卿五世祖。曾任北齊黃門侍郎,隋文帝開皇年間,被召為學(xué)士。兩人均以詩文著稱。秘監(jiān):指顏師古,字籀,顏真卿曾伯祖。唐太宗朝官至秘書監(jiān);華州:指顏昭甫,本名顏顯甫,字周卿,避唐中宗李顯諱,改名昭甫。顏真卿祖父。歷官汝南太守,卒后贈官華州刺史。兩人均以才識著稱。其中,列舉了顏氏家族自春秋魯國顏淵至有唐一代引以為豪的八位先祖宗親,“秘監(jiān)”即指顏真卿的曾伯祖——顏師古。
顏師古(581—645),名籀,字師古,以字行。 雍州萬年(今陜西省西安市)人,祖籍瑯邪臨沂(今山東省臨沂市)。隋唐時期的儒家學(xué)者、經(jīng)學(xué)家、語言文字學(xué)家、歷史學(xué)家,唐太宗朝官至秘書監(jiān)。他自幼深受深厚的家學(xué)熏陶,其祖父顏之推即北齊文字音韻大家,不僅參與了我國韻書的定型之作——《切韻》的編撰,而且是八人團隊的核心人物。(2)據(jù)陸法言《切韻·序》記載,隋開皇初年,劉臻、顏之推、盧思道、李若、蕭該、辛德源、薛道衡、魏彥淵等八人同到陸法言家,商量《切韻》的編寫原則及編寫體例,討論一些分韻辨音的疑難問題,其中“顏外史(之推)、蕭國子(該)多所決定”?!肚许崱吩瓡咽?。從目前保存的《顏氏家訓(xùn)》中可窺見其學(xué)術(shù)成就,其中《書證》《音辭》兩篇,或勘誤糾訛,或考證古音古義,或探名求源,均為音韻訓(xùn)詁之上乘之作。其父顏思魯亦隋唐間著名學(xué)者(3)顏思魯,字歸孔。顏之推長子,顏師古之父。隋唐時著名儒家學(xué)者,博學(xué)善文,工于詁訓(xùn)。《舊唐書·顏師古傳》:“父思魯,以學(xué)藝稱,武德初為秦王府記室參軍。”《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594頁。,博學(xué)善文、工于詁訓(xùn)。其叔父顏游秦亦鐘情于史書訓(xùn)詁,對《漢書》頗有研究,撰有《漢書決疑》十二卷。(4)顏游秦,顏師古叔父?!杜f唐書·顏師古傳》:“師古叔父游秦,武德初累遷廉州刺史,封臨沂縣男?!戆萼i州刺史,卒官。撰《漢書決疑》十二卷,為學(xué)者所稱,后師古注《漢書》,亦多取其義耳?!薄杜f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594頁。所有這些都對顏師古的治學(xué)產(chǎn)生直接、深刻的影響,加之其后天聰慧好學(xué)、博覽群書、刻苦鉆研,故卓然而成訓(xùn)詁名家。他一生著述宏富:曾奉詔與博士校定五經(jīng),撰成《五經(jīng)定本》(5)《舊唐書·顏師古傳》:“太宗以經(jīng)籍去圣久遠(yuǎn),文字訛謬,令師古與秘書省考定五經(jīng),師古多所厘正,既成奏之。”《舊唐書·太宗紀(jì)下》:“(貞觀七年)十一月丁丑,頒新定《五經(jīng)》?!薄杜f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594、21頁。,更有《漢書注》一百二十卷、《匡謬正俗》八卷、《急就篇注》一卷、《顏師古集》四十卷(6)《舊唐書·經(jīng)籍志上》,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073頁。、《隋書·志》三十卷、《大唐儀禮》一百卷、《武德令》三十一卷、《安興貴高傳》(已亡佚)、《王會圖》(已亡佚)(7)《新唐書·藝文志》,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494頁。、《大業(yè)拾遺記》一卷、《獬豸記》一卷、《隋遺錄》一卷(8)《宋史·藝文志》,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5085、5085、5219頁。、《字樣》一卷(9)[日本]滕原佐世:《日本見在書目錄》,《古逸叢書》,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3年?!蹲謽印窞榭闭?jīng)籍,收錄字體而成,是書雖傳播不廣,然為《干祿字書》所本。等。縱觀其一生的學(xué)術(shù)成就,當(dāng)屬訓(xùn)詁學(xué)。《漢書注》《急就篇注》《匡謬正俗》三書珠聯(lián)璧合、相得益彰,奠定了他在中國訓(xùn)詁學(xué)史上的崇高地位。
其中《漢書注》一百二十卷更是顏師古彪炳史冊的訓(xùn)詁學(xué)成果。眾所周知,在前四史(司馬遷的《史記》、班固的《漢書》、范曄的《后漢書》、陳壽的《三國志》)中,《漢書》素稱難讀。顏師古采取“集注” 的形式,廣泛征引唐代以前二十三家注釋(10)據(jù)顏師古《漢書敘例》所列,征引有自后漢至南北朝荀悅、服虔、應(yīng)劭、伏儼、劉德、鄭氏、李斐、李奇、鄧展、文穎、張揖、蘇林、張晏、如淳、孟康、項昭、韋昭、晉灼、劉寶、臣瓚、郭璞、蔡謨、崔浩等二十三家之《漢書》舊注。見《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4-6頁。,并加以??笨加啞h改補充、折中潤色,對于《漢書》的解讀和傳播起了重大作用,被譽為“班氏功臣”。
傳統(tǒng)的訓(xùn)詁學(xué)是以古代文獻(xiàn)語言作為研究對象的,因口頭語轉(zhuǎn)瞬即逝,唯有文字打破了時空限制,起到了“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識古”的作用,故“讀書必先識字”?!啊妒酚洝范嗨鬃郑稘h書》多古字”,《漢書》素稱難讀已是學(xué)界的共識。但《漢書》的奇文難字,卻給具有深厚文字學(xué)素養(yǎng)的顏師古提供了初試鋒芒的機會。因此,在《漢書注》中,有很多條目是對古今字、異體字、通假字等的注釋。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顏師古在《漢書注》中注列的古今字,大約有 4600多條,200多組,常用“某,古某字(也)”這種形式加以注釋。顏師古是從訓(xùn)詁的角度注釋《漢書》的,目的是幫助時人認(rèn)識古字,排除閱讀障礙,因此,他是從唐代用字的現(xiàn)實情況出發(fā),視唐代使用的字為“今字” ,視《漢書》中(包括班固筆下或班固所引前人文獻(xiàn)中)記錄同一義位而唐代實際生活中已不再使用的字為“古字”。也正因為此,《漢書注》中的“古今字”是一個廣義的概念,古字與今字的關(guān)系也比較復(fù)雜。其中有異體字的關(guān)系,有本字與區(qū)別分化字的關(guān)系,也有同音通用字的關(guān)系。不過有一點非常明確,即表示同一概念,古用而唐不再用的為“古字”,唐代通用的字為“今字”??v觀唐代的正字背景及顏氏的《匡謬正俗》《字樣》,可以把顏師古稱為“語言文字”規(guī)范化的先驅(qū)者。古今字有以下幾種。
1.由書體不同形成的古今字(古文、籀文、篆文為古文,隸書、楷書為今文)
《漢書·高祖紀(jì)上》:“高祖為亭長,乃呂竹皮為冠,令求盜之薛治?!睅煿旁唬骸皡?,古以字?!?/p>
《漢書·賈誼傳》:“疏者或制大權(quán)以偪天子?!睅煿旁唬骸皞浚疟谱??!?/p>
《漢書·周勃傳》:“因轉(zhuǎn)攻得云中守遬。”師古曰:“遬,古速字也?!?/p>
《漢書·司馬相如傳上》:“車騎靁起,殷天動地。”師古曰:“靁,古雷字也?!?/p>
《漢書·王商傳》:“于是退勃使就國,卒無怵悐憂?!睅煿旁唬骸皭?,古惕字?!?/p>
因此,顏師古筆下的“古今字”所指“古字”與“今字”的關(guān)系就顯得錯綜復(fù)雜。
2.由異寫形成的古今字(構(gòu)件相同、寫法不同的異體字)
《漢書·地理志下》:“媼圍,蒼柗,南山,松陜水所出,北至揟次入海。莽曰射楚。”師古曰:“柗,古松字也。”
