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懷文
(大連大學 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622)
副詞作狀語時,與主語間相對位置關系大致可分三種:只位于主語前、位于主語前后均可、只位于主語后。目前學界對此課題進行的研究主要有:楊德峰(2006)[1]和楊德峰(2009)[2]分別對62個時間副詞和93個語氣副詞與主語間位置關系進行考察。尹洪波(2013)從句法分布角度把現(xiàn)代漢語副詞分為飾句副詞和飾謂副詞[3]。吳中偉(1995)介紹了關聯(lián)副詞通常居于周遍性主語前的特點[4]。田國麗(2006)對放在名詞性主語前的一小部分副詞從句法、語義、語用三方面進行功能分析[5]。關思怡(2013)探究放主語前后均可的副詞在主語前后使用時各自句法、語義和語用上的區(qū)別[6]。我們發(fā)現(xiàn),在研究對象上,多為“能放主語前的副詞”,幾乎沒有對“僅放主語前的副詞”進行的專題研究。而僅放主語前的副詞,與在主語前后均可出現(xiàn)的副詞相比,究竟是語法化程度更進一步,還是仍在演化進程中,目前學界有兩種觀點。一種觀點是只放主語前的副詞,還可進一步演化為放主語前后均可。關思怡(2013)提到,只置于主語前的情態(tài)副詞,會受主語和副詞常規(guī)位置的影響,進一步語法化,移到主語后。姚小鵬(2007)在介紹副詞“可是”語法化問題時也有類似結論[7]。另一種說法,楊萬兵(2016)通過對“簡直”的描寫,強調語氣副詞在演變過程中,其語法化程度越深,句法位置越靠前[8]。劉華麗(2010)在討論情態(tài)副詞“X好”生成機制時指出,“副詞進一步語法化的兩端為可位于命題之外的情態(tài)與關聯(lián),常位于主語前,充當句首狀語”[9]。潘海峰(2016)指出,“一般說來,VO語言中,主觀化程度越高的詞匯項越靠左”[10]。
上述研究所存在的分歧有必要進一步厘清。本文以現(xiàn)代漢語164個評注性副詞為例,對其展開封閉式考察。關于副詞的確定及分類主要參照張誼生先生(2000)在《現(xiàn)代漢語副詞的性質、范圍與分類》中的副詞表[11],同時也參照其他現(xiàn)有研究成果,基本上做到了語料的廣采博收。本文例句全部來自“國家語委現(xiàn)代漢語語料庫”“北京大學古代漢語語料庫”。我們對所有評注性副詞與主語間相對位置關系作了如下統(tǒng)計,見表1:
表1 評注性副詞與主語間相對位置統(tǒng)計
從表1可看出,多半評注性副詞只能放主語后,近半數(shù)置于主語前后均可,只能放主語前的僅4個:難怪、怪不得、虧、可惜。本文擬從歷時角度,通過這4個前置性評注副詞與主語相對位置關系的變化來判定其虛化程度的高低。
經(jīng)過對CCL古代漢語語料庫的搜索,“難怪”“怪不得”“可惜”“虧”在某歷史時期的句法位置都曾在主語(既包括大主語也包括小主語)前后均可,最后逐漸演化為只放主語前,其轄域范圍也越來越廣,例如:
(1)丈人便道:“這也難怪你說。”(南宋《錯斬崔寧》)
(2)宸濠道:“乳抱之子,大半如斯,這也怪不得他哭鬧?!保ㄇ濉镀邉κ齻b》)
(3)就是平常間,掃地也恐傷螻蟻命,飛蛾可惜紙糊燈。(明《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
我們發(fā)現(xiàn),這些評注性副詞通常都是由短語詞匯化后,首先作為動詞存在于兼語結構中的。它們在陳述前面主語的同時,通常都接上主謂結構。在以后的使用中,一旦前面的主語經(jīng)常省略,這些動詞很容易在句首狀語位置上副詞化,修飾限制其后的小句或句子,與其后成分的句法關系由述賓重新分析為狀中。
例如“怪不得”,其具體虛化時間是北宋,發(fā)展到清代,少部分用例是置于主語前后均可,如:
(4)申守堯便從中解勸道:“這話怪不得梅翁要說,你老兄派的幾處地方總還在上中字號里頭?!保ㄇ濉豆賵霈F(xiàn)形記》)
而大多數(shù)用例則是演化居于小句首,如:
(5)會說話、膽子大的,趕忙上來說道:“原來你老人家聽了這個閑話,怪不得如此氣法?”(清《乾隆南巡記》)
此后,其轄域范圍從小句發(fā)展到一個句子,“怪不得”逐漸位于句子最外圍,有時與句子用逗號隔開,與其他副詞的共現(xiàn)順序也是位于其他副詞之前。發(fā)展到現(xiàn)代漢語中,只能位于主語前,如:
(6)怪不得,我說這里天津地方那里有你這樣電氣燈一般的人?。ㄇ濉毒盼昌敗罚?/p>
