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雁勇
(山西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 山西 太原 030006)
《真靈位業(yè)圖》是我國現(xiàn)存第一部系統(tǒng)的道教神仙譜系[1]272-282,該神譜第三等級左位列有以黃帝為首的儒家五帝,依次為黃帝、顓頊、帝嚳、舜、堯,其中黃帝的道教化名號是“玄圃真人軒轅黃帝”[1]275。他之所以能夠位列早期道教神譜,并在早期道經(jīng)中神跡頻現(xiàn),與先秦時期既已萌發(fā)的神仙形象密不可分。傅勤家[2]102-103、王明[3]、陳子艾[4]、趙世超[5]、錢國旗[6]等學(xué)者從古史傳說、神話緯書、道教仙傳等方面簡要梳理和分析了黃帝文化形象的源流;干春松將黃帝列為“后天仙真”之首,梳理了黃帝的修道故事[7]144-146;張廣保對唐以前史籍與道經(jīng)所載黃帝修道登仙說的繁衍作了較為系統(tǒng)的考辨,指出黃帝入列道教仙傳譜系受到了原有傳統(tǒng)和佛教的雙重影響[8]。學(xué)界的研究成果對我們深入認識早期道教中黃帝神仙形象的生成頗有助益。本文擬在借鑒前輩時賢既有成果的基礎(chǔ)上,詳細梳理和分析先秦時期黃帝從部落聯(lián)盟首領(lǐng)到上古圣王進而修道登仙的軌跡,以期為探索早期道教神仙體系的構(gòu)成提供一個典型案例,如有不妥之處,敬祈方家指正。
“黃帝”最早是以同蚩尤作戰(zhàn)的顯赫武功見于載籍的,此后又出現(xiàn)了因其有功于民而受到祭祀的記載?!兑葜軙L麥》:“昔天之初,□作二后,乃設(shè)建典,命赤帝分正二卿,命蚩尤于宇少昊,以臨四方,司□□上天末成之慶。蚩尤乃逐帝,爭于涿鹿之河(阿),九隅無遺。赤帝大懾,乃說于黃帝,執(zhí)蚩尤,殺之于中冀?!盵9]731-733《左傳》僖公二十五年(前635)記載王子帶之亂時晉文公令卜偃占卜,“遇黃帝戰(zhàn)于阪泉之兆”[10]431,即是此戰(zhàn)在解讀兆紋時的運用。關(guān)于黃帝戰(zhàn)蚩尤的傳說,晁福林認為“非經(jīng)歷一個漫長世代不足以定型,很可能它是五帝時代就有的說法,歷經(jīng)夏商兩代而至周初才被寫入文獻”[11],這是一個比較合理的推測?!蹲髠鳌泛汀秶Z》還有三條關(guān)于黃帝的較早記載。《左傳》昭公十七年(前525)載郯子曰:“昔者黃帝氏以云紀,故為云師而云名?!倍抛ⅲ骸包S帝,姬姓之祖也。黃帝受命有云瑞,故以云紀事,百官師長皆以云為名號,縉云氏蓋其一官也?!盵10]1386《國語·晉語四》載司空季子曰:“昔少典娶于有蟜氏,生黃帝、炎帝。黃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異德,故黃帝為姬,炎帝為姜,二帝用師以相濟也,異德之故也?!盵12]356《周語下》載太子晉說華夏諸族“皆黃、炎之后也”[12]107,此為一種追祖認宗的行為。從這些記載來看,黃帝是中國上古傳說時代部落聯(lián)盟的一位杰出首領(lǐng)?;蛉缵w世超所言:“黃帝為傳說中的英雄,被奉為人文初祖,歷史上如果實有其人的話,他只不過是原始社會后期一位杰出的部落首領(lǐng)罷了。同時,也很可能僅代表一個時代,或由某部族的名號漸漸轉(zhuǎn)化為帝號?!盵5]《國語·魯語上》載展禽言及“黃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財”,因有功于民,故有虞氏和夏后氏有“禘黃帝”的“國之典祀”[12]166,黃帝始具圣王風(fēng)范,《禮記·祭法》因襲之[13]1587?!秴问洗呵铩なo》提到黃帝在季夏受祭:“中央土:其日戊己。其帝黃帝。其神后土?!盵14]315《禮記·月令》亦踵其說。[13]1371-1372此說雖“出明堂陰陽、鄒衍五運”[15],但也透露出當(dāng)時人們對黃帝的尊崇。
