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舟
在上一期評論里,我談到孫智正的翻寫時說,其當代性價值在于以基于現(xiàn)代語言的改造之力,凸顯公眾文化和藝術(shù)民主的價值取向。這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改造?正好本期“視界座談”中孫智正披露他要翻寫“地攤文學”,可以回應這一問題。孫智正所表達的改造策略在于,從地攤文學中吸收故事,發(fā)現(xiàn)和發(fā)明新的故事類型,但不會去動地攤文學的故事的情節(jié)骨干,而會對它的“精神”和文字的面貌做一些調(diào)整,以呈現(xiàn)個人的東西。在我看來,這些與他在翻寫經(jīng)典之作時的表現(xiàn)并無根本不同。我想,孫智正所言“精神的”“個人的”,再加上語言,就構(gòu)成文學的當代性價值的諸方面。
由此推而廣之,可以說文學存在于以文學的方式對世界的再造。去年曾有一篇寫外賣小哥的特稿在網(wǎng)上流傳甚廣,用時下的話來說,觸著了社會的痛點。有人從中看到底層的生存真相,看到數(shù)字勞工的系統(tǒng)性困境,譴責“算法殺人”,呼吁社會立法保護新型勞動者的權(quán)益等等,強烈的反響足以表明此文凝結(jié)了普遍的公意和關(guān)切,實在不可多得。也有關(guān)心文學的人發(fā)出感慨,認為與這篇文章相比,現(xiàn)在的很多小說乃至整個文學幾無價值,甚至責怪小說家們?yōu)槭裁床蝗戇@樣的文章,為什么寫不出這樣的文章。這種反應恐怕除了表達出對文學現(xiàn)狀的不滿和期待,也隱約透露了某種價值的迷失。
如果以千百萬計的閱讀量為標準,那絕大多數(shù)文學寫作確實是要汗顏。如果非得要文學寫作都去觸碰社會痛點,恐怕也是強人所難。如果要以這篇寫外賣小哥的文章作為當下的文學寫作標準,那就更顯得荒唐。好的文學寫作當然與時代氣息相通,當然需要接地氣而非孤芳自賞,但同時相對于這個世界,文學自有其獨特的處位,這個處位就像《單車女孩》中那個女孩在送給保安的小說上寫的:“愿你在小小的房間,看到大大的世界?!蔽膶W并不排斥所有其他的寫作,不管是一篇報道還是一篇論文,一則廣告抑或一篇公文,都可以被文學容納,但反過來則行不通,即不應將文學寫作變成一個報道,除非是前者對后者的戲仿。
至于小說,如果忽略各種類型而就其一般來說,那么,我想它不是置身其外的觀察與分析,而是身在其中的感知與呼吸,感應與理解,是以語言和想象力創(chuàng)設的情境裝置,讓從未對接的眼光在此相遇,讓處于封閉的心靈在此打開,讓彼此隔離的感受在此連接,讓經(jīng)驗的碎片在此聚合成共享的審美對象。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本期六篇作品,不管是如格林和梁學敏的寫實,還是關(guān)山的玄妙和超離,抑或是孫智正的翻寫,都顯示出文學寫作的健康狀態(tài)。
“每一扇窗戶背后,都可以拼湊出一個家庭故事”,這是格林的《單車女孩》中保安麥子的感受,也完全可以用來表述格林小說的基本特征,那就是題材的現(xiàn)實感很強,可謂貼近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
