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想要尋求謊言，卻找到真相，這是太過高昂的代價?！边@句話來自小說《審查官手記》，作者是葡萄牙人洛博。安圖內(nèi)斯我也是第一次知道這人，安圖內(nèi)斯在這句話后，接著寫：“請你們像夢中一樣在我的篇章里行走，因為只有在這場夢中、在夢中的光明和陰影中，你們才能找到小說的意義?！睖?zhǔn)確地說，我并不想把這五個發(fā)生在夜晚的故事，包裝成虛構(gòu)或真實的樣子——兩樣都沒什么意義。因為很難說?；蛟S，情節(jié)和故事像真實和虛構(gòu)一樣，只是托詞。我在寫下這些文字時想說什么，和你們因此想到什么相比，一點(diǎn)也不重要。請你們有機(jī)會告訴我，你們想到了什么。下面讓我來把自己知道的，全告訴你。

一

第一個說的是一個叫小韋的人的事。據(jù)我所知，這人的爸爸年輕時在鄉(xiāng)下靠小偷小摸過活，后來偷電纜時被電死了。我見過幾次小韋媽，一個極普通的婦人。外人這么說他爸爸也就算了，小韋也去問過他媽媽。每次，小韋媽都會變得暴躁起來：

“去他媽的凈瞎說！偷公家能算偷？那年頭誰不偷？生活都過不下去了?！?/p>

當(dāng)時，他們家的生活的確不好，他爸死后，就更差了。小韋跟他媽長大的過程很艱辛。這樣的家庭背景使他格外尊重他媽的看法，比如說在處對象一事上，他的習(xí)慣是，感覺差不多了，先跟他媽談?wù)?，大家再見個面，事情才往下走。

小韋和女朋友小鄭商量好，準(zhǔn)備明天下午，大家見個面。他們是在一個朋友的朋友的生日會上認(rèn)識的。朋友的朋友的女朋友和她是閨蜜?？礃幼铀綍r不怎么喝酒，也許是現(xiàn)場氣氛好吧，她端著酒杯，無所適從地喝了點(diǎn)。那次，朋友的朋友的女朋友，特意制造機(jī)會，讓小韋送小鄭一程……

按小韋的習(xí)慣，見面前的那個夜晚，他要和他媽媽談?wù)劇?/p>

“從旅館窗口，望出去，是波瀾壯闊的江水。我們坐在旅館的房間里對峙。她求我放了她！我笑著走了過去。”

“媽，你猜我后來做了些什么？

天慢慢黑了，他媽媽打開了燈。

“我們第一次見是在KTV里，很吵，過生日的人是誰不重要。大家特意安排她坐在我邊上。離開KTV時天已經(jīng)黑了。我問她家住哪里，說真的，我開始還真沒動她的打算。我們晃晃悠悠地，走在夜路上。她忽然小聲說，今天本來說住閨蜜家。突然回去，爸媽肯定問東問西。我們在夜路上一直走，走很久。我在超市門前讓她等一會兒，買了兩瓶水。給她的那瓶，她拿了一路。都是我在喝，喝完一瓶時，她手上還一直拿著那瓶。我看著她，說喝吧，又沒下藥！她說，你渴就喝，我不渴，幫你拿著唄后來到了江邊。媽，我覺得好運(yùn)臨頭了。江邊旅館的房間，只有一張床。我倆坐在床邊沉默了一會兒。男孩該主動一點(diǎn)，就這樣湊合一晚吧，我說。她說每天都要洗澡才睡得著。那去洗呀！她害怕。我在浴室門口當(dāng)門衛(wèi)。床很大，我們在中間放了個枕頭，然后關(guān)了燈。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介紹我們認(rèn)識的朋友的朋友的女朋友的八卦。我的手在黑暗中，躍躍欲試。她的手很長，我在黑暗中觸碰到了她的手腕。小把戲最終得逞——手指勾住了她的小指。她沒什么反應(yīng)。我轉(zhuǎn)過身，親了她一下。她躲開了。你不相信我她說，相信??！問題出在第二天。她抱著我說，她爸真是個小偷。我以為是玩笑，就說沒事沒事，我爸也好不到哪里去，不過他只偷公家。你相信嗎？她說，相信啊……”

