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超婷

學界一般以為，方達生是章靳以與曹禺的“綜合體”，雖有如此豐富的本事原型，但從劇本看，方達生在性格完整性與形象完成度等方面皆不能與陳白露相媲美。究其根由，并非作者寫作功力見拙，而是有意為之的結果。在《日出》中，方達生的角色定位即在于“輔助者”，以輔助陳白露的“反對者”功能的完成，這種功能設置，對《日出》整體創(chuàng)作意圖的實現(xiàn)無疑至關重要，具體通過三個形象實現(xiàn)這一創(chuàng)作意圖。

一、“代償”策略與“執(zhí)愛者”

由于塑造陳白露形象的需要，方達生在劇中明顯被設置成“執(zhí)愛者”：摯愛于所戀之人，執(zhí)著于已逝的青春、物事與夢想，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層面。（1）事關生活的單純與熱愛。方達生雖然憨厚如呆子，卻有著正直的三觀。他認為單身女子自己住在旅館里，“交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日出》，文化生活出版社，1937年，28頁）是放蕩與墮落的。此外，他忠于自己健康的生活方式，不隨波逐流。他不會抽煙，不會跳舞。他還敢于直面黑暗，看到旅館里的人日夜顛倒，認為“這里的人都是鬼”（《日出》，40頁）?？偠灾竭_生喜歡一切富有生氣的事物。（2）對陳白露的執(zhí)愛。方達生和陳白露青梅竹馬，青蔥歲月里曾彼此相愛，但命運捉弄使兩人最終分道揚鑣。當他聽到陳白露過著墮落生活時，依然堅信陳白露清純?nèi)绯?。他坦承自己念舊：“我就是這么一個人，永遠在心里頭活著。”（《日出》，24頁）他是全劇唯一一位真心待陳白露的人。（3）喚醒、保持陳白露內(nèi)心愛與美的能力。方達生是陳白露的感情依托，在方達生面前，陳白露可以以“孩子”示人。此外，他對陳白露的每一次關于“離開”的勸說，都可以看到陳白露感情的起伏與遞進，最終“靈魂”被方達生激活的陳白露，身體卻無法逃離這個牢籠，最終選擇永遠離開了人世。三層整合，使方達生性格充滿“愛”的因子。

以上三層“執(zhí)愛”，使方達生的性格充滿單純、明朗之物，他熱愛“他物”，并嘗試努力用自己微弱的力量影響他人。這實際上也構成了《日出》之不馴服從現(xiàn)實、挑戰(zhàn)現(xiàn)實的力量。考之現(xiàn)實，這三層設置有的源自原型章靳以，有的則屬曹禺的改寫。第一層有生活材料作為根據(jù)。在靳以作品中，無處不透露出他對生活的赤誠與生命的敬仰，常使自己心靈和自然合二為一。在他眼中，狗是“天下最忠于主子的動物”，他能聽到“高摩天際的大樹的高枝上，正有小鳥快樂地叫跳著”。這些生命之愛，與方達生如出一轍。第二層的根據(jù)亦十分充分。靳以曾說：“我有旺盛的生命，我有固執(zhí)的愛情。我用我的愛情，滋育我的生命的樹，使它在大地間矗立，不怕大風雨的搖撼?！边@些話證明了靳以將愛情視之如命。因此在他早期作品中，有大量追憶愛情之作，如《往日的夢》，一邊責怪對方的殘忍與訴說自己的決絕，一邊止不住關切對方：“聽到說你是瘦了，又憔悴了，我的心就起始苦痛?！钡鹊龋梢姺竭_生對于陳白露的執(zhí)愛有著扎實的現(xiàn)實基礎。第三層設定則多屬藝術虛構。曹禺曾欲言又止地說：“靳以和這位王小姐好過。”此處提及的“王小姐”，即羅隆基的伴侶王右家，亦是陳白露的主要原型之一。但據(jù)現(xiàn)有史料，王右家與靳以的這段過往，鮮有提及，需要考辨。王右家曾因羅隆基一句“一定會給這死氣沉沉的社會，平添生氣”而決心追隨，也曾因唐季珊并非和羅隆基“同一個圈子”，不必“被他（按：羅隆基）暗笑”而選擇再嫁商人婦，但靳以僅是一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年輕文人，無論在身份還是關注度上，均不及兩位政商傳奇人物，更不可能達到“給社會投下了一顆爆炸性的原子彈”的效果。因此，靳以也不能擁有保持王右家之愛的能力。

