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5年5月,上?!饵c石齋畫報》刊登了一幅《斗牛為樂》圖:一個柵欄圍成的圓形場地,四周坐滿了戴禮帽、留八字須的外國紳士,間有一些花冠華服的女郎。場地中央,一頭壯碩的公牛,筋肉暴凸,四蹄蹬地,正低頭用尖利的牛角攻擊一名武士。武士身形矯健,左手持一塊斗篷吸引牛的注意力,右手握劍,伺機攻殺。這幅畫出自清末民初著名畫家張志瀛之手,白描勾勒,又明顯汲取了西方畫家寫實、透視的技法,相當傳神。圖上配有文字:
大呂宋打剌干拿地方向有斗牛之戲,習俗相沿以為樂也。其法以偉丈夫一人,渾身結束,矯健若猱,一手持利刃,一手挾色帕。一方圈地為場,場外搭蓋棚廠為觀斗者偃息之所。臨時,人與牛俱入圈內,人觸牛使之怒,牛逐人,人繞圈奔三匝,既周,箕地駐足,牛至,以色帕拂牛目眩亂,而人即以利刃刺其項,牛亦應手而倒,觀者咸稱快焉。否則為牛所斃。莊子不云乎解牛而至三年而目無全牛,其操之也熟矣。顧以取悅于人之故,而以性命為兒戲則愚甚!
文字約略介紹了斗牛之大概,細節(jié)全由畫面來交代。作者很排斥這樣一種殘忍危險的娛樂,人牛相斗,險象環(huán)生,盡管斗牛的技巧和庖丁解牛一樣可以練得爐火純青,但為了取悅觀眾而冒生命危險,實在愚不可及?!按髤嗡?即西班牙。1571年至1898年,西班牙曾占據(jù)呂宋島(今屬菲律賓),故將西班牙稱大呂宋,呂宋島稱小呂宋。打剌干拿,即西班牙薩拉格薩(Zaragoza),是西班牙阿拉貢自治區(qū)首府,毗鄰法國,是歐洲連接利比利亞半島的通道。關于西班牙,清人謝清高與楊炳南于1820年合作完成的口述實錄《海錄》中有《大呂宋島》一節(jié),只說西班牙“民情兇惡”,只字未提斗牛。關于西班牙斗牛文字記述更早的源頭,可以追溯至晚清出使官員的筆下。
1879年12月,黎庶昌任駐西班牙二等參贊。此前,黎庶昌作為郭嵩燾的隨員,歷任駐英、法參贊,歷襄使職,黽勉從公,可謂不辱使命。作為桐城文家、曾門四弟子之一,黎庶昌展現(xiàn)了一個學者和作家獨有的眼光,完成一部《西洋雜志》,對西方風物作了細致考察,其中有一篇《斗牛之戲》,將西班牙斗牛的場景首次完整呈現(xiàn)于國人眼前:
騎馬者二人,手持木桿,上安鐵錐,先入以待。所蹋腳鐙,系鐵鞋如斗形,牛不能傷。又有數(shù)人,各持黃里紅布一幅,長約六尺,寬約四尺,誘張于前。牛望見紅布,即追而觸之。一彼一此,或先或后,使其?;?,誘至馬前。牛輒怒而觸馬,角入馬腹,肚腸立出。若迫近人身,則以鐵錐錐之。再誘再觸,凡三四觸,而人馬俱倒于地;馮無不死者,而人大率無恙。俟斗傷兩馬后,即易以人,誘法如前。牛有時不觸;或逐急,其人即棄紅布于地,而躍出圍外。有持雙箭者,箭皆以五彩布剪綏裹束,捷出牛之左右,插入背脊隆起處。箭有倒鉤,即懸掛于脊上,血出淋漓。如是者三,插入六箭。再易一人,用劍刺之。其人右手持劍,左手持紅布一幅,且誘且刺,劍從脊背刺入心腹,牛即倒地。
