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天驥
在唐代的邊塞詩中,李頎與高適、岑參是齊名的。有意思的是,在《全唐詩》中現存李頎的詩有一百二十多首,而直接以邊塞為題材的只有區(qū)區(qū)幾首,其中又以《古從軍行》最受矚目??梢哉J為,李頎之所以被人列入邊塞詩派的名家,甚至可與高、岑比肩,很重要的原因,正是由于他寫了這首思想極為深刻,一直膾炙人口的《古從軍行》。且錄如下:
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行人刁斗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萬里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年年戰(zhàn)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
在李頎所的邊塞詩里,有兩首就以《塞下曲》為題,直接表明是寫的是唐代邊塞的情景。而有幾首則題目上加上了“古”字,如上面說的《古從軍行》,以及寫邊塞景況的《古意》《古塞下曲》等。在這些詩題中,李頎加上“古”字,無非是要表明他詩中所寫的內容是過去的歷史,與唐代現實無關。
至于《從軍行》《塞下曲》等名目,都是“樂府舊題”。利用從前流行過的曲調,作為來表現新的內容,這種做法在唐代詩壇中并不少見。
有意思的是,李頎那幾首凡是沒有加上“古”字的《塞下曲》,詩中的內容和情感,都顯得比較昂揚激越。像其中一篇的結句寫邊塞壯士:“金笳吹朔雪,鐵馬嘶云水。帳下飲葡萄,平生寸心是。”而另一篇則寫邊塞老將:“戎鞭腰下插,羌笛雪中吹。膂力今應盡,將軍猶未知?!卑褜⑹總兒罋庥⒆?,描繪得淋漓盡致,也讓人讀來熱血沸騰。
但是很奇怪,凡是加上樂府舊題前面加上“古”字的邊塞詩,意味就不同了。像《古意》《古塞下曲》,特別是上引的《古從軍行》,韻味盡變,變?yōu)閷吶D苦生活的描寫,對戰(zhàn)士思鄉(xiāng)愁悶情緒的抒發(fā)。這樣的做法大有深意。當然,我們不能認為李頎是個“兩面派”,而從中倒是可以看到唐代政治局面的斑斑駁駁,以及李頎復雜的心態(tài)。詩人的情感越復雜,作品的思想內涵也往往越豐富,藝術技巧也往往越高超。他的《古從軍行》之所以能被視為唐代邊塞詩中翹楚,這與此詩既要表明對邊塞戰(zhàn)爭的態(tài)度,又不能秉筆直書,只能采取委婉含蓄的寫法,讓讀者對唐代的政治現實產生無限的感慨有關。
《古從軍行》中引用了漢代“貳師將軍”李廣利領兵進攻大宛國的典故,詩題加上“古”字表示這詩寫的是漢朝的故事。但唐代人都知道,詩壇上說漢,就是說唐。像白居易在《長恨歌》說“漢皇重色思傾國”,誰都知道說的就是“唐皇重色思傾國”。李頎這首詩,明說是漢代歷史上的事,但誰都知道他說的實際上與唐代的情況有關。而從李頎偏偏要披上“古”字的盔甲,指桑罵槐,讓人抓不住把柄的做法中,也說明唐朝統治者們對思想的鉗制雖然相對放松,但畢竟這還是專制時代。帝王口含天憲,人們絕不能是無所顧忌的。特別是對一些重大的政策問題,如果詩人有自己的看法,有不滿的情緒,除非抱著不管砍頭的決心,表示抗爭,否則也只能采取含蓄婉曲的手法表達。這一來,又有可能讓詩人們在創(chuàng)作上有更多的考慮,從而運用各種技巧表達自己的心聲,在客觀上也使盛唐的詩壇呈現出多姿多彩的狀態(tài)。
