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藤澤周平
“馬上就要辦喜事了啊。”阿初說,“好羨慕你啊。將來的丈夫人那么好。阿江你真幸福?!?/p>
“但總覺得有些奇怪?!卑⒔哪橆a泛起紅暈。
每次一提到這事兒,阿江就會感到奇妙的羞恥感襲來。但那種害羞的心情并非不快,其中含有讓人心跳加快的幸福預感。
“迄今為止一直都叫哥哥,突然改口叫夫君不知道能不能叫得出口?!?/p>
“馬上就會習慣的啊?!?/p>
“會嗎?”
阿江歪著頭想,在腦海里描畫著沉著冷靜而又親切的信次郎的樣子。
“但真覺得好別扭。父親和我說起這事兒時,我極力拒絕,都想讓他把我嫁到其他人家去了?!?/p>
“得了便宜還賣乖!”阿初用半是教訓的語氣說,“你要講這種話,我可主動上門當信次郎的新娘子去了?!?/p>
“啊,不行!”阿江慌張地說,“別再說了,還是我來吧?!?/p>
兩個姑娘說著大笑了起來。
阿江是深川富川町一個叫美濃屋的布料店的女兒,不過是美濃屋的養(yǎng)女。說是養(yǎng)女,其實是小時候被美濃屋的老板和平撿回來的,就這樣作為美濃屋家的女兒被養(yǎng)大,今年已經(jīng)十八。
這事美濃屋也沒特別隱瞞,跟美濃屋來往多的人都知道。所以聽到十八歲的阿江,要嫁給美濃屋的繼承人信次郎的時候,誰都沒感到驚訝。信次郎今年二十三,是個儀表堂堂、熱衷于做生意的年輕人。阿江也出落成了美人,大家都認為這樁親事很理想。
阿初每次提到這事兒,總是顯出很羨慕的樣子,她比任何人都認為,這樁親事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現(xiàn)在兩人說話的地方是深川西町的米店田川屋,阿初是這家的女兒,同阿江是在外學習的課上認識的朋友。阿初比阿江年長一歲,很在意自己微胖的身材,還有沒有令人滿意的親事。阿初性格有些像男孩子,同文靜的阿江反而很合得來。
“阿初,我最近吧……”兩人止住笑聲時,阿江突然表情嚴肅地對阿初說,“有時會想起很奇怪的事情,讓人很不愉快?!?/p>
“哎呀,什么事兒呢?”
“是關于拋棄我的父母的?!?/p>
“但你不是什么都不記得了嗎?”
“是,一直這么以為來著?!?/p>
田川屋店面很大,從里面兩人所在的阿初房間,幾乎聽不見店里的吵鬧聲。敞開的走廊外頭,是被圍墻圍起來的庭院,院子里溢滿初夏的陽光,照射在郁郁蔥蔥的庭院樹的新葉上。
面朝院子的阿江的臉,由于綠葉反射的光,顯得有些蒼白。
“但有一點記得很清楚。”
阿江那時五歲。美濃屋的老板和平把阿江從路上撿回來時,阿江只說了自己的名字和歲數(shù),應該不會有錯。
五歲的阿江站在橋旁。夜色漸濃,附近微暗,不見人影,只有橋下的小河不斷流動的水聲。
在阿江面前蹲下的男人說:“聽好了,老實在這等著,不許從這里走開,明白嗎?”
男人說罷,用讓阿江感到疼痛的力氣緊緊握了握阿江的手,然后站起來轉(zhuǎn)身過了橋。目送那背影融入微暗的暮色之中,五歲的阿江感到自己剛剛被遺棄了。男人一次也沒回頭。
阿江的記憶,在這里有些間斷。接下來能想起的是邊叫著“爹爹”,邊徘徊在不知何處的昏暗的路上的情景。阿江記得當時自己小小的心里充滿悲傷,臉頰掛著淚水,肚子也很餓。
“所以,那時會想父親不要自己了。最近總覺得馬上就能看清父親的臉?!?/p>
“真的?”阿初睜大了雙眼,但馬上又說,“但現(xiàn)在才想起親生父親的事,也沒什么用啊。你一直被美濃家當女兒養(yǎng)大的,嫁給信次郎的話,就更完完全全是美濃家的人了啊。”
“……”
“還是想把親生父親找出來見一面?”
“不是那樣。”阿江將眼睛從阿初身上移開,又望向明亮的院子,“并不是想見面,只是自己過得很幸福,想知道那個父親過得怎么樣。渡橋的那個背影,看起來很凄涼?!?/p>
“還記得那橋在哪兒嗎?”
