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雪瑽
讓-皮埃爾·韋爾南(Jean-Pierre Vernant)一生致力于古希臘神話、哲學、歷史、宗教方面的研究,著作頗豐。他85歲高齡時,在巴黎出版了著作《眾神飛飏——希臘諸神的起源》(L'univers, les dieux,les hommes: récits grecs des origines),4年后中譯本出版。數(shù)十年來致力于希臘文化研究的韋爾南,在晚年回到神話的文本本身,像為孩童講故事一樣將一則則神話娓娓道來。看似最淺顯、最質(zhì)樸的表達,卻蘊含了他一生思想的精華。他將自己對希臘神話與文化,甚至對人類與世界的理解,打碎后融入到講述中去,給這些神話打上了屬于韋爾南的烙印。
韋爾南從創(chuàng)世神話開始講述,第一章“宇宙的起源”對世間萬物的來源作出了解釋。最初世間只有卡奧斯(chaos),希臘人稱之為“混沌”。韋爾南解釋其為“一個黑暗的空虛,那里什么都不能被分辨?!雹賉法] 讓-皮埃爾·韋爾南:《眾神飛飏——希臘諸神的起源》,曹勝超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02年,第1頁。下文引用本書內(nèi)容時僅隨文標注頁碼。而后,卡奧斯的深處長出了大地蓋亞,又生出了原始愛神埃羅斯。蓋亞生育了天空烏拉諾斯、海浪蓬托斯。烏拉諾斯與蓋亞不斷交媾,孕育出十二提坦神、獨眼三兄弟與百臂三巨人。幼子克羅諾斯對于父親的閹割,使得天地初開,從此有了空間與時間。被“去勢”的烏拉諾斯的傷口流出的血液生出了代表仇恨、暴力與戰(zhàn)爭的諸神。而他的生殖器被扔入大海,生出了美神、愛神與欲望之神。
諸神誕生之后,便進入了第二章“諸神的戰(zhàn)爭”的講述。韋爾南在此章節(jié)描述了世界被創(chuàng)造之后,諸神如何分配權利的過程。當時十二位提坦神統(tǒng)治世間,克羅諾斯是掌權者。他十分懼怕權利的喪失,于是不僅將獨眼三兄弟與百臂三巨人打入地府,而且將自己的孩子統(tǒng)統(tǒng)吞入腹中。妻子瑞亞用石頭騙過克羅諾斯,將幼子宙斯藏起來撫養(yǎng)。宙斯長大后拯救了被吞食的兄弟姐妹,他們與提坦神開戰(zhàn),并依靠詭計取得了勝利。戰(zhàn)爭結束后宇宙重回到原始的混沌狀態(tài),宙斯重建了世界,創(chuàng)立了秩序。宙斯為了維護自己的統(tǒng)治,實施了一系列舉措:他公正地對待諸神并進行權利分配;為了掌握世間的一切詭計而吞食了妻子墨提斯;打敗了試圖挑戰(zhàn)他的“混沌怪物”梯豐與巨人;創(chuàng)造了奧林匹亞法庭,用法律統(tǒng)治神界。在“黃金時代”,人神共處,人類不會衰老,世間沒有女性,也沒有死亡。
第三章由諸神的故事進入人類的世界,韋爾南在此章節(jié)描述了人與神之間的決裂,以及人類秩序的建立。當宙斯與提坦神分出勝負之后,人神之間也開始分離,黃金時代結束。普羅米修斯在此過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宙斯委派他進行一場公平的分配,來決定人與神之間的地位。普羅米修斯卻想用詭計欺騙宙斯,宙斯將計就計,從此神成為不朽的存在,而人卻是必死的。宙斯受到了欺騙,決定懲罰人類,于是收走了火與小麥。普羅米修斯為人類盜來火種,從此人可以吃到熟食,卻必須辛勤耕作才能獲得食物。宙斯又制造出第一個女人潘多拉,將她送去人間,從此人類需要兩性交合才能繁衍后代。潘多拉無意間打開了罪惡之甕,使人間從此出現(xiàn)了疾病與災禍。
