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一
與一名大家聊天是一種享受。他話不多,但相當精彩,無論歷史、文學、哲學、藝術(shù)、經(jīng)濟,都聊得開,又收得住。
劉墨先生似一位隱士,也似一位儒者,雖久居京華勝地,卻淡然處世。藏書甚豐,每日品茶讀書會友,那兩層四壁到頂?shù)臅鴫ψ盍钊松羁蹋枧_邊上的凳子,本來是有客人來坐在一起喝茶用的,如今也擺滿了書。
先生是文藝學博士、歷史學博士后,滿腹經(jīng)綸而又安于做一個獨立學者、自由藝術(shù)家,用現(xiàn)在的話算是個“學術(shù)個體戶”。但這個當代文士博雜不失精專,優(yōu)游于世間又別具風骨。于他而言,一支筆、一丸墨、一張紙,人生足矣。
讀其文如會其人,會其人如觀其書,觀其書如品其畫,自有一股清氣。那天在先生的書房聊了一整個下午,我問,先生講。我關心的問題他都有見解獨到的答案。
一個文人是有“立場”的
“人磨墨,墨磨人,磨墨人?!边@是劉墨微信上的個性簽名。“此生原為讀書來”,劉墨很喜歡這句話,他稱呼自己為:讀書人劉墨。
劉墨是個學者,詩、書、畫全能,在他的世界里,藝術(shù)創(chuàng)作能夠取得現(xiàn)在的成就,讀書是根本。我們不知道劉墨到底讀過多少書,只知道他涉獵廣泛,讀詩閱史,習書學畫,20多歲即寫出百萬字的《中國藝術(shù)美學》。而最難得的是他能把讀到的內(nèi)容隨時“化”為自己的東西,又隨時能“吐”出來。
一開始我們便聊到,“當代還有真正的‘文人風骨嗎”?
在劉墨看來,這是一個需要歷史性梳理的問題。它分很多的歷史階段,比如說20世紀40年代末50年代初期,朱自清曾經(jīng)有一篇文章,就是說過去的讀書人、過去的知識人或者過去的文人,講究“氣節(jié)”,講究“節(jié)操”。但是從那之后呢,就要講究“立場”,看你自己把自己放在什么“立場”上面。而且,要多說“我們”,而不是“我”。一個文人是有“立場”的,或者說一個人最重要的不僅在于他的“立場”,而且在于他的“風骨”,“立場”是當代的說法,“風骨”是傳統(tǒng)的說法——這個風骨是不可以被左右的,不可以被時代的潮流所帶走的。
“風骨有它的獨立性,它的自由性,它的堅韌性,以及它的操守,它的堅持,它的努力,它的方向……如果具備了這些條件的話,那么我想,大概他就可以成為有風骨的文人,或者說,這就是知識分子的風骨。但這里面也需要一個大的智慧。20多年前,我曾經(jīng)跟別人講過,老子所說的‘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這個‘和光同塵作為一種生存的智慧,是大智慧,也需要我們來堅持來實踐。有的時候,你的風骨并不在于你表現(xiàn)得鋒芒畢露,并不在于你表現(xiàn)得像一個烈士,而在于你是一個不可被改變的,能夠把自己所認定的價值一直貫穿到底。從這個角度來看,我覺得當代還是有很多人是有這種操守的,是有這種節(jié)操和特性的?!?/p>
言語間,我們從劉墨的身上可以清晰感知到他的廣博,領會到他作為一個真實文人的剔透通明。
后半生做個獨立學者、自由藝術(shù)家
在大多數(shù)人循規(guī)蹈矩按部就班的現(xiàn)實生活里,劉墨確實是個例外的例外。劉墨先生是文藝學博士、歷史學博士后,以他的學識,可以任教任何一所大學,但他卻選擇做個“無業(yè)游民”——獨立學者、自由藝術(shù)家。但劉墨又是有底氣的,這底氣來自他的學養(yǎng)和才氣。