故，曹禺在話劇中采用“代償”的故事策略，代替與補償靳以受到“冷待”的事實。一方面，基于寬慰之需，對靳以愛而未滿的事實進行補償。情傷后，過往愛戀讓靳以久久不能抒懷。面對好友的一蹶不振，曹禺用熱愛生活的方達生轉(zhuǎn)移靳以幽怨的愛情視線，用陳白露對方達生的愛來補償現(xiàn)實中章靳以“無名無份”的哀傷。此外，這也是對以“多愁善感”示人的靳以的解讀補償。靳以的性格中，多愁善感的情緒非常濃烈，筆尖劃過之處滿紙愁容。其實靳以并非悲觀倦世，他愛生活，只不過他的愛過于沉重，于是曹禺故意從靳以身上“提純”甚至拔高“愛”的能力，而“過濾”其濃重“愁感”，以消除靳以憤“愛”嫉俗而帶來的陰郁感，既塑造了一個感染人的方達生，也側面向世人展示了一個讓人耳目一新的靳以。

另外，應悲劇性反面人物“否定的美質(zhì)”的敘述之需，《日出》同樣有用方達生“照亮陳白露之美”的藝術虛構代替靳以“在王右家心里毫無漣漪”的現(xiàn)實的必要。對于人物塑造，高爾基曾說：“每一種品質(zhì)都未必能夠完全決定一個性格。”中國作家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為了使人物“符合歷史的正確反映”，文學中出現(xiàn)了只顯露一種“品質(zhì)”的“臉譜化”人物。但如果把文學看作“人學”，人就絕不可能只有一種性格，只向世人展示一種面貌。陳白露作為“悲劇化”人物，擁有著傳統(tǒng)美德不乏卻又不容的“美質(zhì)”，深具“否定的美質(zhì)”（別林斯基）的特征：“它不是真正的美，又有別于一般的丑;它具有某種美的外觀形態(tài)，又受事物丑的惡的本質(zhì)方面或主導方面所規(guī)定、支配和制約，以至就是丑惡本質(zhì)的表現(xiàn)形態(tài)?！标惏茁稌r常表露出她執(zhí)于物欲、輕視愛情、蔑視生活、自甘墮落的“丑惡本質(zhì)的表現(xiàn)形態(tài)”，但也不時展現(xiàn)出她善良、熱心腸、獨立的“美的外觀形態(tài)”。這很大程度上歸功于方達生作為“執(zhí)愛者”的作用，他的存在，照亮陳白露身上的美好，推進陳白露“否定的美質(zhì)”的敘述機制運作。陳白露在劇中是十足的棄世者，她總以“事不關己”的姿態(tài)示人，如此，更別指望她會對眼前的世界報以真情實意的愛。但在方達生的感化下，陳白露開啟了在殘酷的世界里對愛的感知。尤其在兩人一次賞霜花與關于“名譽”的爭論后，陳白露在無人之時的表現(xiàn)：“她悄悄地在窗上的霜屑劃著痕路?！煲獾亟谐鰜?。她笑了?！保ā度粘觥?，126頁）能快樂地玩樂霜花，顯然她將方達生的話“聽進去”了。這也為接下來陳白露幫助“小東西”，并連續(xù)用五個“喜歡”表達感情提供了合理的行為基礎。遺憾的是，雖然在方達生愛的感召下，陳白露不時會成為眾人口中“又一個——瘋子”（《日出》，176頁），卻依舊不能抵抗“丑的惡的本質(zhì)方面”的“規(guī)定、支配和制約”。她雖然提供給“小東西”容身之所，但隨意一句“那我把她送給你了”（《日出》，126頁）可看出其人情冷淡。第二幕末與方達生一同尋找“小東西”，但第三幕她已經(jīng)回到了聲色犬馬的圈子。陳白露的“美質(zhì)”猶如曇花一現(xiàn)般，終歸消弭于現(xiàn)實，至此，方達生在“執(zhí)愛者”的作用下，一個“并不像人們所說的那么壞”的陳白露，便凸顯出來了。

