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晶心
1
李訊至今還能記得小學(xué)一年級時,她第一次見到媽媽騎摩托車過來接她放學(xué)的情景。
當(dāng)時,等候在校門口的家長都已陸續(xù)接走了他們的孩子。李訊班上的同學(xué)也都走光,只剩她一個人了。老師陪李訊等了一會兒,正要帶著李訊回班時,李訊媽媽來了,騎著一輛高大的摩托車,直接停在了李訊的面前。
她輕快地跟老師打了招呼,然后把李訊的書包放到車前踏板的一只大筐里,把李訊抱過來,安頓好,啟動、加油門、出發(fā)。
路上,李訊媽媽開得比較慢,一邊開,一邊向李訊介紹:“媽媽今天騎的是摩托車,不是電動車,電動車全名叫電動自行車,只能在自行車道上騎,騎電動車不需要考駕照;媽媽騎的是摩托車,跟汽車一樣需要加油,可以開到汽車跑的路上,開摩托車需要考駕照?!?/p>
李訊問媽媽:“你怎么不騎自行車了呢?”
“因為你長大了呀,媽媽騎自行車帶不動你了?!?/p>
“那也可以騎電動車,小西媽媽騎的就是電動車,我認得。”
李訊那時候不太懂,后來才明白過來,媽媽換車,不是因為騎自行車帶不動她了,而是爸爸因病去世后,媽媽換了一份工作,從一名辦公室文員改行做了快遞員。
2
自從媽媽騎上了摩托車,她的生活節(jié)奏就加快了。說話快、吃飯快、在家做事情快,騎車送李訊上學(xué),也不像開始時那么慢慢的了,而是油門一轟,快速就上了路。原來需要20分鐘到校,現(xiàn)在只要10分鐘,甚至七八分鐘就可以。
媽媽變快以后,李訊不得不跟著變快。媽媽會說:“李訊,咱們五分鐘內(nèi)把早飯吃完,三分鐘內(nèi)出門?!?/p>
時間到了,媽媽說:“好了,時間到了,出發(fā)了?!?/p>
如果李訊還沒有吃完,媽媽就說:“不吃了,中午在學(xué)校吃吧?!?/p>
如果李訊說:“我還想吃。”媽媽就說:“好,那再給你兩分鐘吃飯的時間,你準備出發(fā)的時間就只有一分鐘了?!?/p>
媽媽以前不是這樣子的。
以前媽媽在一家大公司做文員,說話輕輕柔柔的,永遠好脾氣地笑著,吃飯、做事都慢悠悠的,也不著急。那時候,媽媽騎自行車送李訊上幼兒園,一路上她們邊看風(fēng)景邊聊天。有時候在路邊看到好看的花,還會停下車子,圍著那朵花慢慢看,看夠了才繼續(xù)去上學(xué)。
三年級時,李訊覺得自己想明白了,事情出在摩托車上。如果媽媽不騎摩托車,可能就不用這么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了。她向媽媽提出抗議,要求媽媽不要再騎摩托車送她了,還是騎自行車好。
媽媽想都沒想,說:“你想騎自行車上學(xué)???”
李訊說:“是?!?/p>
媽媽說:“好,那你自己騎車上學(xué),我還是騎摩托車上班?!?/p>
李訊當(dāng)時有點蒙,沒想到還可以這樣操作,但細想一下,又覺得興奮了:“哇,太酷了!我可以自己騎車上學(xué),我的同學(xué)們沒有一個人敢這樣噢?!?/p>
媽媽把李訊的小自行車拿出來,擦洗干凈,車筐裝牢,把李訊的書包放進去,她騎著摩托車,李訊騎著小自行車?!把核汀绷藘纱危瑡寢尵蛷氐追攀?,讓李訊自個兒騎車上學(xué)了。她叮囑李訊:“永遠靠在非機動車道的里側(cè)騎,人多了、車多了,就停下來等一下,等人過去,車過去,你再騎。不要怕遲到,遲到一次要不了命,但不注意安全卻是要命的?!?/p>
李訊剛獨立騎車上學(xué)時,全校都轟動了,每天早晨都有人圍觀她。后來,大家就習(xí)慣了。李訊也由剛開始的興奮,變成無所謂了。甚至有時候,遇到刮風(fēng)下雨,她犯懶不想自己騎車,就向媽媽求助:“媽媽,今天你送我一下吧?!?/p>
媽媽說:“好,那咱們八分鐘之內(nèi)出發(fā)?!?/p>
李訊說:“可以?!?/p>
六年級時的一天,又遇到雨雪天氣,李訊向媽媽求助,媽媽也是二話不說,爽快答應(yīng)了。李訊有些好奇,問媽媽:“我們學(xué)校的老師和同學(xué)一直認為,你讓我自己騎車上學(xué),是在培養(yǎng)我的獨立能力,老師還經(jīng)常把我的事拿出來在班上說,鼓勵大家向我學(xué)習(xí)。但是,我犯懶了,來請你幫忙,你也從來不拒絕。這個時候,難道你不應(yīng)該借機教育我,不要怕吃苦,不要偷懶,自己騎車去,鍛煉意志嗎?”