《漢書·魏相傳》:“賴明詔振捄,乃得蒙更生?!睅煿旁唬骸皰海啪茸?。”
《漢書·禮樂志》:“移風(fēng)易俗,莫譱于樂。”師古曰:“此《孝經(jīng)》載孔子之言也。譱,古善字?!?/p>
《漢書·司馬相如傳上》:“藰蒞芔歙?!睅煿旁唬骸捌U,古卉字也?!?/p>
3.由異構(gòu)形成的古今字(構(gòu)件不同的異體字)
《漢書·翟方進傳》:“而又詘節(jié)失度,邪讇無常?!睅煿旁唬骸白€,古諂字也?!?/p>
《漢書·文帝紀(jì)》:“而久撫臨天下,朕甚自媿。”師古曰:“媿,古愧字。”
《漢書·律歷志上》:“助蕤賓君主種物使長大楙盛也。”師古曰:“種物,種生之物。楙,古茂字也?!?/p>
《漢書·五行志上》:“傷人曰兇,禽獸曰短,屮木曰折?!睅煿旁唬骸板挪葑??!?/p>
《漢書·江充傳》:“茍為奸譌,激怒圣朝?!睅煿旁唬骸白F,古訛字也。””
《漢書·晁錯傳》:“如飛鳥走獸于廣壄?!睅煿旁唬骸皦?,古野字?!?/p>
《漢書·何武傳》:“神爵、五鳳之間,婁蒙瑞應(yīng)。”師古曰:“婁,古屢字也?!?/p>
《漢書·揚雄傳下》:“三旬有余,其廑至矣?!睅煿旁唬骸扳郏徘谧??!?/p>
《漢書·粱丘賀傳》:“先驅(qū)旄頭劍挺墮墬,首垂泥中?!睅煿旁唬骸皦?,古地字?!?/p>
《漢書·元后傳》:“完字敬仲,犇齊。”師古曰:“犇,古奔字?!?/p>
《漢書·王莽傳下》:“《紫閣圖》曰‘太一、黃帝皆僊上天?!睅煿旁唬骸皟M,古仙字?!?/p>
《漢書·淮南王傳》:“高帝蒙霜露,沬風(fēng)雨,赴矢石,野戰(zhàn)攻城?!睅煿旁唬骸皼i亦颒字也?!瓫i,洗面也,音胡內(nèi)反,字從午未之未。”
4.由通假字形成的古今字(即古今字的字義略有區(qū)別)
《漢書·賈誼傳》:“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悳至渥也。”師古曰:悳,古德字?!?/p>
按:《說文·心部》:“悳,外得于人,內(nèi)得于己也。從直心?!倍斡癫米ⅲ骸八鬃旨俚聻橹?。德者,升也。”《正字通·心部》:“悳,德本字。古文作悳?!鼻迦A簡正作“”
《漢書·息夫躬傳》:“眾畏其口,見之仄目?!睅煿旁唬骸柏疲艂?cè)字也。”
所謂異體字,一般是指讀音相同、意義相同僅形體不同的字。在顏師古注中往往用“某與某同”“某亦某也(耳)”“某即某也”“某或作某”的形式加以注釋。與前面所說的“古今字”中的異體字不同,前舉“古今字”中的每對異體字,標(biāo)為“古字”者唐代已不復(fù)再用,唐代所用的是標(biāo)為“今字”者。而此處所言的每對“異體字”,在唐代都使用。
《漢書·淮南王傳》:“上即令丞相、御史逮諸縣傳淮南王不發(fā)封餽侍者,皆棄市?!睅煿旁唬骸梆r亦饋耳。”
按:《廣韻·至韻》:“饋:餉也。餽:上同?!?/p>
《漢書·賈誼傳》:“《筦子》曰:”師古曰:“筦與管同。管子,管仲也?!?/p>
按:《玉篇·竹部》:“管:古短切。樂器,如箎六孔,亦作筦。”《廣韻·緩韻》:“管:樂器也、主當(dāng)也、又姓。筦:上同。”
《漢書·賈誼傳》:“則貴賤不同有等而下不隃矣?!睅煿旁唬骸瓣溑c踰同,謂越制。”
《漢書·韓信傳》:“于是信孰視,俛出跨下?!睅煿旁唬骸皞a亦俯字。”
《漢書·爰盎傳》:“錯為人陗直刻深?!睅煿旁唬骸瓣~字與峭同。”
《漢書·賈山傳》:“一夫大謼,天下響應(yīng)者,陳勝是也。”師古曰:“謼字與呼同?!?/p>
《漢書·李廣傳》:“廣吶口少言?!睅煿旁唬骸皡纫嘣G字?!?/p>
《漢書·常惠傳》:“昆彌自將翖侯以下五萬余騎?!睅煿旁唬骸傲椉呆庾忠??!?/p>
《漢書·佞幸·鄧通傳》:“子增封龍雒侯?!睅煿旁唬骸蚌米只蜃黝P?!?/p>
《漢書·西域傳上》:“其河有兩原:一出蔥嶺山,一出于闐?!睅煿旁唬骸瓣D字與窴同。”
《漢書·文帝紀(jì)》:“為民父母將何如?其議所以振貸之。”師古曰:“振,起也,為給貸之,令其存立也。諸振救、振贍,其義皆同。今流俗作字從貝者,非也,自別有訓(xùn)。”
《漢書·韓安國傳》:“縱單于不可得,恢所部擊,猶頗可得,以尉士大夫心?!睅煿旁唬骸肮盼景仓终绱耍浜罅魉啄思有亩?。”
顏師古在《漢書注》中,能突破傳統(tǒng)“語文學(xué)”的束縛,具有樸素的語言學(xué)的觀念,即不僅重視書面的文言詞語,而且非常關(guān)注日常交際中的口語、俗語的注釋。具體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為《漢書》中的“字面普通而義別”的口語詞作注;二是用唐代的口語、俗語為《漢書》中的“字面生澀而義晦”的文言詞語作注。
《漢書·高祖紀(jì)上》:“高祖為亭長,乃呂竹皮為冠,令求盜之薛治。時時冠之,及貴常冠,所謂“劉氏冠”也?!睅煿旁唬骸皭壅浯斯?,休息之暇則冠之?!?/p>
按:在“時時冠之”下,師古曰:“愛珍此冠,休息之暇則冠之?!鳖亷煿拍搜堇[其義,“休息之暇冠之”即“休息時偶爾冠之”,這正與下文“及貴常冠”相對為文,此中之“時時”即“偶爾”義。不過“時時”的常見義是“經(jīng)?!薄俺3!?,此義上古即有。但到中古時期,在口語性較強的文獻(xiàn)中(如佛、道經(jīng)典中)則產(chǎn)生了“偶爾”“間或”義,如:
后漢支婁迦讖譯《無量清凈平等覺經(jīng)》卷3:“佛國中有佛,各各自有名字,名字各異多多,復(fù)不可同,無有如我名字者。八方、上下無央數(shù)諸佛中,時時乃有如我名字釋迦文佛耳?!?T12—291b)(11)“T12—291b”是佛經(jīng)注釋的一種行文方式,表示所引文在佛經(jīng)中的具體位置。
按:此中“時時乃有”即“偶爾才有”。
東晉僧伽提婆譯《增壹阿含經(jīng)》卷11:“如來出世,甚難得遇,時時乃出,實不可見。猶如優(yōu)曇缽華,時時乃出?!?T02—598b)
按:此中“時時乃出”即“偶爾才出”。
《太平經(jīng)》甲部第一:“《浮華記》者,離本已遠(yuǎn),錯亂不可常用,時時可記,故名浮華也?!?/p>
按:此中“時時可記”即“偶爾可記”。
《抱樸子·內(nèi)篇》:“良久,輒有一滴,有似雨后屋之馀漏,時時一落耳。”
按:此中“時時一落”即“偶爾一落”。
“時時”的“偶然”義,在唐代時仍活躍在人們口頭,故顏師古注中又以當(dāng)世的俗語“時時”來作為注釋語:
《漢書·禮樂志》:“至宣帝時,瑯邪王吉為諫大夫,又上疏言:‘欲治之主不世出’?!睅煿旁唬骸把詴r時而一出,難常遇?!?/p>
按:在“不世出”下,師古曰:“言時時而一出,難常遇?!眲t說明在此語境中,“時時”一詞亦“偶爾”“間或”之義。不過,到了宋元以后“時時”表“偶爾”義的用法逐漸消失(大概漢語中時間名詞的重疊形式常表“頻數(shù)”,如“年年”“月月”“天天”等,故“時時”的“偶爾”義易與“經(jīng)常”義混淆),所以在《漢語大詞典》中:“【時時】常常。《史記·袁盎晁錯列傳》:‘袁盎雖家居,景帝時時使人問籌策。’ 唐李咸用《題劉處士居》詩:‘溪鳥時時窺戶牖,山云往往宿庭除。’楊朔《潼關(guān)之夜》:‘河水在暗夜里閃動著黑亮的波光,時時還有一點兩點潮濕的漁火浮動在水面上?!痹谶@里,僅列“常?!币粋€義項,漏失了“偶爾”這一重要義項?!掇o源》《辭?!穭t未收“時時”條。但憑借顏師古的注釋,我們了解到中古時期“時時”還有“偶爾”這一義項。令人感到意外的是:“時時”在現(xiàn)代漢語中僅有“常?!薄敖?jīng)?!币涣x,“偶爾”之義已不復(fù)存在。古漢語辭書中也漏收“偶爾”一義。但是中古以后“時時”的“偶爾”義用法傳到了日本,迄今日語中還保留著這一用法,《現(xiàn)代日語大詞典》這樣解釋:“時時(ときどき):副詞1.時に応じて、おりにふれて。おりおり。(時常、經(jīng)常)2.たまには。ときおり。じじ。(有時、偶爾)?!?現(xiàn)代日語中則更常見。如:“時時たずねます。/偶爾去訪問?!?“だれだって失敗は時時はするさ。/不論誰,偶爾都會失敗的?!?“あの人は時時かんしゃくを起こす。/他有時發(fā)脾氣。” “時時小雨の見込み。/(天氣預(yù)報用語)有時會有小雨?!?/p>