《史記·封禪書》提到秦人有黃帝郊祀上帝的傳說,并述及秦國自春秋秦襄公以來祭祀白帝、青帝、黃帝、炎帝,其中“秦靈公作吳陽上畤,祭黃帝;作下畤,祭炎帝”[16]1626-1633。陳槃?wù)J為從來源上看黃帝是“烏有先生”,并指出:“我們現(xiàn)在看來,黃帝就是‘上帝’!因為先有黃帝的傳說,所以他們又創(chuàng)造了些‘白帝’、‘青帝’等等,湊湊熱鬧”[17]。陳槃此言雖頗有疑古意味,但黃帝由人帝而受到“上帝”待遇的奉祀則是事實,已漸有尊神的色彩,成為凝聚秦人的重要神靈。徐旭生認為秦靈公時并祀黃炎二帝“大約是舊廢祠的復(fù)興”,“因為是多數(shù)被統(tǒng)治的人民的信仰對象不得不加以崇奉”。[18]241-242范瑞紋進一步推測“先祀白帝而后青帝,而后黃、炎二帝,這和秦王朝的發(fā)展的實力與自信有關(guān)”,認為“已有天子祭天祀地之味”。[19]137徐、范皆謂并祀黃炎緣于秦國勢力的擴增,所言合理。
黃帝的求仙努力是頗見成效的?!俄n非子·外儲說左上》:“鄭人有相與爭年者,一人曰:‘吾與堯同年。’其一人曰:‘我與黃帝之兄同年?!A此而不決,以后息者為勝?!盵34]270這反映出黃帝已是當(dāng)時長壽者的典范。豈止壽考,已然登仙?!吨駮o年》說“黃帝既仙去”[35]2,《莊子·大宗師》云“黃帝得之,以登云天”[20]252,“得之”即得道之義。酒井忠夫言其“是以絕對的道”將黃帝作為信仰客體“圣帝”來崇奉[36]52?!冻o·遠游》亦曰:“軒轅不可攀援兮,吾將從王喬而娛戲!”王逸注:“黃帝以往,難引攀也。軒轅,黃帝號也。始作車服,天下號之,為軒轅氏也?!盵37]145-146在時人看來,黃帝的地位為仙人王喬所不及(不過二者的位階在《真靈位業(yè)圖》中出現(xiàn)了倒轉(zhuǎn)。王喬即王子喬,是周靈王的太子,在《真靈位業(yè)圖》中位列第二等級右位的第二位[1]274)。《韓非子·十過》載師曠曰:“昔者黃帝合鬼神于西泰山之上,駕象車而六蛟龍,畢方并轄,蚩尤居前,風(fēng)伯進掃,雨師灑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騰蛇伏地,鳳皇覆上,大合鬼神,作為清角?!盵34]65這里的黃帝有群臣環(huán)侍簇擁,已儼然一副尊神氣派,學(xué)者據(jù)此視之為“眾神之統(tǒng)”[29]。因黃帝曾戰(zhàn)勝蚩尤,此時的黃帝與蚩尤已是君臣關(guān)系?!肚f子》所載黃帝訪真問道的敘事模式在后世得到了繼承和發(fā)展。馬王堆漢墓出土帛書《十大經(jīng)》和傳世文獻《管子》也有關(guān)于黃帝問道或引領(lǐng)諸臣的記載。如《十大經(jīng)》有力黑(敦煌漢簡作“力墨”,即力牧)見于《觀》[38]205-206《正亂》[38]249《姓爭》[38]263《成法》[38]286《順道》[38]326,閹冉見于《五正》[38]233,太山之稽見于《正亂》[38]249,果童見于《果童》[38]241,這些都是戰(zhàn)國中期或之前出現(xiàn)的人物?!豆茏印の逍小份d“黃帝得六相而天地治,神明至”,六相是蚩尤、大常、奢龍、祝融、大封、后土,分別負責(zé)察辨天地和四方,[39]865《地數(shù)》又有黃帝問道于伯高之事[39]1354,他們同《莊子》中的廣成子、大隗、“七圣”和牧馬童子等寓言人物,《韓非子》中的蚩尤、風(fēng)伯、雨師一道,成為了后世進一步神化黃帝的原始素材。