《古從軍行》寫的是邊塞的景況。至于李頎有沒有像高適岑參那樣直接到過邊塞,有過從軍的經歷,史無可考,但他確到過幽薊一帶接近邊塞地方。他主要活動于開元天寶年代,在安史之亂發(fā)生的前一年就去世了,所以他的詩沒有涉及亂離的情景。年輕時他喜歡結交輕薄游俠的朋友,后來發(fā)奮讀書,35歲時中進士,并在今河南新鄉(xiāng)做了公安局局長之類的小官。干了幾年,竟沒有遷升。這讓他對社會的現實以及對自己的遭際滿肚皮不舒服,便索性辭官不干,歸隱去了。對此,他曾有詩歸納過自己的一輩子生涯和心路歷程:青壯時,“小來好文恥學武,世上功名不解取。若沾寸祿已后時,徒欲出身事明主”;年漸老,則“斂跡苦眉心自甘,由是蹉跎一老夫,放雞牧豖東城隅”(《放歌行答從弟墨卿》)。可見他自認懷才不遇,后來索性放蕩不羈?!短撇抛觽鳌氛f他“性疏簡,厭薄世務”,意思也是指他不滿現實,對世事隨隨便便,不受拘束。所以多年來他一直和朝廷拉開距離,表面平靜的他其實是一肚子牢騷的。不過有些看法,牽涉到重大的戰(zhàn)略性問題,他也不好直說。因為他畢竟在官場打過滾,不會不懂得說話的分寸。在創(chuàng)作《從軍行》的時候,他在前面加上個“古”字,正說明他對唐玄宗時代處邊塞問題,頗多抵觸,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卻又有所忌憚,于是采取以古喻今,以漢說唐的方式,以委婉與冷嘲相結合,竟然締造出具有獨特風格,被世人視為鴻篇的《古從軍行》。
《古從軍行》的藝術構思相當奇妙。他在詩題上既然加上“古”字,那么便該從寫古代邊塞的情景入手吧。但是在詩作中開始幾句的描述,完全可以視為對唐代邊塞的描繪。若說它一點不涉及“古”,也不是,李頎不也輕輕帶出“公主琵琶”這出自漢代的典故嗎?不過其中用意,只是作為對琵琶的形容,而非以此描述漢代和親的實景。總之,虛虛實實,但讀者都清楚,李頎要表達的正是唐代駐守邊塞戰(zhàn)士們的生活狀況,以及邊塞亙古以來的環(huán)境。
在《古從軍行》在全詩的十二句中,李頎對邊塞的描寫,有層次地分為幾組。首先,他在詩的前面四句作為第一組,寫的是出征將士的生活狀況。
“白日登山望烽火”,烽火,指在邊境烽火臺上報警的狼煙。在古代,邊塞哨所的戰(zhàn)士要燒起狼煙,用以向后方傳達前線的敵情。據《埤雅》稱:“古之烽火用狼糞,取其煙直,而聚入風吹之不斜?!庇帧锻ǖ洹份d,唐代守邊規(guī)矩是:平安無事,點狼煙一堆;發(fā)現來敵,則點兩堆;情況危急時,即點三堆;若失守,便不會出現狼煙了。因此,在白天將士要攀登高山,眺望前線的崗哨,觀察烽火的狀況,要時時刻刻提高警惕。當然,攀巖登山是很花費氣力的操作。
等到日落西山,“黃昏飲馬傍交河”,戰(zhàn)士們又要相率下山,帶著馬匹到交河邊讓馬飲水。交河,在今新疆吐魯番市附近。就這樣,邊塞將士從白天到黃昏,從登山到下山,從緊張地瞭望到趕忙飼養(yǎng)馬匹,忙個不停。詩人還特別以對偶的形式開頭,讓白日登山與黃昏飲馬相對成文,這是要更緊湊地表現將士們日日夜夜奔波勞碌,過著緊張艱辛的備戰(zhàn)生活。
緊接著李頎又寫了晚上軍營生活的情景。第三句“行人刁斗風沙暗”,先說值班的巡哨者。晚上天色陰暗,大風吹起,飛沙走石,巡哨的士兵,敲擊著“刁斗”。這刁斗,是頭盔般的銅器,白天可用以做飯,晚上可用以敲擊,用作更鼓,提醒人們時刻提高警惕。刁斗聲時遠時近,梆梆作響,讓整個營寨呈現出緊張而單調的氛圍。
第四句“公主琵琶幽怨多”,李頎順勢寫在營里的歇息者的心情了。在這里,他了暗用漢代的典故。漢武帝曾推行和親政策,把江都王的女兒細君封為公主,讓她嫁給烏孫國的國王,并賜給她琵琶,讓她解悶。不過,詩人在這里的用意并不在于回憶細君的事跡,而只是說在營寨里,將士們無聊時,彈出像細君公主那樣用作解悶的琵琶聲,那盡是如泣如訴凄楚幽怨的聲音。我們知道在唐詩里,凡是寫到琵琶聲,人們總是把它和在邊陲思鄉(xiāng)之情聯系在一起,像王昌齡說:“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舊別情?!毕窭铐犠约簩懙摹豆湃虑?,不也說“琵琶出塞曲,橫笛斷人腸”嗎?