第四章、第五章分別是特洛伊戰(zhàn)爭與奧德修斯的奇遇,對應的是兩部《荷馬史詩》——《伊利亞特》與《奧德賽》的故事。韋爾南在特洛伊戰(zhàn)爭的部分主要描述了戰(zhàn)爭的起因,強調(diào)了人類之間的征戰(zhàn)是由神挑起的。在此,神的過失與人的罪惡像是一扇鏡子的兩面,彼此映照,實為一體。
第六、七、八章的內(nèi)容都是希臘悲劇常常涉及的主題,也是韋爾南在研究中常常關注到的問題:酒神精神、俄狄浦斯情結與死亡女妖戈耳工。韋爾南通過酒神的敘述主要強調(diào)的是“本地與異鄉(xiāng)”“自我與他者”“男性與女性”與“正統(tǒng)與異端”之間的對立與辯證。正如他在敘述中所說:“拒絕他者,就是喪失自我”(第158頁),“當一群人拒絕承認另一群人、拒絕與他們分享資源的時候,這個群體自身就將變成另一可怕的群體”(第159頁)。
全書八章大致是按照創(chuàng)世時間順序進行的編排。其中前三章可被視為改編自赫西俄德的神話文本,先講宇宙創(chuàng)立,再談諸神間的權力爭奪,最后是神與人之間的秩序分配。接下來兩章是改編自兩部《荷馬史詩》的文本,講述的是人神分離之后,人間的戰(zhàn)爭與戰(zhàn)后英雄的歷險。接下來的兩章講的是忒拜城的故事,最后一章則是英雄斬殺戈耳工的故事,這三章的內(nèi)容不僅是古希臘悲劇中無法繞開的主題,更包含了韋爾南一向關注的目光凝視、迷狂與死亡的主題。
在講述希臘創(chuàng)世神話時,韋爾南格外關注秩序的建立。萬物初始之時的混沌被他描述為一個極其無序的存在。
下降、眩暈、混亂的空間,沒有邊界,沒有底端,一切都被這個卡奧斯粘住,它就像一個無邊的巨口,似乎能把一切都吞進漫無盡頭的漆黑夜晚。所以在本源上,只有卡奧斯,只有這個盲目、漆黑、無限的深淵。(第1頁)
創(chuàng)世神話一定伴隨著秩序的生成,韋爾南選擇了大地的生成,這是一個“諸神、人類和獸類都可以從容地行走其上的東西。他是世界的平臺”(第2頁)。可見韋爾南認為大地不僅是一種被創(chuàng)立的秩序,更是創(chuàng)造秩序的平臺。接著,天空被大地生出,但此時天地未開,世界仍未徹底脫離無序的混沌。韋爾南強調(diào)此時世界的狀態(tài)為天空與大地緊緊擁抱在一起,他們之間毫無縫隙,因此萬物沒有空間生長,生命也就無法被創(chuàng)造。那么,創(chuàng)世神話中總需要一位神來打破混沌,創(chuàng)立秩序。韋爾南將這個壯舉稱為是極其狡詐的,伴隨著疼痛、暴力與鮮血,克羅諾斯割掉烏拉諾斯的生殖器,天空因疼痛而“轟然與蓋亞分離,從此永遠固定在世界的最高處,再也不能動彈”( 第7頁)。天地分離,世界有了上下,這樣的秩序一旦建立,才提供了萬物生長的空間。