二、“人道主義”的來源

隨著劇情推進，方達生在“行動”上已有所進化，不再局限于兒女情長。他除了被設置為“執(zhí)愛者”的形象以外，被添加了“人道主義”元素。具體也體現(xiàn)在三個層面：（1）“不合時宜”的正義感。當知道黃省三帶著孩子自殺，他感慨“這太不公平了”（《日出》，217頁）;當“小東西”不見了，他表示“我要找她去”（《日出》，171頁），哪怕“小東西”是金八看上的人。（2）左翼傾向的人道主義批判。方達生是全劇唯一“醒著”的人，他質(zhì)問“人與人之間為什么要這么殘忍”（《日出》，261頁），控訴“為什么你們允許金八這么一個禽獸活著”（《日出》，261-262頁），能直面金八等人的丑陋行徑：“臭蟲！金八！這兩個東西都是一樣的，不過臭蟲的可惡，外面看得見，而金八的可怕外面是看不見的，所以他更兇更狠。”（《日出》，262頁）此時的方達生是敢于直面“人吃人”社會的左翼“先鋒”。（3）揭示陳白露作為“人”的悲劇。他耿直揭開陳白露少為人知的傷疤：“我知道你嘴上硬，故意說著謊，叫人相信你快樂，可是你眼神兒軟，你的眼瞞不住你的恐慌，你的猶疑，不滿?！保ā度粘觥罚?64頁）方達生明白困住陳白露的還有這個強權統(tǒng)治的罪惡世界，他勸說陳白露“遠遠地離開他們”（《日出》，264頁），實際是向世人揭露陳白露悲劇的實質(zhì)。

考之史實，可知有的來自原型，有的則是改寫的結果。其第一層有原型作為“刻模”。詩人姚奔回憶：“靳以給人的印象，是熱情、誠懇、富于正義感，對人處事，愛憎分明。”他的散文中出現(xiàn)不少對被害動物及人類的哀憐，因此談到靳以，親友們不約而同評價：靳以是“多么正直”的人。第二層也有現(xiàn)實材料可溯源。曹禺與靳以作為摯友，他們不謀而合地將目光鎖定在紛亂的黑暗社會。靳以眼中的社會，是“打著謊言或是欺騙著，幾乎成為天性”的，是為達官貴人作“嫁衣”的。與靳以相似，曹禺眼中分崩離析的世界也讓他“按捺不下的憤怒”，正是兩人這種對美好生活的渴求，對丑陋現(xiàn)實的唾棄，促使曹禺借用方達生之口，義正詞嚴地揭露社會丑態(tài)。第三層則屬于曹禺匠心獨運的虛構。如對城市化的衍生物——“摩登”的理解，王右家認為：

“摩登”，并不僅僅在剪發(fā)畫眉，穿西服，著皮鞋上追求，我們以為思想上，知識上的摩登更要緊，總之，各方面都要“摩登”才好。同時，一個國家全數(shù)婦女中，只有少數(shù)服飾上外表上的摩登，這個國家依然不算摩登的國家。