“不可能還記得啊,本來就像夢一樣。”
阿江說話的時候,從走廊傳來腳步聲,是一個年輕男人的身影。他從房間前面走過,然后像是發(fā)現(xiàn)房間里有阿江在,“噢”了一聲又折了回來。
是阿初的哥哥昌吉。昌吉走回來向屋里張望,對于阿江的問候并沒有答話,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用閃著暗光的眼睛看了看阿江,然后就馬上離開,回了自己的房間。
“就因為他那樣?!卑⒊酢皣K”了一聲,用不屑的語氣小聲說,“就因為有個這樣的哥哥,所以沒有什么好人家上門說親。”
昌吉好吃懶做,聽說有時會去哪兒的賭場,沉湎于賭博。
七月熾熱的太陽終于西沉,阿江低著頭有些匆忙地走在街上。
自從四月末和信次郎成了親,成了美濃家的媳婦,已經(jīng)過了兩個半月。最開始說起兩人親事的時候,定下的是今年秋天,但初春時父親和平的身體不太好,于是突然提前成親了。
成了信次郎的老婆,已經(jīng)過了兩個半月,阿江仍能感到街上行人灼人的目光。同信次郎成為夫婦,阿江只覺得像過家家,但和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樣。信次郎和阿江叫他哥哥時一樣親切溫柔,但那溫柔包含的東西和以前完全不同。
雖然日子過得安寧舒適,但阿江有時也會在恍惚中想,這就是夫婦啊。阿江的養(yǎng)父和平臥床不起,這之前一直打理店鋪的養(yǎng)母阿常現(xiàn)在基本在家,自己有時會在店里幫幫信次郎,或是在廚房指示仆人干活,比做女兒時多了成倍的工作。
即使這樣阿江每天仍感到很幸福。她在意街坊鄰里的目光,是因為不知道會不會有人看透了她的心思。
今天過了中午,阿江去三目橋德右衛(wèi)門町附近的旗本大宅,送預訂的布匹,現(xiàn)在正在回來的路上。生意談得很順利,阿江拿去的貨物被全部買下。阿江想把這事早些說給丈夫信次郎聽,所以走得很急。
那男人向她打招呼,是在阿江要推開后門的時候。
“等一等。”那聲音低沉溫柔。
阿江回頭看,一個五十歲上下,身材消瘦、個子也不太高的男人站在那兒。
男人的臉被曬得黝黑,頭發(fā)全白,面頰凹陷,眉眼細長親切,一雙眼睛帶著笑意看著阿江。
“你是美濃屋家的媳婦吧?”
“是,什么事?”阿江自己也微笑著說。
男人穿著打扮不是很講究,但給人的感覺并不是需要有所防備的壞人。男人很有節(jié)制地和阿江講話。
“那你叫阿江?”
“是”。
“這樣啊?!蹦腥硕⒅⒔戳艘粫?,然后輕輕嘆了口氣。
“請問……”阿江面向男人,“您是哪位?”
“我是你父親的朋友。不,不,不是美濃家,我認識你的親生父親?!?/p>
阿江倒吸一口涼氣。于是男人回應阿江的目光,點了點頭。男人眼中依然閃爍著溫柔的光芒。阿江感到那目光仿佛將要把自己包裹。
阿江向男人走近,低聲問:“你說認識,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兒嗎?”
“不?!蹦腥说拖骂^,“三年前死了,死前很想見你啊。”
阿江不知所措地呆立在那兒,男人又小聲說:
“有些話想問問你,能一起到那邊一下嗎?”
阿江回答說“好”。太陽漸漸落下,街道開始覆上黃昏的色彩,與陌生的男人一起走,阿江并沒有感到不安,她被第一次聽到的關于生父的消息奪去了心神。
男人走過沒有什么人影的武家町,又穿過神保前的富川町,向五間堀方向拐去。
“松藏說過,你是被扔在橋邊的?!钡搅藱M跨在五間堀的伊予橋,男人停下來這樣說,“不記得了嗎?”
“記得?!卑⒔R上回答。
阿江發(fā)覺,之前經(jīng)常會浮現(xiàn)的兒時記憶,同信次郎成為夫婦之后,在忙碌和幸福的心情之中被忘卻腦后。阿江有些自責。
“那橋,是這里嗎?”
