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是當(dāng)代最重要的知識分子或?qū)W院派詩人,膺受于強大的詩歌傳統(tǒng),據(jù)此編寫一己個我的語言密碼。他的詩拒絕來自常識的閱讀,卻能有效呼應(yīng)當(dāng)代性的各項指標(biāo)。臧棣很少抒情,排斥廉價的敘事或者散文化,其詩言辭優(yōu)美婉轉(zhuǎn)、律動穩(wěn)定,猶如莫名的外星生命。從此角度進入,你便能窺見臧棣詩歌的活力和深淵。同時臧棣也是一位杰出的思考者和闡釋者,對當(dāng)代漢語詩歌的理論建設(shè)做出了難以替代的貢獻。
劉濤屬于實力派詩人,是一位命運造就的隱逸者,寫作數(shù)十年,因各種原因既位于詩歌寫作的大圈子之外,在小圈子內(nèi)也表現(xiàn)另類。但她的確才能非凡,更難能可貴的是在時間的流逝中沒有絲毫消磨,反倒更尖銳、壯大了。劉濤的詩天真、復(fù)雜,來源紛繁,就整體成就而言并不亞于任何一位一流詩人,只是缺少了某種“自覺性”。當(dāng)然,“不自覺”也構(gòu)成了劉濤的自由和超越。
——韓東
既沒有此岸也沒有彼岸
——里爾克
樹枝上金燦燦的柿子
一天天減少,偷食者的身影
閃現(xiàn)在白頭鵯和喜鵲中間,偶爾也會有
鷯哥混入其中,像一顆黑炸彈
扔進了時間的死角,卻并沒有爆響。
找不到答案,就只能歸結(jié)于
連續(xù)幾天的氣溫驟降中
霜凍已令果實美味難忘;
而聰明的白頭鵯的品位果然不低,
居然猜到你知道它們在想什么。
對你而言,這些柿子不過是
午后的甜點,對留鳥而言,
則是在嚴(yán)寒中存活下去的主糧。
進食的過程中仿佛隨時
都會有危險或敵意需要它
一刻不停地用嘰嘰喳喳的叫聲
宣示世界的界限;而在那沉默的間歇,
仿佛有一個主權(quán)已經(jīng)丟失。
每天它們都會飛來好幾次,
清點那些金色的果實,就好像
在你和它們之間爭奪戰(zhàn)早已開始,
而它們屬于專有的戰(zhàn)利品;
你的驅(qū)趕只會將你的道德
徹底暴露:如果它們真是偷食者,
那么在大地之歌中,你又是什么?
當(dāng)命運的車輪轉(zhuǎn)過整整一圈……
——尼采
陣陣秋風(fēng)如城門已破,
而詩的敵人并未長出新的獠牙;
凌亂的茅草凌厲在
輕微的跡象和背光的征兆之間,
反襯蛇影的跳躍越來越頻繁;
粘著血污,散落的羽毛
勾勒著一次漂亮的逃逸。
最艱難的,心靈的選擇
其實并未給心靈的起伏
留下充分的迂回。深邃比深遠,
哪一個更緩沖?深淵里
怎么會有答案。好在暗號照舊,
人的簡樸中始終藏有
人的最好的防御術(shù)。
我仿佛只抵達過一次;
難忘的經(jīng)歷,爛漫的余暉
像一次重彩的涂抹,引誘著
我的記憶應(yīng)該能重現(xiàn)
我做過的所有的夢。我的女兒
走在我的前頭,美如盛開的桃花
并不限于轉(zhuǎn)世即將到來;
我的兒子緊跟在我的身后,放松如
虎頭并不一定長在虎身上;
不管怎樣,人的深淺構(gòu)成了
崎嶇的樂趣。而我的回歸并非要
滿足全部的真實;更有可能,
我出沒的次數(shù)并不少于麻雀們
曾在那屋檐下反復(fù)筑巢。
外觀雖然簡陋,但我的取舍
已堪比一次神秘的取悅;
我甚至不需要堵住它所有的裂縫;
只要在那里站過,從它的窗口
向外眺看過世界的風(fēng)景,
就可以知道:它婉轉(zhuǎn)過萬水千山,
而且從未低估過人世的險惡。
如果鴿子蛋可以用來
類比小提琴,那它對應(yīng)的
就是大號的恐龍蛋;
在它面前,抽象的現(xiàn)實
會慢慢顯形為一頭
獅面蛇身的怪獸;
具有鎮(zhèn)靜劑的效果,但它自身
看上去卻更像盛大的祭典上
才會用到的一件禮器;
它的脈搏如果可以被捕捉到的話,
演奏它的人幾乎無法否認(rèn)
她正騎著一匹烈馬
穿過荒無人煙的草地。
在見過它更多的圖片之前,
甚至在知道它確切的名字之前,