(7)大象校長恍然大悟,自言自語道,“怪不得大家都說小豬饞,其實冤枉了他?!保ā缎∝i上學》)
若同時兼顧“難怪”“怪不得”“可惜”“虧”與其他共現(xiàn)副詞的相對位置,它們也是逐漸前移的,如:
(8)不識英雄,以致韓信棄我而去,實[難怪]他。(明《喻世明言》)
(9)哪里有工夫去細細研究這愛情是怎么個講法,這也[難怪]你不懂得。(民國《留東外史》)
(10)荊公道:“目中未見此一種,也[怪不得]子瞻?!保ㄔ锻醢彩y蘇學士》)
(11)元帥道:“[怪不得]那三員大將都吃了他虧。”(明《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
(12)雖復羸弱,亦言健兒[可惜],天下未平,但令以功贖罪。(六朝《全劉宋文》)
(13)也算懲前毖后,[可惜]仍遣醉漢。(民國《后漢演義》)
(14)詭托之事,誠或有之,豈可[虧]天下之大教,以末傷本者乎。(六朝《全劉宋文》)
(15)這般大事,[虧]他獨力支持。(元《蔣興哥重會珍珠衫》)
以上分別從與主語相對位置關系和轄域范圍的歷時發(fā)展變化說明:隨著語法化程度的加深,這4個評注性副詞的句法位置由置于主語前后均可而逐漸前移,最終只能置于主語前。
Traugott(1982)提出“語法化等級”,“當一個詞的語法功能從主要的概念功能發(fā)展到語篇功能和人際功能,它的語法化程度就越來越高,語篇功能(篇章銜接功能)和人際功能代表著一種高程度的語法化”[12]。下面我們從功能角度分別對這4個副詞的語法化等級進行考察。
(16)丈人便道:“這也難怪你說?!保纤巍跺e斬崔寧》)
(17)又云:也怪不得州郡,欲添兵,誠無糧食給之,其勢多招不得。(北宋《朱子語類》)
(18)知惡當慎自責,不可須臾有亡其年壽,甚可惜也。(東漢《太平經(jīng)》)
(19)不虧不崩,不震不騰。三壽作朋,如岡如陵。(周《詩經(jīng)》)
以上“難怪”“怪不得”“可惜”“虧”作為動詞或形容詞,都具有概念功能,主要對主語進行陳述、描寫(16、18),或對賓語進行支配關涉(17、19)。當這些詞在句首狀語位置上副詞化后,就由原來的核心功能變?yōu)檩o助功能,比如:
(20)又說平日耕田的人,如何去見得諸侯?難怪他不去。是到了這番,兩大夫官車數(shù)十乘,旌旗載道而來。(明《夏商野史》)
(21)好模好樣太莽撞,沒則羅便罷,煩惱怎么那唐三藏?怪不得小生疑你,偌大一個宅堂,可怎生別沒個兒郎,使得梅香來說勾當。(元《西廂記雜劇》)
(22)令性真容去何速,厭匿扶桑離五浴,吁嗟兒女斷腸聲,可惜英靈掩泉谷。(唐《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
(23)我是你的親妹妹,只有今晚在家中,虧你兩口下著得,諸般事兒都不理,關上房門便要睡。(南宋《快嘴李翠蓮記》)
以上“難怪”“怪不得”“可惜”“虧”作為副詞,具有語篇功能,即篇章銜接功能,標明前后句段在邏輯和語義上的內在聯(lián)系。根據(jù)張誼生(1996)對副詞在篇章連接過程中功能的分類[13]:“難怪”“怪不得”表理解性推論,即根據(jù)上文所提供的信息(所述事實),以邏輯判斷為基礎,表明結果不足為奇?!翱上А北頍o奈式轉折,即由于某原因出現(xiàn)不如意的狀況卻無法改變,只能如此,含有一種遺憾的意味?!疤潯北韺α⑿赞D折,上文提供邏輯基礎,下文表達的情形與上文相對。可見,這些副詞都在句、段的前后線性序列中占有一定位置。而在使用過程中,它們的句首用例也越來越多,有時需用標點符號與后面成分隔開,此時不但有承上啟下的銜接功能,也起到了舒緩語氣的作用,例如:
(24)好生無禮,暗怒中又思他未曾得知主上封吾王位,此乃不知不罪也,難怪,且暫相見為是。(清《趙太祖三下南唐》)
(25)秋谷聽了道:“怪不得,我說這里天津地方那里有你這樣電氣燈一般的人!”(清《九尾龜》)
(26)訝道:“怎么,大恩人已故了?可惜!可惜!”又說了些欠情短禮。(清《七俠五義》)
(27)呼承曰:“國舅好自在!虧你如何睡得著!”(明《三國演義》)
此時,靈活使用的副詞“難怪”“怪不得”“可惜”等通過標點符號與全句隔開?!半y怪”“怪不得”單獨使用是為了強化理解性推論,也標明言者推論時的信心與態(tài)度。“可惜”在表轉折的同時,也成為言者表達無奈和聽者進行理解的向導?!疤潯北硪环N心理趨向,標明言者對前面情形的態(tài)度與看法。這些副詞除了使上下文銜接連貫外,其句法功能還可進一步謂語化,成為高層謂語,表言者對某一命題的主觀陳述,其后可加“呢”“了”等語氣詞,變?yōu)椤半y怪呢”“怪不得啊”“可惜了”等,具有人際互動功能。