可見，“各方面都要‘摩登”是有物質(zhì)前提的。故王右家關注的是已解決了生存問題的貴婦名媛的思想納新問題，但靳以與曹禺關注的是底層婦女的生存問題，靳以甚至對城市化附帶著更多的“仇視”心理。王右家的立場與靳以、曹禺極為異趣，對他們的社會批判與“人道主義”恐怕也很難以為然。因此，在現(xiàn)實中，靳以這類名不見經(jīng)傳的年輕文人難在思想上成為“喚醒”王右家之人?！度粘觥匪嫷姆竭_生與陳白露之思想關系，無法從原型人物關系上取得根據(jù)，必須進行技術上的改寫。

而曹禺之所以讓方達生披上“人道主義”的羽翼，與補償心理機制有關，方達生的“人道主義之聲”，包含了曹禺呼聲。一則，婦女宿命感催生了曹禺同情心。曹禺同情一切不公，同情弱者，尤其女性?！拔沂菋D女的崇拜者”，曹禺認為女人不管是從生理角度還是社會角度，都是最苦的。因此他認為“落在地獄的‘小東西，如果活下去，也就成了‘人老珠黃不值錢的翠喜”。“小東西”的失聯(lián)，翠喜的失足，仿佛冥冥之中搭建了一條婦女命運輪回之路，更讓曹禺痛苦的是，這種輪回不是虛構的，而是真實世界的映射。這讓一向以婦女為敬的曹禺，對婦女同情心更為強烈。二則，實地考察后催生了曹禺強烈的同理心。為寫好“小東西”情節(jié)，曹禺曾喬裝打扮得到大量真實材料，但也飽受了很多侮辱：

我幸運地見到許多奇形怪狀的人物，他們有的投我以驚異的眼色，有的報我以嘲笑，有的就率性辱罵我，把我推出門去。

以身份感和作家風骨傍身的曹禺，卻被狗彘不如的市井無賴言語侮辱，自尊心被無情踐踏，“我希望我將來能用一種符號記下那些腔調(diào)。每一個音都帶著強烈地方的情緒，清清楚楚地留在我的耳鼓里?！辈茇状巍耙兹荨?，身心均體會到了貧賤如泥的底層人民的苦痛，與往日心里不痛快相比，更多了一份感同身受。因此，曹禺在寫作中也將自己之于女性與底層人民的人道主義同情，深深地投射于方達生這一人物之上。

無論是出于原型的現(xiàn)實依據(jù)，還是出于心理補償，“人道主義者”方達生都見證了陳白露在這個罪惡世界里的沉淪。這表現(xiàn)在兩層。（1）方達生的存在凸顯了陳白露難以擺脫的人性弱點。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提道：“有一種介于這兩種人之間的人，這樣的人不十分善良，也不十分公正，而他之所以陷于厄運，不是由于他為非作惡，而是由于他犯了錯誤?！眮喞锸慷嗟聸]有進一步對“錯誤”進行界定，但朱光潛認為此觀點可表明亞里士多德不僅認為人物悲劇是命定，還有“悲劇的災難在某種意義上是對人物性格弱點或過失的懲罰”。以此觀之陳白露，其悲劇也是某種性格弱點所致。但陳白露的弱點不是在觥籌交錯的人際交往中顯現(xiàn)，而是在方達生“人道主義”的感召下暴露的。在“寶和下處”看盡人間慘境的方達生，對陳白露已經(jīng)不拘于愛的憐惜，他更多的是對女性命運的同情。陳白露并非沒有機會離開，因為方達生鍥而不舍的解救，她機會很多但卻親自放棄，甚至在方達生給出了“先離開這兒”（《日出》，264頁）的緊急方案，她依然無法勇敢邁出第一步?！皩τ诒瘎碚f，致命的不是邪惡，而是軟弱”，哪怕陳白露有過與“黑三”們抗衡的經(jīng)歷，但在相同“摔倒”之地卻不愿意重來一次，懦弱這一弱點暴露無遺，這也揭示了陳白露人生悲劇的第一層因素——性格悲劇。（2）方達生對陳白露人生悲劇揭露還表現(xiàn)為他們在“灰色地帶”的“信仰博弈”。17世紀后期英國批評家托馬斯·賴默提出“詩的正義”說，認為文學作品應堅持“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原則，最終以實現(xiàn)懲惡揚善的道德目的。但這種過于絕對的觀點，在實際中卻并未完全得到認同。生活中更多的是“善”與“惡”交纏的“灰色地帶”，這個“灰色地帶”不僅體現(xiàn)在“善”“惡”在獨立個體身上交替與抗衡，還體現(xiàn)在“懲惡揚善”的過程中，“善”不一定得善終，“惡”也不一定報應不爽。劇中“金八”們越活越有錢，但黃省三一輩子兢兢業(yè)業(yè)，卻換來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悲慘下場。在這樣一個人人不得安生的“灰色地帶”，陳白露倒是清楚“太陽不是我們的”（《日出》，328頁），結束自己生命。曹禺對此解釋為“她氣餒了”。但方達生未然，他決心成為真正的“傻子”，在感化陳白露不成功后毅然出走，尋找“傻子”的前途去了。他們對“灰色地帶”作出的去留，實際上是通過對“灰色地帶”的各自解讀而得出的具有個人特色的生存信仰。方達生和陳白露關于“信仰”的這場博弈中，沒有輸贏，而是各自檢驗何種方法能推進這悲慘社會里“懲惡揚善”的進程。如此看來，陳白露人生悲劇的第二層因素便也昭然若揭——社會容忍不下她這種在“善”與“惡”之間游離的人，這又是社會悲劇。

