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冊

外嬤字正腔圓

雖然她不識一字

但這些韻腳，出了她的口

就像紙上冒新筍

破土而出

《百屏花燈》《蘇六娘》

《紅燈記》《潮州八景》

七字句，四句一韻

三三七，五五五五，七四七四

呂布在元宵燈上戲貂蟬

一種從“閑間”轉(zhuǎn)移到

公園里的古老游戲

復(fù)雜的連韻，簡單的轉(zhuǎn)韻

這么豐富

這么抽象

陳三五娘，在她翻動的冊頁中

相愛又分離，分離又相愛

而今，每年的元宵節(jié)

隔著牌坊街洶涌的人群，隔著

暖暖的燭火

這古老的彈詞，就像

燈影從我的臉拂過

在閃爍的光中

外婆唱著歌的喉嚨

像轉(zhuǎn)瞬不見的云雀，由云入泥

而牌坊街上炸春餅的鼎沸油鍋

多么美好

穿著旗袍“騎標”的姿娘仔，多么美好

手里拿著糖猴活蹦亂跳的小孩

多么美好

花燈

我站在暮色中

很久了

若有若無熙熙攘攘的人群

從燈影中閃過

這是一種怎樣的容器

在它的熾烈和安靜之間

古城家喻戶曉的故事

盛滿紅色的光亮

父親二十八寸的鳳凰牌自行車

在這燈下閃過

我趕著鵝群被雷聲嚇哭的童年

在這燈下閃過

我兒時滾過的鐵環(huán)，用橄欖核

做的陀螺，在這燈下閃過

一些東西正在起身離去

而我，仍然站在這里

在這時代的煙火下

在錦帛閃爍的牌坊街上

這紅色的光，照活

街角糖畫人手中的畫眉

還有這畫眉

清脆的三兩聲啼叫

錘

我終于確定了

這重力，來自我自身

滴滴答答的心跳，趕走

一個又一個影子

這空拍的苦役

鹽粒一顆顆從秒針的縫隙剝落

沒有淚水。沒有臉龐。

直接的咸質(zhì)固體

掉。往下——掉落——

在被求真的欲望囚禁之前

我的面龐，一直住在隔壁

我的影子，一直隔著軀體

好了。該是愛上這玩味的時候了

這真實多好

這暴力多好

這殘酷多好

這發(fā)燙的鐵質(zhì)重擊，多好

跳上生活慣性的鏈條，我是

渴望脫落的一環(huán)。

晃擺的錘

冷不丁，便將人掄向高空

堤

我現(xiàn)在說的堤，是廣東潮州

潮安磷溪仙河的那一段

這段堤由空氣煉成

隱匿而真實

一把平貼在我家鄉(xiāng)土地上蜿蜒的拐杖

我仍不夠蒼老

不足以配上拄靠她

當河水和堤岸停止爭論

歷史便進入新的航程

我的童年，在堤上一堆被曬干了的牛糞中央

開了花

一個羊奶喂養(yǎng)大的野孩子

不配用一朵狗屎花為她加冕

在頂厝洲村與塔后村之間的這段堤壩

我是蝸牛、蟋蟀、甲殼蟲最忠實的玩伴

呼啦啦馳堤而過的拖拉機帶走年少無知

那年夏天，趕鵝的女孩被響雷嚇哭

后來她知道雷聲并不是最可怕的

世上有些輕聲軟語更嚇人

更讓人傷心，就是被嚇到也不可以哭出聲

丟失的鵝群找到了

故事里的女孩再也回不來

那條長堤，是藏在我衣兜里

用手帕巾緊裹的一個寓言的舊址

是母親手中的綸線

縫補著斷魂失魄的日子

好吧，我的故事講完了

一個關(guān)于詩人丫丫童年的故事

現(xiàn)在我在哪里？請不要打擾

我正藏在堤上一朵牛糞開成的花心中央

和一只兒時吵過架的屎殼郎玩著躲貓貓正

起勁呢

立秋

立秋意味決絕

虛度濫用尺度

藏在你心里的風(fēng)暴經(jīng)不住炊煙

洞悉天賦是件很有想象力的事

黑天鵝有篡改政治美學(xué)的天分

野葡萄做夢都會祝福你

田地里需要汗水做補丁

漏洞總是出現(xiàn)在花前月下

曖昧歷練克制

我胸?zé)o大志

只在小草腳下發(fā)過誓

只參加過螞蟻的婚禮

你愛信不信

桉樹

萬籟俱寂的腰桿

適合沉默馬匹的長跑

地平線之外

造物主用紐扣緊緊系住懸崖前的戰(zhàn)士

打過漆油的身體，披戴著霸道的盔甲

他用慘白修長的指尖，碰觸著世界的盡頭

低俯時光的人。用筆直的軀干

抵抗著腳下的子民

一條條跑道，在延伸

他用遼闊的江山，喂養(yǎng)著

日漸腫脹的孤寂

刮痧

事物一直在前進（實質(zhì)上某些前進就是倒退）

一些面孔在記憶中被消磁，音色掉落成粉屑

暮色接踵而至……

帶著暗褐色的傷疤，我用不安的情緒

讀著故鄉(xiāng)的自傳。故事回到故事

文字朗誦文字自身

……規(guī)劃整理討論研究計劃實施……

城市病灶四伏，瘴氣布滿飛鳥的身體

找不到合適的瓦片。痧點浮現(xiàn)

而我總是悄悄坐著火車

回到古朝的木質(zhì)院落。時常

忘記返回

信。不完整構(gòu)想

從稱呼開始

航程轉(zhuǎn)入冒險軌道

殘缺不全的黑鉛字

暗夜里錯手點煙

碰杯言歡的酒席上

她的孤單，從不枯竭

紙張裝不下茂盛的虛妄

問候失去驗證

預(yù)設(shè)的語境被屏蔽

就像某些構(gòu)想夭折于這時代

銷蝕的浪漫只剩下偏旁

麻木，依賴，急劇行進

她已習(xí)慣

在落款處化上青銅濃妝

將月亮當郵戳

穿越，松垮的時空

夜深，她耗盡燃料

吞下整個龐大的精神帝國

信。戲劇的日常

總是被郵票的鋸齒割傷

由圓壓成方的月亮

守在信封的一角。探出

你看我的眼。

哦，不。是觸角。

一遍遍舔舐著我潦倒的睡眠

一顆橘子，被悲劇地

遺落在風(fēng)雪中的大樹下

而我們

一個向西，一個向東

裝作沒看見

而今，郵差來不來

我都是一樣

善待早餐

善待午休

善待夜夢

【責(zé)任編輯】? 盛 之

作者簡介：

丫丫，本名陸燕姜，80后，廣東潮州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廣東省詩歌委員會副主任，廣東省作協(xié)理事，廣東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作品刊于《人民文學(xué)》《詩刊》《星星》等國內(nèi)外報刊，入選多種重要詩歌選本，曾獲數(shù)獎。參加《詩刊》社第三十四屆“青春詩會”。已出版?zhèn)€人詩集《空日歷》等六部，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語、日語、西班牙語、意大利語、蒙古語等?，F(xiàn)供職于潮州畫院（潮州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