見表2這4個副詞語法化等級演變的具體時間:
表2 副詞語法化等級演變時間
續(xù)表
從表2可看出,這些副詞都符合一般的虛化規(guī)律:由概念功能發(fā)展到語篇功能或人際功能,語法化程度越來越高。這也從歷時角度說明前置性評注副詞語法化等級與句法位置的前移呈正相關。
趙軍(2016)在分析程度副詞時指出,“高量級程度副詞的形成時間要遠遠早于低量級程度副詞,虛化時間越早,語法化程度越高,句法功能越豐富。反之,句法功能受限”[14]。程度副詞的語法化規(guī)律是否也同樣適用于評注性副詞?趙大明(2005)在判定虛詞的語法化程度時指出,從分布上講,虛詞的虛化程度越高,其搭配詞語范圍廣,分布的范圍也就越廣[15]。在歷時語料中,我們將“難怪”“怪不得”“可惜”“虧”可搭配詞語的范圍進行古今對比,以判定其語法化程度的高低,如表3—表6:
表3 “難怪”所搭配詞語范圍
表4 “怪不得”所搭配詞語范圍
表5 “可惜”所搭配詞語范圍
表6 “虧”所搭配詞語范圍
可見,這些副詞可搭配的詞語逐漸泛化,說明其虛化程度越來越高。這也同樣從歷時角度證明了前置性評注副詞可搭配詞語范圍與句法位置的前移呈正相關。
張誼生(2000)提到,“副詞內部共時的糾葛反映了歷史的發(fā)展和演化,兼類是各歷史的虛化差別在共時平面上的反映”[16]。同樣,我們分別考察這4個評注性副詞在不同歷史時期的不同詞類分布情況,如表7、表8:
表7 “難怪”“怪不得”在不同歷史時期不同詞類分布情況
表8 “可惜”“虧”在不同歷史時期不同詞類分布情況
其次,我們對《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七版)中各詞的兼類情況進行考察,并在現(xiàn)代漢語共時語料庫中分別統(tǒng)計了這些詞的詞類分布情況,見表9:
表9 4種詞在現(xiàn)代漢語詞類分布
經(jīng)考察,在現(xiàn)代漢語中,這4個副詞都處于與其他詞類并存的兼類階段,也就是還處在語法化演變過程中,這也從側面驗證了它們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的語法化程度與句法位置的前移呈正相關。
語法化關注詞語形式的發(fā)展,主觀化側重于詞語概念意義的變化,語法化通常伴有主觀化。張誼生(2012)指出,“句首獨用的‘評副的’,在表達上相當于全句高層謂語,有銜接功能,還可表達言者的主觀情態(tài),兼有舒緩語氣的作用”[17]。通過對前置性評注副詞“難怪”“怪不得”“可惜”“虧”語法化過程的考察可發(fā)現(xiàn),主觀化是它們語法化的主要動因,故本文暫不涉及其他一些語法化機制。如“可惜”,在東漢為形容詞:
(28)知惡當慎自責,不可須臾有亡其年壽,甚可惜也。與人語言發(fā)聲,為善行得人心意。(東漢《太平經(jīng)》)
在唐代,后面可接名詞性成分,如:
(29)嗚呼!花始春,可惜大夜,有期難保,即東平呂氏來嫁於隴西李協(xié)律,交未三載。(唐《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
在五代時,后面成分由名詞性發(fā)展到謂詞性,此時的“可惜”為句內副詞:
(30)束發(fā)堪嗟虛受祿,佩魚可惜亂公卿。(五代《敦煌變文集新書》)
在北宋時,可后接句子,此時“可惜”為句子副詞:
(31)可惜明年花更好。(宋《歐陽修詞》)
在南宋時,可在句首單用,此時已上升到話語層面:
(32)郡王道:“可惜!恁般一塊玉如何將來只做得一副勸杯!”(南宋《碾玉觀音》)
可見,在“可惜”語法化過程中,意義逐漸變得越來越以言者為中心,依賴說話人對命題的主觀態(tài)度,表達說話人的看法和判斷,有人際功能和言談功能,最后作為高層謂語放在了句首。在現(xiàn)代漢語中,前置性評注副詞“難怪”“怪不得”“可惜”“虧”的很多用例都表達說話人的主觀態(tài)度和交際意圖:“難怪”“怪不得”表明白原因后,對某種情況不再感覺奇怪?!翱上А北砹钊送锵У恼Z氣?!疤潯北矶嗵?、慶幸、幸好,反說表譏諷或失望。在充當句首狀語時,它們同時具有連接功能和表達某種語氣的功能。
總的來看,以往從歷時角度對前置性評注副詞與主語相對位置關系變化的考察成果闕如,對其語法化或主觀化所進行的專門研究一般也較為重視個案。而同一句法位置的副詞在語法化程度上有多大共性,以往所總結出的一些歷時演變規(guī)律用在所有副詞與主語相對位置關系的考察中是否同樣具有解釋力,仍需我們從多角度進行定量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