也是第二天，也就是小韋帶小鄭來家里的那天。小韋媽不在家，早早出門辦事，下午小鄭來了，就坐在屋里等，一直等到天慢慢黑了。

小韋有些不好意思，打開了燈，跟小鄭說：

“昨晚跟我媽談過了，你放心吧?！?/p>

后來，小韋與小鄭的故事，還出現(xiàn)了很多曲折。小韋媽那天去找了當(dāng)年他爸的情人，那女人的確也有個女兒，不過他們不像你想的那樣，就此別過。天底下的事沒那么多巧合，頂多是相似而已..不過，還是算了，好運(yùn)會降臨的。

嗯，會降臨的。小韋想。

二

第二個事像一場夢，至今回憶起來，腦子還發(fā)懵。所以，我把它叫《夜夢》。

2013年冬天，一天下午三點(diǎn)多，我走下公交車。當(dāng)時挺冷的，我確認(rèn)了一下表，插兜前行，不遠(yuǎn)處是大海。走著走著，忽然有個女人沖到我面前：

“對不起，你見過這人嗎？

一副焦急又有些無奈的模樣一至今我也并不太理解，這個表情代表什么，以及她從哪里來更直接一點(diǎn)就是，這人為什么非來問我？當(dāng)你環(huán)顧四周，當(dāng)然也可以理解。黑夜即將降臨，海潮翻涌起伏的海邊，一個人也沒有。

我看著她，不知道說什么。這個女人看上去挺正常。誰知道呢！這么冷的天氣，正常人誰會跑來海邊！

遠(yuǎn)處一道銀白色的海岸線，伸向海灣深處。我看了那邊一會兒，眼睛就有些疲倦了。剛才我還站在一塊礁石上，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走了下來，海灘上的沙子，踩上去沙沙作響，韌勁十足。站在礁石上時，吹在臉上的風(fēng)更大更冰。從這個角度望過去，才覺得這里很小。小小海灣，除了海水，從沙灘走上去，只有一條沿海公路，路再上去一些是一些療養(yǎng)院、旅館、飯店、招待所、商場。這個季節(jié)，幾乎所有地方都關(guān)門了。從那些亂七八糟的桌椅、停著的汽車，還有落了灰塵的霓虹燈招牌上，無法想象夏天時這里這么熱鬧。

一個女人從沿海公路上走來。那輛公交車，一年四季穿行于海灣和火車站之間。它在這個季節(jié)，照常行駛，每隔十五分鐘一趟，從上午六點(diǎn)到下午七點(diǎn)半。女人下車后，向路邊看了看，過了公路，就來到了海灘。風(fēng)呼呼地吹著。雖然我穿得很厚，海風(fēng)還是輕輕松松地，就把羽絨服打透了，身上的溫度，正一點(diǎn)一點(diǎn)下降。幾只白色的海鷗掠過，我沒有抬頭看這些灰頭的小家伙。這些鳥真奇怪，飛累了，光著腳，立在海水之中，咕咕叫個沒完。對于它們來說，無論男女，人都是外來者。它們的叫聲，保持著一個協(xié)和又單調(diào)的節(jié)奏，回蕩在小小海灣的上空。每年夏天，這里都人滿為患。十月尾聲，海灣收起它的熱情，轉(zhuǎn)臉就是另一副樣子。

她從公交車上走下來，看到了這片黃昏的海灘，也看見遠(yuǎn)處的礁石上，有一個男人在走動。太遠(yuǎn)了，也看不清臉。女人背著一個醬紫色的雙肩背包，掏出手機(jī)，似乎在看導(dǎo)航，然后又沿海灘，繼續(xù)向前。那個看不清臉的男人，過了一會兒，從礁石上離開了。女人走著，男人很快在海灘上出現(xiàn)了，他們保持差不多的距離一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現(xiàn)在她連死都不怕，還怕什么。