《古從軍行》的三、四兩句和第一、二句一樣也是對偶句。顯然這作為開頭的四句其實是兩副對聯。首聯正面直敘邊塞將士在日間的緊張勞碌;次聯則分別通過刁斗與琵琶的聲音,從側面描寫將士們在晚上的單調苦悶。兩聯的每句都描寫了不同的方面,句與句之間又互相銜接,像流水行云,連綿不斷。至于每聯的對仗,詞性對應,則有如雙峰并峙,互相照映??傊?,這四句,句與句和聯與聯之間,既有聯系,又有變化,從幾個方面逐一表現邊塞將士從早到晚,從行到息的生活情景。
就這開頭第一組所描述的情態(tài)來看,李頎的敘述并不夸張。像說到交河飲馬,他也只實話實說,沒有作出類似“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之類具有刺激性的形容。
從第五句“野云萬里無城郭”到第八句,李頎的詩筆進入另一組描繪,其重點在于描寫邊塞生活環(huán)境的惡劣。
首先他籠統著筆,寫莽莽蒼蒼的云影籠罩著一片荒涼沒有人煙的曠野。跟著便以三句分別寫了三個不同的畫面。第一個畫面著重寫邊塞的天氣——“雨雪紛紛連大漠”;在整個大沙漠里,雨雪紛飛,顯得無比的寒冷。第二個畫面是“胡雁哀鳴夜夜飛”——晚上,萬籟俱寂,聽到的是胡雁在天邊飛過的哀鳴,顯得無比的凄涼。第三個畫面則突出了邊塞戰(zhàn)士的面影——李頎特別點明,這些戰(zhàn)士是習慣了在邊塞生活的少數民族,他們在極其艱苦的環(huán)境里也禁不住傷心流淚。請注意,作者連用“胡雁”“胡兒”兩詞,是強調即使是慣于邊塞生活的生命,也無法應付苦寒的環(huán)境。
有人說,胡兒指的是敵方的外族士卒,這說法似不妥當。在漢代,漢武帝攻打匈奴等族類,的確把敵方統稱為“胡兒”,但在隋唐以來,西北邊塞的九姓胡人,由于頻繁地和中原地區(qū)貿易溝通,大量出生于胡地的人已成為唐朝的臣民,成為中華民族的一員,不少人像哥舒翰、安祿山等,還成為唐玄宗手下的將領。因此李頎筆下的“胡兒”,在他的心目中其實是指在唐軍統領下的少數民族的士兵。如果說他所指的胡兒是敵方的士兵,那么他又怎知道他們會“眼淚常常落”呢?顯然,屬于唐軍的少數民族戰(zhàn)士,本來是適應邊塞的生活環(huán)境的,但年年征戰(zhàn),連“胡雁”“胡兒”也抵受不了,那么來自中原地區(qū)將士的處境和心態(tài),也就不言而喻了。
如果把這首詩作為第一個組合的前四句,和作為第二個組合的另四句作一比較,就可以發(fā)現李頎的寫作手法十分靈動。前一組四句從白天寫到晚上,句與句作縱向的連貫。而第二個組合,則在野云萬里大背景的籠罩下,橫向平列了三個鏡頭,即雨雪紛飛,雁陣驚寒,胡兒傷感。這三句,每句又使用“紛紛”“夜夜”“雙雙”等疊字,讓句式的形態(tài)相似。這一來,三個不同的畫面,在語氣之間又有所聯系,它們既分別從不同的角度描繪邊塞不同的情景,又被疊字的運用連貫起來,從而統一展現邊塞生活的辛酸。很明顯,這第二組四句寫邊塞環(huán)境的惡劣,是對前一組四句寫戰(zhàn)士的辛勞作出進一步的推進。換言之,李頎以兩組不同的描繪方式,一縱向,一橫列,從不同的方面,靈活地有層次地對邊塞軍旅的情況作了全面的敷寫,讓讀者對邊塞戰(zhàn)士的艱苦有比較全面的了解。
不過,以上所說《古從軍行》的前面八句,盡管展示了邊塞軍旅的苦辛,卻沒有使用夸張的描繪手法,李頎仿佛只在讀者眼前,平靜而又客觀地展示邊塞軍旅的苦況,從中透露出對將士們日夜征戰(zhàn)的同情。前八句的兩組詩,總體的語調和語勢,以及它展示的圖景,是相對冷靜平緩的。如果把它和岑參、高適等那些具有浪漫主義色的邊塞詩作一比較,那么《古從軍行》對寫邊塞景色的描繪,的確沒有什么驚人之筆。