“不,不是這兒。松藏說的是麻布對面的笄橋?!?/p>
“笄橋?”這么說來,阿江想起橋的附近并不是像這樣的街市,而是很安靜,有些像鄉(xiāng)村。“請再多告訴我些父親的事。”阿江請求說,突然發(fā)現(xiàn)四周已經(jīng)微暗?;厝ミ@么晚,店里應該在擔心?!皩Σ黄?,我必須要回去了?!?/p>
“我叫彌之助,有空的話來找我吧,我和你講講你父親的事。”
“您住哪里?”
“沒有什么像樣的住處,在回向院北的小泉町,有個叫吉右衛(wèi)門的小店。到了你就知道了?!睆浿@樣說,然后又一次久久注視阿江,“松藏看到自己有個這么好的女兒,一定很高興。太晚找到你了啊。”
“我一定過去?!卑⒔f。
彌之助點了點頭,轉(zhuǎn)身走了。
阿江站在原地目送那背影走遠,然后也邁出了步子。但走了五六步,像是突然被誰拍了下肩膀,她回過頭。剛剛那個自稱彌之助的男人,是否就是所謂已故的父親,這種懷疑掠過阿江心頭。
如果是父親的朋友,不會只聽了父親的話,就特意來找他的女兒吧。這樣一想,阿江覺得轉(zhuǎn)身走在橋上的那個叫彌之助的男人的背影,與五歲時看到的父親最后的身影很相似。阿江站在那里,用眼睛搜尋橋面,被微暗籠罩的橋上,只有兩三個看不清面目的黑色人影來回移動。
回到家,后門已經(jīng)關了。阿江轉(zhuǎn)到前面,從便門走了進去。店里只有信次郎,他抬起頭。
“回來得好遲啊。”信次郎把算盤推到旁邊,用責備的語氣說。
看他的臉色并不是在生氣,而是在擔心。信次郎的臉上浮現(xiàn)出放心的神情。
“對不起,被安富的夫人留了一會兒?!卑⒔乱庾R地撒了謊。
對信次郎說謊這是第一次。但不知為什么,見了叫彌之助的那個可能是自己生父的男人這件事,很難說出口。
“嗯,沒事就好?!?/p>
阿江走進賬房,信次郎握住阿江的手輕輕拍了拍。就像所有新婚不久的丈夫,動作中充滿憐愛。
單只是這樣,阿江的心就已經(jīng)怦怦跳動。阿江把手就那樣放在丈夫手中,有些喜不自禁地說:“安富特別滿意,帶去的貨物全都買下來了。給了我一半錢款?!卑⒔蜷_帶去的包袱,從里面拿出錢包遞給了信次郎。
“那是因為安富夫人喜歡你啊。”信次郎點了點錢款,突然苦笑著說,“其實你不用那么拼命做事,店也開得下去啊。”
“我知道,但想幫你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嘛?!?/p>
信次郎把阿江的手拉了過來。阿江扭著身體掙脫了丈夫。
“要去母親那問聲安,不然會被罵。”
阿江站起來邊向里面走邊想,果然沒提彌之助是對的。這并不是什么值得高興的事,雖然還不知道它會不會對目前的幸福有什么影響。這是從彌之助寒酸的穿著打扮上,阿江產(chǎn)生的預感。
但必須再見一面,阿江想。那個彌之助,沒準是自己的生父。
阿江沒帶任何戒心。彌之助親切克制的態(tài)度,很像一個曾經(jīng)拋棄了女兒的父親;還有他在橋上說話時,看起來有些濕潤的眼睛。
彌之助要真是自己的生父怎么辦,一定是很麻煩的問題,但阿江想,那種事等確認之后再考慮也不遲。
彌之助住的地方,阿江馬上就找到了。叫吉右衛(wèi)門的鋪子是一間低矮的小房,寄生一樣建在武家大宅的墻根底下。
“快進屋來?!?/p>
阿江出現(xiàn)后,彌之助激動地高聲招呼著,拿出像仙貝一樣被壓扁的坐墊,小聲嘟囔著“得給你倒些茶”,手忙腳亂地去了廚房。
“您別忙了,坐下吧,我自己倒?!?/p>
阿江有些不過意,說著自己去廚房燒了水,沏了茶。廚房很寒酸,什么都沒有。味噌罐的蓋子也沒蓋好,旁邊放著些剩下的已經(jīng)打蔫的青菜。彌之助這個男人,好像是一個人住,房間里沒有其他人生活的氣息。
“松藏是個倒霉的男人?!苯K于在客廳坐下后,彌之助以這樣的開場白,講起了阿江父親的事。
松藏雖然不是老板,但是個有營業(yè)許可、手藝還不錯的木匠。過了三十歲,很晚才有的老婆,老婆在孩子出生第二年死了。生活沒了奔頭的松藏,工作上漸漸松懈,開始去賭場賭錢,而且陷得很深。