《楊柳枝巷》是關(guān)于代駕的故事,《單車女孩》是關(guān)于保安的故事。前者的關(guān)鍵詞大概有這么幾個:深夜醉酒,豪車美女,代駕司機,對男性的霸凌;后者則是:高檔住宅小區(qū),保安,對女孩的性侵。將這些詞連接起來,便大致可以想象有什么事情發(fā)生。我們并不陌生的情形是,當這類事情在各種自媒體上以夸張的標題出現(xiàn),作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就如平靜的生活中投下一枚石子,激起一陣響動和一串波紋,但瞬間也就消失,被更新的更聳動聽聞的消息取代。當然,這也可能被轉(zhuǎn)化為相關(guān)社會問題的議題,比如安全問題、權(quán)益問題、階層問題、性別問題等等,而我們對這些事件、這些議題中具體的活生生的人,常常并沒有哪怕是最基本的理解。很多運用再現(xiàn)或曰寫實的方式處理現(xiàn)實題材的小說,往往也免不了這種被消費或被轉(zhuǎn)化的命運。若僅就素材而言,格林的小說恐怕也難免被消費。但是,它們沒有讓敘事止于社會新聞,而是努力挺進人心深處,來到曖昧不明的地帶——這里滿是人與人之間交往的艱難,而又不乏共情的柔軟。
《楊柳枝巷》中,故事的走向牽引我們視線的同時,是與代駕司機東子這個人物相連的視角對事物感知的變化。東子憑著機靈搶得大單,而雷聲預示的大雨讓他憂慮,他聽不懂車里咿咿呀呀的戲曲,琺瑯做的戲曲女人頭像車掛讓他總感覺像一個真人在看著自己,他從不斷的鈴聲中想象到機主家人等待的焦慮,而代接電話卻挨了一頓罵,到達目的地時的滿眼荒涼、女子的異常之舉、身體和大腦的反應……小說很是耐心地一點點鋪敘,不僅細致入微地展現(xiàn)了東子的心地、心情和心理,而且呈現(xiàn)了特殊情境和空間中交流的扭曲狀態(tài),尤其是女子從醉酒到醒來的變化以及身體行為,使戲劇性于此間漸漸生長,由東子逐漸擴展到乘車的女子。
與《楊柳枝巷》的順時敘事不同,《單車女孩》采取了錯時敘事。從麥子認出楊倩,到窺視她,再到尾隨她并終至襲擊她,小說的敘述中不斷地插入和回敘了十年前的一些美好的時刻:騎單車的女孩,有著八九歲孩子般的笑容,扎著馬尾巴,送書給保安以慰無聊和寂寞,春風吹散了海棠花……如《楊柳枝巷》一樣,《單車女孩》也主要以麥子這個人物的視角展開敘事,而由于上述的追敘形成的對比,后者人物感知的敘寫更富有心理沖擊力。
在這種心理沖擊下,麥子十年里的不變與楊倩十年里的變化相遇,催化出吞噬一切美好的黑暗之力。其間折射、疊映和沉積了怎樣的社會現(xiàn)實,深深刺激了麥子,以至于喚起他身體里的惡魔?作者沒有直接回答。他也沒有透露,單車女孩到底經(jīng)歷了怎樣的人生,以至于委身于那個不斷帶女孩回家的老板,就像《楊柳枝巷》里沒有解釋,那個醉酒女子有著怎樣的遭際而顯得如此的孤寂、扭曲和暴力。這樣的處理,除了敘事視角的限知使然,也是一種自覺的“留白”;這“留白”抑制住對女人的故事的披露,而將其留給讀者的想象。小說沒有女性敘述主體和女性人物視角的出場,女性基本上處于“被講述”的地位,這或許會被指為“女性的沉默”,但在我看來,女性的聲音恰恰是深水潛流,托舉了故事的講述,因為它更著意的是人的最基本的境遇和最日常的交往,而與此相比,性別問題、女性問題并不具有優(yōu)先的地位。
與格林的兩篇小說大異其趣,關(guān)山的《壺境》和《誰在敲窗》完全非現(xiàn)實,分別寫“發(fā)生在旅途中的”夢境和身在病室昏迷之際的意識狀態(tài)。它們讓我想起“閾限性”這一概念,那是比利時-法國人類學家阿諾爾德·范根納普在對“通過儀式”研究時提出的,特指一個儀式的中間階段所具有的模糊性和不確定性。后來英國人類學家維克多·特納進一步發(fā)展了這一概念,用它指涉介入兩個結(jié)構(gòu)類別或兩種生存狀態(tài)之間的非此非彼、亦此亦彼的“之間性”狀態(tài)。在我看來,關(guān)山的兩個作品所顯示的跨越夢與醒、幻與真、生與死的狀態(tài),是小說利用虛構(gòu)的特權(quán)構(gòu)筑的儀式。所謂跨越并非意味著越過了邊界,從一邊來到了另一邊,而意味著一種臨時卻不斷的穿行,在生與死、醒與夢、真與幻的邊界一次次往返,邊界并沒有因此而被取消或被模糊,而是被復制和強化,堅執(zhí)地釋放著壓力和誘惑。寫作便是在這一邊界的壓力和誘惑之下構(gòu)筑的假定性儀式,引領(lǐng)著閱讀者的“通過”,在亦此亦彼之間生成了豐富的不確定性與可能性。