《漢書·惠帝紀(jì)》:“有兩龍見蘭陵家人井中?!卞X大昭云:“家人當(dāng)作人家?!?/p>
《漢書·郊祀志》:“天子異之,以問劉向?!睂υ唬骸凹胰松胁挥^種祠?!睅煿旁唬骸凹胰?,謂庶人之家也?!?/p>
《漢書·董賢傳》:“此豈家人子所能堪邪!”師古曰:“家人,猶言庶人也,蓋咸自謂。”
《漢書·季布傳》:“欒布,梁人也。彭越為家人時,嘗與布游?!睅煿旁唬骸凹胰?,猶言編戶之人也?!?/p>
《漢書·婁敬傳》:“上竟不能遣長公主,而取家人子為公主,妻單于?!睅煿旁唬骸坝谕馐酥胰∨疄楣鳌!?/p>
《漢書》中常見“家人”一詞,當(dāng)是漢代常語。顏師古多處均注明“家人即庶人”,而錢大昭則懷疑乃“人家”之訛倒。但只要我們將《史記》《漢書》的相關(guān)內(nèi)容作一對勘,就可以證明顏師古注確切不移。比如:
《史記·魏豹列傳》:“秦滅魏,遷咎為家人?!?/p>
《漢書·魏豹傳》:“秦滅魏,遷咎為庶人?!?/p>
而在顏師古《漢書注》中,更多的是用“今俗言”“今俗謂”“今俗所謂”“今俗謂之”“今俗呼”“今土俗呼”“今俗語”“今俗猶云”“俗呼”等形式,用今俗語注釋古語。如:
《漢書·食貨志上》:“亡者取倍稱之息。”師古曰:“稱,舉也,今俗所謂舉錢者也?!?/p>
按:顏師古用唐代口語“舉”“舉錢”釋“稱”。而在《漢語大詞典》中“舉”的釋義之一為:31.借貸。清顧炎武 《答再從兄書》:“孰使我倍息而舉,半價而賣,轉(zhuǎn)盼蕭然, 伍子吹箎,王孫乞食者乎?”由此可見,始見例嚴(yán)重滯后。
《漢書·禮樂志》:“顏如荼,兆逐靡?!睅煿旁唬骸拜?,茅也。言美女顏貌如茅荼之柔也。荼者,今俗所謂蒹錐也。”
《漢書·西域傳上》:“出一封橐駝。”師古曰:“脊上有一封也。封言其隆高,若封土也。今俗呼為封牛。封,音峰?!?/p>
《漢書·地理志下》:“勇士,屬國都尉治滿福。莽曰紀(jì)德?!睅煿旁唬骸凹唇裢了缀魹榻∈空咭病!?/p>
《漢書·李廣傳》:“不擊刁斗自衛(wèi)?!泵峡翟唬骸暗蠖?,以銅作鐎,受一斗……”蘇林曰:“形如鋗……”師古曰:“鐎,音譙郡之譙,溫器也。鋗,音火玄反。鋗即銚也。今俗或呼銅銚。”
《漢書·李陵傳》:“立政等見陵未得私語,即目視陵?!睅煿旁唬骸耙阅肯嘁暥袆又?,今俗所謂眼語者也?!?/p>
《漢書·高惠高后文功臣表》:“訖于孝武后元之年,靡有孑遺,耗矣?!睅煿旁唬骸版萑?,獨立貌,言無有獨存者,至于耗盡也。今俗語猶謂無為耗,音毛。”
《漢書·五行志下之上》:“楛矢貫之?!睅煿旁唬骸耙翕?,其木堪為箭笴,今豳以北皆用之,土俗呼其木為楛子也?!?/p>
《漢書·張耳陳余傳》:“陳涉起蘄至陳,耳、余上謁涉。”師古曰:“上其謁而見也。上謁,若今之通名?!?/p>
《漢書·東方朔傳》:“置守宮盂下,射之,皆不能中?!睅煿旁唬骸笆貙m,蟲名也。術(shù)家云以器養(yǎng)之,食以丹沙,滿七斤,搗治萬杵,以點女人體,終身不滅,若有房室之事,則滅矣。言可以防閑淫逸,故謂之守宮也。今俗呼為辟宮,辟亦御捍之義耳?!?/p>
《漢書·東方朔傳》:“是乃國家之大賊,人主之大蜮?!睅煿旁唬骸膀?,魅也,音或。說者以為短狐,非也。短狐,射工耳,于此不當(dāng)其義。今俗猶云魅蜮也?!?/p>
《漢書·蕭何傳》:“上曰:‘夫獵,追殺獸者狗也,而發(fā)縱指示獸處者人也?!睅煿旁唬骸鞍l(fā)縱,謂解紲而放之也。指示者,以手指示之,今俗言放狗。”
《漢書·楚元王傳》:“雨木冰?!睅煿旁唬骸笆略诔墒暾隆S昴颈?,氣著樹木結(jié)為冰也,今俗呼為間樹。”
《漢書·元帝紀(jì)》:“隕霜傷麥稼,秋罷?!睅煿旁唬骸扒镎?,謂秋時所收谷稼也。今俗猶謂黍豆之屬為雜稼。云秋罷者,言至秋時無所收也?!?/p>
《漢書·王莽傳中》:“背負(fù)?dān)國B之毛,服飾甚偉?!睅煿旁唬骸苞國B,雉屬,即鵔鸃也。今俗呼之山雞,非也。”
《漢書·武帝紀(jì)》:“斬首虜萬九千級,受爵賞而欲移賣者,無所流貤?!睅煿旁唬骸霸S慎《說文解字》云:‘貤,物之重次第也。’此詔言欲移賣爵者,無有差次,不得流行,故為置官級也。貤,音弋賜反。今俗猶謂凡物一重為一貤也?!?/p>
《漢書·武帝紀(jì)》:“日者淮南、衡山修文學(xué),流貨賂,兩國接壤,怵于邪說。”師古曰:“怵或體訹字耳。訹者,誘也,音如戌亥之戌?!赌显絺鳌吩唬骸豢赦鸷谜Z入朝’。諸如此例,音義同耳。今俗猶云相謏怵,而說者或改為鉥道之鉥,蓋穿鑿也。謏,音先誘反。鉥,音述。”
《漢書·杜周傳》:“欽字子夏,少好經(jīng)書,家富而目偏盲?!睅煿旁唬骸懊?,目無見也。偏盲者,患目也。今俗乃以兩目無見者始為盲,語移轉(zhuǎn)也?!?/p>
《漢書·宣帝紀(jì)》:“既壯,為取暴室嗇夫許廣漢女。”師古曰:“暴室者,掖庭主織作染練之署,故謂之暴室,取暴曬為名耳?;蛟票∈艺?,薄亦暴也。今俗語亦云薄曬。蓋暴室職務(wù)既多,因為置獄主治其罪人,故往往云暴室獄耳。”
《漢書·高帝紀(jì)》:“好酒及色。常從王媼、武負(fù)貰酒?!睅煿旁唬骸皠⑾颉读信畟鳌吩啤呵重?fù)者,魏大夫如耳之母也’。此則古語謂老母為負(fù)耳。王媼,王家之媼也。武負(fù),武家之母也?!?/p>
《漢書·韓信傳》:“然后發(fā)一乘之使,奉咫尺之書?!睅煿旁唬骸鞍舜缭诲搿e氤哒?,言其簡牘或長咫,或長尺,喻輕率也。今俗言尺書,或言尺牘,蓋其遺語耳。”
《漢書·田儋傳》:“蝮蠚手則斬手,蠚足則斬足?!睅煿旁唬骸啊稜栄拧芳啊墩f文》皆以為蝮即虺也,博三寸,首大如擘,而郭璞云各自一種蛇。其蝮蛇,細(xì)頸大頭焦尾,色如綬文,文間有毛,似豬鬣,鼻上有針,大者長七八尺,一名反鼻,非虺之類也。以今俗名證之,郭說得矣。虺若土色,所在有之,俗呼土虺。其蝮唯出南方?!?/p>
《漢書·外戚傳》:“子夫上車,主拊其背曰:‘行矣!強飯勉之。即貴,愿無相忘!’”師古曰:“行矣,猶今言好去。”
《漢書·外戚傳》:“使者三反,趙相周昌不遣。”師古曰:“反,還也。三還猶今言三回也。”
在顏師古《漢書注》中,有些是用“關(guān)東俗”“關(guān)西俗”“關(guān)中俗”“隴西俗”“吳楚俗”等形式,明確以方言詞作注者。如:
《漢書·外戚傳下》:“其中庭彤朱,而殿上髹漆。”師古曰:“以漆漆物謂之髹,音許求反,又許昭反。今關(guān)東俗,器物一再著漆者謂之捎漆。捎即髹聲之轉(zhuǎn)重耳?!耜P(guān)西俗云黑髹盤、朱髹盤,其音如此,兩義并通?!?/p>
《漢書·東方朔傳》:“乃覆樹上寄生,令朔射之。朔曰:‘是窶藪’?!睅煿旁唬骸案M數(shù),戴器也,以盆盛物載于頭者,則以窶數(shù)薦之,今賣白團餅人所用者是也。寄生者,芝菌之類,淋潦之日,著樹而生,形有周圜象窶數(shù)者,今關(guān)中俗亦呼為寄生。非為蔦之寄生寓木宛童有枝葉者也。故朔云‘著樹為寄生,盆下為窶數(shù)?!髌涑T谂柘?。今讀書者不曉其意,謂射覆之物覆在盆下,輒改前‘覆守宮盂下’為盆字,失之遠(yuǎn)矣?!稐類羵鳌吩啤蟛蝗菅?,銜窶數(shù)也’。盆下之物有飲食氣,故鼠銜之,四股鐵鉤,非所銜也。”
《漢書·高后紀(jì)》:“或以為不便,計猶豫?!睅煿旁唬骸蔼q,獸名也?!稜栄拧吩唬骸q,如麂,善登木?!双F性多疑慮,常居山中,忽聞有聲,即恐有人且來害之,每豫上樹,久之無人,然后敢下,須臾又上。如此非一,故不決者稱猶豫焉。一曰,隴西俗謂犬子為猶,犬隨人行,每豫在前,待人不得,又來迎候,故云猶豫也。麂,音幾。”