“我和你父親認識,就是在那時候。狐朋狗友說的就是我們啊?!睆浿f著,黝黑的臉上浮現(xiàn)出苦笑,“那期間我們倆搭檔做的事出了差錯,兩人都沒法繼續(xù)再在江戶待下去了。聽了當時照顧我們的老板的指示,逃到了常陸那邊。松藏就是那時遺棄的你?!?/p>
五年后,兩個人又回到了江戶。松藏當然拼命到處尋找自己遺棄的孩子,但沒能找到?;貋碇?,兩個人都不再沾手賭博,做工勉強糊口。松藏找不到孩子,也沒能做個工匠好好生活,最后病死了,一直是一個人。
“真是很奇妙啊。拼命尋找丟失的東西的時候,怎么也找不到,放棄的時候,突然就冒出來了;是一個道理吧?!?/p>
“……”
“我聽說你的事,是在你婚禮前夕。美濃家的媳婦名叫阿江,是五歲的時候被美濃家的當家撿回來的孩子。名字和歲數(shù)都和從松藏那聽說的完全吻合?!?/p>
“……”
“把你帶到橋邊,是為了證實從松藏那兒聽說的話。松藏說把你扔到橋邊的時候,傷心得肝腸寸斷?!睆浿曇粲行┧粏?。阿江眼里噙滿淚水,低下頭,淚水撲簌簌滴落在膝蓋上。
“但你已經(jīng)是美濃家賢淑的好媳婦了,松藏也一定滿足了啊?!?/p>
“和我說了這么多,謝謝您。”阿江說。
兩人就這樣沉默著坐了一會兒。彌之助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開始小口喝茶。
這時從玄關傳來男人的聲音,像是有誰來拜訪。彌之助放下茶杯迅速站起來離開了客廳。
在玄關兩人小聲說著什么,過了一會兒彌之助和來找他的男人去了外面,家里頓時變得安靜下來。
阿江又將四周打量了一遍。拉門上布滿污漬,榻榻米也起了毛刺,房間里只有破舊的碗櫥和沒燒火的長火盆,顯得寒酸簡陋。陰沉的天空投下來暗淡的光,從半開的窗戶,照進一無所有的屋子。
——必須要回去了。
阿江想。和信次郎說去老主顧那兒出的家門。
阿江這樣想的時候,彌之助終于回來了。
“來了熟人,對不起啊?!睆浿f。
“讓他進來多好。”
“沒關系,又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兒?!睆浿行┗艔埖卣f。
這個人,在靠什么生活呢?阿江看著這個滿頭白發(fā),可能是自己生父的男人想。
“彌之助,您現(xiàn)在做什么工作?”
“做短工。到了這個歲數(shù),每天都干活有些受不了。短工的話,累的時候就能休息,比較輕松?!?/p>
“您是一個人?”
“是啊,一個人。年輕的時候有老婆孩子,因為我入了黑道,兩個人都離家出走,再也沒見過?!睆浿鷱堥_嘴,低聲笑著,從嘴里能看見有幾顆豁牙,“孩子要活著的話比你大,已經(jīng)過了二十吧。是女兒?!?/p>
“我得回去了?!卑⒔f,然后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補充道,“米放在哪兒?燒好飯我再走?!?h3>四
兩人回到位于偏房的臥室,信次郎拿出賬本和算盤算起賬來。
阿江沏好茶,開始縫補衣物,有時會抬起頭看看丈夫。從緊閉雙唇皺著眉頭、對照賬本打著算盤的信次郎的表情,可以感受到父親臥床不起后,信次郎將店里的所有責任背負一身的認真。阿江覺得,丈夫和之前漫不經(jīng)心幫忙打理店鋪的時候大不一樣,身上有了商人一樣的堅忍。
——真是好丈夫啊。
阿江想。阿初所說不假,夫婦生活很快就習慣了?,F(xiàn)在夫婦之間恩愛和睦,感覺不到任何不自在。因為長這么大一直是作為兄妹,所以也能讀懂對方的心思。阿江有時會想,成為夫婦之前的歲月,對于兩人建立深厚的感情是不可缺少的。
被美濃屋撿回來真的太幸運了。
——我很幸福。
這樣想的同時,住在小泉町寒酸的小屋里的男人在腦海中一閃而過。要是有什么放不下的,就只有那個人了。
“茶要涼了?!卑⒔f。
信次郎總算放下了算盤,合上賬本,對阿江笑了笑,說:
“父親倒下的時候,營業(yè)額有些下降,現(xiàn)在又升回來了。從上個月開始,比之前的情況更好,已經(jīng)用不著擔心?!?/p>
“那太好了?!卑⒔f。
信次郎小口啜著茶,望向院子。緣廊上的拉門敞著,夜晚涼爽的風穿過竹簾吹進屋里;白天的暑氣到了晚上,終于消退了。
“兩個人去飯館吃頓飯吧?”