此時韋爾南描述的創(chuàng)世神話暫時告一段落,接下來則進入神界的代際更迭。如果我們將天空烏拉諾斯的統(tǒng)治視為第一代神的時代,那么他可被視為一種野蠻的、無序的統(tǒng)治。而閹割者克羅諾斯的統(tǒng)治可被視為第二代神的時代,他利用詭計與暴力反抗父親,將其去勢,從而奪權。顯然韋爾南認為第二代神是具有一定的秩序性的,克羅諾斯將自己的怪胎兄弟關入地府,而他們獨眼、百臂與力大無窮的特點代表著原始力量??肆_諾斯試圖建立一定的秩序,將可能會制造混亂的因素用暴力扼制,比如吞食自己的孩子。而宙斯的誕生則源于一個詭計,他的母親用石塊代替他而被父親吞下。韋爾南在描述秩序創(chuàng)立的過程時,總是屢次提及“詭計”“狡詐”“狡猾”一類的詞,顯然在新一代神對抗更為原始、強大的上一代神時,不運用計謀而單憑蠻力是無法取勝的。宙斯作為第三代神,在推翻父親統(tǒng)治時也運用了詭計,他用瀉藥使父親“生”出了被吞食的兄弟姐妹,并率領他們與父親作戰(zhàn)。韋爾南認為這場戰(zhàn)爭并不勢均力敵,因為“提坦們代表著強暴的、狂熱而無秩序的力量,為了戰(zhàn)勝他們,宙斯自己的陣營里也需要此類力量”(第18頁)。韋爾南提到提坦神是自然神靈,擁有自然力量的粗暴猛烈與無秩序,而這是理性、秩序所難以戰(zhàn)勝的,除非利用詭計。宙斯是理性與秩序的代言人,而他將提坦神的怪胎兄弟拉入自己陣營,并利用欺詐性思維在關鍵時刻扭轉(zhuǎn)了戰(zhàn)局??梢?,韋爾南在描述三代神間的世代更迭、恩怨情仇時,是秉承著一條從無序到秩序的矢量軸進行敘述的。三代神,從原始、混沌到理性、秩序,是一個逐步進化的過程,而權力的更迭往往伴隨著暴力與詭計。韋爾南認為,秩序的建立一定伴隨著痛苦,而勝利往往屬于擁有理性與智慧的一方。
宙斯的統(tǒng)治是秩序井然的,韋爾南屢次提到他所代表的理性、公正、節(jié)制,而這正是希臘城邦的精神。當宙斯與克羅諾斯之戰(zhàn)達到高潮時,天地盡毀,混沌瞬間反噬了秩序,世界回到了無秩序、不定型的狀態(tài)。因此,勝利者宙斯需要重整宇宙,這在神話學中被稱為“再創(chuàng)世神話”。宙斯“重建了世界,把混沌、把萬物莫辨、雜亂無章的卡奧斯重新建造成一個有序的世界”(第21頁)。我們看到,雖然宇宙早有分層,但是狀態(tài)一直不穩(wěn)定,人與神的界限也不清晰。宙斯為了重整秩序,不僅將失敗的提坦神打入冥界,而且在神界創(chuàng)造了法律,徹底杜絕了神界的紛爭。同時,韋爾南提到宙斯把“澄明太空中一切壞的東西都已經(jīng)或者被鎖在塔爾塔羅斯之內(nèi),或者被趕到地上的凡人那里去了”( 第43頁),實際上是在苦心維護自己建立的秩序。為了維護神界的穩(wěn)定,一切不符合秩序的東西都要被驅(qū)逐出去,以此來保證神界的純凈。同時,韋爾南強調(diào),“在諸神分裂之后,人神之間的分離也開始了”(第45頁)。人神的分離也是宙斯所要創(chuàng)造的秩序的一部分。但他是公平公正的,于是組織了一場分配,來決定人與神之間的位置。得勝的神得享不朽、快樂、寧靜與美麗,而人類則飽受生老病死、痛苦、戰(zhàn)爭與勞作的摧殘。
自此,宇宙間的秩序分配已然完成。韋爾南在本書的后半部分,在描述人類的戰(zhàn)爭、英雄的歷險等情節(jié)時,依然時時關注人類世界的秩序建立,以及非人“他界”的混沌與黑暗。比如奧德修斯的回歸之路上,曾經(jīng)穿越地獄的入口,韋爾南將此地描述為“那里永遠沒有白晝,永遠是黑夜,永遠是大霧”( 第105頁)。這是一個無秩序的世界,而英雄要想從中全身而退,必須從無序的鬼魂中準確找到智者提瑞西阿斯,跟從他的指引行事。這無疑也是從無序中尋找秩序的行為,只有如此才能獲得安全。