現(xiàn)在，你一定覺得，這個故事要講的，可能是一個女人去海邊了結(jié)余生。你可能會幻想她在家里已處理好孩子，她平時沒時間照顧孩子。孩子一直想和媽媽安靜地躺在一起入睡。離家前夜，女人關(guān)掉手機(jī)，躺在孩子身邊，做最后一次陪伴。

女人在海灘上走了很久之后，看到沿海公路旁一家小旅店開著。她在那里開了一間房，進(jìn)屋后，從背包里把啤酒和安眠藥掏出來，放在木紋色的茶幾上。她沒有坐下來，而是站到那個面向大海的落地窗前。她拉窗簾時，聽到隔壁房間傳來一聲巨大的關(guān)門聲。不過，那個聲音很快被窗外的海潮聲遮住了。

天黑以前，女人穿上深灰色的風(fēng)衣，蹲在沙灘上，點(diǎn)燃了自己帶來的照片，照片上，多半有另一個男人一我們沒法知道男人的身份。是丈夫？是男友？

只知道她很專注地焚燒著這些已經(jīng)逝去的和正在逝去的記憶，忽然一個男人跑到她身后：

“對不起，你見過這個人嗎？

這個男人從哪來？為什么要問我女人抬頭看清了他的臉面容蒼白，卻有著一雙好看的眼睛。那雙眼睛在這寒冷的天氣里，投來一絲溫暖。

“那你，之前來過這嗎？

男人趁女人不注意，隨手把一沓劇本，丟在火上?；鹄^續(xù)燃燒。紙片很快化成了灰燼。

“這……是什么？”

“已經(jīng)是一堆垃圾了?！?/p>

海風(fēng)吹走了火堆里的灰燼。沒過多久，灰燼被吹散得精光。

我在麥當(dāng)勞坐著時，又遇上了這女人。我們在海邊走散后，我就有種還會見面的感覺。這里地方很小。

這時，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對坐麥當(dāng)勞，總像會發(fā)生點(diǎn)什么似的。在他們說話的過程中，男人偶爾離座，去柜臺取食物。女人看他離開，又走來，又離開，眼神始終追隨著他。他們似乎還談起了很多關(guān)于生活的話題。也許與陌生人的交談是最安全的一不必?fù)?dān)心隱私暴露。男人和女人聊了很多，還提到了明年這時……他們一定要見面，再要干點(diǎn)什么才可以?？傊?，樂觀面對接下來的人生。

初冬時節(jié)，小小海灣，入夜街角，只有麥當(dāng)勞的燈光還亮著。這一點(diǎn)，去年和今年沒有什么不同。

去年的這個時候，男人走出麥當(dāng)勞之后，女人也追了出來。他們就近找了一家小旅館，暖風(fēng)空調(diào)發(fā)出巨大的轟鳴聲，把他們纏綿的聲音完全掩住了。突然，赤裸的男人伸出手，掐住了女人脖子，女人的表情一直平靜，沒有露出驚恐，也沒有收起陶醉的微笑。

她在高潮中死去了。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窗簾外是一片蔚藍(lán)的海。女人的房間隔壁，響起了一聲開門聲。茶幾上備好的安眠藥和啤酒都不見了。

房間里有一個女人，麥當(dāng)勞里也有一個女人。一個已經(jīng)死去;另一個尋死而來，現(xiàn)在卻想干嘛不好好活著？

那年冬夜的海邊，我在旅館與麥當(dāng)勞之間的夜路上游蕩，像發(fā)生了什么事似的。

“外國有個海灘，每年都有很多人臨死前去往那里，即使是在冬天。因為那里太冷，好多能忍受住寒冷的人會更慎重地選擇一次，那是產(chǎn)生轉(zhuǎn)機(jī)的地方。”

