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風
成尋,中國北宋時期的日本僧人,為了巡禮佛教圣山天臺山與五臺山,冒著艱難險阻,偷渡來中國大陸,以一個異國游客的獨到眼光與感受,將所經(jīng)所歷所見所聞寫進了日記,從延久四年(北宋神宗熙寧五年,1072)三月十五日,記到延久五年六月十二日(熙寧六年,1073),共468篇,幸運的是,這部日記幾乎完整地保存到今天,對于想了解北宋時期的社會歷史、中外交通、當時佛教徒乃至普通人的生活的讀者而言,該書無疑是十分寶貴。
僧人飲酒,這個話題很容易引來讀者的詬病,但在成尋及其所處的時代,似乎并不見忌諱,該日記中,“酒”字凡出現(xiàn)119處,分別出現(xiàn)在哪些場合呢?出現(xiàn)頻率這么高,其實什么場合都有,非常普遍,也十分自然,譬如,熙寧五年九月七日,在杭州,“巳時,出船,召取杭州兵士一人、梢工一人,吃酒”;同年十二月九日,在太原府平晉驛,“食次有酒、珍果十種許”,幾乎是漫不經(jīng)心的流水賬,讀來反覺親切而真實。通觀全書,該書所載飲酒情況大致可以分為以下四類:
一是成尋等一干人在旅次自主飲酒,如熙寧五年十一月廿六日,在代州:
出驛向東,出州門。渡大橋。向東行廿五里,于店家吃酒果。
(熙寧六年五月)廿六日,未時,還船,于西湖船,船頭等吃酒果等。
店家、西湖船頭,顯然是公共場所,因此可以說,在當時,人們并沒有把僧人飲酒視作洪水猛獸,雖然佛門有“殺盜淫妄酒”五戒的律條,但在實際生活中,對于這第五戒,無論是僧界還是俗世都持開放與包容的態(tài)度,這就不難理解《寒山詩》和《水滸》中的魯智深都有若干飲酒的細節(jié)。
其次是官府送酒。對于成尋這樣一個在日本已有相當高的名聲和地位的密宗阿阇黎,北宋官方總是“優(yōu)與盤纏,沿路州軍,厚與照管,量差人船”,日記中隔三差五地能看到他們收受官府美酒的記載:
(六年六月)十日,至州(明州)前,知府送米一碩、面一石、法酒十瓶。
(五年十一月)廿五日,至代州內(nèi)崇軺驛,廣大州也,有都督府。代州大卿儲齋并酒果,諸僧飽滿。
六年三月廿八日,成尋因祈雨感應(yīng)靈驗,被神宗賜號“善慧大師”,“大卿、少卿、三藏、文鑒大師等同坐聞之。諫議來,即立見參畢。宣賜茶酒,使臣李供奉令持茶果來”。
“法酒”一詞,在該日記中共出現(xiàn)8次,看來即使是官方也并不忌諱僧人飲酒,甚至將這宮中飲用的美酒頻繁賞賜給成尋等人。宣賜“善慧”大師法號時,同時也賞賜了茶酒,這一則材料是關(guān)于北宋僧人飲酒最權(quán)威的官方證明了。
(六年五月)七日,當州(潤州)知府送酒小三瓶,使與五十文了。
(六年五月)二日,到著揚州府,申時,知府給事中送白米三斗、酒四瓶、面粉二斤。
明州、揚州、潤州、代州……一路上官府迎送,且總有美酒伺候,如果是偶一為之也就不足論,可這幾乎成了慣例,聯(lián)想到同時司馬光《書儀》中的筮儀,齋戒有“飲酒而不至亂,食肉不茹葷”的要求,占筮是一種與神靈溝通的行為,筮前也需要飲酒,只是限于不至亂,對其時僧人飲酒也不妨作如是觀。
其三是寺院、僧人宴請飲酒:
(五年閏七月)十日,晚,還寺,從寺主許有請,一行皆參,有果、茶藥、酒等。七時行法了。
(五年十二月)廿六日,戌時,從三藏房被送酒大一瓶,珍果三種。
(五年十二月)卅日,戌時,堂莊嚴了。三藏切請,參向吃酒,珍果十二種、菜五種、汁五度、飯等。
(六年正月)廿日,照大師送酒一瓶、果子、風樂三丸。
在誦經(jīng)前后,在大年除夕,在三藏房,在莊嚴的佛堂上,皆有飲酒的記載,其中還真看不出有僧人飲酒的禁忌。
其四是成尋宴請僧人飲酒:
(六年正月)初七日,戌刻,以果子十二種、酒請照大師,令吃已畢。次請丈夫國二人、可道典座,令吃酒果畢。
(六年正月)十三日,戌時,請丈夫國吉祥典座可道,令吃茶、果、酒畢。
(六年三月)十二日,戌時,三藏送酒一瓶子,召取照大師共吃了。