《漢書·灌夫傳》:“及竇嬰失勢,亦欲倚夫引繩排根生平慕之后棄者?!睅煿旁唬骸案?,音下恩反。格,音下各反。言嬰與夫共相提挈,有人生平慕嬰、夫,后見其失職而頗慢弛。如此者,共排退之,不復(fù)與交。譬如相對挽繩而根格之也。今吳楚俗猶謂牽引前卻為根格也?!?/p>
《漢書·廣川惠王劉越傳》:“背尊章,嫖以忽?!睅煿旁唬骸白鹫拢q言舅姑也。今關(guān)中俗婦呼舅為鐘。鐘者,章聲之轉(zhuǎn)也。”
《漢書·高祖紀(jì)》:“左股有七十二黑子。”師古曰:“今中國通呼為‘黡子’,吳楚俗謂之‘志’。志者,記也?!?/p>
《漢書·郊祀志上》:“神君者,長陵女子,以乳死,見神于先后宛若。”師古曰:“先,音蘇見反。后,音胡構(gòu)反。古謂之娣姒,今關(guān)中俗呼為先后,吳楚俗呼之為妯娌,音軸里?!?/p>
因為在文言為正統(tǒng)的古代社會,方言、俗語詞的地位不高,故學(xué)者很少為之作注。但是,歷代學(xué)者為了讓當(dāng)代人能理解文言詞語,往往采用當(dāng)代方言、俗語來解釋文言詞語。由于方言、俗語流行的地域不廣,加之隨著時代的變遷而不斷發(fā)生變化,現(xiàn)在我們對當(dāng)時的俗語詞已不甚了解,卻對文言詞比較熟悉。鑒于此,我們在俗語詞考釋時可以用“古訓(xùn)反推”的辦法對古代訓(xùn)詁材料加以運用。比如:
唐綦毋潛《春泛若耶溪》詩:“幽意無斷絕,此去隨所偶?!?/p>
唐白居易《賀云生不見日蝕表》:“嘗聞此說,今偶其時?!?/p>
《爾雅·釋言》:“遇,偶也?!?/p>
按:據(jù)此,我們可以反推“偶”即“遇”義。
而顏師古《漢書注》中大量運用唐代“今俗語”解釋漢代古語的訓(xùn)釋材料,為我們利用“古訓(xùn)反推”的方法考釋唐代俗語詞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條件。
唐陸龜蒙《襲美將以綠罽為贈因成四韻》:“病中只自悲龍具,世上何人識羽袍。”
宋陸游《自嘲》詩:“生涯破碎馀龍具,學(xué)問荒唐守兔園。”
宋謝邁《喜雨》詩:“鋤犁不入土,龍具掛壁墻?!?/p>
元楊維楨《喜顏守仁教授留園館信宿》詩:“老我歸田有龍具,僅堪供臥讀牛經(jīng)。”
《漢書·王章傳》:“章疾病,無被,臥牛衣中?!睅煿旁唬骸芭R?,編亂麻為之,即今俗呼為龍具者。”
按:“龍具”是個俗語詞,具體為何義,今已不甚清楚,顏師古是以“龍具”為“牛衣”作注的,而我們從顏師古注反推可知,“龍具”就是“編亂麻為之”的“牛衣”亦即所謂“蓑衣”(后來也泛指粗敝的衣被)。
《北齊書·祖珽傳》:“ 珽自分疏,并云與元海素相嫌,必是元海譖臣。”
唐張鷟《游仙窟》:“娘子莫分疎?!?/p>
《敦煌變文集·搜神記》:“姑聞此語,即將棒杖亂打信頭面,不聽分疏?!?/p>
《敦煌變文集·燕子賦》:“燕子忽硉出頭,曲躬分疏。”
《朱子語類》卷六六:“信也得,不信也得,無許多氣力分疎。”
《漢書·袁盎傳》:“且緩急人所有,夫一旦扣門,不以親為解,不以在亡為辭,天下所望者,獨季心劇孟?!睅煿旁唬骸敖庹?,若今言分疏也?!?/p>
《漢書·淮南王傳》:“內(nèi)史以出為解?!睅煿旁唬骸安粦?yīng)詔而云已出也。解者,解說也,若今言分疏矣?!?/p>
按:“分疏”亦作“分疎”,是個中古、近代的俗語詞,具體為何義,今已不甚明白。因顏師古是以“分疏”為“解”作注,而我們從顏師古注反推可知,“分疏”乃“解說”“辯解”“辯白”之義。
唐吳融《個人三十韻》詩:“袂柳闌干小,侵波略彴橫?!?/p>
宋蘇軾《同王勝之游蔣山》詩:“略彴橫秋水,浮圖插暮煙?!?/p>
宋陸游《連日治圃至山亭又作五字》詩:“門開度略彴,路盡上坡陀?!?/p>
宋陸游《自詠》詩:“平生萬事付憨癡,兀兀騰騰到死時。夜踏亂云過略彴,曉分寒溜注軍持?!?/p>
宋王安石《呈陳和叔并序》:“北戶臨溝,略彴通街,旁作小屋,毀輜車為蓋?!?/p>
《舊五代史·周德威傳》:“去賊咫尺,隈此一水,彼若早夜以略彴渡之,吾族為其俘矣?!?/p>
《漢書·武帝紀(jì)》:“初榷酒酤?!睅煿旁唬骸叭墩?,步渡橋。《爾雅》謂之石杠,今之略彴是也。禁閉其事,總利入官,而下無由以得,有若渡水之榷,因立名焉?!?/p>
按:梳理含有“略彴”一詞的例句,大致可以歸納出“略彴”乃一種渡河工具,但不知具體為何物。因顏師古是以“略彴”為“榷”作注,《說文·木部》:“榷,水上橫木所以渡者。”故我們從顏師古注反推可知,“略彴”即“步渡橋”“石杠(兩頭堆石,以木橫架其上)”,亦即用以渡河的獨木橋。
目前《漢語大詞典》所收錄的唐代俗語詞,或者對唐代俗語詞的注釋,很多源自顏師古注,由此可見顏師古《漢書注》非凡的學(xué)術(shù)價值。
古代“小學(xué)”學(xué)習(xí)文字、訓(xùn)詁、音韻三門知識,其中沒有獨立的“語法”知識,但并非古人不重視語法現(xiàn)象。對于語法現(xiàn)象的分析闡述是包含在“訓(xùn)詁”之中的?!坝?xùn)詁學(xué)是為閱讀古代書面語服務(wù)的學(xué)科。它研究如何正確理解古代書面語的語義,以求了解它的思想內(nèi)容?!?12)洪誠:《洪誠文集》,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頁。因此,訓(xùn)詁學(xué)是具有綜合性和實用性特征的人文性很強的技術(shù)科學(xué)。訓(xùn)詁就是采用各種手段來釋詞、釋句,甚至通釋篇章。從這個意義上講,分析、疏通語法現(xiàn)象,從而使人讀懂古書,也是訓(xùn)詁學(xué)之能事。顏師古的《漢書注》,幾乎涉及后代確立的“古代漢語語法”中所有問題。盡管他那個時代還不可能用現(xiàn)代語法學(xué)的觀點進行科學(xué)的概括和總結(jié),但他對于各類語法現(xiàn)象的精準(zhǔn)說明,則遠(yuǎn)超乎東漢鄭玄、何休等注釋家。
《漢書·武帝紀(jì)》:“民年九十以上,有受鬻法,為復(fù)子若孫,令得身師妻妾遂其供養(yǎng)之事?!睅煿旁唬骸叭粽?,豫及之辭也。有子即復(fù)子,無子即復(fù)孫也?!?/p>
《漢書·吳王傳》:“其以軍若城邑降者,卒萬人,邑萬戶,如得大將?!睅煿旁唬骸耙宰淙f人或邑萬戶來降附者,其封賞則與大將同。下皆類此?!?/p>
按:此處,顏師古是對虛詞“若”的注釋,稱其為“預(yù)及之辭”,即我們今天所稱的“選擇連詞”,相當(dāng)于“或者”?!盀閺?fù)子若孫”即“為復(fù)子或?qū)O”,故云“有子即復(fù)子,無子即復(fù)孫”?!捌湟攒娙舫且亟嫡?,卒萬人,邑萬戶”即“以卒萬人或邑萬戶來降附者”。
《漢書·外戚傳》:“武帝崩,大將軍霍光緣上雅意,以李夫人配食,追上尊號曰孝武皇后?!睅煿旁唬骸熬墸蛞??!?/p>
按:此處,顏師古對“緣”的注釋,是“因也”,乃表原因的介詞。
《漢書·陳勝傳》:“召令徒屬曰:‘公等遇雨,皆已失期,當(dāng)斬?!璧芰钗銛兀睅煿旁唬骸胺?、應(yīng)說弟義皆非也。晉氏意頗近之,而猶未得。《漢書》諸言弟者甚眾。弟,但也,語有緩急耳。言但令無斬也。今俗人語稱但者,急言之則音如弟矣?!夺B食其》《外戚傳》所云弟者,皆謂但耳,義非且也。”
按:“借(籍)”“弟(第)”“令”乃三個假設(shè)連詞連用或分開用,均有“假使”“如果”義。再如:
《墨子·大取》:“借臧也死而天下害,吾持養(yǎng)臧也萬倍?!?/p>
《漢書·霍光傳》:“《詩》云:‘籍曰未知,亦既抱子?!?顏師古注:“籍,假也?!?/p>
《左傳·哀公十六年》:“ 楚國 ,第我死,令尹、司馬,非勝而誰?” 楊伯峻注:“第為假設(shè)連詞,謂在楚國,若我死,令尹或司馬必勝也?!?/p>
《史記·吳王濞列傳》:“今大王與吳西鄉(xiāng),弟令事成,兩主分爭,患乃始結(jié)?!?/p>
《史記·張釋之列傳》:“此人親驚吾馬,吾馬賴柔和,令他馬,固不敗傷我乎!”