“莊生曉夢迷蝴蝶”,是古老的文學命題、哲學命題和心理學命題,《壺境》可以視為這些古老命題的回響,而更與加斯東·巴什拉的追問相接:“我們的夢在怎樣的空間里生活?我們的夜間生活的動力又是什么?我們睡眠的空間確實是休息的空間嗎?這空間難道不是一種模糊而又永不停息的運動嗎?”《壺境》以擬夢的方式,建立了一個編織著記憶和想象的空間,由此而打破巴什拉所說的一般情形,即“把夢的空間的殘留并入白天光明空間的幾何框架中”,而代之以一個球形空間:“這是個可以容納過往的所在,周圍這些房間里,正關(guān)著他經(jīng)歷的一些場景。”“球形空間里不但包含過往,還包含未來,這是自己與她故事的所有,也是自己生命的所有?!边@讓人想起博爾赫斯描繪過的那神奇的阿萊夫。
在這個空間里可以重返過去,預演未來。那么“現(xiàn)在”呢?小說開始時寫道:“直到現(xiàn)在,陳年也不能確認那是不是一個夢?!边@可謂一個永遠有待確定而又無法確定的“現(xiàn)在”,它是寫作的時刻和閱讀的當下之間的一次交集,一種“通過儀式”。當我們穿越這個交集的界面一探究竟時,我們便發(fā)現(xiàn),陳年的關(guān)切似乎只是維系于情感、婚姻、生老病死的俗常,但是,穿越之旅在不斷地自我拆解,以夢拆解現(xiàn)實,以一個夢拆解另一個夢,以記憶來拆解夢幻,以夢幻來拆解記憶,以未來的想象拆解此刻的沉迷。在這個過程中,世俗的內(nèi)容經(jīng)由敘事的轉(zhuǎn)換,成為儀式的隱喻——那些場景的連接都極具儀式感?;仡^看去,小說開始時的貌似很寫實的“事情發(fā)生在旅行途中”,也變成了儀式的一個部分。
這時候,我們再來看“現(xiàn)在”,它成為一個個尋找自我和自我認同的瞬間體驗,就像女孩眼里那“閃爍的星光”,“就是這樣子了,一切美好與災難,淪陷與拯救,就要從這里開始了。空間旋轉(zhuǎn)起來,所有的房間都發(fā)出嘩嘩的流水聲,這些建在時間之上的房子,飄浮在半空,相繼朽爛沉沒,連同收藏的過往和未來。但是現(xiàn)在,一切多么美好,像是音樂會剛剛拉開紫紅色的帷幔?!比欢?,這只是體驗到的瞬間,必然消失于那種永遠的循環(huán)。于是,時間意義上的“現(xiàn)在”一次次坍縮為隨機的、際遇的點位,它漂移不定,輕盈無比,在虛空中穿行,一如寫作。
與《壺境》相比,《誰在敲窗》的“通過儀式”帶有更強的實驗性質(zhì)。它讓我想到最近在公眾號“利維坦”上看到的一篇關(guān)于瀕死體驗(NDE)的文章。文章里介紹說,科研人員發(fā)現(xiàn),NDE不僅頻發(fā),它們的特點也相當規(guī)律。在身體的上方勾勒出另一個身體,還能夠詳細地回憶起絕對無意識狀態(tài)下身邊發(fā)生的許多事情,這些體驗都不罕見。NDE還有一些顯著特征,比如意識到自己正在死去或者瀕臨死去,感受到極度的愉悅或狂喜,感到時間正在變慢、遇到神靈或者已故的親友,還有對過往記憶的清醒的回憶,就像一場關(guān)于人生故事生動形象的精彩回放。