夜靜更深,來自東亞與西亞的兩撥僧人,在大宋的汴京,品嘗著美酒珍果,有時甚至還是流水席,但無妨他們心中有佛,這是當時佛教的生態(tài)吧。
有一個細節(jié)很有意思,五年十二月十日記:
未時,酒十五瓶送之。予四,老小師二人、通事各二,五小師各一,瓶如前,每瓶一斗。即通事二瓶留下,十三瓶返上已了,依思罪報也。
筆者的友人游原勇在南京大學攻讀博士,研究佛學,跟他談起這個細節(jié),原勇君推測道:“一路上喝了這么多酒,也就這句‘依思罪報也,稍微流露出一點出家人的慚愧心與懺悔心?!比绱丝磥?,在當時,酒戒多少還是在的,只是教內(nèi)外對持戒多持十分寬容的態(tài)度。
成尋這部日記中,保留了許多生活細節(jié),其中不厭其煩地記錄了他們一路上的開支,這就給后人保留了許多關(guān)于北宋社會經(jīng)濟史方面的第一手材料,譬如當時各種服務(wù)與貨物的價格,這里摘取若干,或可窺北宋經(jīng)濟社會的某些面貌。
(五年四月)十七日,自料買絲鞋一足,直(值)八十文。
(四月)十八日,賴緣供奉、快宗供奉、圣秀各買絲鞋一足,直各卌文。
五月七日,以錢四百文買米五斗。
鞋子40到80文一雙,米80文一斗,這是當時杭州的價格。
(六年)二月十四日,以百文沐浴了。
(六年)三月廿五日,沐浴了,與百文畢。買《不空三藏碑》二本,各百廿文,《大證禪師碑》百卅十文,《大達法師碑》百五十文。
(六年)四月六日,買取《千缽文殊經(jīng)》一部十卷、《寶要義論》一部十卷、《菩提離相論》一卷、《廣釋菩提心論》一部四卷、《圓集要義論》四卷、《祥符法寶錄》廿一卷、《正元錄》二卷,與錢一貫五百文了。
以上是汴京沐浴、碑帖、書籍的價格,1500文錢購買52卷書,平均一卷近30文,無論就今天的宋版書,還是從當時出版印刷這個朝陽產(chǎn)業(yè)看來,書價還是很便宜的,而且,像汴京這樣的都市,當時書籍的流通看來也比較順暢,譬如成尋謂“北地無天臺宗人”,但在六年四月三日,在汴京,“買來天臺教九十余卷”。
(五年)五月十一日,與二百廿文,(自注:家主志百文,房賃五十文,轎子功七十文。)賴緣供奉私以六百七十文錢雇二人,乘轎。余人徒行,過卅五里,至新昌縣。以錢九十八文與夫十三人酒料了。過十五里,至王婆亭陳公店宿。與家主坊功五十文錢了。
兩次房錢都是五十文,這是通往國清寺的剡縣(今嵊州)與新昌縣客棧價目,接近6升米的價格,在這樣的客棧住兩晚的開銷,剛好夠在汴京洗一次澡。
(五年五月)十三日,賴緣供奉出錢百五十八文,十三人令吃酒。
(五年七月)廿六日,午時,去天臺縣。謁推官,示人力,到剡縣料。轎人各與廿四文錢了。
擲下12文錢,可以在天臺縣城邊小酌一次。天臺剡縣間約185千米,陸路兩天行程,24文,這是當時一個轎夫的工錢,價格低得出奇。
也有貴得出奇的:
(五年)十月廿日,溫州雁蕩山僧二人來會。綿一百五兩持來,直錢八貫四百文下了。
綿每兩約值80文,剛好是杭州一斗米的價格,前文絲鞋一雙40文或80文,估計是徒有其名了。
還有更貴的:
(六年四月)十日,張行者以五貫四百文買紫紗三疋來,為充夏單衫、袈裟、裙也。以四百五十文買皮鞋一足來,籠子鎖鑰一個百三十文云云。
皮鞋價格是普通絲鞋的小十倍或五倍。紫紗一匹值1800文,每匹紫紗可換米22.5斗,書60卷,或者可在汴京沐浴18次。此前一天,日記還記載:“圣秀并通事向印經(jīng)院買來《大教王經(jīng)》卅卷,《除蓋障所問經(jīng)》廿卷,與一貫二百文了。”1200文買了50卷經(jīng),這是直接向汴京印經(jīng)院購買,節(jié)省了中間環(huán)節(jié),每卷計24文,正好是轎夫從天臺到剡縣兩天的工錢,但如果與紫紗換算,則一匹紫紗可向印經(jīng)院購買75卷經(jīng)書,或者向汴京書肆購買60卷經(jīng)書。絲綢價格高企,不免聯(lián)想起上游的桑蠶與下游的絲綢之路,這是研究北宋經(jīng)濟社會的一個很好的角度。忽然覺得白居易筆下那個賣炭的老丈,以明顯夸大到千余斤的一車炭換得宮內(nèi)“半匹紅紗一丈綾”,這趟出車是不是賺大了?