而你見過這樣的人嗎？同時，我在夜路上游蕩時，心想，到底如何更具體地描述這個女子，或者說這次奇遇，才對得起這一夜。

三

“長夜"是最后一束陽光到第一束陽光之間的距離，也是我們之間的秘密時刻，我想起了初吻和最后一個吻之間發(fā)生過的很多事。當(dāng)然，記起來的并不多。生物鐘紊亂過的人都有一個同感一分針秒針在身體的某條神經(jīng)里，你推我攘，沿著不可預(yù)知的方向，簇?fù)矶ァ＿@感覺在黎明降臨前的那段時間，尤其鮮明，為了讓自己熬過黑暗時期，人最好緊閉雙眼！先別作任何思考。是啊，要是能按下暫停鍵的話，人就真是一臺機(jī)器了。從那天開始，他總是過一會兒，就從床上爬起，奪門而去。他希望找個地方釋放掉不好的情緒，于是在樓下找到了一家面館。

在面館的幾小時，自己是唯一的顧客。面館內(nèi)部裝修極其簡易，陳設(shè)也單調(diào)，在門口靠左的位置，不知誰拿火炭灰，胡亂地寫著“拉面館”三個字。小縣城周邊多是這樣。這是一個過渡地區(qū)。到了吃飯時間，許多口音，會在極短時間內(nèi)迅速爆發(fā)——現(xiàn)在，什么也聽不到。面館生意由工地工人支撐著，收入應(yīng)該還可以。他通常在窗前位子坐下來。上來招呼他的老板是一個蘭州人，白白胖胖，兩撇小胡子。當(dāng)他每次凌晨走進(jìn)面館，老板都送上同樣的笑容。微弱的光浮動著，還有幾束光，竄上了他疲憊的身體。眼藥水也用完，他的眼前一陣恍惚。他的位置旁邊有個窗戶。窗外的路上，噪音滾動。拉面上桌前，可以想象一下小城里每個熟睡著的陌生人。他們的睡姿，他們白天筋疲力盡地工作，以及他們的枕邊人。凌晨之后，這些人就陸續(xù)進(jìn)入他的生活，又在天亮之后從他的生活里逃出去。面條端上來時，一個神態(tài)極像他老婆的女子走進(jìn)來。其實，他老婆的事比失業(yè)的事更有預(yù)兆。他卻不那么認(rèn)為。他認(rèn)為，老婆也是帶著這種看上去十分陌生的神態(tài)，從他的生活中走出去的。失業(yè)的故事一點(diǎn)也不重要。那太突然了。公司老板把錢吞了跑路與他有什么關(guān)系？表面上看是有關(guān)系的，老婆以此為由，不僅自己走了，還帶走了女兒。這個走進(jìn)來女人是陌生人，他卻難以抑制想象。走過去。走過去。走過去。他的內(nèi)心在說話。女人點(diǎn)了一碗面，看著徑直走過去一個人?？兆篮芏?，她卻沒有離開那張桌子。面條里的辣椒讓人滿頭大汗，鼻涕傾涌，狼狽不堪。像生活中的不幸，總是如此奏效。

在面館的幾小時，相視而坐。她說，知道你會走過來。我見過你，你總坐在這，在這張桌旁。又說，你是我今天看見的第一個人。他看一眼窗玻璃里的自己，尷尬一笑。女人的頭發(fā)隨風(fēng)飄動，時而擋住他的視線。問題沒有換回他的回答，只發(fā)覺她居然也有一雙他女兒那樣的單眼皮。這種單眼皮間蕩漾出來的眼神不夠奪人，卻多出一份合情合理的憂郁?；仡^想看向柜臺后的老板，他人已不在那里，后廚傳來笑聲。歡樂不在這里。這里只有他們兩個人。面條變涼，坨在湯汁中，成為一團(tuán)一團(tuán)凝固的生命，而胃卻拒絕埋葬它們。這是一首詩嗎？白凈的脖上系著一條項鏈。這是他老婆沒有的，還有它的吊墜是一種植物——屬于他這個不會生活的人無法賦予名字的種類。今天是他生日，他永遠(yuǎn)不會知道降臨人世的那一秒自己在時間紊亂的流逝中想到過什么。一聲啼哭把生日逐年逐月推演成一個符號，暗示著方向不明的命運(yùn)。他的確餓壞了……除長相酷似他老婆以外，女人已經(jīng)激不起任何聯(lián)想。