而“但”亦有假設(shè)連詞用法,義亦為“假使”“如果”。如:
《墨子·號令》:“敵人但至,千丈之城,必郭迎之,主人利?!?/p>
故顏師古以“但”釋“弟(第)”。
《漢書·衛(wèi)綰傳》:“景帝幸上林,詔中郎將參乘,還而問曰:‘君知所以得參乘乎?’”師古曰:“言何以得參乘?”
按:中古時期,虛詞“所”有“何”義,乃疑問代詞,“所以”即“何以”,乃一種新興的疑問結(jié)構(gòu)。故顏師古以“何以得參乘”釋“所以得參乘”。
另外,如文中注明“嗟嘆之辭”“恭應(yīng)之辭”“句絕之辭”者亦隨處可見。
《漢書·叔孫通傳》:“此特群盜鼠竊狗盜?!睅煿旁唬骸叭缡笾`,如狗之盜。”
按:“鼠竊狗盜”之“鼠”“狗”乃名詞作狀語,表示比喻。故顏師古用“如鼠之竊,如狗之盜”釋之。
《漢書·酈食其傳》:“足下起瓦合之卒。”師古曰:“瓦合,謂如破瓦之相合,雖曰聚合而不齊同?!?/p>
按:“瓦合”中之“瓦”乃名詞作狀語,表示比喻。故顏師古用“如破瓦之相合”釋之。
《漢書·陳湯傳》:“竊恐陛下忽于鼙鼓之聲,不察《周書》之意,而忘帷蓋之施,庸臣遇湯,卒從吏議。”師古曰:“以庸臣之禮待遇之也。卒,終也?!?/p>
按:“庸臣遇湯”中“庸臣”乃名詞作狀語,表示對人的態(tài)度。故顏師古用“以庸臣之禮待遇之也”釋之。
《漢書·吳王傳》:“吳王出勞軍,使人鏦殺吳王?!?孟康曰:“《方言》:‘戟謂之鏦。’”師古曰:“鏦,謂以矛戟撞之,音楚江反?!?/p>
按:“鏦殺吳王”中“鏦”即“戟”,乃名詞作狀語,表示工具或依據(jù)。故顏師古用“以矛戟撞之”釋之。
《漢書·陸賈傳》:“君王宜郊迎,背面稱臣?!睅煿旁唬骸敖加^出郊而迎。”
按:“郊迎”之“郊”乃名詞作狀語,表示處所。故顏師古用“出郊而迎”釋之。
《漢書·趙充國傳》:“遂西至西部都尉府,日饗軍士?!睅煿旁唬骸叭杖震嬶曋??!?/p>
按:“日饗軍士”乃時間名詞“日”作狀語,表示行動的頻數(shù)和經(jīng)常。故師古用“日日饗飼之”釋之。
《漢書·田儋傳》:“楚、趙不聽齊,齊亦怒,終不肯出兵。章邯果敗殺項梁。”師古曰:“擊敗而殺之?!?/p>
按:“敗殺項梁”之“敗”乃不及物動詞的使動用法,謂“使項梁敗而殺之”。顏師古則以“擊敗而殺之”釋之,用“動補”式的“擊敗”注釋致使動詞“敗”。
《漢書·石奮傳》:“夫懷知民貧而請教賦,動危之而辭位,欲安歸難乎?”師古曰:“搖動百姓,使其危急,而自欲去位。”師古曰:“以此危難之事,欲歸之于何人?!?/p>
按:“危之”“安歸”乃不及物動詞的使動用法,謂“使之?!薄笆闺y歸”,故顏師古以“使其危急”和“以此危難之事,欲歸之于何人”釋之。
《漢書·賈誼傳》:“威震海內(nèi),德從天下?!睅煿旁唬骸暗聫奶煜拢煜聫钠涞??!?/p>
按:“從天下”之“從”乃及物動詞的使動用法,謂“以德使天下從”,故顏師古以“天下從其德”釋之。
《漢書·蒯通傳》:“大夫種存亡越,伯句踐,立功名而身死?!睅煿旁唬骸傲罹溘`致霸功也。伯讀曰霸?!?/p>
按:“伯句踐”之“伯(霸)”乃名詞的使動用法,謂“使句踐稱霸”,故顏師古以“令句踐致霸功也”釋之。
《漢書·武帝紀(jì)》:“夫本仁祖義,褒德祿賢?!睅煿旁唬骸氨救首媪x,謂以仁義為本始?!?/p>
按:“本仁祖義”中的“本”“祖”均為名詞的意動用法,故顏師古用“以仁義為本始”釋之。
《漢書·宣帝紀(jì)》:“可以嗣孝昭皇帝后,奉承祖宗,子萬姓?!睅煿旁唬骸疤熳右匀f姓為子,故云子萬姓?!?/p>
按:“子萬姓”中的“子”亦為名詞的意動用法,故師古用“以萬姓為子”釋之。
《漢書·陳平傳》:“張負(fù)既見之喪所,獨視偉平。”師古曰:“視而悅其奇?zhèn)??!?/p>
按:“獨視偉平”中的“偉” 乃形容詞的意動用法,故顏師古用“悅其奇?zhèn)ァ贬屩?/p>
《漢書·西域傳》:“上直其言,遣歸國。”師古曰:“以其言為直。”
按:“直其言”中之“直”乃形容詞的意動用法,故顏師古用“以其言為直”釋之。
《漢書·蒯通傳》:“及田榮敗,二人丑之,相與入深山隱居?!睅煿旁唬骸白詯u從亂,以為丑惡也?!?/p>
按:“二人丑之”中之“丑”乃形容詞的意動用法,故師古用“自恥從亂,以為丑惡也”釋之。
《漢書·元帝紀(jì)》:“重以周秦之弊,民漸薄俗。”師古曰:“為薄俗所漸染也?!?/p>
按:“民漸薄俗”原是一個意念上的被動句,而顏師古則以“為……所……”式的形式被動句“為薄俗所漸染”釋之。
《漢書·衡山王傳》:“女弟無采嫁,棄歸,與客奸。”師古曰:“為夫所棄而歸也?!?/p>
按:“女弟……棄歸”原是一個意念上的被動句,師古則以“為……所……”式的形式被動句“為夫所棄而歸也”釋之,且補充了句子的主動者。
《漢書·石奮傳》:“去者便,居者擾?!睅煿旁唬骸把园傩杖テ浔就琳邉t免于吏征求,在舊居者則見煩擾?!?/p>
按:“居者擾”原是一個意念上的被動句,顏師古則以“見……”式的形式被動句“居者則見煩擾”釋之。
《漢書·衡山王傳》:“王使人上書告內(nèi)史,內(nèi)史治,言王不直?!睅煿旁唬骸皟?nèi)史被治而具言王之意狀?!?/p>
按:“內(nèi)史治”原是一個意念上的被動句,而顏師古則以“被……”式的形式被動句“內(nèi)史被治”釋之。
《漢書·劉屈氂傳》:“諸太子賓客,嘗出入宮門,皆坐誅。其隨太子發(fā)兵,以反法族。吏士劫略者,皆徙敦煌郡。”師古曰:“非其本心,然被太子劫略,故徙之也。”
按:“吏士劫略”原是一個主動者未出現(xiàn)的意念被動句,而顏師古則以“被……”式的形式被動句“被太子劫略”釋之,還補充了句子的主動者。
《漢書·李廣傳》:“廣曰:‘我去大軍數(shù)十里,今如此走,匈奴追射,我立盡。今我留,匈奴必以我為大軍之誘,不我擊。’”師古曰:“不我擊,不敢擊我也?!?/p>
《漢書·賈誼傳》:“國其莫吾知兮。”師古曰:“一國之人不知我也?!?/p>
按:“不我擊”“莫吾知”乃否定句中代詞賓語前置,故顏師古以“不敢擊我也”“不知我也”釋之。
《漢書·石奮傳》:“夫懷知民貧而請教賦,動危之而辭位,欲安歸難乎?”師古曰:“以此危難之事,欲歸之于何人?!?/p>
按:“安歸難”乃疑問句中疑問代詞賓語前置,故顏師古以“欲歸之于何人”釋之。
《漢書·石奮傳》:“問曰:‘若何有?’”師古曰:“若,汝也。有何戚屬?”