這段文字畫面感很強,斗牛分騎馬和徒步,先是騎手執(zhí)長矛挑逗消耗公牛,人仰馬翻,馬有時當場斃命。這只是鋪墊,接著出場的人牛相斗才是重頭戲。作者不愧文章能手:觸、逐、棄、躍、持、出、插、掛、刺、誘、倒等動作連續(xù),短句銜接,節(jié)奏急促,每一個動詞都是一個電光火石的瞬間。這些場景有長鏡頭的全景交代,還有馬腹被牛角刺穿“肚腸立出”,以及牛被刺中后“血出淋漓”的局部特寫,讓人如臨其境?!抖放V畱颉犯攀隽硕放5膱龅?、儀式和流程,指出西班牙斗牛盛行,舉國若狂。國中遍布斗牛場,并從場地形制追溯與古羅馬斗獸之間的淵源。從黎庶昌的文字可以一窺斗牛士身著華服,手執(zhí)長劍,在萬人喝彩中徐疾進退,與兇悍的公牛從容搏擊的場景,溫文爾雅又鮮血淋漓的畫面極具沖擊力,令人驚心動魄。黎庶昌以桐城古文描繪西方圖景,突破了傳統(tǒng)古文在題材上的局限,文字精簡,富有感染力,達到了古典散文的新高度。作者秉持“主筆客意”的筆法,筆頭雖擔千鈞之力,卻舉重若輕。當天原定六場斗牛,他只看了四場,在文中不厭其煩地列舉斗牛士和馬匹的死傷情況,冷冰冰的數(shù)字背后是鮮活的生命。結尾處一句“越五日,聞第六牛所傷之馬,騎者亦因馬鞍筑胸而死?!笨此戚p描淡寫,其實暗有所指。
1881年秋,蔡鈞奉命隨鄭藻如出使美國、西班牙和秘魯,1882年3月抵達馬德里。5月,蔡鈞留任駐西班牙參贊,直至1883年12月,因水土不服患咳血癥,銷差回國。蔡鈞在西班牙駐節(jié)兩年,完成了《出洋瑣記》和《出洋須知》,后由王韜點校,于1885年出版,流傳甚廣,一度成為晚清官員的出洋指南。蔡鈞筆下的斗牛較為簡略,如:“牛暴觸馬腹,人馬俱仆,執(zhí)紅綢者導牛至別所。所仆人馬,再起與牛斗,牛背被槍三四次,馬亦腹洞腸裂而殞?!边@些慘烈的細節(jié)因有黎文在前,故似曾相識。蔡鈞認為西班牙國力衰退,但規(guī)制猶存,戲院、公園等娛樂場所遍地皆是,官紳士商以茶會舞會為聯(lián)絡感情的社交方式,通宵達旦,樂此不疲。蔡鈞疲于應付,苦不堪言,抱怨西班牙“人多豪爽,好奢靡",斗牛也是重要的娛樂和社交活動之一,流行不衰,“殆習俗使然歟?
1887年5月,總理衙門頒布《出洋游歷章程》,通過考試選拔,派出十二名游歷使分赴亞洲和歐美游歷訪問。其中洪勛與徐宗培一道,被派往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瑞典、挪威等國,二人于1887年12月出發(fā),1889年回國。洪勛后來完成《游歷聞見錄》。他對斗牛也無好感,痛陳“斗牛之戲最慘,實無足觀,而舉國若狂,相沿成習,將欲禁之,幾至激變”。十八世紀,入主西班牙的法國波旁王朝腓力五世下令禁止貴族從事斗牛,這項運動遂轉入民間,并逐漸衍生出斗牛學校、養(yǎng)殖場、斗牛場和經(jīng)紀公司等,演變?yōu)槌审w系的娛樂產(chǎn)業(yè)。洪勛分析斗牛盛行與西班牙人的性情和體質有關:"膽氣粗豪,睚眥必報。身軀不甚魁梧,而體質堅固,生育繁衍,能行長途,不辭勞瘁,飲食菲薄,為歐洲所僅見?!背巳朔N因素和嗜血的本性之外,可能“蓋為此者皆好勇斗狠之流,自詡其能復藉為生計”。洪勛意識到這種殘酷的表演背后關系著普通民眾的生計,這恐怕才是深層次的原因。