生物鐘紊亂的感覺，讓兩人在鋪設(shè)中的公路邊，望向沿不可預(yù)知的方向簇?fù)矶サ哪吧巳喊l(fā)呆。淡光散落，手臂、肩膀上的汗毛，在微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叫不上名字的顏色。他不知下一秒該去何地遇見何人。所以，害怕有花不完的時間，非得逼他把它們耗盡。也是時間把他連拖帶拽地，從兒童變成少年，少年變成青年，今后這個定勢會將他從青年推向老年，這時分，他不知道自己是好人，還是壞人。反正，坐在女人對面才是重要的，重要到精神緊張不知怎么應(yīng)對她的話題。她說起自己痛恨牛肉，每次只吃面條除此之外，好像都是對的。聽不出什么破綻。他們認(rèn)識？他們不認(rèn)識。他走向她時，其實他知道……對……他不認(rèn)識她。只能說他們之間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她指著面館外面，語調(diào)緩慢地說，上星期，他和我說，如果我們還能再見……看來，他們并沒有再見。女人都是這樣為愛而傷。他是誰，已經(jīng)不再重要。

從陽臺上，望向?qū)γ婧稚臅缫埃@過一圈柏樹、刺槐交織的樹林，還有樹林之外淡淡山巒的痕跡，收回視線時，難免要從路邊的面館掃過。這一眼如花朵盛開，她綻放。她們在綻放的花萼里隱藏著糾結(jié)的心緒——她也不是第一次到面館來。

他們能在面館傾吐往事，就是因為他們似曾相識。他生長在這里，卻從未喜歡過這個漫天灰塵的小城。現(xiàn)在，又必須在這個乏味地方念完大學(xué)。然后在這里工作、結(jié)婚、生子。

他希望乏味的生活里發(fā)生奇跡。待會兒，帶你去一個地方。他說。剛才，面館里又進(jìn)來一個人，看看，又走了。也就是說，面館仍然只有兩個人。一切就像沒有中斷過，只是一次恍神。嗯。隨便說，不愿意也沒關(guān)系。他想知道女人的反應(yīng)。你肯定有過一場愛情？說不定現(xiàn)在還活在其中。他故意這么說。為什么一個人竟可以愛自己老婆之外的另一個？這個女人比他老婆年輕，臉上洋溢著一種獨(dú)有的光芒。他坐在這里，證明他還有一部分活著?；钪茫梢月糜?，可以戀愛，可以打架，可以罵人。他覺得自己是個好男人，至少沒有愛上老婆之外的另一個，但這沒什么意義，老婆還是走了。我們會認(rèn)為同一個人在同一個時間來同一個地方吃同樣一碗面條，是一種反映內(nèi)心世界的儀式。高樓上的某個房間，此刻燈依然亮著。能不能讓我知道，愛是什么？女人的青春讓他倍感衰老。他應(yīng)該在睡夢中死去，無聲無息。你和情人接吻嗎？除小時候不懂事，他沒有跟任何人接過吻，不要誤會一我以為，你渴望一個吻。幾年前，他設(shè)想畢業(yè)之后愛上一個人，之后結(jié)婚，很快，對，很快，快馬加鞭。一個跟她差不多的單眼皮女兒出生。一個人的長大，伴隨另一個人的變老死去。時間、地點(diǎn)、人物都與他的這個意愿有關(guān)。所有改變都是為更好地忠于開始吃面時的沉靜與憂傷，如同隨便什么悲傷故事的尾聲。