“哎呀?!?/p>
“剛辦完喜事,就一直埋頭干活,偶爾休息休息,兩個人出去也沒什么吧?!?/p>
“我怎樣都行?!卑⒔f,“不用那么費心,現(xiàn)在這樣我已經(jīng)覺得很幸福了。”
“阿江還真是不愛出門啊。”信次郎邊說邊擺弄空了的茶杯,突然撲哧一笑,像是想起了什么,“那是前年吧,我曾約你一起去吃飯。”
“啊,有這事兒嗎?不記得了啊?!?/p>
“那時其實我心里有個壞主意?!?/p>
“壞主意?”
“我想讓阿江成為自己的女人?!?/p>
阿江有些驚訝地看著信次郎,臉轉(zhuǎn)眼變得通紅。
“討厭?!?/p>
“你越來越有女人味,我真擔心得不得了,怕你就這樣嫁到別人家去?!?/p>
“那種擔心,根本不需要呀?!卑⒔÷曊f。
“可你很冷淡地拒絕了。我自己出了家門,喝得酩酊大醉,很晚才回的家?!?/p>
“那時擔心死了?!卑⒔嬷煨Τ雎晛?,“是轎子把你送回來的,神志已經(jīng)完全不清醒。是啊,我還哭著看護了你一晚上呢?!?/p>
“哭也太夸張了?!?/p>
“真的。爹和娘說別管你,可我擔心這人不會就這么死了吧?!?/p>
“喝酒那是第一次。第一次喝酒是因為被阿江無情拒絕喝的悶酒?!?/p>
兩個人相視而笑。阿江想,自己好幸福。然后她又想起吉右衛(wèi)門店的那個男人。
覺得那人是自己生父的這種想法,吸引著阿江去那間小屋。之后阿江又去彌之助的家探望過兩次,買來魚烤好讓彌之助吃,洗好臟衣服再回去。這些不能就這么瞞著信次郎。
“噯?!卑⒔畔驴p補的衣物對信次郎說,“最近碰到個奇怪的人?!?/p>
“奇怪的人?”
“那人可能是我的親生父親?!?/p>
“親生父親?”信次郎吃驚得不得了,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阿江。
煮了款冬菜,又煎好了魚,再把飯做好就行了,阿江回到了客廳。
“對不住啊,總是麻煩你?!睆浿f,“讓你破費,還讓你幫忙做飯,太不好意思了。”
“沒事啊,我也是順便過來?!?/p>
“什么都沒對家人說嗎?”
“嗯,只對丈夫稍稍提了你的事?!?/p>
彌之助突然挺直了彎著的腰,說:
“不是說過來這兒的事,不能和別人說嗎?”
“沒關系啊?!卑⒔饕餍Φ溃熬椭徽f了我遇見可能是自己生父的人?!卑⒔囂秸f,然后一直看著彌之助。
彌之助黝黑消瘦的臉上,現(xiàn)出無比狼狽的神色,他別過臉,像是自言自語似的小聲說:
“哪是什么親生父親,這可是不得了的誤會啊?!?/p>
彌之助這樣說的時候,突然有人進到家里,連聲“你好”都沒說。進到客廳的,是一個身材肥碩的年輕人,胡楂青青的,眼神和一般人不太一樣。
“是安嗎?”彌之助用有些責備的語氣問,“進別人家門前,最起碼先打聲招呼?!?/p>
然而這個叫安的男人,無視彌之助的話,背靠客廳的柱子一屁股坐了下來,行為舉止隨便得很;然后就這樣抱著膝蓋,默不作聲一直盯著阿江。
阿江感到很害怕,起身坐直。她感到,自己不經(jīng)意間窺探到了彌之助背后的生活。
“我會再來?!?/p>
阿江這樣說的時候,叫安的那男人對阿江說:
“長得可真美啊。你是美濃家的媳婦?”