張蔭桓是關系晚清甲午至戊戌年間政局變化的一個重要人物。1886年2月,張蔭桓奉命出使美國、西班牙、秘魯三國,1890年12月回國。這次出洋對他中西大局觀的形成無疑是決定性的,也為其日后的宦海沉浮埋下伏筆。張蔭桓海外期間的日記既有紛繁的公務交涉,又不避瑣屑,記述了生動的生活細節(jié),極富史料和文學價值。張蔭桓于1887年5月至7月間訪問西班牙,期間觀看了兩次斗牛。第一次在1887年5月26日,張蔭桓初到馬德里便被邀請出席斗牛表演,并在貴賓席就座。首領(斗牛場之經(jīng)營者)特意把打開牛欄的鑰匙交給他,請他主持開場儀式,張婉拒。他發(fā)現(xiàn)斗牛的儀式感極強,程序考究且等級嚴密,一如戰(zhàn)場。開場的號令由首領手持電話傳聲筒發(fā)出,“亦猶戰(zhàn)陣之號令也”。文字展示了作者敏銳的洞察力,絕不僅是看熱鬧:
初疑兩牛自斗以角勝負,豈悟人與牛斗,手持長槍騎馬而又渾身自裹鐵脅,以有知之人敵無知之牛,已操勝算。人與牛斗,始而長槍,繼以短弩,終之以劍,牛無不死,以此示武,誠不解……馬則純用疲瘦無用之馬,日人謂此等馬以速死為幸,殆自文其殘忍而已。日俗無貧富皆樂觀,及刺牛倒地時,觀者擲帽擲巾或金銀表以犒持劍之人,鼓樂喧和,日人謂以此習武事云。
原以為是兩牛相斗,實際是人與牛斗。游戲規(guī)則本身不公平,一來人類與低等的牛相斗,已操勝券二來斗牛士可以騎馬,使用長槍短劍,輪番折磨,勝之不武。最后盛裝出場的斗牛士扮演了終結者的角色,看似一擊致命,但不過是坐享前番眾人的勝果。那些無辜斃命的馬,則被貼上速死為幸的標簽,冷血至極。張蔭桓筆下的斗牛,記述的重點已轉移到斗牛場外的儀式和規(guī)則。與《斗牛之戲》的冷靜內斂不同,這里的敘述者徑直從幕后走出來,像現(xiàn)場解說,為讀者介紹斗牛場的座位配置,觀眾的激情,以及血流狼藉的場面,同時做出點評,確實犀燭劍剖,一針見血。
張蔭桓第二次觀看斗牛是離開西班牙前往法國途中。1887年7月24日,張蔭桓一行經(jīng)停山丹巔那,即桑坦德(Santander)。他在現(xiàn)場受到隆重禮遇,觀眾紛紛向這位遠道而來的大清國使臣歡呼致意,作為回報,他對斗牛士進行了犒賞。但因“曩在日都一覽,已厭殘忍”,于是和在馬德里一樣,未散場即離席。他發(fā)現(xiàn)當?shù)厝硕嘭毨?,但“窶人雖典衣而觀,亦甚自得”。他對西班牙的評價不高:“日俗舍信義而重虛文,似昧本末之理?!边@與康有為的看法一致。戊戌變法失敗后,康有為亡命海外十六年,游歷歐美三十六國。1906年12月,他曾在西班牙多次觀看斗牛,但“頻觀而厭之”,他也批評西班牙和墨西哥人雖貧苦,卻“嗜之甚篤”。他們開始把目光轉向斗牛場之外,試圖從西班牙社會風俗和文化精神中尋找答案,但結論并沒有比洪勛走得更遠。
除了西班牙,古巴也一度盛行斗牛。1511年,古巴淪為西班牙殖民地,直至1898年被美國占領。1879年,清政府在古巴設總領事。廣東人譚乾初曾任領事館翻譯,寫有《古巴雜記》一書,請老鄉(xiāng)張蔭桓作序。譚乾初饒有興味地記載了古巴斗牛,和西班牙大同小異。讓他反感的是:“觀者或拍掌助興,或擲帽以頌其奏技之巧,或賞以錢物,以為天下未有如此之神技,未有如此之樂事也者。”當?shù)厝藢ι哪暳钊苏痼@,他憤然寫道:“夫以殺生為取樂,虐孰甚焉!”
