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曾有學人借助文類之三(抒情類、敘事類、戲劇類)、時間之三(過去、現(xiàn)在、未來)與三一上帝(圣父、圣子、圣靈)的同構對應來闡述“神學詩學”這一宏大命題(劉光耀著《詩學與時間》)。這種具有原創(chuàng)意義的現(xiàn)代中國美學建構,對進行學術研究的人有著極大的誘惑。然而對于不熟諳西方宗教和哲學的人而言,其深晦和難解也不言而喻。不過,其中將抒情詩與時間的現(xiàn)在之維所進行的對應卻給人一種啟示。“抒情詩言說人現(xiàn)在的存在或人的現(xiàn)在之是。”當然,它也“以‘回憶起過去的方式觸及過去,以對未來有所‘期望的方式觸及未來”,“將過去與未來現(xiàn)在化、當下化”。從某種意義上言,這也是詩歌這種文體處理人與時間關系的重要方式。在中國當代詩的格局中,明確而有意識地思考人與時間之關系的詩人不多。梁平是其中的一位。正如其在致敬米沃什的一首詩中所言,“每一個時刻都有斧鑿的痕跡”,這種對時間與人關系的認知是多么地深刻呀!
人無往而不“在于時中”,并且其存在都會經(jīng)歷一個行程。表現(xiàn)于人的生命形態(tài),即“生老病死”;表現(xiàn)于時間上的形態(tài),即對應于“生老病死”的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三維時間“流動”。辯證地看,人正是在時間的流動中其存在才得以實現(xiàn)或者完成;反過來,時間也因為人這一有思想的動物之存在而有了存在的意義。梁平在《經(jīng)常做重復的夢》一詩中敘述道:“我有一個夢,/在不確定的時間里,/重復出現(xiàn)。/我記不住它出現(xiàn)的次數(shù),/記得住情節(jié)、場景和結局。/這個夢是一次殺戮,/涉及掩蓋、追蹤、反追蹤,/和亡命天涯。”盡管“這與我日常的慈祥相悖,/與我周邊的云淡風輕,/構成兩個世界?!钡娙恕皯岩蓧衾锏牧硪粋€我,/才是真實的我?!睂τ谠娙硕?,這個“子虛烏有”的夢,反反復復占據(jù)詩人不確定的時間,然而真實意義上的“我”卻又因不確定時間中的夢境而得以實現(xiàn)。人與時間的存在意義就在這種看似毫無關聯(lián)的互證中凸顯出來。
另一層意義上的辯證是,人在時間之中可以“讀懂時間”。在《時間上的米沃什》一詩中,詩人非常細致地為我們詮釋出了這一點。一如詩人所言,每個人無不是“與時間糾纏一生/在最后的時間里,轟然倒下?!边@一顛撲不破的真理,帶有普遍意義。然而對于米沃什而言,其在時間中的意義顯然并不在此。其意義在于他“那些用波蘭語寫成的詩歌,/繁衍成其他民族的語言,/覆蓋了世界?!彼坝脮r間制造畫面和記憶,/并賦予它龐雜寓意的神話?!北M管“時間在他的筆記里,/惶恐、困惑、悲傷和虛無,/每一個時刻都有斧鑿的痕跡?!比欢?,他“絕望中昂首法西斯的屠刀,/以鮮血分行救贖歷史。/敏銳、毫不妥協(xié)地承擔,/撕開人類劇烈沖突中的赤裸”。從歷史救贖的意義上看,“時間為他而凝固”是一種必然,也是對他最高的禮敬。米沃什也正因這一莊嚴意義,超越出了時間,最終停駐“在時間之上”,成為所有詩人仰止的楷模。
當然,人對時間的超越,或者時間對人的造就,都有其時代境遇。如果將“在時間之上”看作哲學意義上的表述,其內涵必定會帶來某種程度上的纏繞。一如某些學人所言,“現(xiàn)在的現(xiàn)在性”乃在于“現(xiàn)在的在上性——現(xiàn)在在現(xiàn)在中呼喚終極信仰現(xiàn)在;在歷史邏輯終極信仰的當下臨在使現(xiàn)在永遠享有現(xiàn)在性?!伺c動物在時間綿延意識上的差別僅在于:動物的時間意識取決于自己的動物性本能需要,人卻在自己外在時間之上追尋時間的起源、歷史的動因?!保ú槌F街度毡練v史的邏輯》)那么,抒情類的詩歌——作為對應于時間現(xiàn)在之維的文體,可否也理解為它對時間有一種類似于“終極信仰”的追尋?梁平在《石頭記》中借“石頭”來喻人:“我喜歡石頭,包括它的裂縫,/那些不流血的傷口。”甚至認定,他的“前世就是一塊石頭,/……一直在原地,赤裸裸?!碑斎唬姼璧谋疽饣蛉缭娭兴疲骸爸挥行牟徊匚?,/才能至死不渝地坦蕩。”詩人想做一個像石頭一樣心地坦蕩的人。然而于石頭而言,其秉性恰是由超越了世俗、超越了時間的那“堅貞”的一面來衡量的?!对谀硞€夜里突然失蹤》中,詩人寫及追蹤我的“七個人陸續(xù)到來”,而“我的酒杯,和我又一次失蹤,/夜還在繼續(xù)走向縱深,/再也不會有人與我萍水相逢。”這其中,詩人仿佛寄托了對某種“理想”的堅守,盡管并未明言,但終究還是借助時間上的無限延伸和空間際遇上的否隔而呈現(xiàn)了出來。如果“在時間之上”這一表述,在詩學上也有了哲學上“在于恒中”的解讀,其意味真將妙不可言。
趙目珍,青年學者,詩人。深圳職業(yè)技術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北京大學中文系訪問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