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葭伊

凜冬的城披上一場新雪，窗外的事物變得妖嬈、浪漫，窗內暖氣氤氳，新研的墨似不及霜結硯臺的浪漫。毛氈上墨跡斑斑，依然看得出純白的底色，筆舔濃墨，橫豎撇捺的漢字在毛邊紙上洇出來，如次第綻開的墨梅，散發(fā)著一縷獨特的香氛。與其說，這室內的寧靜怡然與窗外的喧囂紛擾有幾分違和，毋寧說是一種相映成趣。

冬日的早晨，偶爾聽得見鳥鳴，余下的寂靜漫長，繾綣著日益變短的白天。筆下臨摹的是那首小詩：“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毙r候背過的古詩里，這是印象最深的一首。初讀眼前即涌出畫面：重巒疊嶂，天地蒼茫，山下凍湖，漫天飛雪中手執(zhí)釣竿的老翁坐在船頭，留一個單薄又蕭瑟的背影。帽檐和斗篷上都落了雪，無瑕的白色，幾近與山與水融為一體……

總在一個人的時候想起這首詩，后來發(fā)現(xiàn)它原是藏頭的，不免感慨這二十個字真真說盡了世間的“千萬孤獨”。小孩子的我，一度強烈地抵觸這種孤獨感：害怕獨處，更畏懼寂靜，空白與虛無的感覺如同一場大霧，令人煩躁不安。相反，耳機里熱烈歡快的音樂，游戲里起伏跌宕的攻關，社交軟件閃爍跳躍的提示音，似乎更能證明我的存在。長輩不斷指出我的浮躁，我先是不解，再同他們爭辯，終究頹喪地承認一定是自身某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

又想起第一次寫書法的情景。暖白的燈光在硯臺上流轉出耀目的光芒，小木凳打造得頗為精致，我站上去，剛剛夠得著練字的桌子。右手用力握住毛筆，懸空的手腕有些顫抖。一首詩的時間是漫長的，舔筆的時候，悄悄打量四周，比我年長的孩子都在安安靜靜地寫，讓人有種被真空包圍住的感覺。“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我在心里默默地念，一邊念著，一邊懵懂地寫完了人生中第一個整張。

后來，我越來越擱不下書法，翻箱倒柜地找出曾經用過的筆墨紙硯，背后很快沁出一層薄汗，夏天的自來水也是熱的，一天天過去，反反復復地沖洗硯臺、泡筆、研墨，忙碌而又充實。再后來，每當宣紙鋪展到桌面的那一刻，心念總能為之一動。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提筆，“千山鳥飛絕”，寂靜的空山，飛鳥早已耐不住寒冷與寂寞，隔絕了窗外的蟬鳴，連空調輕微的振動都顯得鼓噪?！叭f徑人蹤滅”，這樣肅殺的冬景，哪里還有游人騷客，連打柴的樵夫看了也要敬畏三分。書寫漸入佳境，感受著筆尖劃過宣紙的微妙快感，墨汁暈染開一片孤絕卻又豐富多彩的世界……歇筆的那一刻，才留意到偌大的室內只有自己一個人站在桌前，微涼的冷意中，再次繃緊指尖，起筆、回峰、一貫到底，停頓、提勾、輕推出去。一根釣竿些許餌料，足以消磨一個上午，心中些許煩悶憂愁，終究消解于天地悠悠。一支毛筆，心如錦緞，伴著河東先生的這首小詩，原先的浮躁、騷動、不安，竟悄然不知所終。我也終于明白，當我們愛上一件美好的事物并沉浸其中，這“千萬孤獨”的背后，何嘗不是一片豐饒美麗的世界。

窗外季節(jié)流轉，銀杏樹上已沒有幾片葉子，我又想寫這首小詩了。

責任編輯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