對于這一點,劉墨先生表示只是想要回到自己,實現(xiàn)“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第一,我自己本身基本靠自學,雖然有博士學位,有博士后工作站的經(jīng)歷,但基本上還是自學的。在自學里面,那就是要堅持你的獨立判斷,堅持你自己的獨立思維。雖然我也有過工作的經(jīng)歷,但是我慢慢地發(fā)現(xiàn),我和周圍還是有許多地方格格不入,或者說不太容易被‘格式化,我也一直拒絕被‘格式化,再加上格格不入,就時時刻刻地促使自己要回到自己,要回到個體,回到書齋,而不是一味地依托于體制,依托于現(xiàn)實,依托于某種物質(zhì)性的力量。第二,在真、善、美的價值里面,‘真是科學,‘善是宗教,‘美是藝術(shù)。藝術(shù)本身雖然是以美為目的,或者說以美為表現(xiàn)的最高境界,但是這種美的展現(xiàn),是一個人是否能夠覺悟到自己的靈魂、自己的精神是自由的,是獨立的,是可以無限地從現(xiàn)實世界的束縛當中擺脫出來,一直向上去提升。這個就像莊子所說的,從這種塵濁的俗世里面能夠不斷地拉升起來,做無限地突破,這一點是特別重要的。固然一個人無法脫離現(xiàn)實,但是他卻可以在精神層面上最大程度地擺脫現(xiàn)實的束縛,這種自由,這種獨立,我想它應該是多數(shù)人都希望達到的一種境界吧?!?/p>
“1927年,王國維在圓明園自沉之后,陳寅恪在給他寫紀念碑銘的時候,他就提到:‘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也可能從1927年之后,很少有文化人能夠?qū)崿F(xiàn)這種‘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所以我想,我是否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來實現(xiàn)‘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呢?因為在我看來,它不僅僅是寫在碑上的一句話,而是讓這種精神能夠在生活里面體現(xiàn)出來,也讓它變成自己前進的一個動力。這是我辭掉公職以來的一個真實的想法?!眲⒛f。
同樣地,劉墨在努力地去擺脫各種圈子的束縛,甚至退出了很多很多的圈子。
“實際上,我們今天好像都是被不同的圈子框住了,而不同的圈子好像不僅可以給我們提供表演的舞臺,表演的空間,甚至它會成形成某種‘利益群體。比如說你不在文化圈,不在學術(shù)圈,不在藝術(shù)圈……不在這個或者那個圈子里,大家就不會把你當成‘自己人,自然也不會把自己的或者說這個圈子的利益分給你。有時候,你覺得某些人帶你玩,某些人不帶你玩,這就是一個比較‘世俗的衡量標準。文化圈也好,學術(shù)圈也好,藝術(shù)圈也好,書畫圈也好,某個圈子固然可能會給你一個‘舞臺,分配你一個‘角色,但我覺得一個人最重要的,還是要‘完成自己,這就要不斷地去突破各種束縛、各種限制,也即是要不斷地去突破這個圈子的局限。如果僅僅限于哪一圈子,我想可能會限制一個人對自己的生命意識的擴充,或者說會限定自己局限于某一部分吧。這個不是我所追求的。我在努力地去擺脫各種圈子的束縛,甚至退出很多很多的圈子。目的呢,無非是想要突破自己,然后能夠達到一個更好的、更高的自己。這是我對我自己的要求。所以為了這一點,我也從來不去在乎、從來不去領會我是不是在某個圈子里面。這個是我目前的想法。”劉墨坦言道。
用自己的筆,畫自己的領悟
文,為藝之根本,腹有詩書氣自華。“文人畫”這三個字,人在中間,文在左,畫在右。只有把以人為核心,知道他的文,才來看他的畫,或許就能多一層理解下的欣賞。
劉墨寫字、畫畫很有趣,筆下花鳥山水追尋的是八大石濤一路的蹤跡,又在陳子莊的簡約和黃賓虹的蒼茫間營造自家的山水。劉墨他自己也總是不停地思考:自己為什么要畫畫?以及畫畫給我?guī)砹耸裁矗?/p>