我就已見過豎琴的實物——
蒙著厚厚的灰塵,閑置在
小學(xué)的教學(xué)用具倉庫里;
那也是我和它有過的
距離最近的一次接觸;直到今天
手指上仍粘有它的一小片灰塵;
多年以后,我仿佛也理解了
一個理由:不僅僅是那所小學(xué),
整個世界都像是它的一個倉庫。
人的一生中仿佛
總會有那么一段時光,
年輕的心像一個興奮的靶子;
即使鞋還沒穿好,那天生的長弓
也會將你的體形繃得緊緊的;
時刻準(zhǔn)備著,直到分身術(shù)
在你的身體取得了
新的平衡。你奔跑著,
像一個新入伙的獵手,而被捕捉的對象
似乎比愛情的豹子跑得更快;
第一支箭射出后,通常
你還會射出第二只,第三只……
或許在射出第十只箭時,你才會猛醒
在人和愛情發(fā)生更為具體的
特殊的關(guān)系之前,愛的本質(zhì)
早已像一個被萬箭穿過的靶子;
而你射出去的箭,在未來某一刻
會引來更多脫離弓弦的箭,
將你射穿在天地之間;
但沒準(zhǔn),恰恰是這些深棕色的
梅花狀的疤痕,可用來剝奪
死亡帶給我們的恥辱。
它最好來自野麥直立的穗花,
你已伸出在溪水里剛剛洗過的手,
但有點猶豫。
如果只有神秘的痕跡曾逼真過,
而影子必須靠邊站,它不需要你懺悔
另一個我有沒有驚人的忍耐力。
它最好沒被祈禱偷聽過,
它結(jié)過的疤斑看上去很美,且遠遠不止十次;
它最好沒被青春的幻覺出賣過。
它最好無關(guān)你的記憶是否可靠;
它最好涉及一次蛻變,以至那陌生的摩擦,
猶如世界上最深的洞穴
在你的深呼吸里只是稍稍
顯得有點錯位;它最好意味著從陡坡上
滾落的石頭仍會被西西弗斯穩(wěn)穩(wěn)接住。
我決定成為每個人
——阿爾蒂爾·蘭波
澄明到皎潔的通體
也不得不服氣;它升起來,
飄向一個充盈的自圓;
并軌之際,清輝已綿密到
每隔八千里,就有一朵彤云
剛剛沒收過虎嘯或斜塔;
而照耀本身意味著
它始終反對空心,并渴望那個對稱
并沒有因人世的險惡而失效;
冷酷的,并不是我們
很容易就意識到我們
已走到了人類的盡頭;
時而收緊,時而放松
它布置我們的目光就好像
人的驕傲里有全部的秘密;
它早已試出黑暗像粗糲的磨刀石,
以及它的鋒利的后果:
除了你,心并不需要別的奇跡。
吹向它的風(fēng)都將被女人的歌聲
編入遠方的綠色發(fā)辮;
但那時我還年少,不知道齊豫的嗓音
多折疊幾下,重新支起來時
也可以像金色的梯子。
更早些時候,青春的軌跡已被密集的格言
扳過道岔,就像地理老師說的——
你們的生活已變成投籃。
因為身高太明顯,我當(dāng)然渴望
我不會輕易就輸給投籃;
而那回蕩在耳畔的歌聲
就如同私自配制的一把鑰匙,
讓它遠遠看去,完勝南方的橡樹
或北方的梧桐:少年的圣樹;
不僅如此,那些發(fā)辮中的一根
有一天突然像從峭壁上扔下的繩索;
恍惚之際,它已把我吊起來,
吊向我的第一個非理性的質(zhì)疑:
假如沒有空想主義,我的成熟
會不會被它的小白花縮短得
像透明的液體黃金。
我的本能肯定被它粗糙的樹皮惹毛過,
而它的芳香又是我的年齡的彈簧:
輕輕一按,我的飛翔
就會在它的枝條間找回全部的翅骨。
叢生的綠葉細(xì)長得就像
有一只落單的仙鶴
為躲避歷史之惡
鉆了泥土卻并未死去;
比蘭草更容易辨認(rèn),甚至綠蜘蛛
在它身上也找到過變形的自我;
葉脈上,那金色條紋還試圖
將陽光的手藝向你鄭重展示;
但前提是嚴(yán)格的,你必須虛心接受:
花的器官也是花的秘語;
更嚴(yán)厲的考驗還會出現(xiàn)在
你剛剛給它澆過淘米水之后;
氣息的相同果然很神秘,它并不希望
將你卷入一種無愛的勞役;
它不需要主人,它只需要感受到
你的友誼像開窗后涌入的空氣。
以前被問及吊蘭最大的特點時
你會猶豫,而現(xiàn)在腦海里會立刻浮現(xiàn)
葉芝在談到詩最大的特點時
用到的那個字眼: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