關(guān)于黃帝相貌的特殊之處,僅見“四面”的描述。馬王堆漢墓帛書《十大經(jīng)·立命》:“昔者黃宗,質(zhì)始好信,作自為象,方四面,傅一心。四達自中,前參后參,左參右參,踐立(位)履參,是以能為天下宗。”陳鼓應(yīng)指出:“‘宗’,尊崇,師表。因黃帝‘能為天下宗’,故又呼之為‘黃宗’。”此謂“黃帝初始時以自身形貌特點作為萬物的法象”。[38]196-197《尸子》所載子貢之言也印證了這一點?!妒印罚骸白迂晢柨鬃釉唬骸耪唿S帝四面,信呼?’孔子曰:‘黃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不謀而親,不約而成,大有成功,此之謂四面也?!盵40]67孔子將黃帝相貌的傳言作了世俗化的解釋,認為“四面”只是黃帝命臣分治四方。不過這一解釋也未能打消時人的豐富想象,前述黃帝諸臣皆可入列,服務(wù)于后世黃帝的神話化。
《山海經(jīng)》賦予黃帝頗多神異色彩,是先秦時期記載黃帝神話的重要文獻。晁福林概括出《山海經(jīng)》中黃帝的四個特點:第一,只是諸帝之一,而非諸帝之君;第二,“以人的形象出現(xiàn)”;第三,“類乎《山海經(jīng)》里的‘不死民’,但并非神仙”;第四,“有些神異的表現(xiàn)”,“有一定的權(quán)威,在諸帝中有較大的影響”。[41]筆者對此基本贊同,也略有一些不同意見,試舉幾例予以說明。《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有黃帝服食白玉膏、為天地鬼神培植瑾瑜之玉的記載:
(峚山)其上多丹木,員葉而赤莖,黃華而赤實,其味如飴,食之不饑。丹水出焉,西流注于稷澤,其中多白玉,是有玉膏,其原沸沸湯湯,黃帝是食是饗。是生玄玉。玉膏所出,以灌丹木,丹木五歲,五色乃清,五味乃馨。黃帝乃取峚山之玉榮,而投之鐘山之陽。瑾瑜之玉為良,堅粟精密,濁澤有而(而有)光。五色發(fā)作,以和柔剛。天地鬼神,是食是饗;君子服之,以御不祥。[42]37
黃帝服食的白玉膏實為不死之藥,這是“借外力以求不死”[43]207的途徑,啟發(fā)了后世道教制造黃帝服食神丹而成仙的神話。
《海內(nèi)經(jīng)》中黃帝之孫韓流有異貌:
黃帝妻雷祖,生昌意。昌意降處若水,生韓流。韓流擢首、謹耳、人面、豕喙、麟身、渠股、豚止,取淖子曰阿女,生帝顓頊。[42]372
《大荒北經(jīng)》描述的黃帝戰(zhàn)蚩尤已經(jīng)不是早期的部落戰(zhàn)爭,而是踵事增華,完全變成了術(shù)士斗法的場面:
有系昆之山者,有共工之臺,射者不敢北鄉(xiāng)。有人衣青衣,名曰黃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yīng)龍攻之冀州之野。應(yīng)龍畜水。蚩尤請風(fēng)伯雨師,縱大風(fēng)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魃不得復(fù)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后置之赤水之北。叔均乃為田祖。魃時亡之。所欲逐之者,令曰:“神北行!”先除水道,決通溝瀆。[42]362-363