韋爾南對于秩序的關注貫穿全書始終,也在他的其他著作中占據(jù)重要地位。宙斯所代表的公平、公正、法律與節(jié)制精神,與希臘城邦制度所倡導的精神不無二致。伴隨著宙斯對諸神權力的公正分配,城邦也將權力平均分配到每個公民身上;伴隨著宙斯法庭的建立,城邦也建立了法律。韋爾南在神話的描述中是穿插了他的希臘哲學觀的。
我們注意到韋爾南在敘述神話的過程中,常常會提到一種二元對立與互相轉(zhuǎn)化的情況。世界上種種互為對立面的存在,最初是同出一源的,而韋爾南在行文中總會予以強調(diào),從中可以看出他作為學者的神話觀念。比如混沌中長出了大地,韋爾南強調(diào)混沌的空虛、混亂、無邊界,同時提到大地的清晰、分離、明確,因此“它代表了混沌的反面”(第1頁)?;煦缟隽伺c自己對立的大地,大地又生出了與自己對立的天空與海浪?!斑@些東西一被她排出,就變成了她的復制品和她的對立面了”(第4頁)。天空與大地位置上下相對,大小一致,像是復制品,又像是鏡面的反射。而海浪不斷流動著鉆入大地體內(nèi),與大地的堅固、密集截然相反。這是創(chuàng)世神話中被創(chuàng)造實體之間的辯證思維,此外,較為抽象的創(chuàng)造物中同樣具有這樣的辯證性。
混沌除了生出大地之外,還生出了絕對的黑暗(埃瑞波斯)與夜神(尼克斯)。韋爾南將埃瑞波斯神描繪為處于純粹狀態(tài)的黑暗力量,而且體內(nèi)沒有任何異質(zhì)的東西。這次生育中并沒有蘊含太多的辯證性,但夜神尼克斯的生育卻充滿了二元對立的特征。他生育了日神(赫墨拉)與絕對的光明——“以太之光”(埃忒爾)。韋爾南在此處還特別點出了日夜的輪轉(zhuǎn),黑夜呼喚白晝的來臨,而沒有白晝就沒有黑夜。由此可見,當一物生出了與自己相對立的另一物時,也是在對自己進行重新定義。由此,屬于絕對光明的天界就與屬于絕對黑暗的冥界塔爾塔羅斯區(qū)分開了,而大地處于中間地位,則被晝夜二神交替管理著。當宙斯創(chuàng)立秩序之后,神、人二分,大家各歸其所,三層宇宙的結構也固定了下來。為使結構更加清晰,我們可以簡要繪制下表:
居住者 宇宙分層 特征神人、動植物戰(zhàn)敗之神天空 不朽凡間 生老病死地獄 塔爾塔羅斯 不朽埃忒爾 絕對的光明 以太之光日神、夜神更替轉(zhuǎn)換埃瑞波斯 純粹的黑暗
此外,當烏拉諾斯被閹割后,他也生出了一些子女,其中不乏截然對立的存在。生殖器一被割下,片刻間就從血液里生出了仇恨與懲罰之神(埃里尼斯),緊接著生下一系列暴戾的神。韋爾南強調(diào)烏拉諾斯的血液產(chǎn)生了三種神,“分別代表著暴力、懲罰、爭斗、戰(zhàn)爭、屠殺”(第10頁)。而當生殖器被扔入大海后,精液與海浪的結合卻生出了美神、愛神與欲望之神。換言之,去勢的烏拉諾斯既生出了仇恨與爭斗,又生出了愛。對此,韋爾南解釋說:“厄里斯和埃羅斯是同一基礎性事件的產(chǎn)物,這一行動打開空間,開啟時間,使前后相承的世代出現(xiàn)在帷幕已經(jīng)拉開的世界舞臺上。”(第12頁)的確,對一個家庭或一個人類群體內(nèi)部而言,不和睦與愛總是相伴相生的,而在這種爭斗與和平之間的反復擺動,則促進了世代的更迭與世間秩序的生成。當然,戰(zhàn)爭不能永遠進行下去,一旦秩序建立,世間將暫時歸于平靜,但試圖破壞秩序的力量卻隱藏在角落中,永遠蠢蠢欲動。