斗牛的場景在外交官筆下不斷出現(xiàn),除了使命相繼,述奇逞異的本能之外,還應從更深層次的文化形象來關照。游記作者既是社會集體想象物的建構者,又在一定程度上受到集體想象的制約,因而游記文本中的異國形象就成了集體想象的投射物。旅行者的記錄,包含了語言的變化與約定俗成的延伸,表征世界,將世界概念化,最終確認自我與他者的關系。作者筆下呈現(xiàn)的他者形象就是一面鏡子,無論你如何窮形盡相地渲染和描摹,映射出的其實是自我的樣貌。也就是說,外交官筆下對斗牛表面上描寫的是伊比利亞半島上的西班牙,是遙遠的“野蠻國度"上血淋淋的場景,揭示了這些外交官內心的道德優(yōu)越感,畢竟天朝上國素以禮儀之邦自立于世,名教宗國的地位是無可撼動的。聯(lián)想彼時天朝上國的處境,其實正是一種弱肉強食的現(xiàn)實隱喻:西人殘暴蠻橫的反面,正是羸弱不堪、任人宰割的晚清帝國,彼時的中國就像斗牛場中那被眾人圍攻,最后力竭慘死的牛。在文化中心主義與種族主義的雙重作用下,斗牛場景的踵事增華,維護了中華帝國在世界秩序中的自我身份認同,即文明高雅與野蠻暴虐的分野。然而在這樣一個不可理喻的殘暴的他者面前,字里行間透露出的是蔑視與恐懼交織的復雜情感。
張蔭桓詩文兼善,出使海外期間除了日記,還有詩集《三洲集》行世,以古、近體詩描寫異域風情,嘗試借助機器、玻璃、電燈、地球等新名詞呈現(xiàn)西方近代化的圖景,比有“詩界革命之哥倫布”之稱的黃遵憲還要早。其中有一首長詩《日斯巴尼亞城觀斗牛歌》寫的就是斗牛:
此邦風尚乃如此,云以肄武非慘傷。
兩角豈足敵叢刃,人能蹂躍能兔藏。
依然斗智匪斗力,徒手難縛吁其愴。
釁鐘猶復廑仁術,襖神戒殺空語長。
詩歌刻畫了斗牛的種種慘狀,批評西人野蠻冷血,恃強凌弱的惡行。結尾引出齊宣王以羊易牛行釁鐘之禮的典故,闡明儒家之仁心仁術,"君子之與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牛羊不論大小,都是供人驅使的生靈,要善待它們。只有“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天下方可運之掌上。這與信仰天主教的西班牙人截然不同,他們口口聲聲宣揚愛護生靈萬物的普世之愛,卻公然以性命為賭注,殺生取樂,實在是莫大的諷刺。在形象學看來,異國形象具有意識形態(tài)和烏托邦兩種功能,前者將自我的價值觀投射在他者身上,通過敘述他者而取消了他者;后者則相反,由對一個根本不同的他者社會的描寫,展開自身文化的批判。在具體文本中,這兩種心態(tài)其實是交織在一起的,即歆羨(肯定)與輕蔑(否定)的雜糅。西方人形象在晚清國人眼中一直都是異化和變形的,甚至被妖魔化,首任公使郭嵩燾便背負“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的罵名,斗牛這種與人性相悖的運動正與國人心目中的西人形象契合。但西方世界擁有先進的科技,雄強的軍力,富庶的經(jīng)濟又是必須承認的事實,道光以降的多次交鋒,晚清帝國吃盡苦頭。國人對西方世界始終存在既接納又排斥的復雜心態(tài):光怪陸離的科技固然可稱道,但終究不過奇技淫巧;口口聲聲敬神愛生的西方人,終究難改“暫通禽獸語,終是犬羊心”的本性。對這些出洋官員而言,跨越文化差異的心理邊界要比跨越千山萬水的地理邊界困難得多。
其實對于西班牙,這些晚清外交官還有一層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復雜情感。1887年5月21日,張蔭桓在馬德里覲見西班牙王后,并遞交國書。一位“墨緱端坐”的中年婦人在官員引導下,親自接過國書,并親切慰問張蔭桓一行。禮畢告辭,王后回顧三次,“曲膝為禮”,可謂盛情殷殷。張蔭桓很受觸動,返回途中感慨:“日國當爾百年前跨有數(shù)洲,南北花旗多其屬土,近則只有古巴、小呂宋兩處,極弱之甚,日后持服之誠、撫綏之難驟見,不禁惻然?!蔽靼嘌劳醭?492年建立,十六世紀末成為歐洲最強大的國家。后來一系列對外戰(zhàn)爭失利,丟掉海上和陸地軍事霸權。十九世紀初,西班牙為脫離法國的殖民統(tǒng)治進行獨立戰(zhàn)爭,海外殖民地喪失殆盡。1837年,伊莎貝拉二世確立君主立憲制,經(jīng)過短暫的資產(chǎn)階級革命和共和國時期,1874年復辟。這位王后是國王阿方索十二世的遺孀,瑪麗亞??死锼沟倌扰蠊?。