媽媽哈哈大笑起來,說:“哪有人不想偷懶的,是人都會想偷懶,我也有想偷懶的時候,我也不跟你說,就自己歇著了。鍛煉獨立的本領(lǐng)很重要,但也要允許自己偷懶啊,而且,學(xué)會向人求助的本領(lǐng)更重要。我很高興你想偷懶時,向我尋求幫助?!?/p>
那是一個小雨夾雪的天氣,路人都穿著雨披,在路上艱難地行進,整個交通狀況都不大好,李訊卻感覺神清氣爽、精神昂揚。
3
升上高中后,學(xué)業(yè)壓力成倍增長,李訊感覺自己有點兒吃不消。老師幫學(xué)生們做各種分析,如果不好好學(xué)習(xí),他們將面臨的困境,鼓勵他們堅持。甚至有一天,老師說:“如果你們考不進好的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證書不過硬,將來就只能干送快遞這樣的活兒,吃辛苦飯?!?/p>
李訊當(dāng)時聽到這話,感覺腦子里有什么爆炸了。她相信老師說這話時,不是針對具體某個人,更不可能想起來她媽媽的職業(yè)是什么,但李訊自己不可能不介意。
她為媽媽的辛勞感到心疼,但這次,她竟然為媽媽的職業(yè)感到了幾分羞恥。
那天晚上,回到家中,她一言不發(fā),眼眶紅紅的。
媽媽還是如常地做晚飯、吃晚飯,手腳麻溜地做著家務(wù),但李訊的反常她還是感受到了。李訊也知道自己這樣不正常,因為她與媽媽相處中從來沒有這樣冷漠過。猶豫了好一會兒,她問媽媽:“媽媽,你的工作這么辛苦,有沒有想過換一份工作?比如,再去干文員?!?/p>
媽媽爽朗地說:“剛開始工作時,是覺得很辛苦,差點就沒有干下來。但后來就習(xí)慣了,而且越干越得心應(yīng)手。你也知道,我年年都拿獎狀,這是公司對我的認可。我出去送單,那些客戶看到我,起初都很驚訝,后來就很贊許了。我這份工作,憑能力吃飯,多干多得,收入比以前當(dāng)文員高,我不想換。再說了,以前換這份工作,是不想宅在辦公室里胡思亂想,現(xiàn)在是越跑越喜歡,戶外有風(fēng)景,有自由,我可不想再坐辦公室了?!?/p>
媽媽問李訊:“怎么了?今天怎么想起來問這個問題?”
李訊就把老師的一番話告訴了媽媽:“我感覺我可能承受不住高中的壓力,沒法讓自己考進一所很好的大學(xué)。我那天看到一篇文章,講一個女孩開卡車的故事,我覺得這個職業(yè)不錯,可以全國各地跑,可以看到更多的風(fēng)景呢。要是我考不上好的大學(xué),我將來就想去當(dāng)卡車女司機。”
媽媽毫不猶豫地說:“我覺得沒問題,你怎么決定我都支持?!?/p>
有媽媽這個表態(tài),李訊忽然覺得高中的學(xué)業(yè)壓力變輕了,無論學(xué)校的學(xué)習(xí)氛圍有多緊張,她都可以保持心態(tài)上的輕盈。有時候,做作業(yè)、刷題累了,身體感到疲憊不堪的時候,她就喊媽媽騎上摩托車帶她出去兜兜風(fēng)。
坐在媽媽身后,在媽媽加速的時候,李訊張開雙臂,閉起眼睛,感受著風(fēng)的阻力。風(fēng)如絲綢一般滑過她的手臂、她的臉,既牽制著她,又托舉著她,她覺得自己似乎是在逆風(fēng)飛翔。
她大喊:“媽媽,我飛了耶?!?/p>
媽媽答:“好啊,你好好飛。”
大學(xué)畢業(yè)后,李訊完全可以找一份白領(lǐng)的工作,但她決定還是先去做一年卡車女司機,圓一下自己的夢,一年后再作別的打算。
媽媽說:“可以啊,我支持?!?/p>
李訊也學(xué)會了媽媽那樣哈哈大笑,笑完她說:“我們是一對機車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