在韋爾南的觀念中,雖然世界萬物中充滿了二元對立,但是相互對立的二者之間往往界限并不分明,在特定條件下是可以相互轉(zhuǎn)化的。比如堅實穩(wěn)固的大地,雖然已經(jīng)從混沌中分化出來,成為獨立存在的個體,但是其根源仍然深深扎在塔爾塔羅斯之內(nèi),與混沌相連。關于塔爾塔羅斯的存在,韋爾南的論述不多,卻總在行文中穿插入關于混沌或是混沌力量試圖反撲的敘述。秩序與混沌是一組二元對立的觀念,秩序的建立伴隨著流血與戰(zhàn)爭,著實不易?;煦绫灰暈橹刃虻钠茐恼撸粌H位于宇宙的底層,而且關押著被神界排斥的原始暴力之神。這些神被韋爾南視為是秩序的挑戰(zhàn)者與破壞者,他們一旦勝利,世間秩序?qū)⑼帘劳呓?,整個宇宙將復歸混沌。
如前文所述,宇宙中從第一代神烏拉諾斯到第三代神宙斯,神的代際更迭也是一個原始性逐漸減少、理性與智慧不斷增加的過程。提坦神的怪胎兄弟被韋爾南視為具有混沌特征的存在,提坦一般具有無秩序的特征。宙斯通過智慧操控了一部分可控的無序力量,來對抗不可控的無序力量。繼而,他將不可控的無序關入混沌,再將可控的部分收編入秩序之中。但是正如混沌永遠深埋于大地之下,被關入塔爾塔羅斯的提坦神們也永不會死亡一般,秩序的對立面永遠隱藏、潛伏著,隨時準備反撲。無序反撲的例子有二,一是蓋亞與塔爾塔羅斯之子梯豐的挑戰(zhàn),二是巨人的挑戰(zhàn)。韋爾南對梯豐出生的敘述十分有趣,蓋亞在與她之上的烏拉諾斯生育提坦等一系列子女后,又與處于她之下的塔爾塔羅斯生育了梯豐,因此梯豐是由一半混沌構成的。韋爾南將他視為混沌的代言人,是“萬物的胡亂混合”(第30頁)。韋爾南花費了一番筆墨來描述這場戰(zhàn)爭的激烈程度,以及宙斯一度瀕臨失敗的局面,但在關鍵時刻,仍然是智慧起到了扭轉(zhuǎn)局面的作用。如果說梯豐之戰(zhàn)喻義著對秩序的挑戰(zhàn),那么巨人之戰(zhàn)可被視為人類對神靈的挑戰(zhàn)。正如韋爾南所說,巨人歸根結底屬于人類,在必死與不朽之間搖擺。宙斯在兩場戰(zhàn)役中都贏了,因此宇宙結構得到了維護,人與神之間的秩序也得以維持。但是,韋爾南也提到,提坦與梯豐們不會死去,而是如同休眠火山一般暫時睡去,無序的力量并未消失,秩序仍然時刻處在被無序反撲的危險之中。
在韋爾南這里,截然對立的矛盾兩面,卻往往同根同源,甚至會互相轉(zhuǎn)換。這不由令人想起他對于邏輯(Logos)是從神話(Mythos)中分化而來的說法,也與神話敘述中所夾雜的思維如出一轍。關于二元對立互相轉(zhuǎn)換的觀念,很像中國的陰陽觀,陰陽二氣孕生自一源,二者此消彼長,不斷運動、變換,共同構成了這個世界。這兩個對立的觀念,一定是彼此互為定義的,因此缺一不可。
韋爾南在神話的敘述中,屢次出現(xiàn)對“他者”的描述,以下選取潘多拉、酒神狄俄尼索斯、死亡女妖戈耳工三個形象分別論述。