阿江沒回答,想站起來。
于是安用駭人的聲音說:“等等。我有些話對你說。哎,放輕松。到天黑還有一會兒嘛。”
“……”
“說了讓你坐下!別哆哆嗦嗦的!”
阿江坐了下來,男人惡狠狠地看著她,阿江感到渾身發(fā)抖,怕得已經(jīng)沒法站起來。阿江看著彌之助向他求救。彌之助開始陰沉地看著阿江,但和阿江一對視馬上就轉(zhuǎn)移了視線,對安說:
“和說好的不一樣啊。安,我應該說了交給我?!?/p>
“是交給你,但也不能一直這么拖著不行動啊。”
“……”
“你想玩過家家玩到什么時候,爹。我可要等得不耐煩了?!?/p>
“安,我在和你說交給我?!睆浿玫统量謬樀穆曇粽f,“還沒到你出風頭的時候,閉嘴,趕緊回去!”
“那可不行啊,爹?!?/p>
阿江突然站了起來。聽二人的對話,阿江感到危險向自己逼近,但伸手想要拉開拉門的時候,阿江被男人從身后緊緊摟住。
叫安的這個男人,用蠻力控制住阿江的身體,輕輕松松地把她抱起來,拖到了旁邊的屋子。阿江拼命反抗,男人毫不留情,一把將阿江扔在了榻榻米上。
——會被殺掉吧。
阿江想要爬進客廳。安的身體壓了上來。男人的汗臭和狐臭,讓阿江快要窒息。阿江用手緊緊抓住榻榻米,想逃。
男人的手,在阿江身上來回摩挲。阿江向摸著自己乳房的那只手上狠狠咬了一口。男人大叫“好疼”,縮回了手,然后將阿江牢牢按住,這回開始摸阿江的大腿。
阿江感到眼前變得無比黑暗。用盡全力想要推開男人的身體,但安的身體像石頭一樣重,阿江推也推不動。
男人分開阿江緊緊并攏的雙腿,把手伸進去的時候,阿江歪著頭看向客廳。微暗的光線下,阿江看見像是蹲坐在那兒的彌之助的身影。為什么啊?我遭遇這樣的事,你怎么能什么都不說,只是看著啊?
阿江感到繃緊的雙腿失去了最后的力氣,大聲地呼喊:
“爹,救我!”
突然一個黑影跑了進來,阿江感到身體一下子恢復了自由,趕緊爬著向客廳逃去。
兩個男人撕扯起來,房子吱吱呀呀作響。阿江站起來手扶拉門,但雙腿卻一直抖得厲害,無法動彈。拉門隨著阿江身體的顫抖發(fā)出嘎吱嘎吱的響聲。
瘦弱、個子也不高的彌之助,同年輕的安扭打在一起。有一次安被甩到墻壁上,發(fā)出巨大的聲響,倒在了榻榻米上。兩人發(fā)出像野獸一樣的叫聲,在榻榻米上滾作一團,終于兩人分開站了起來,互相怒視。雙方都大喘著粗氣,阿江能聽見他們喉嚨里發(fā)出的咕嚕聲。
“快逃!”背向阿江的彌之助轉(zhuǎn)過頭說。
雖然只有短暫一瞬,但阿江看見回過頭的彌之助面如土色。
“我不會讓你輕易逃跑!”
安壓低聲音說,手上突然多了一個明晃晃的東西。
“別礙我事!快滾開,你這老頭!”
“爹!”阿江大喊。
“我沒事兒,快逃!”彌之助抓住猛地沖過來的安的手腕,大聲對阿江說。
阿江聽見兩個人重重摔在榻榻米上的聲音,她奮力拉開拉門,從玄關逃了出去。
家門前,住在同條巷子里的人被響聲驚動,紛紛圍了過來。阿江推開圍過來的人墻,衣服凌亂、赤著腳向巷子的大門拼命跑去。即使現(xiàn)在,仍感到背后拿著匕首,叫安的男人會追過來。這樣的恐懼追逐著阿江。
“叫安的男人抓住了。”
來拜訪的捕快德助說。德助是個老捕快,年過四十,瘦骨嶙峋,相貌神情一看就很聰明。每月會來一兩次美濃屋,聊些閑話,回去的時候會領些賞錢。有時會抓到些小偷和小混混,街上的人都說他很厲害,對他很信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