黃帝被稱為“軒轅”,始見于《世本·帝系》記載的“少典生軒轅,是為黃帝”[28]11?!洞蟠鞫Y記·五帝德》因襲其說,有孔子所言“黃帝,少典之子也,曰軒轅”[44]117,《帝系》說“黃帝居軒轅之丘”[44]127。據(jù)常金倉先生考證,“軒轅”與“黃帝”本無涉,考慮到《山海經(jīng)》中《西山經(jīng)》《海外西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諸經(jīng)所記“軒轅之丘”或“軒轅之臺”位于昆侖一帶,兩者合指一人可能源于《莊子》中黃帝的行蹤多與昆侖有關(guān),又因軒轅在戰(zhàn)國時為星宿名,故合體的年代當(dāng)在戰(zhàn)國《甘石星經(jīng)》之前。[45]“軒轅”與“黃帝”一旦合體,有關(guān)軒轅的文化元素自然也就可以服務(wù)于塑造黃帝的文化形象。《山海經(jīng)·海外西經(jīng)》記載:“軒轅之國在窮山之際,其不壽者八百歲。在女子國北。人面蛇身,尾交首上。窮山在其北,不敢西射,畏軒轅之丘。在軒轅國北。其丘方,四蛇相繞。”[42]201-202《大荒西經(jīng)》:“有軒轅之臺,射者不敢西向,畏軒轅之臺。”“有軒轅之國,江山之南棲為吉,不壽者乃八百歲?!盵42]337-338軒轅之國,其民有異相,活八百歲僅是壽命的底線,還有射者畏懼的軒轅之丘或軒轅之臺。如此,軒轅就成為神異和長壽的象征,黃帝自然也一樣了。后世往往“軒轅黃帝”連稱,正是發(fā)端于神仙風(fēng)靡的戰(zhàn)國時代這兩種文化元素的新綜合。
以上我們梳理和分析了先秦史料所載黃帝由人到神的演變過程,行文中其實已經(jīng)暗含了歷史神話化的研究思路。探尋黃帝神話,無法繞開一個最基本的理論問題——神話的歷史化還是歷史的神話化。20世紀以來先后主要形成了兩種研究先秦時期黃帝神話的不同取向:其一,堅信黃帝始為神靈,后來才轉(zhuǎn)變成歷史人物,此為學(xué)界流行的觀點。此說有將其考證成原為天神上帝者,有將史書所載紛繁零散的黃帝傳說與神話“綴合”在一起進而還原為神話者,甚至還有求諸域外而充分發(fā)揮想象,走出了一條黃帝神話“國際化”道路者。這種取向或因疑古過勇,或暗受西方單線進化論思維的牽引,以顧頡剛[46]431、童書業(yè)[47]3-6、楊寬[48]105、袁珂[49]80-123、朱大可[50]545-559等為代表。其二,認為黃帝本是上古傳說人物,后來才出現(xiàn)了神話化。這一觀點是在反思前一種研究取向的基礎(chǔ)上提出的,考慮到中國文化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按照各種文獻出現(xiàn)的順序討論問題,走出了一條黃帝神話本土化的道路,其代表是王仲孚[51]229-241、常金倉[45,52]、劉毓慶[53]5等。常金倉先生在討論《山海經(jīng)》產(chǎn)生的社會文化背景時指出:“戰(zhàn)國是神仙之風(fēng)煽揚很盛的時代,上自貴族下至平民多有致力于修煉以期羽化升天者?!薄盀槿⌒胖T侯而為歷史人物制造神圣故事便使戰(zhàn)國時發(fā)生了一場造神運動,這場運動的主角即是方士。本世紀(指20世紀——筆者注)前期學(xué)術(shù)研究中令學(xué)者們感到人神難辨的傳說人物,其神異色彩多半是在這場運動中被涂抹上去的。”[54]《史記·封禪書》說戰(zhàn)國秦漢時期方士“不可勝數(shù)”[16]1638“言神怪奇方者以萬數(shù)”[16]1670,黃帝這一傳說中圣王的神話化即是在這一社會文化背景下的產(chǎn)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