像相遇，她忽然說。到目前為止，他分不清到底發(fā)生什么。此刻看著她，這是生物鐘紊亂的恩賜透過她的樣子，看見自己的老婆。那張年輕漂亮的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絕妙的均衡感。開始，他不知為什么，接著他發(fā)現(xiàn)那個耳墜——小耳朵嫵媚精巧，還有淡藍(lán)色血管在透明的肌膚下閃動。

“我花十年時間來見他，但他可能只用十秒時間判斷一下，就可以走出去。我們之間，沒有任何聯(lián)系。我吃面，他也吃面，還有你也來吃面。如果有一杯酒，你該敬我一杯?！?/p>

女人說的，明明是另一個人。但“他們”的界限好像越來越模糊。她是討厭牛肉的面館客人，這一天的第二個客人。兩個可能已經(jīng)被周圍環(huán)境忽略的人在此相遇。清晨如夢境，相遇似訣別。

在面館里，老板打著瞌睡，夢里有他的故鄉(xiāng)。他和女人說過想回去，卻沒有動身的意思。他有個女兒，他也是父親。他渴望獻(xiàn)出一切，在夢中他和老婆相擁而眠。背景是夜空、陰霾、星星、月亮、紅色被套或藍(lán)色臺燈。他們開始親熱，他們多默契，他們?nèi)邕^去一般體貼，第一次那樣富有激情。他們汗水交融，在封閉房間，竭盡全力，揮霍快樂。他將為沒有愛上一個人而感謝自己。他拉住她的手，柔軟、纖細(xì)、潮濕、熟悉、陌生。他撫摸著她的每根手指，他讓她的指甲在他的皮膚上狠狠劃過，甜蜜侵入神經(jīng)，響徹全身。他輕拾露珠，融入清晨，他張開雙眼，他對面是工地的燈光。

在面館里，坐著幾個民工，他沒有感覺到其他客人的注視。終于有聲響。新客人來，他也該走了。他吸最后一口煙。面館門外的汽車?yán)嚷暿且粋€結(jié)束。

她走，他也走。女人在出租車前，擁抱了他。天亮以后，面館之外，最初的場景是一個人疾步而行。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七個……腳步混雜，人們議論。一個男人站在面館對面，二十四樓陽臺上，慢慢地，滑倒在地。失眠不是最可怕的，等待天亮的感覺，在身體的某條神經(jīng)里，你推我攘地，沿著不可預(yù)知的方向，簇?fù)矶ァ＠杳骷磳⒔蹬R之前，黑夜還沒有退去的一刻最為動人。為讓自己好熬一些，緊閉雙眼吧！再過一會兒，他就該從床上，爬起來了……

四

事發(fā)突然。它來自我跟一個老同學(xué)的對話。

“現(xiàn)在，老家人生活得都不錯。當(dāng)然，女人比較好過一點(diǎn)，老實巴交地去站超市收收銀。不想站著的，又饞又懶的，去賣賣淫?！?/p>

說話的人叫小麗，說話大大咧咧，不管不顧。她住在我家左邊。她和住在我家右邊的小美，還有我，都是老同學(xué)。我們小時候住得很近。

小麗和小美從小要好。前段時候，我回老家，見到小麗。她跟我形容她的生活，就是這樣，沒有我在外面混得那么辛苦。生意多么難做，壓力多大，她統(tǒng)統(tǒng)不關(guān)心。

每次說起生活，她只有一句話：“真他媽的！”

一個嘆詞和感慨。小時候我們就這么說話，現(xiàn)在我們長大了，倒是有些拘謹(jǐn)?？捎窒脒@么說，通常開始不說，吃到一半，外人聽到我們吃飯就像打架。我希望一切還能和過去一樣，事實上不太可能。后來，我們聊起我們共同的朋友小美，她又是一句：

“真他媽的！”

小麗不如小美學(xué)習(xí)好，小美職校學(xué)會計畢業(yè)之后，在村辦冰塊廠當(dāng)會計。如果不是在那個特別遠(yuǎn)的冰塊廠當(dāng)會計，也不會后面的事。