按:“何有”乃疑問句中疑問代詞賓語前置,故顏師古以“有何戚屬”釋之。
就語言本身而言,語義與語音分別是語言的內(nèi)容與形式,它們在社會約定俗成的基礎(chǔ)上結(jié)合起來后,便會產(chǎn)生共同、相應(yīng)的運動和發(fā)展。而字形只是記錄語言的符號,而不是語言本身,音義之間關(guān)系的密切程度遠(yuǎn)遠(yuǎn)高于形義之間的關(guān)系。語義發(fā)展變化的本質(zhì)是依托于聲音而并非依托于字形(何況文字的產(chǎn)生滯后于語言,并且字形一旦脫離了“本字本義”,就成為了解語義的障礙),因此,歷來的訓(xùn)詁學(xué)家都非常重視詞語的音義關(guān)系,致力于“因音求義”。顏師古在《漢書注》中亦自始至終貫徹這一原則。
1.注明同音通假現(xiàn)象(兩字僅音同,詞義本無聯(lián)系)
《漢書·賈誼傳》:“一指之大幾如股,平居不可屈信?!睅煿旁唬骸靶抛x曰伸?!?/p>
按:《說文·人部》:“信,誠也。從人從言?!薄墩f文·人部》:“伸,屈伸。從人申聲?!?/p>
《漢書·宣帝紀(jì)》:“每買餅,所從買家輒大讎?!睅煿旁唬骸白嚕x曰售?!?/p>
按:《說文·言部》:“讎,譍也。從言雔聲。”《說文·口部》:“售,賣去手也,從口雔省聲?!?/p>
《漢書·儒林傳》:“陳涉起匹夫,驅(qū)適戍以立號?!睅煿旁唬骸斑m,讀曰謫?!?/p>
按:《說文·辵部》:“適,之也。從辵啻聲。”《說文·言部》:“謫,罰也。從言啻聲?!?/p>
《漢書·張山拊傳》:“嚴(yán)然總五經(jīng)之眇論,立師傅之顯位。”師古曰:“眇,讀曰妙?!?/p>
《漢書·張山拊傳》:“卒然早終,尤可悼痛。”師古曰:“卒,讀曰猝?!?/p>
《漢書·史丹傳》涕泣言曰:“皇太子以適長立,積十余年?!睅煿旁唬骸斑m,讀曰嫡。”
《漢書·文翁傳》:“為除更繇?!睅煿旁唬骸安涣顝囊垡?。更,工衡反。繇,讀曰徭?!?/p>
《漢書·龔遂傳》:“秋冬課收斂,益畜果實菱芡。勞來循行,郡中皆有畜積?!睅煿旁唬骸靶螅x曰蓄。”
《漢書·何武傳》:“莽風(fēng)有司劾奏武、公孫祿互相稱舉。”師古曰:“風(fēng),讀曰諷?!?/p>
《漢書·王嘉傳》:“掇去宋弘,更言因董賢以聞?!睅煿旁唬骸岸?,讀曰剟。剟,削也,削去其名也。剟,竹劣反?!?/p>
《漢書·王嘉傳》:“臣聞咎繇戒帝舜曰:‘亡敖佚欲有國,兢兢業(yè)業(yè),一日二日萬機?!睅煿旁唬骸鞍剑x曰傲?!?/p>
《漢書·王嘉傳》;“嘉喟然卬天嘆曰:”師古曰:“卬,讀曰仰。”
《漢書·師丹傳》:“當(dāng)王莽之作,外內(nèi)咸服,董賢之愛,疑于親戚?!睅煿旁唬骸耙?,讀曰擬。擬,比也?!?/p>
《漢書·揚雄傳上》:“默而好深湛之思?!睅煿旁唬骸罢浚x曰沉?!?/p>
《漢書·楊雄傳上》:“敦萬騎于中營兮,方玉車之千乘?!睅煿旁唬骸岸兀x曰屯。屯,聚也?!?/p>
《漢書·楊雄傳上》:“于是事畢功弘,回車而歸,度三巒兮偈棠梨?!睅煿旁唬骸百?,讀曰憩?!?/p>
《漢書·楊雄傳上》:“萃傱允溶,淋離廓落,戲八鎮(zhèn)而開關(guān)。”師古曰:“戲,讀曰麾,謂指麾八鎮(zhèn)使之開關(guān)也?!?/p>
《漢書·楊雄傳下》:“孔子作《春秋》,幾君子之前睹也。”師古曰:“幾,讀曰冀?!?/p>
《漢書·薛宣傳》:“況以故傷咸,計謀已定,后聞置司隸,因前謀而趣明。”師古曰:“趣,讀曰促?!?/p>
《漢書·翟方進傳》:“群臣宜皆承順圣化,以視四方?!睅煿旁唬骸耙?,讀曰示?!?/p>
《漢書·谷永傳》:“燕見紬繹,以求咎愆。”師古曰:“紬,讀曰抽。紬繹者,引其端緒也。”
《漢書·禮樂志》:“敕身齊戒,施教申申。”師古曰:“齊,讀曰齋?!?/p>
《漢書·禮樂志》:“霆聲發(fā)榮,壧處頃聽。”師古曰:“言雷霆始發(fā),草木舒榮,則蟄蟲處巖崖者,莫不傾聽而起。頃,讀曰傾?!?/p>
《漢書·禮樂志》:“夫奢泰則下不孫而國貧?!睅煿旁唬骸皩O,讀曰遜?!?/p>
《漢書·五行志》:“魯夫人淫失于齊,卒殺桓公?!睅煿旁唬骸笆Вx曰佚?!?/p>
2.注明同源分化現(xiàn)象(兩字音同音近,詞義上為同源分化關(guān)系)
《漢書·淮陽憲王劉欽傳》:“博辭去,令弟光恐云王遇大人益解。”師古曰:“解,讀曰懈?!?/p>
按:《說文·角部》:“解,判也,從刀判牛角?!币曛畡t有“分散”“松懈”義,如《管子·弟子則》:“一此不解,是謂學(xué)則。”之后“松懈”義重造區(qū)別字“懈”,故解、懈乃同源分化字關(guān)系。
《漢書·息夫躬傳》:“邊竟雷動,四野風(fēng)起。”師古曰:“竟讀曰境?!?/p>
按:《說文·音部》:“竟,樂曲盡為竟,從音兒。”引申之,則有“終了”“完畢”“邊界(土地之盡頭)義?!比纭蹲髠鳌ば辍罚骸白訛檎?,亡不越竟?!?后“邊界”義重造區(qū)別字“境”,故竟、境乃同源分化字關(guān)系。
《漢書·揚雄傳上》:“惟天軌之不辟兮,何純潔而離紛!”師古曰:“辟,開也?!僮x曰辟?!?/p>
《漢書·賈捐之傳》:“狐疑辟難,則守屯田。”師古曰:“辟,讀曰避?!?/p>
《漢書·王商傳》:“而回辟下媚以進其私?!睅煿旁唬骸盎兀耙?。辟,讀曰僻?!?/p>
《漢書·禮樂志》:“辟如為山,未成一匱。止,吾止也?!睅煿旁唬骸氨伲x曰譬?!?/p>
《漢書·陸賈傳》:“乃大說賈,留與飲數(shù)月?!睅煿旁唬骸罢f讀曰悅,謂愛悅之?!?/p>
《漢書·薛宣傳》:“賣買聽任富吏,賈數(shù)不可知。師古曰:“賈,讀曰價?!?/p>
《漢書·五行志》:“劉向以為昭取于吳而為同姓,謂之吳孟子。”師古曰:“取,讀曰娶?!?/p>
在漢語中“義由音生”“音隨義變”,音義關(guān)系密切,故顏師古在注釋中常僅注一音,以音別義。
《漢書·外戚傳》:“絳侯、灌將軍等曰:‘吾屬不死,命乃且縣此兩人。此兩人所出微,不可不為擇師傅,又復(fù)放呂氏大事也?!睅煿旁唬骸胺?,音甫往反?!?/p>
按:《廣韻·漾韻》:“放,逐也,去也。甫妄切?!蹦恕胺恰蹦溉ヂ暋把表嵶?,為“放逐”義(今音fànɡ)。《廣韻·養(yǎng)韻》:“放,學(xué)也,分網(wǎng)切”乃“非”母上聲“養(yǎng)”韻字,為“仿效”義(今音fǎnɡ)。而顏師古“音甫往反”,正是“非”母“養(yǎng)”韻,故文中“放”當(dāng)為“仿效”義?!稄V雅·釋詁》:“放,效也?!笨勺C。
《漢書·申屠嘉傳》“上度丞相已困通,使使持節(jié)召通?!睅煿旁唬骸岸纫敉礁鞣??!?/p>
按:《廣韻·暮韻》:“度,法度也。徒故切?!蹦恕岸ā蹦溉ヂ暋澳骸表嵶?,為“法度”義(今音dù)。《廣韻·鐸韻》:“度,度量也。徒落切?!蹦恕岸ā蹦溉肼暋拌I”韻字,為“度量”“推測”義(今音duó)。而顏師古“音徒各反”正是“定”母“鐸”韻,故“度”當(dāng)為“思量、推測”義。
《漢書·外戚傳》:“霍皇后廢后,上憐許太子蚤失母,幾為霍氏所害?!睅煿旁唬骸皫?,音巨依反?!?/p>