三、“我暗示出一個偉大的未來”

曹禺曾明確表示，希望通過《日出》“暗示出一個偉大的未來”。如此，如何構建與觀眾之間心照神交的“未來”，方達生便成了最重要的中介人物，成為一位“理想追逐者”，這主要包含三層體現(xiàn)：（1）方達生承載了左翼式的社會抗爭。當方達生看清楚了旅館眾生相后，表達出抗爭愿望，“我也許要跟金八打打交道，也許要為‘小東西跑跑，也許為小書記那一類人做點事，都難說?！保ā度粘觥?，272頁）但同時將自己和“詩人”作區(qū)分：“我不會變成詩人，但我也許真會變成一個傻子”（《日出》，272頁）。乍聽之下，仿佛是方達生語無倫次的“呼號”，其實這一切是他有意而為之的“隱晦”?！霸娙恕笔菕仐壌颂帯昂诎怠保硪捯惶幑饷?。而方達生確實留在原地和“黑暗”斗一斗，“日出”雖然不是他的，但卻絲毫沒有阻撓他抗爭的心。（2）方達生照亮了陳白露人生最后的沉沒。當劇末所有人都有一個預示“歸宿”時，方達生仍未放棄對陳白露的救贖，他邀約陳白露“一齊做點事，跟金八拼一拼”（《日出》，331頁），方達生已成功將個人感情上升為家國情懷，但陳白露卻依舊在沉溺在個人不幸中。（3）他暗示了一個公正美好的未來。苦思冥想“太陽是誰的”（《日出》，92頁）的方達生，臨近劇終在小工們身上找到了答案，并“轉(zhuǎn)過頭去聽窗外的夯歌，迎著陽光由中門昂首走出去”（《日出》，331頁）。這一切那么順其自然，又讓人信心滿滿。而觀眾隨著方達生的落幕，看到了一個公正美好的未來。