幾年前,有一個90后策展人曾經(jīng)問過劉墨:“劉老師,我看你還每天在這畫梅蘭竹菊,你覺得有意思嗎?”劉墨當時回答他:“你現(xiàn)在天天看我一招一式地在畫這個梅蘭竹菊,你怎么知道我80歲還這么畫呢?也許我早變成別的畫法了?!?/p>
當代語境是錯綜復雜的、豐富多彩的,或者說多元的。這一點,給藝術(shù)帶來混亂的同時,也帶來了自由和“可能性”。所以有的時候,我們對某種藝術(shù)產(chǎn)生或?qū)δ撤N風格的判斷產(chǎn)生歧義,實際上并不是技術(shù)出了問題,也不是藝術(shù)家出了問題,而是我們的價值觀、審美觀在當代這個文化語境下面出了問題。
“我們都是在一個開放的、學習的和思考的路上,不停地去向古人、向西方、向傳統(tǒng)、向當代、向各個能夠給你靈感、給你資源、給你啟示的這些藝術(shù)作品、藝術(shù)家或者藝術(shù)思想里面去尋求。如果我們僅僅把中國畫當成一個造型藝術(shù)的話,那么顯然是低估了中國畫的意義,尤其是把它對人生、對生命、對個人心性的展露和寄托拉低了。西方繪畫在于視覺,在于新舊,在于時代;而中國的藝術(shù),在于人的生命境界,在于人的修養(yǎng),在于人的綜合文化素質(zhì)的展示,更在于生命境界的展示。所以我覺得中國繪畫的妙處,就在于你是否有足夠的知識結(jié)構(gòu)在你適當?shù)哪挲g能夠融會貫通,它不僅僅是產(chǎn)生一件作品,更重要的是它能夠在你整個人生的完成過程當中能夠以繪畫、以作品的形式把它呈現(xiàn)出來,這個才是最重要的。過去的文人畫家,除了荷花、牡丹,就是梅蘭竹菊,很少去畫那些不入流的野花或者熱帶植物,文人畫已經(jīng)排除了那些不高級、不雅的東西;但現(xiàn)在只要你畫得好,任何東西都可以畫。所以我覺得,一方面,藝術(shù)的邊界被無限地擴大;另一方面,正因為邊界的無限擴大,同時也給藝術(shù)家?guī)砹藙?chuàng)作上的充分自由,這一點在歷史上是前所未有的?!?/p>
劉墨用幾個字道出了中國繪畫的本質(zhì):一天人,合物我,通古今,見性情。“我覺得天地、物我、古今、性情,在中國繪畫里面,不管是過去、現(xiàn)在,還是未來,都是它獨特的審美價值的體現(xiàn),而且我也愿意在我自己的繪畫里把這種生命價值體現(xiàn)出來。所以,我就用自己的筆在畫自己的領悟,現(xiàn)在當然做不到,但也不太在乎別人是否贊同我的畫,對我的畫有什么樣的評價,市場是否認可,或者是買家是否認可,我覺得它是完全個人化的,完全是個人心性的自然流露?!?/p>
劉墨一直希望自己最好的作品不是出現(xiàn)在50歲、60歲或者70歲,而應該在七八十歲以后?!澳莻€時候,我才能夠真正地找到屬于我自己的最合適的那種藝術(shù)語言吧。而這種藝術(shù)語言,不僅僅是筆墨,不僅僅是一件作品一種風格,它更重要的還是整個人生的閱歷,人生的體悟在創(chuàng)作當中自然而然地流露。我想,等那一天到來的時候,才會知道自己是對了還是錯了?!?/p>
劉墨的姿態(tài)是出世的,但態(tài)度又是入世的。劉墨創(chuàng)作的書畫作品中折射一股清氣,這是由內(nèi)到外的自然流露,偽裝、刻意的故作姿態(tài)達不到這種心境。
就像先生說的:“平生無別求,但有三五知己,日作字畫三五幅,日作文三五千字,年底多收三五斗,身康健,心平和,對名花,飲美酒,不知老之將至……想象一下,也挺美好!”
(編輯/余彩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