按:《廣韻·微韻》:“幾,庶幾。渠希切。”乃“群”母平聲“微”韻字,為“將近”“幾乎”義(今音jī)?!稄V韻·尾韻》:“幾,幾何。居狶切?!蹦恕耙姟蹦干下暋拔病表嵶郑瑸椤叭舾?、多少”義(今音jǐ)。而顏師古“音巨依反”,正是“群”母“微”韻,故文中“幾”當(dāng)為“將近、幾乎”義。
《漢書·元后傳》“墮壞孝元廟,更為文母太后起廟?!睅煿旁唬骸皦櫍艋鹨?guī)反?!?/p>
按:《廣韻·果韻》:“墮,落也。徒果切?!蹦恕岸ā蹦干下暋肮表嵶?,為“落下”義(今音duò)?!稄V韻·支韻》:“墮,毀也。許規(guī)切?!蹦恕皶浴蹦钙铰暋爸А表?今音huī)。而師古“音火規(guī)反”,正是“曉”母“支”韻,故文中“墮”當(dāng)為“損毀”義。
《漢書·王莽傳》:“臣以外屬,越次備位,未能奉稱。”師古曰:“稱,音尺證反?!?/p>
按:《廣韻·蒸韻》:“稱,知輕重也,銓也。處陵切?!蹦恕安蹦钙铰暋罢簟表嵶郑瑸椤胺Q量”義(今音chēnɡ)。《廣韻·證韻》:“稱,愜意也,等也,銓也。昌孕切?!蹦恕安蹦溉ヂ暋白C”韻字,為“相當(dāng)、符合”義(今音chèn)。而師古“音尺證反”,正是“昌”母“證”韻,故文中“稱”當(dāng)為“相當(dāng)、符合”義。
顏師古《漢書敘例》云:
“上考典謨,旁究《蒼》《雅》,非茍臆說,皆有援據(jù)。六藝殘缺,莫睹全文,各自名家,揚鑣分路。是以向、歆、班、馬、仲舒、子云所引諸經(jīng)或有殊異,與近代儒者訓(xùn)義弗同,不可追駁前賢,妄指瑕纇,曲從后說,茍會扃塗。今則各依本文,敷暢厥指,非不考練,理固宜然,亦猶康成注《禮》,與其《書》《易》相偝,元凱解《傳》,無系毛、鄭《詩》文。以類而言,其意可了。爰自陳、項,以訖哀、平,年載既多,綜輯斯廣,所以紀(jì)傳表志時有不同,常由筆削未休,尚遺秕稗,亦為后人傳授,先后錯雜,隨手率意,遂有乖張。今皆窮波討源,抅會甄釋。”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顏師古注中所引文獻(xiàn),包括20幾種《漢書》舊注本,加上其他各類文獻(xiàn)不下120余種,引自《爾雅》者130多處,引自《說文》者360多處,引自《廣雅》者230多處,引自五經(jīng)各本者100多處,引自《國語注》《文選注》《小爾雅》者150多處。因為顏師古引證者皆為先唐舊籍寫本,殊為珍貴,更何況顏師古對此進行了嚴(yán)格的甄別???,因此,這些文獻(xiàn)具有極大的研究價值。
《漢書·食貨志》:“是時粵欲與漢用船戰(zhàn)逐,乃大修昆明池,列館環(huán)之。”于“用船戰(zhàn)逐”下顏師古引孟康注云:“水戰(zhàn)相逐也。”(《治要》卷14、《書鈔》卷137、《御覽》卷768引同。)
此語最早見于《史記》:
《史記·平準(zhǔn)書》:“是時越欲與漢用船戰(zhàn)逐,乃大修昆明池,列觀環(huán)之,治樓船高十馀丈,旗幟加其上,甚壯。”于“用船戰(zhàn)逐”下裴骃《集解》引韋昭曰:“戰(zhàn)斗馳逐也。”
然而,筆者通過查閱先秦漢魏直至唐代的大量文獻(xiàn)發(fā)現(xiàn),除《史記》《漢書》中各有一個同例之外,未見有“戰(zhàn)逐”一詞的其他用例,且“用船戰(zhàn)逐”于義亦似不通,因此懷疑“逐”乃“遂”之訛,當(dāng)作“是時粵欲與漢用船戰(zhàn),遂乃大修昆明池,列館環(huán)之”,而“遂乃”“乃遂”作為聯(lián)合式雙音虛詞,則自《左傳》以降的文獻(xiàn)中多見,僅《史記》《漢書》就不乏其例。且古文獻(xiàn)中“逐”“遂”相訛之例亦比比皆是。雖然早有此想法,但苦于沒有版本依據(jù)。
《漢書·武帝紀(jì)》:“發(fā)謫吏穿昆明池”下,顏師古引臣瓚曰:“《西南夷傳》有越嶲、昆明國,有滇池,方三百里,漢使求身毒國,而為昆明所閉。今欲伐之,故作昆明池象之,以習(xí)水戰(zhàn)。在長安南,周回四十里?!妒池浿尽酚衷唬骸畷r越欲與漢用船戰(zhàn),遂乃大修昆明池也?!?/p>
通過上述例子可以發(fā)現(xiàn),顏師古注中所列臣瓚所引《食貨志》正作“遂乃”,所以,顏師古注所引先唐文獻(xiàn)為筆者的猜想提供了佐證。
這種觀點見筆者所撰《〈漢書〉舊訓(xùn)考辨略例》一文。(13)董志翹:《〈漢書〉舊訓(xùn)考辨略例》,《社會科學(xué)戰(zhàn)線》1983年第4期。當(dāng)時,正值《漢語大詞典》第一版編纂之時,浙江省編寫組的陳增杰負(fù)責(zé)《漢語大詞典》“戈部”的編寫,他隨即采納筆者意見,將“戰(zhàn)逐”一詞條刪去,并在《新華文摘》撰文言及此事。
本來,這是一個老問題了,不必贅言。但前些年有幸讀到王繼如《語詞的潛在及其運動》一文,文中提出如下觀點:
某些字是否可以組成一個語詞,根據(jù)孤立的一些材料,也許可以作出判斷,但是如果能夠聯(lián)系更多的材料,這種判斷的準(zhǔn)確性就可以提高。這里所說的更多的材料,有的就是潛在后經(jīng)過一段時間又浮現(xiàn)在文獻(xiàn)中的。
……董文以為“水戰(zhàn)相逐”“戰(zhàn)斗馳逐”幾近兒戲,所以“戰(zhàn)逐”就不成詞。董文得到了《漢書·武帝紀(jì)》“發(fā)謫吏穿昆明池”下顏師古引臣瓚曰 “《食貨志》又曰:時越欲與漢用船戰(zhàn),遂乃大修昆明池也”,便斷定“戰(zhàn)逐”的“逐”是“遂”之誤,應(yīng)與下文“乃”字組成復(fù)合詞。并且說可能是韋昭、孟康“二人根據(jù)誤本而誤斷句作釋”。問題是如果“戰(zhàn)逐”成立,那么,臣瓚之注卻可以反過來認(rèn)為“遂”是“逐”之誤而連上為讀。于是問題又回到了起始,“戰(zhàn)逐”能否成為詞語?按常理判斷,韋昭、孟康都是訓(xùn)詁名家,當(dāng)時應(yīng)該理解“戰(zhàn)逐”這個詞語的,他們不會隨便作注的,而“戰(zhàn)斗馳逐”在邏輯上也不存在問題。
實際上,“戰(zhàn)逐”在后代也還有用例。如:
劉公純、王孝魚、李哲夫點?!度~適集》卷22《故知廣州敷文閣待制薛公墓志銘》:“(楊)幺據(jù)洞庭,陸耕水戰(zhàn),樓船十馀丈。官軍徒仰視,不得近。(岳)飛謀益造大舟。公(指薛弼)曰:‘若是,則未可以歲月勝矣。且彼之所長,可避而不可斗也。幸今大旱,湖水落洪。若重購舟首,勿與戰(zhàn)逐,筏斷江路,藁其上流,使彼之長坐廢,而以精騎直搗其壘,則破壞在目前矣?!薄端问贰肪?80《薛弼傳》有關(guān)部分全襲用此文,只不過中華書局點校本將“逐”字屬下讀,成了“逐筏斷江路”(中華書局點校本《宋史》第33冊),不可通了。文謂用筏子阻斷其通江之路,以防逃逸,用藁秸遮塞入洞庭的水流,使洞庭湖水更加枯竭,這樣就使得楊幺水戰(zhàn)之長得不到發(fā)揮。
……
太平天國的文獻(xiàn)中用“戰(zhàn)逐”一詞甚多,如:
《天兄圣旨卷之一》(戊申年九月間):“天兄基督又諭天王曰:洪秀全胞弟,星宿說及龍妖,爾還不覺乎?海龍就是妖魔頭,凡間所說閻羅妖正是他,東海龍妖也是他,總是他變身,纏捉凡間人靈(魂)。爾當(dāng)前升高天,同天兵天將戰(zhàn)逐這個四方頭紅眼睛妖魔頭,就是他。爾今就忘記乎?”