盛夏時節(jié)，冰塊暢銷，廠子在那段時間總是加班。小美回家的路上被人強(qiáng)暴，剛開始時還是一件大事。有人說，下夜班之后，工人都走光了，小美很晚才算完賬。她走過廠門口，不遠(yuǎn)處的廠房，冰涼的氣息把她撞了一下，緊接著她打了一個冷戰(zhàn)，騎上自行車，走了。天很黑，小美騎著自行車沖入一片樹林。那片樹林不大，平時走，天都亮著，她現(xiàn)在覺得林子一下被黑夜抻大了。走了半天，小美和她的自行車還在樹林里轉(zhuǎn)。后來她就被一個黑影擋住了。下面的事每天都發(fā)生

“下來?！?/p>

小美下了自行車。

“過來?！?/p>

小美打了車梯。

“快點(diǎn)，老子叫你快點(diǎn)。”

她覺得，自己被充血般的疼痛搞得渾身刺癢，一路騎著車，堅持回到家。身上散發(fā)著濃濃的汗味，她的手在淋浴下四處梭巡。水流沖過皮膚，不知不覺中，她失去了知覺，疼痛也在那時消失。浴室里的水蒸氣越來越大，小美開始不斷揮舞手臂，企圖驅(qū)散覆蓋在身上的煙霧。后來，什么東西燙了她一下，她的手則把守住下面，另一只手拿著肥皂，不斷摩擦，38.5攝氏度的屋里波濤洶涌，門楣、門框、門檻都發(fā)著亮。她有點(diǎn)不知所措地抖動身體。你個浪貨！她小聲罵自己，一邊罵一邊哭。回到自己屋子里時，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像小時候第一次看見自己裸體的樣子。

原來總是在那里見到她。小麗說，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在樹林那片都見不到她了。我每天晚上下班都從故意從那里騎自行車走——其實，我可以從另一條路，我以前都是走另一條路。一條異常開闊的路。夏天，兩旁坐滿人。即使冬天，那也會有很多賣烤白薯的小販，塞滿每根電線桿間的空隙。那片樹林挺小的，在村里邊上，我們當(dāng)年經(jīng)常從那里走過，去市里辦事。我想到這點(diǎn)之后，看了看小麗。小麗有點(diǎn)情緒變化，但不明顯。

和很多社會大事一樣，眾人熱議一陣后，它不了了之。再后來，聽小麗說，小美好像找了個外縣男人過起了日子，本地人都假惺惺的，沒人要她，真他媽的！

和很多我們老家的夫妻一樣，一生不幸福，不悲慘，就這么彼此無感地活著。總歸是活著。

五

暗巷中時而閃出一點(diǎn)亮光。流動的光斑有些神秘。據(jù)說那片地方，很快要拆了，舊年頭它作為一片煙花之地，留存在那些陸續(xù)搬走的人的記憶里。

剩下一批老建筑，現(xiàn)在來了不少年輕人開酒吧和餐館。一到時間，暗巷中有不少女孩出來吸引異性。警察多次查抄也沒效果，后來索性不太管。所以到了天黑后，就有一些身著亮片短裙的女孩，在街邊游弋。

四天前某個入夜時分，下過雨，路上偶有積水。這片的路燈，修修壞壞，一直都是隔一段，一片黑。

我和三五好友坐車，正在去那里的一家餐館吃飯。車沖下立交橋，轉(zhuǎn)入一條大路口，就拐進(jìn)了暗巷，越往深處去越黑。路邊的霓虹燈，照不亮前方，只有門口積水的地方，流光溢彩。

我們的車一頭扎進(jìn)暗巷。里面有很多蒼蠅館，平時開車來的人也很多。燈光就在街上交織起來，偶爾異常亮。

我指了指車窗外。

一個紫色頭發(fā)的高個女孩，從一個發(fā)廊里跑出來，往路邊的垃圾桶里，吐了一口什么。為大家開車的姑娘，瞥了一眼窗外，嚼著口香糖，又說了一遍：

“男人挺變態(tài)的！”