對照人物原型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三層理想設置有的有現(xiàn)實依據(jù)，有的則出于曹禺妙筆生輝的虛構。第一層多有現(xiàn)實依據(jù)。20世紀30年代，曹禺在與友人的交流中耳濡目染地接受了“左翼”思想的熏陶：“那時我知道世界上存在一種追求光明的人，都是些好人。但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當時并不明白。”正是在這樣“模糊”心境下，曹禺在創(chuàng)作《日出》時不知不覺地讓方達生渲染上了“左翼”色彩。這是一種熱烈色調(diào)，使方達生擁有了積極、熱情的色彩。第三層，也可在現(xiàn)實中找到證據(jù)。曹禺是否真的對這個“時日曷喪”的社會萬念俱灰，看不到未來呢？不盡然也。曹禺在《日出》前面附錄一段圣經(jīng)語錄，用一個鴻蒙沆茫的世界暗喻了一個分崩離析的社會。然而他并不打算將這一鴻蒙之狀停留在“渾噩”的層面上，因為他認為“人畢竟要活著的，并且應該幸福地活著?！覀円行碌难碌纳?。于是他在將目光鎖定東方之野，日出之處，描寫日出以前的事情。之所以如此設定，是因為現(xiàn)實生活中有這么一群人，他們過著“日出”里的某一類生活，“忘記了有一種用了錢必須在‘雞蛋里挑骨頭的工作，不然連這一點點的希望都不容許呈現(xiàn)到我們眼前的”。而為了保護那些“有了陽光的人們”，曹禺便將主角置放在了背后。

以上兩層均有原型參考，而第二層更多出于虛構。方達生照亮了陳白露的人生沉沒，但靳以與曹禺不見得是王右家的“明燈”，因為王右家沒有像陳白露那樣沉淪。20世紀30年代的王右家，因羅隆基在學界、政界穿梭游弋，她的生活也因此多姿多彩，成為“通天教主”。靳以和曹禺若想用“左翼”思想去“暗示”王右家一個不存在的“窮途末路”，未免顯得牽強附會，所以曹禺對此進行了虛構。

之所以這樣改寫，首先是因為陳白露形象的完成需要，作者希望透過追逐理想的方達生來表達“否定的美質(zhì)”最終會毀滅的立場。陳白露的形象，在前面兩幕刻畫下，“否定的美質(zhì)”也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曲終人散之時，必須要給她一個滿意的“句號”。曹禺曾說，“陳白露的死，是清清楚楚的”。換而言之，陳白露必須死，她的人物形象才得以完整，若她繼續(xù)找了另外一片“森林”，則必然是另一個故事了。由此可推斷，“理想”加持的方達生既不希望陳白露死，又“希望”陳白露死。所謂“不希望”，是基于方達生這一劇中人物的本意出發(fā)而考慮的。方達生愛著陳白露，他在最后看到未來，找到光明方向，他希望陳白露重拾信心跟他一起拼一下。而所謂“希望”并非說方達生激進地“謀殺”陳白露，慫恿她了結自己的生命，而是繼承作者思想的方達生，認為陳白露必須“死”。這頗有幾分“歷史的必然要求”的韻味。此處的“歷史必然性”，不是指歷史發(fā)展的潮流趨勢，而是“人們歷史性的必然要求”，是恩格斯所說的：