《太平天日》:“當(dāng)時天父上主皇上帝命主戰(zhàn)逐妖魔,賜金璽一,云中雪一,命同眾天使逐妖魔,三十三天逐層戰(zhàn)下?!?/p>
……太平天國反對讀儒家經(jīng)典,他們文件中出現(xiàn)“戰(zhàn)逐”一詞,不可能來自《史記》《漢書》,只能是來自口語。
根據(jù)上面的語料,我們可以說“戰(zhàn)逐”作為一個語詞,是成立的?!妒酚洝酚美俏墨I(xiàn)中見到的最早的用例。后來處于潛在狀態(tài),南宋時在文獻(xiàn)中又浮現(xiàn)出來,其后又處于潛在狀態(tài),到近代太平天國時又大量使用。至于它在漢——南宋,南宋——近代這么長的兩個時代中潛在的狀況如何,是潛在于通用語中呢,還是潛在于某個方言中呢?文獻(xiàn)有闕,我們就無法描述了。(14)王繼如:《語詞的潛在及其運動》,《江蘇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8年第1期。
王繼如認(rèn)為韋昭、孟康都是訓(xùn)詁名家,當(dāng)時應(yīng)該理解“戰(zhàn)逐”這個詞語,他們不會隨便作注。關(guān)于這一問題,歷代訓(xùn)詁名家對古代文獻(xiàn)中同一語句,斷句各自不同、理解各自有異亦非鮮見。其間必然有對有錯,故訓(xùn)詁名家偶因誤本誤注也并非不合常理。況且,臣瓚所見《漢書·食貨志》作“時越欲與漢用船戰(zhàn),遂乃大修昆明池也”亦非孤證。經(jīng)過進一步檢索,唐宋時人所引《漢書》大多如是:
《文選》卷10《潘安仁·西征賦》:“伊茲池之肇穿,肄水戰(zhàn)于荒服。志勤遠(yuǎn)以極武,良無要于后福?!碧评钌谱ⅲ骸搬尨┏刂庖病Q灾驹谇谟谶h(yuǎn)略,以極武功,良無要于巳后之福也。福謂水物之利。《漢書》曰:‘越欲與漢用船戰(zhàn),遂乃修昆明池?!?宋刊六臣本作“遂仍”?!稑犯娂肪?8解題引作“遂”,無“乃”。)
《冊府元龜》卷13“帝王部·都邑”:“元狩三年秋,發(fā)謫吏穿昆明池,以舊吏弄法故,謫使穿,更發(fā)有貲者為吏也。西南夷昆明國有滇池,方三百里。漢使求身毒國而為昆明所閉,今欲伐之,故作昆明池象之,以習(xí)水戰(zhàn)。在長安西南周回四十里。《食貨志》又載:‘時越欲與漢用船戰(zhàn),遂乃大修昆明池也?!?/p>
北宋樂史撰《太平寰宇記》卷25“關(guān)西道·雍州”:“《食貨志》又曰:‘時越欲與漢用船戰(zhàn),遂乃大修昆明池也。’”
北宋楊侃輯《兩漢博聞》卷5“發(fā)謫吏穿昆明池”:“《食貨志》又曰:‘時越欲與漢用船戰(zhàn),遂乃大修昆明池也?!?/p>
北宋宋敏求撰《長安志》卷4“昆明池”:“《食貨志》又曰:‘時粵欲與漢用船戰(zhàn),遂乃大修昆明池,列館環(huán)之。治樓船髙十余丈,旗幟加其上。’”
北宋葉庭珪撰《海錄碎事》卷3下:“粵欲與漢用船戰(zhàn),遂乃大修昆明池,列館環(huán)之。治樓船高十余丈?!稘h志》?!?/p>
南宋王應(yīng)麟撰《玉?!肪?47“漢昆明池習(xí)水戰(zhàn)”:“《食貨志》:‘武帝時粵欲與漢用船戰(zhàn),遂乃大修昆明池,列館環(huán)之。治樓船高十余丈,旗幟加其上。’”
更為有力的佐證是,宋后學(xué)者引《史記·平準(zhǔn)書》亦作“遂乃”。
南宋呂祖謙撰《大事記·大事記解題》卷12:“春作柏梁臺”:“解題曰:按《平準(zhǔn)書》:‘是時越欲與漢用船戰(zhàn),遂乃大修昆明池,列觀環(huán)之。治樓船高十余丈,旗幟加其上,甚壯?!?/p>
南宋真德秀《文章正宗》卷17“敘武帝興利”:“是時越欲與漢用船戰(zhàn),遂乃大修昆明池,列觀環(huán)之。治樓船高十余丈,旗幟加其上,甚壯?!?/p>
南宋王應(yīng)麟《玉?!肪?71“池沼”:“是時粵欲與漢用船戰(zhàn),遂乃大修昆明池,列館環(huán)之。治樓船高十余丈,旗幟加其上,甚壯?!?/p>
清雍正時修《陜西通志》卷73“昆明池”:“越欲與漢用船戰(zhàn),遂乃大修昆明池,列觀環(huán)之。治樓船高十余丈,旗幟加其上,甚壯。”
《陜西通志》卷99“拾遺第二·軼事”:“元封中,故吏皆通適令伐棘上林作昆明池。是時越欲與漢用船戰(zhàn),遂乃大修昆明池,列觀環(huán)之。治樓船高十余丈,旗幟加其上,甚壯?!?/p>
清畢沅《關(guān)中勝跡圖志》卷6“古跡”:“《史記·平準(zhǔn)書》:‘越欲與漢用船戰(zhàn),遂乃大修昆明池,列觀環(huán)之。治樓船高十余丈,旗幟加其上,甚壯?!?/p>
以上十?dāng)?shù)例,均為唐代至清代知名學(xué)者所引《史記》《漢書》,難道還能說是孤證嗎?至于宋代《葉適集》《石湖詩集》中偶見的兩個“戰(zhàn)逐”,確實可以看成一詞,但很有可能是受到誤版《史記》《漢書》及孟康、韋昭注的影響,仿效而用,為此而出現(xiàn)了“太平天國的文獻(xiàn)中用‘戰(zhàn)逐’一詞甚多”的現(xiàn)象。(15)“太平天國反對讀儒家經(jīng)典,他們文件中出現(xiàn)‘戰(zhàn)逐’一詞,不可能來自《史記》《漢書》,只能是來自口語?!边@一說法亦甚為武斷。誠然,太平天國反對讀儒家經(jīng)典,但立國之始就開科取士,其后制度日備,有會試、鄉(xiāng)試、縣試等。因此不可能連《史記》《漢書》類的史書都不讀,所有詞語只能來自口語。更何況,從太平天國文獻(xiàn)中的幾個“戰(zhàn)逐”用例來看,均為“戰(zhàn)退”義,后面均帶賓語,所以更可能是受到宋代范成大的影響,屬于仿效“因誤成詞”的“戰(zhàn)逐”而產(chǎn)生的新義。否則,如何解釋自漢代至南代、自宋代到晚清這么長的兩個時期所有文獻(xiàn)中再未見到“戰(zhàn)逐”一詞出現(xiàn),而唐宋時一些知名學(xué)者所撰、所編文獻(xiàn)中所引《史記·平準(zhǔn)書》《漢書·食貨志》中大多作“是時粵(越)欲與漢用船戰(zhàn),遂乃大修昆明池”呢?另外,正如王繼如所言,宋代一例及太平天國文獻(xiàn)中之“戰(zhàn)逐”大多為“戰(zhàn)退”之義(為動補結(jié)構(gòu)的動詞),后面一般帶賓語,與孟康、韋昭注《史記》《漢書》中的“戰(zhàn)逐”為“水戰(zhàn)相逐”“戰(zhàn)斗馳逐”(乃并列關(guān)系的動詞,不帶賓語)也不相類。所以,即使辭書要收“戰(zhàn)逐”這一詞條(表“戰(zhàn)退”義),也只能引宋代范成大用例及太平天國文獻(xiàn)用例做書證(而此詞的成詞理據(jù)很可能是“因誤成詞”),而絕不能以《史記》《漢書》例作為書證(因為大量事實證明《史記》《漢書》中的“戰(zhàn)逐”是“戰(zhàn)/遂”的形誤),更不宜用“語詞的潛在及其運動”來加以解釋,更何況《辭源》第三版亦未收錄“戰(zhàn)逐”這一詞條,這就是顏師古注中所引先唐舊籍的珍貴文獻(xiàn)價值的一個充分體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