潘多拉的情節(jié)屬于造人神話,在希臘神話中,男人是從土地中生長出來的,對此韋爾南沒有做過多的敘述,卻特別強調(diào)了女人的出現(xiàn)是神對人類的懲罰。顯然韋爾南格外關注到希臘神話中將女性放置到了“他者”的地位。希臘神話中首先出現(xiàn)了女神蓋亞,蓋亞作為眾神之母,直接或間接地創(chuàng)生了眾神。但是從蓋亞身體內(nèi)長出的人卻只有男人,這似乎稍顯詭異。細思之后,我們可以判斷這大概被沾染上了希臘父權社會的色彩,韋爾南對潘多拉的描述中也充分可見女性在神話中的“他者化”。宙斯按照女神的樣子,命令工匠之神用黏土和水制造了潘多拉。女神們將她打扮得分外美麗,但韋爾南卻稱之為“像在故事的第一段中白骨外面包著肥肉一樣”(第57頁),她雖然外表充滿誘惑力,實際上卻擁有狡詐、貪婪的秉性。韋爾南強調(diào)了第一個女性——潘多拉作為外來者的身份,她甚至不是天然存在的,而是神為了明確與人之間的界限而制造的罪惡??梢月?lián)想到韋爾南在論述城邦政治時,常常強調(diào)只有成年男性才是真正的公民,而女性是被排斥在公民范圍之外的??芍f爾南無論在神話、政治、哲學方面,都關注到希臘文化中女性的“他者化”地位。這可以與酒神崇拜聯(lián)系起來討論。
韋爾南對酒神精神格外關注,關于酒神的討論幾乎在他的每本著作中都占據(jù)了一定篇幅,本書中更是用了一整章來講述狄俄尼索斯的故事。作為宙斯最鐘愛的兒子,他也是忒拜城主卡德摩斯的外孫,為了強調(diào)“外來”與“本土”的對立,韋爾南提到卡德摩斯家族是來自遠方的異鄉(xiāng)人。因此對于狄俄尼索斯而言,他既不屬于神界,又不屬于人界,同時既非本土的,也非外來的,他的存在充滿了矛盾性。因此他四處流浪,用酒的迷狂性吸引信徒,他的存在是具有明顯的“他者”特征的。韋爾南十分關注酒神面具的凝視特征,這種用目光攫取人注意力的方式,是人與神之間特別的交流方式,是“和他的崇拜者之間建立起一種面對面的關系”(第142頁)。作為神中的“他者”,狄俄尼索斯吸引的信徒也多是人中的“他者”——女性。韋爾南屢次描述這些女性信徒在迷狂中所做出的種種匪夷所思之舉,她們在迷狂中拋去一切理性與秩序,回到一種近似于混沌的狀態(tài),此時的一切所作所為都偏離正軌,被視為異端。狄俄尼索斯造成的迷狂顯然引起了一定的麻煩,人們最終要脫離迷狂回到秩序,因此往往為之前的行為后悔不已。韋爾南對此總結道:“只要城邦里本地人與異鄉(xiāng)人之間、常住者與旅行者之間、保持自我、拒絕改變的愿望與異國、異己、他者之間不能建立聯(lián)系,悲劇就不可避免地會發(fā)生?!保ǖ?58頁)韋爾南將酒神的神話視為對拒絕外來者會帶來災禍的隱喻,認為這實則體現(xiàn)的是希臘人對于“他者”的焦慮。
戈耳工與狄俄尼索斯一樣被視為神中的異端與“他者”,韋爾南在書中同樣花費一個章節(jié)的筆墨來講述戈耳工與死亡。他曾在《眼中的死亡》中以此為中心進行了大量的探討,并在《一段旅程的片斷》中屢次提及。韋爾南一向關注處于邊緣地位的“他者”,除了上文論述的潘多拉與酒神之外,他對狩獵女神阿爾忒彌斯也給予了一定的關注,因為他們都是相對于“同一個”的“另一個”,也就是“他者”。①[法]讓-皮埃爾·韋爾南:《神話與政治之間》,余中先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41—45頁。同時,韋爾南還關注到狄俄尼索斯與戈耳工的凝視都具有魔力,只是前者的目光能讓人陷入迷狂,而后者的目光則讓人跌入死亡。韋爾南認為二者間具有二元對立的結構性,因為前者是同神圣的融合,而后者是同混沌的混淆。②同上,第58—78頁。值得注意的是,代表了死亡的戈耳工是女性的形象,只要落入她的目光中,生命就會在瞬間流失。佩耳修斯與戈耳工三姐妹無冤無仇,只是為了彰顯他的英勇而誅殺了最小的美杜莎。聯(lián)系韋爾南的其他文本,可以看出他將兩種互相對立的死亡內(nèi)化在神話敘述中的痕跡。所謂“漂亮的死”,指的是英雄為了榮譽而戰(zhàn)死沙場,如果佩耳修斯在戈耳工的目光中死去,正是一種“漂亮的死”,但戈耳工所代表的死亡卻是一種“恐怖且充滿誘惑的死”。前者的死亡是陽性的,而后者的死亡是陰性的,是一種被詛咒的死亡,而代言人則是神中的“他者”戈耳工。