再看大宗商品:
(五年十月)卅日,(汴京)馬二疋買,一疋直十貫,一疋直九貫,稅錢八百十五文,合廿貫也。
十一月五日,賣馬兩疋,直十五貫錢,本十貫,今八貫;本九貫,今七貫。路間飼馬,有多煩,仍賣了。
后者已離開汴京,在通往五臺山的鄭州地界,除了因不勝其煩而急于出手外,外鄉(xiāng)與首都的價差也是一個因素。這里還透露了一點北宋稅制與稅法的信息,無意中得之,一樂也。設(shè)想一下,如果一個轎夫每天在剡縣與天臺之間抬轎,奔忙兩年,還不夠在汴京買一匹馬的。物以稀為貴吧,北宋長期積弱,是否與這一戰(zhàn)略物資的嚴重匱乏有關(guān)?
《參天臺五臺山記》畢竟是一個僧人的日記,記載最詳細也最有價值的自然是有關(guān)北宋時期佛教的信息。
從該日記中,我們能看到北宋時期佛教繁盛的大概情況,具體表現(xiàn)如下。
一是中國大陸漢傳佛教對域外的影響持續(xù)而深刻,成尋等人經(jīng)歷“此間辛苦,不可宣盡”,“只見渺渺海,不見本國山島”等的艱辛,渡海來參天臺五臺山本身就是一個明證。熙寧五年十二月底,成尋等參五臺山回汴京后,復有如下記載:
從中印度摩竭提國到來,經(jīng)廿二年云云,見其容貌,最可云奇特。同見中天竺僧二人、五天竺西北丈夫國僧二人。中天(竺)兩人從陸地西蕃來……丈夫二人從南海來,著廣州,今月著當院。
由此可見,雖然大規(guī)模遣唐使成為歷史,但文化的慣性不可小覷,中國佛教依然保持著強大的輻射力。
二是僧眾數(shù)量龐大,佛寺規(guī)模宏偉,日記濃墨重彩地記載了沿途許多佛寺:五年四月廿四日,載“(杭州)龍華寶乘寺《金剛經(jīng)》會,廿三、四、五三個日齋,每日二千人云云”,同月廿九日,先后記杭州興教寺、凈慈寺格局,皆甚齊整,并謂后者“寺內(nèi)三町許,重重堂廊,敢以無隙,以造石敷地,面如涂漆”;次年五月廿六日,參杭州天竺寺,見“寺主房百余人學問天臺教”;五年九月十日,“參(鎮(zhèn)江)金山寺,一名浮玉島。江中孤絕山也,不令女人入山??唇?jīng)院內(nèi),八十余人各居經(jīng),先讀一切經(jīng)。泛海樓內(nèi),有等身釋迦像,如今日見第一莊嚴寺也”;十一月十三日,記潞州開元寺,“辰時,道俗男女數(shù)千人來拜,施錢香等”;又如對揚州壽寧寺、龍興寺、江蘇盱眙普照王寺、汴京啟圣禪院、大相國寺等,還有如鄭州靈顯王廟這樣的民間宗教場所,都不吝筆墨,留下了許多珍貴的資料,至于對此行目的地天臺和五臺山諸寺,記錄就更加詳盡細致,極有參考價值。
三是士民的佛學修養(yǎng)普遍較高,對佛教中人的態(tài)度也甚為友好。日記中反復出現(xiàn)沿途熱烈的迎送場面,以及“盡善窮美,珍果肴膳,種種不可記盡”的款待畫面,熙寧五年十一月廿六日在代州界,日記有如下記載:
卯一點,大卿被送粥。同四點,被送路食:馂餡五十、心餅五十、糧餅五十、作飯五十、法酒二瓶。辰一點,門前馬鋪十疋來,馬鋪十人如例為擔人。
從中可見,除了缺少沿途各接待點名目繁多的水果外,接待可謂體貼周到。
此前八月八日,在浙江剡縣,“知縣國博、仙尉、秘書監(jiān)務(wù)奉職三人縣官來,點茶湯”,地方上主要官員都來迎候了。接下來一段對話頗有禪機,也很能反映當時地方官員的佛學修養(yǎng):
知縣問云:“見佛無定處,何遙禮圣跡?”答云:“法界皆道場,見佛無定處,佛種從緣起,是故禮圣跡?!备邢膊簧?。筆言問答,重重也。長老入夜淡柿持來,筆言問答,數(shù)刻退歸。