阿方索十二世1885年去世后,已有身孕的王后攝政,直到阿方索十三世成年繼位。張蔭桓覲見的“墨絞端坐”的女王,正是瑪麗亞.克里斯蒂娜女大公。1898年的美西戰(zhàn)爭使西班牙徹底走向衰落。當時的晚清帝國內憂外患,千瘡百孔,慈禧太后正以一己之身羽翼幼主光緒皇帝,行攝政之實,與西班牙何其相似。張蔭桓觸景生情,“不禁惻然”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西班牙似曾相識的境遇不止一次喚起張蔭桓這種同病相憐的感慨,某日,張蔭桓與菲律賓總督會晤后,又寫道:“小呂宋土人半黃黑,頗類華種,西人每夸屬土,若日國近狀,則止小呂宋于古巴而已,宜有今昔之感?!蔽靼嘌琅c中國相隔萬里,但由盛轉衰的現(xiàn)實卻大致無二,感同身受,言外之意,不言自明。
1902年,阿方索十三世正式繼位。晚清政府派張德彝以出使英法義比四國大臣兼專使西班牙大臣的身份,赴馬德里出席加冕慶典。4月14日,張德彝與各國使節(jié)一同觀看斗牛,當日要連斗八場。種種血雨腥風的場面,使各國專使不忍直視,希臘專使看完第二場就走了。張德彝想中途離場,但考慮到自己的禮服比較顯眼,公然離場不好看,一直堅持到第六場才離開。當晚,國王又設晚宴款待外賓,宴會中,阿方索十三與張德彝有一段有趣的對話:
國王亦謝國禮,并問喜觀斗牛戲否?余答甚喜看其人之勇敢。王言不以其為殘虐耶除云由此使國人發(fā)奮,毅然保國。王聞微笑。
張德彝不愧為在海外浸淫已久的外交官,一問一答,顧左右而言他,既維護了國王的體面,又保留了自己的真實想法,皆大歡喜。
1909年8月,景愨自費出洋,轉道日本,先后游歷美國、英國、法國、西班牙、希臘、意大利、德國、挪威、瑞典、芬蘭、俄國等,歷時八個月,著有《環(huán)球周游記》。這部旅行筆記與黎庶昌《西洋雜志》的體例類似,以時間行程為序,聚焦各國最具代表性的自然風光、人文景觀、社會風俗或歷史人物,以單篇游記獨立呈現(xiàn),其中就有《西班牙觀斗?!贰N恼孪仁龆放oL俗的緣起,介紹斗牛場形制,儀式規(guī)程,再敘斗牛的盛況,事無巨細,一羅列,甚至具體到斗牛士漂亮的短天鵝絨上衣:
午后二時,觀客咸集。場內已無立錐地,場內一隅,忽走出警察官,以二兵為導,檢查場內一周,見準備已完善,始允開演。初時,場內騷擾之聲不可遏止,至演技開始,頓覺沉靜。警察官等回至原處,聞喇叭聲,斗牛與勇士由場之一隅悠然而出。十數(shù)助手前導,勇士坐馬上,戴黑笠狀扁帽,著短天鵝絨上衣及以金銀為飾之外套,足下白靴踏鐙上,迥行場內一周始入。是為勇士之謁見式。
旁枝末節(jié)交代得過于詳細,反而到真正的斗牛大戲,語言貧乏,難脫前人窠臼,干脆寫道:“勇士仍逞其技術而與之斗,千變萬化,五花八門?!蔽淖忠衙黠@向白話靠攏,語言繁冗,欠雅潔,可視為事事詳備的旅行指南。梅爾維爾說,在某種意義上,“幾乎所有的文學都是由旅游指南組成的",前者自娛且娛人,文字自然講究,帶給讀者審美快感后者則以實用性為目的,文字的優(yōu)劣退居次席。從黎庶昌到景愨,斗牛這一獨特的文化景觀完整呈現(xiàn)在中國讀者眼前,文字的優(yōu)劣短長一目了然,但那種久違的旅行的快樂,已從沉重的外交使命跳脫出來,演變試圖召喚更多旅人親歷其境的旅行指南。
斗牛一直以來被認為是西班牙的國技,是一項集合了勇氣、智慧、技巧與力量的運動。海明威說:斗牛是唯一種使藝術家處于死亡威脅之中的藝術?!卑讯放R暈橐环N人類挑戰(zhàn)命運的藝術形式,這不禁令人想起那個執(zhí)著挑戰(zhàn)一切,甚至與風車決斗的西班牙英雄:堂。吉訶德。這樣的看法并不被晚清外交官認可,西班牙人在斗牛場上展現(xiàn)出的那種驕傲、高貴、榮譽和激情的貴族傳統(tǒng)和英雄氣質,被視而不見,只有殘酷的本性得到強化和張揚。1908年,上?!锻▎枅蟆返谌倭闫呋亍稄匿洝窓谀吭u述西班牙斗牛:“以貴重之生命與牛決,其不知自重而未脫于野蠻時代之陋習,亦可想見矣。”這是近代國人的普遍認同,所以景愨說“故言及西班牙,必聯(lián)想及斗?!?。關于斗牛的只言片語、游記文本、新聞報道和攝影圖像在西行者筆下的不斷重復、轉述,借助報刊等傳播媒介,形成一個張揚互文性的語義場,野蠻的西班牙和殘酷無情的斗牛,被綁定在一起,成為約定俗成的“套話",一直延續(xù)下來。
楊波,學者,現(xiàn)居河南開封。主要著作有散文集《雪滿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