我們在韋爾南在神話的講述中,常??勺x出他對希臘文化中“他者焦慮”的關注。對于世間的第一個女性形象潘多拉,韋爾南強調(diào)她是宙斯用來懲罰人類的工具,是人類中的“第二性”。而酒神狄俄尼索斯,則是神中的“他者”,他居無定所,使信徒陷入迷狂的特性被視為一種“異端”。戈耳工同樣是神中的“他者”,她所代表的死亡是一種危險而充滿誘惑性的死亡,與希臘文化中所推崇的“漂亮的死”截然對立。
希臘神話歷史久遠、版本眾多、構成復雜,韋爾南從眾多的材料中進行篩選,再用自己的語言復述出來,夾敘夾議。神話學家所編寫的神話集必然與普通人所編寫的不同,是融入了學者的學術觀點于其中的。事實上,能夠完整、全面地講述希臘神話并不難,難就難在浸淫于大量的材料中時該如何取舍,這體現(xiàn)了一位學者的眼光??鬃邮龆蛔鳎瑒h減了不少材料最終編訂《春秋》,而他的取舍選擇是體現(xiàn)了政治意義的。太史公從茫茫史料中刪去百家不雅馴之言,最終寫定《史記》,這樣的取舍體現(xiàn)了史學家的“史裁”。與此同理,韋爾南文中所選取的神話部分對他而言是有意義的,背后體現(xiàn)了他所理解的希臘哲學觀與歷史觀。
韋爾南上承列維-斯特勞斯的結構主義觀點,由此出發(fā)進入神話學研究,又選取歷史心理學的道路研究希臘神話。他的學術路徑中具有鮮明的個人特色。王銘銘在《神話學與人類學》一文中提到,韋爾南研究神話的三個步驟中除第二點源自列維-斯特勞斯以外,另兩點都頗具個人特色。這三個步驟分別為:其一,從文本本身看神話敘述的時代,將時代視作一種“語法”;其二,考察同一神話的不同版本,處理詞語和觀念的差異;其三,通過神話學進行文化和觀念形態(tài)的分析,把神話文本放到當時社會情景中分析。①王銘銘:《神話學與人類學》,《西北民族研究》,2010年第4期。而本書對于第一個步驟的體現(xiàn)尤為明顯,韋爾南所關注的秩序的建立,以宙斯取得統(tǒng)治地位而被宣告,而在他看來,宙斯身上就有城邦政治的體現(xiàn)。韋爾南屢次在行文中強調(diào)宙斯統(tǒng)治的公平、正義、節(jié)制與善于分配權利,這種秩序的描述無疑帶有城邦時代的特點。
而前文所述的三點思考也可以作為韋爾南學術思想的體現(xiàn)。強調(diào)秩序的建立可被視為他神話觀的集中體現(xiàn),他認為神話是不同層次的文化區(qū)分形成過程的分析,比如宇宙的形成、神界的代際更迭、人與神的分離、人與動物的區(qū)分。而二元辨證則是他結構主義思想的體現(xiàn)。至于對“他者”的關注則一向是他研究的重點,王銘銘將這點總結為韋爾南“特別強調(diào)解決神話論述的‘生于一’到‘生于異’的轉(zhuǎn)變問題”②同上。。這除了關注到女人之外,還體現(xiàn)在對狄俄尼索斯與戈耳工這些神界“他者”的關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