主要人物是一定的階級和傾向的代表，因而也是他們時代的一定思想的代表，他們的動機不是從瑣碎的個人欲望中，而正是從他們所處的歷史潮流中得來的。

方達生所代表的理想傾向，是左翼式的“末日”傾向。他深知陳白露如果繼續(xù)與丟棄太陽的人為伍，哪怕她擁有掩護弱小的“美質(zhì)”，也終將迎來自己末日。他對陳白露說：“你這么下去，一定是一條死路?！保ā度粘觥?，329頁）此時對陳白露袒露心聲的方達生，已經(jīng)不是“瑣碎的個人欲望”的勸說者，而是置身于時代洪流的代表著被壓迫階級的預言者。陳白露“否定的美質(zhì)”被毀滅，除了“歷史的必然要求”外，還有“否定的美質(zhì)”具備的“自毀”特性?！胺穸ǖ拿蕾|(zhì)”不同于被充分肯定的“美質(zhì)”，它更多是作為反面人物的某種“惡行”的“護法”，這“護法”隨著“惡行”逐漸暴露，又成了反面人物墮落的“催命符”。那么誰可以啟動反面人物“否定的美質(zhì)”的“自毀”呢？除了反面人物自身外，還要有正面人物推波助瀾?！度粘觥分械姆竭_生便充當著這樣一種“催化功能”。眾人眼中的陳白露是聰明的，但方達生卻有著和他人不同的判斷。別人認為陳白露的聰明是在交際圈中的“通行證”，但方達生卻認為陳白露的聰明是她誤終身的“毒藥”。方達生的一句“你太聰明，你不肯做我這樣的傻事”（《日出》，331頁），直接為我們揭示了陳白露聰明這一“美質(zhì)”的實質(zhì)：陳白露的“聰明”，是她看得真切，她知道太陽不屬于自己，自覺抗爭無門，她便無力去抗爭。她的死，有一種“聰明反被聰明誤”的意味。通過方達生之口，我們看到了這樣一個景象，“聰明”的人死了，獨留下了敢于和金八“拼一拼”的“傻子”?！胺穸ǖ拿蕾|(zhì)”終會被毀滅，而留下敢于斗爭的人繼續(xù)描繪美好未來。其次，方達生“理想追逐者”的人物設定，還是左翼寫作對未來主義的需要。1909年，意大利作家馬里內(nèi)蒂以探索“未知”為己任的“未來主義”思潮橫掃世界，產(chǎn)生廣泛影響，其中這種“舊世界在我們的造反中滅亡，將以微笑去迎接新生活”的希望式的態(tài)度，

正是左翼人士對未來的核心期盼。《日出》中也隱匿了這三個關鍵詞，曹禺借助方達生抒發(fā)了本人“左翼”的“未來主義”情懷。第一，作者借助方達生解答“太陽是誰的”的問題。方達生是全劇唯一能聽懂“夯歌”潛臺詞的人。方達生對夯歌由最初的喜歡到最后理解的過程，實際上是他覺醒之路的進階。方達生對無產(chǎn)階級的認可，實際上也是曹禺本人對無產(chǎn)階級的偏愛，因為太多的不可言說，曹禺不得不將“擁有光明和生機”的人推到幕后，又擔心說得過于隱晦而讓觀眾覺得晦澀難懂。所幸的是方達生在劇中代替作者充當了思想向?qū)?，引出“日出”之后的社會主宰。第二，作者通過方達生預告舊社會毀滅。方達生一直與舊社會格格不入，他的言語中對舊社會滿是厭棄。他對陳白露說的“一定是死路一條”（《日出》，329頁），既有對陳白露的預言，也有曹禺對眾人“日出”前的預言：“這是一個腐爛的階層的崩潰，他們——不幸的黃省三、‘小東西、翠喜一類的人也做了無辜的犧牲——將沉沉地‘睡下去，隨著黑夜消逝，這是不可避免的必然的推演?！钡谌?，作者通過方達生描繪了一個燦爛的世界。方達生曾對陳白露疾呼“外面是太陽，是春天”（《日出》，329頁），他看到了腐爛生活的一線生機，“迎著陽光由中門昂首走出去”（《日出》，331頁），隨后夯歌響起，“屋內(nèi)漸漸暗淡，窗外更加光明”（《日出》，331頁）。人與布景的結合，表達出曹禺對美好未來的堅定信念：“而真使我油然而生起希望的還是那浩浩蕩蕩向前推進的呼聲，象征偉大的將來蓬蓬勃勃的生命?！?/p>

四、結語

綜上可見，《日出》對方達生“執(zhí)愛者”“人道主義者”和“理想追逐者”的設置，未必完全合乎原型事實，但能較為客觀地契合作家的內(nèi)在心理。曹禺曾表示“方達生究竟與我有些休戚相關”，因此呈現(xiàn)在觀眾面前的方達生，常常有作者曹禺的影子與心聲。同時，方達生作為作者的心理投射，代表著曹禺乃至“左翼”知識分子對時下時代問題所作出的回應，與時代問題有緊密對接。這為《日出》的經(jīng)典性的形成，奠定了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