如果你以為李頎不擅于運用夸張的想象描繪事物,那又錯了。像他的《贈張旭》形容張旭寫字時:“露頂據胡床,長叫三五聲,興來灑素壁,揮筆如流星?!毕袼摹堵犎f安善吹觱篥歌》一詩,形容安萬吹出的觱篥聲,竟如:“枯桑老柏寒颼颼,九雛鳴鳳亂啾啾;龍吟虎嘯一時發(fā),萬籟百泉相與秋。”那出人意料的想象力,簡直讓人驚得張口結舌。如果你以為李頎對邊塞軍旅的生活,了解得不夠深刻嗎?也不是,他在另一首《古意》詩中,寫到“今為羌笛出塞聲,使我三軍淚如雨”,也充分感受到邊塞戰(zhàn)士的悲涼。但是在《古從軍行》一詩中,他的確不準備在詩的前兩組,便使用過度的筆力。從整首詩的構思而言,李頎是先以相對平緩的筆勢入手,為后面詩情的發(fā)展先作好鋪墊性的準備。
《古塞下曲》從第九句開始,作為全詩最后的一組,又忽轉韻,意味也隨之大變:
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
這兩句,李頎轉過筆來,真的運用漢代的史事了。據《史記·大宛傳》等史料記載,漢朝太初元年,漢武帝知道大宛國的貳師城出產汗血寶馬,便封李廣利為貳師將軍前往奪取。結果出師不利,李廣利只好上書,請求罷兵回國。誰知漢武帝大怒,并且派兵鎮(zhèn)守玉門關,擋住李廣利軍隊的退路,下令“軍有敢入,斬之”!李廣利沒有辦法,只好留在關外。士卒也只能服從命令,也只能想到,作為軍人是應該給朝廷賣命的,是要跟隨著主帥的戰(zhàn)車追亡逐北,犧牲性命的。在這里,李頎下一“應”字,似乎是說將士們認命了,但結合前邊提到將士艱辛苦悶的種種情況,李頎也讓人們知道,所謂理應替朝廷賣命的想法包涵著復雜的心情,所謂“應”實在是不得已的無可奈何的說法。
《古從軍行》的最后結句是:
年年戰(zhàn)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
這兩句具有極大到諷刺意味。按漢代史料所記載,漢武帝后來增派大軍支援李廣利,大宛國被逼送出了兩匹汗血馬。但是,這雌雄兩馬竟不育崽,漢武帝為了得到寶馬白打了幾年惡仗,讓將士們作了無謂的犧牲,埋骨于荒煙蔓草間。而漢朝的所謂得勝之師,撈到的只是李廣利順便帶回來的苜蓿和葡萄,這真是莫大的諷刺!李頎在末句著“空見”一語,對漢武帝發(fā)動戰(zhàn)爭的罪行,發(fā)出不動聲色的冷嘲,又具有深長的諷刺意味。沈德潛在《唐詩別裁》中指出,此詩末兩句感慨尤深:“以人命換塞外之物,失策甚矣!”他還認為李頎“為開邊者垂戒,故作此詩”。這評價,切中全詩的要害。
李頎通過對漢武帝的諷刺,正是要告誡唐玄宗!
在盛唐時期,國力漸盛,為了防御吐蕃、突厥等貴族奴隸主的侵擾,唐王朝不得不多次派兵抵抗,也取得了輝煌的戰(zhàn)果。這類戰(zhàn)爭屬于正義的戰(zhàn)爭,因此詩壇里產生不少歌頌戰(zhàn)爭、渴望勝利的邊塞詩。像人們熟知的“當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等詩句,都充滿了英雄氣概。
從唐代邊塞詩的總體情況看,詩人們對戰(zhàn)爭的態(tài)度是復雜的。他們既贊揚戰(zhàn)士的英勇,也理解遠征將士與家室的互相思念。這使得邊塞詩往往寫得既豪放又細膩,集慷慨與幽婉于一體,形成了盛唐時代許多邊塞詩共具的典型性格調。
但是我們也必須知道,唐王朝有些戰(zhàn)爭,是封建統治集團為了攫取自身的利益而發(fā)動的,這就屬于非正義性的戰(zhàn)爭。像楊國忠、安祿山等人曾輕啟戰(zhàn)釁,“欲以邊功爭寵”。在天寶廿四載,已作為唐朝將領的安祿山領兵赴奚、契丹,“祿山恃勇輕進,為虜所敗”(《資治通鑒》卷二七五)。有些將領則腐敗怯懦,弄虛作假。例如在開元廿四年張守珪命攻奚、契丹,先勝后敗,“守珪隱其敗狀而妄奏克獲之功”(《舊唐書·張守珪傳》)。后來詩人高適對這事有所了解,就寫了有名的《燕歌行》。他寫到戰(zhàn)爭的慘烈,戰(zhàn)士的奮戰(zhàn),特別寫到當時將領的腐?。骸吧酱ㄊ挆l極邊土,胡騎憑陵雜風雨;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這詩寫得慷慨悲壯,跌宕多姿,不愧是邊塞詩中的名作。但是,《燕歌行》只集中描繪戰(zhàn)斗的過程,揭露唐軍將帥的腐敗,卻未涉及對唐代戰(zhàn)爭全局的批判。高適的目光,還只停留在對一時一事的認識。