看來成尋此行到剡,在當時也算是這個浙中古縣社會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六年五月十四日,在蘇州,日記有如下記載:“行堂浴,沐浴,浴主不取僧錢,最道心者也?!痹≈鞑蝗∩X,看得出來,成尋很享受這一特權(quán),盡管他不缺錢。又如,五年三月十三日,成尋一干人在天臺,“至陳七叔家,休息,諸人吃茶。雖與錢,家主不取”,從中也可見當時市井社會對僧人乃至佛教的正面態(tài)度。
中國佛教的唯識宗(又名法相宗,因為弘法道場在西安大慈恩寺,所以又名慈恩宗)肇始于唐代高僧玄奘(602—664),大興于其門人窺基(632—682),然而,輝煌不過百年,唯識宗在此宗殿軍智周(668—723)圓寂后走向衰落。而宋代唯識宗的傳承,我國本土傳世文獻雖然偶爾有所涉及,但往往語焉不詳。在成尋日記中,有三處明確記載,在熙寧六年二月廿八日的日記中云:
入夜,三藏有請,即參向,儲種種珍菓,有酒茶。北地多學慈恩宗,予學《玄贊》由被告示,小僧問:“《攝釋》《鏡水抄》有無?”答無由,給以契丹僧作《詮明抄》,釋《玄贊》書也者。三藏問:“八解脫大小乘觀差別?”以天臺義答了 。
以上對話中提及的《玄贊》,作者窺基,他以唯識宗的立場注解《法華經(jīng)》,故名《法華經(jīng)玄贊》,簡稱《玄贊》;《攝釋》,系《法華經(jīng)玄贊攝釋》的簡稱,作者智周,師從窺基的弟子慧沼,得慈恩宗嫡傳;《鏡水抄》,即《法華經(jīng)玄贊要集》,作者晚唐棲復,因其駐錫鏡水寺,故又名《鏡水抄》;《詮明抄》,全稱作《法華經(jīng)玄贊會古通今抄》,作者是遼代無礙大師詮曉(又名詮明),該書全本已經(jīng)散佚,1974年在應(yīng)縣木塔中發(fā)現(xiàn)卷二、卷六?!稊z釋》《鏡水抄》《詮明抄》三書都是對窺基《法華經(jīng)玄贊》的疏解,所謂“釋《玄贊》書也者”,皆為唯識宗的重要論疏。成尋讀過《玄贊》,便問三藏是否有《攝釋》和《鏡水抄》,三藏說沒有,但給了一部同樣是解釋《玄贊》的近人著作《詮明抄》。由此可知,當時北方還有僧人在研習唯識學,而關(guān)于《玄贊》的幾種注本中,《詮明抄》可能流通較廣。
在熙寧六年三月三日的日記中說道:“諸大乘師當時名僧等也。以筆言問答諸宗人人也?;ǎㄈA)嚴宗二人師號耆年,有智人也。法相宗人人亦以高僧等也。北地無天臺宗人,律宗理性宗多多也?!比绱丝磥?,其時與成尋筆談的還有唯識宗的高僧大德。
在熙寧六年三月十七日的日記中還載:“河北定州僧重智與三藏行者來拜,唯識宗人也。”這里又出現(xiàn)唯識宗的僧人。
凡此可見,唯識宗在當時并未消亡,北方一帶仍有不少人傳承、研習,成尋的以上記載可補本土史籍記載之不足,頗顯珍貴。由于成尋該日記并非母語寫作,其中存在一些不夠規(guī)范的漢語詞匯與語法,相關(guān)的佛學知識又屬專門之學,這給閱讀帶來了一定的困難。同時,成尋記述旅次涉及了許多歷史地理信息,任何一位整理研究者都不可能盡得地利之便,因而若干相關(guān)問題尚待學界深入研究,譬如《新校參天臺五臺山記》五年五月十二日條有以下文字:“辰三點,至同縣(新昌)仙桂鄉(xiāng)。亦土石,阿彌陀佛堂,壽昌寺僧正明知大師弟子行者性李建立。”??庇浿杏芯幷甙丛疲骸耙啵颉嘧??!笔聦嵤钱敃r新昌縣仙桂鄉(xiāng)有一個赤土村,該村域內(nèi)有一個石質(zhì)的阿彌陀佛像供奉在佛堂中,叫石阿彌陀佛堂,是舊時浙東地方一個重要的交通節(jié)點:佛堂向東通往沃洲與東岇山,向南通往天姥與天臺。八百多年后的今天,曾經(jīng)的石阿彌陀佛堂的地名,因為拗口而改成了小石佛寺。距小石佛寺南1500米處,即新昌南明街道仙桂行政村赤土自然村。
瑕不掩瑜,隨著閱讀與研究的深入,期待并相信該書極高的史料價值會越來越被重視,被發(fā)掘。
(作者系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