引述這些說法,我是想表明,《誰在敲窗》里書寫的幻象與上述瀕死體驗的描述,頗具相互表征、相互闡釋的意味?!墩l在敲窗》當然不是科學實驗報告,但堪稱一份語言實驗的報告。在敘事展開的方式上,它將回憶與想象、經(jīng)驗事實與意識幻覺交錯連接起來,以密集而華麗的蒙太奇剪切,將再現(xiàn)描述、無意識心理、隱喻或換喻快速地組合在一起,令人眼花繚亂。譬如,“在最靜謐幽深的午夜,透過水晶窗戶,他也看不到天空的星陣,反而總是能看到正午的陽光,帶著火車疾馳的呼嘯,迎面向他奔來?!庇秩?,“他的身體一天比一天更濃縮,以便這些需要找到他的東西在找到他時更集中高效,他越來越成為一粒線條渾圓的子彈,在泰然的外殼里,發(fā)著金屬被壓抑的悲鳴?!睆倪@個意義上來說,當“通過”小說文本構(gòu)筑的儀式空間時,我們的閾限性體驗是被語言的能量激發(fā)和塑造的。
梁學敏的《小呂啊小呂》,結(jié)尾是小呂坐到了胖子的豪車上,讀到這里,我不由得想到格林的《單車女孩》的開頭,保安驚訝地發(fā)現(xiàn)楊倩坐在那個有錢男人的車上。在某種意義上《小呂啊小呂》可以視為對《單車女孩》的呼應,小呂的故事不妨看作楊倩的故事的前傳;小呂成為故事的主體,展示在我們的眼前,不像楊倩的故事主要通過留白而讓人想象。
大學畢業(yè)的小呂,年輕貌美,在一家雜志社上班,有了男朋友,戀愛已三年,工資都很低,雙方家庭也艱難,好不容易東拼西湊,交了首付,現(xiàn)在還在辦貸款,他們已開始憧憬著房子到手的日子。但是,這天小呂突然接到了男友劉洋的電話,說是貸款辦不下來……即便這只是個故事梗概,估計也能讓很多正在城市里打拼的年輕人看到自己的影子。當然,這不是這個小說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什么呢?在我看來,是小說的敘事將我們帶進人的內(nèi)心深處,與其同在地感受到人在情境的擠壓之下,如何在掙扎、期望、奮斗、無力感之中漸漸不知不覺地磨損了自我以適應環(huán)境。
整個小說展開的過程中,小呂在作為內(nèi)部聚焦的視點人物和作為外部聚焦被呈現(xiàn)的人物之間,形成流暢的切換,讓敘事的展開和人物內(nèi)心的呈露互動互構(gòu),從而完成了小說作為一個整體情境的建構(gòu)。除了在結(jié)尾到來之前兩個段落的前情披露,視角的轉(zhuǎn)換有點兒滯重,略有以交代取代感受之嫌,幾乎所有的敘述都牢牢地系縛于小呂的感知,于是敘述就不僅是“說”出故事的過程,而且是體察人物內(nèi)心的過程。作者的敏感和細膩,隨處可見于對細節(jié)的捕捉與刻畫,譬如花了一整段筆墨來寫胖子離開小呂的辦公室后,小呂四處探尋,然后來到衛(wèi)生間照鏡子的情景,將女孩帶著自戀平復自我的方式,生動地展現(xiàn)出來。
小呂對胖子的感覺和態(tài)度微妙的變化是最為突出的部分,實際上,小說從頭至尾正是以此為主線推進的。最初我們感受到,小呂面對胖子的糾纏而產(chǎn)生的困擾、厭惡、排斥以及自我平息;而當她接到劉洋的壞消息,遭遇老板娘的訓斥,硬著頭皮在熱浪中發(fā)傳單,受到賣冰水的人騷擾時,胖子的車來了,對這時的她來說胖子不啻是救星,她感到“胖子的長相也沒那么丑陋了”“甚至覺得有幾分親切”;當小呂在車上面對胖子厚顏無恥的表白半晌無言,好一會兒說出“我真是服了你了”時,我們會隱約感受到,一種新的危險正在迫近小呂的生活。最后,“胖子開始加速,小呂感覺自己的身體往后一退,靠在了椅背上。”既是敘事,也是隱喻,小呂身體姿態(tài)的變化里滿是疲累、無奈和屈從。小說到這里戛然而止,真是恰到好處。
標題作為一種副文本,如熱奈特所說,是進入文本的門檻。但是往往我們回頭看時才注意到這門檻?!靶伟⌒巍?,為什么不干脆叫“小呂”呢?作者大概是讓我們注意到其中的聲音。如果說我們一開始聽到的是一種模糊的嘆息,那么,讀完小說之后回頭看去,我們大概能聽見,那一聲嘆息里混雜著憐惜、同情、缺憾、無奈和擔憂的情緒。
責任編輯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