李白的眼光比高適更為開闊,他固然也有詩批評那些發(fā)動戰(zhàn)爭謀取私利的將領:“君不能學歌舒,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城取紫袍?!保ā洞鹜跏躬氉糜袘选罚└匾氖撬呀洸粌H注意某次戰(zhàn)役的問題,而且認識到和平的重要性,提出:“乃知兵者是兇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保ā稇?zhàn)城南》)明確提出自己對戰(zhàn)爭的態(tài)度。至于杜甫的名作《兵車行》,直斥“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則明確地對唐朝的戰(zhàn)爭政策有所批評,但杜甫并沒有在詩中描寫邊塞的情景,《兵車行》也不屬于邊塞詩。
李白、杜甫能夠提出對戰(zhàn)爭問題的看法,已是頗有膽識了。但敢于批評唐王朝窮兵黷武的總體政策的,就只有寫了這首《古從軍行》的李頎。他描寫了邊塞景況,而且最終是為了批判唐王朝好大喜功的邊境政策。就其思想內涵而言,李頎的這首《古從軍行》的深刻性,我認為在盛唐的邊塞詩中無與倫比。
在這里,我們可以理解為什么在《古從軍行》前面的八句兩組一直沒有使用夸張的描寫,而只是比較客觀地描述邊塞戰(zhàn)士的勞碌苦況,以及邊塞環(huán)境的寒冷惡劣了。不錯,在前八句中,詩人也使用過“幽怨”“哀鳴”“眼淚”等詞語,但總體的語勢是相對平緩的。這近乎不動聲色做法,原來是為了突出全詩最后四句的驚人之筆,突出對唐朝荒唐對外政策的無情嘲諷。周珽在所編的《唐詩選脈會通評林》中說:“新鄉(xiāng)(指李頎)七古,每于人不經意處忽出異想,令人心賞其奇逸,而不知所從來者?!边@番話,只說對了一半。的確,讀者可能在不經意中,驚訝李頎忽發(fā)異想,但在李頎來說,他在創(chuàng)作時卻不是“不經意”的,而是作了仔細的安排。在《古從軍行》,他欲揚先抑,欲擒先縱。開始寫邊塞軍旅的生活時,他并沒有像岑參高適那樣鉚足氣力,為的正是在轉入批判唐代錯誤的政策時突然變調,這奇而逸的處理方式,真具有振聾發(fā)聵作用。它就像一首樂曲,前面采用“如歌的行板”,以中慢板的速度奏出幽婉的旋律,當進入主題,忽然由宮變徵,全曲情調發(fā)生迥然的變化,讓聽者的心靈,陡然進入另一種新的情態(tài)。
邢昉在他所輯的《唐風定》還提到,李頎這首詩:“音調鏗鏘,風情澹冶,皆真骨獨存,以質勝文,所以高步盛唐,為千秋絕藝?!彼^“真骨”,是指他敢于堅持己見和敢于干預現實的勇氣;所謂“以質勝文”,是指他更重視內容的抒發(fā),而不計較對文采的追求。這評價頗符合《古從軍行》藝術構思的特點。如果評論者只看到它前面的八句,對邊塞的描寫“風情澹冶”不算激烈,而不知道這前面的澹冶,正是為后四句的冷峭預留余地。換言之,前面的相對平淡不過是蓄勢,是為了對唐朝好大喜功錯誤的政策,發(fā)出最后有力的一擊。
當然,李頎只能讓《古從軍行》多少帶有詠史的性質,人們也知道,他對漢代歷史有深入的研究:“李東川(李頎)七言古詩,只得讀得《西漢書》爛熟,故順手揮灑,無一俗字俗韻?!保ü苁楞憽蹲x雪山房唐詩序例》)不過說漢就是說唐,這是唐代人所共知的秘密,對此唐代的統治者也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給予寬容,而非一味采用鎮(zhèn)壓的手段,這可能算是唐代封建統治者有開明和高明的一面,也是李頎這首詩歌能夠僥幸傳之久遠,并且能夠被認為是邊塞詩中的杰作有原因之一。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