身后有人超車，開車的女人打了一下方向，繼續(xù)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們說話。

忽然，對面車燈晃了一下，眼前一片空白，“砰”一聲響后，女人一腳剎車。

“是不是撞到什么了？

車停在路邊，兩個路燈之間，讓出了一條車道。我從后窗，探出頭去，看了看。半天才看清遠(yuǎn)處路上，一團(tuán)灰色的東西還在動。車上的人，互相看看，開門，紛紛下車。

雖然有一個路燈，可距離有點(diǎn)遠(yuǎn)。燈光照不到那塊地方。我們走到那，看清躺在地上抽搐的是一條柴狗，個頭不小，肚子上裂開一道口子，花花綠綠的腸子撒了一地。它的頭還剩下半個，爪子上都是血，一只眼睛瞪著我們，舌頭從嘴里耷拉出來，斜斜地，使勁想去舔地上的血。它的嘴一直在抖動，伴有唧唧的聲音。不過街上車聲隆隆，不細(xì)聽，聽不清。

“看樣子，馬上就要死了。”

“可它在動啊，送寵物醫(yī)院吧。”

我看了看四周，有車開了過來。

“你說呢？

“沒那個必要，都這樣了，活不了了?！贝蠹艺玖艘粫?，陸續(xù)返回車內(nèi)。誰也沒聽女人的建議，沒有一個人去碰那條受傷的狗。車離開時，它依然躺在原處。很快就會有別的車，疾馳而過，它的痛苦不會持續(xù)太久。

這么做是最好的。剛才開車的女人坐到后排，另一個人去開車。我一直扭著頭看?！坝惺裁春每吹模?/p>

剛才街邊那個吐什么東西的女孩，走到了那塊燈光照不到的那邊。從后視鏡里，我看到她在一個賣炒餅的小攤上停下來。小攤邊，圍著很多夜行人。

汽車啟動后，車窗外飛撲過來模模糊糊的景物，我不禁想象，假如躺在地上的是一個人呢？我不是沒想過救它，穩(wěn)妥的辦法是把它弄到街邊，找一塊磚頭徹底解決。一塊不夠，就多搬幾塊，朋友幾個圍成一圈，輪流幫它解決，像是一個行刑隊那樣。我們的目的聽上去很高尚--為了結(jié)束痛苦。

夜色更濃了。我們坐在那家餐館靠西的個方桌旁。桌子正對門口，因為是夏天，這里比較涼爽。餐館的老式吊扇吱吱呀呀地轉(zhuǎn)半天，并不管什么用。老板在我們用餐時放了點(diǎn)音樂。

“對，”我們中的一人說，“太好了，一定要來點(diǎn)歡快的音樂?！?/p>

“剛才的事，讓它過去吧！”

坐我對面的女人，嘆了一口氣。

“它自己突然竄出來的……那么黑誰也看不見?！?/p>

真的，我在車上的沉默，不是想責(zé)怪誰，只是不知道說什么。

“咱們怎么也這么冷漠了？

真的，只是不知道說什么。

“變態(tài)的冷漠！”她補(bǔ)充完自己的意思，端酒一飲而下。

剛才說話時，她一直看我。而我似乎意識到當(dāng)時下車后，自己不該提什么送醫(yī)院。周圍幾個人，面面相覷。

生活中這種小意外，處處都是。它發(fā)生了，正確的處理辦法是當(dāng)作沒發(fā)生。不曉得今天為什么會產(chǎn)生一種沖動，突然想那條狗還活著。怎么能看著它死？一定要去把它弄到街邊，至少不會再被別的車軋到..辵來這個沖動，讓我變得坐立不安，神情恍惚。迷迷糊糊之中，好像看到了一個背影，推開門，走了出去，走向了那條街，那個路燈照不到的角落。

唐棣，導(dǎo)演、作家，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西瓜長在天邊》《遺聞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