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扯天扯地地下著。劉惠珍一手抱著三歲多的小外孫聰聰，一手打著雨傘，站在馬路邊叫的士。錦繡花園是一個剛開發(fā)幾年的小區(qū)，平素的士過來得少，遇到下雨就更少。劉惠珍已經(jīng)在這等了近半個小時了。偶爾有幾輛的士過來，都被那些身輕如燕的上班族給搶去了。聰聰早就不耐煩了，不停地扭動身體，想從劉惠珍懷里掙脫出來。

劉惠珍心急如焚。若是再叫不到的士，不能按時趕到學(xué)校，聰聰今天的ABA課就泡湯了。那可是專業(yè)督導(dǎo)老師的課，一節(jié)課四十分鐘三百塊錢，李老師吐出的每一句話連著唾沫都值錢呢。

劉惠珍要去的是靜安區(qū)的一所特教學(xué)校。自從聰聰被確診為疑似自閉癥兒童以來，劉惠珍和女兒賀夢穎幾乎跑遍了整個市區(qū)，千挑萬選，才選中了這所名叫啟慧的學(xué)校。在江城，為自閉癥和發(fā)育遲緩的兒童提供特殊教育的正規(guī)機構(gòu)的確很少，就算把省市殘聯(lián)創(chuàng)辦的帶有公益性質(zhì)的培訓(xùn)機構(gòu)都算進去，資質(zhì)不錯的也只有十來家。

那天一早，女兒打電話給劉惠珍，說她要去考察兩所學(xué)校，從中挑選一家，問劉惠珍有沒有時間一起去。劉惠珍滿口答應(yīng)，連忙找人把上午的兩節(jié)課調(diào)了，隨后馬不停蹄地趕到女兒所說的地點。

第一所學(xué)校位于東湖附近一個龐大的商業(yè)住宅區(qū)，東南西北好幾個門，劉惠珍找了半天才找到。進去后，才知道學(xué)校是租用社區(qū)的一棟辦公樓，門口有一個圓形的廣場，廣場上有花壇、噴泉和健身器材等。正是上午高峰時段，好多家長帶著孩子在那里等候上課。劉惠珍穿過廣場進入辦公樓，看到幾個孩子正歪著腦袋、踮著腳尖在廣場上瘋跑，家長在后面不停地叫喊追趕。劉惠珍心里一陣發(fā)緊，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在學(xué)校一樓的家長休息區(qū)，劉惠珍見到了女兒。女兒說聰聰正在試課，熟悉環(huán)境。劉惠珍找來找去，在一樓一間小教室里看到聰聰正在撕心裂肺地哭喊，一邊哭一邊撞門要出來。一個約莫二十歲，眼睛有點斜視的女孩正在用力地拉聰聰，想用她手中的玩具吸引聰聰?shù)淖⒁??？陕斅敽敛焕頃?，仍舊用力地哭喊撞門，感覺若有足夠的力氣，他會隨時撞飛門板，破門而出。劉惠珍有點不忍，怕聰聰看見，趕緊閃開。

女兒夢穎在填學(xué)校下發(fā)的問卷調(diào)查表，劉惠珍想隨便走走，看一看。劉惠珍在去洗手間時，發(fā)現(xiàn)洗手間外站著一群男孩女孩，一個女教師正在組織他們排隊上廁所。劉惠珍以為自己走錯了，轉(zhuǎn)頭看了看標識，沒錯，確實是女洗手間。劉惠珍走進洗手間，正要解手，突然發(fā)現(xiàn)對面一檔蹲著一個小男孩，十多歲的樣子，朝著她笑，隱約可以看到他襠里的小雞雞。劉惠珍的心陡然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出來問門口組織排隊的女教師，怎么男生女生都上一個廁所。女教師說老師人手不夠，忙不過來。

緊接著，劉惠珍來到二樓感統(tǒng)訓(xùn)練室。感統(tǒng)訓(xùn)練室是開放式的，劉惠珍看到一群孩子正在練習(xí)走獨木橋，幾個教師在教小孩抬腿。其中一個男教師腋下分別夾著一個小男孩，在做抬腿向上的動作。孩子的動作稍不規(guī)范，男教師便“啪”的一下拍在他們的屁股上。劉惠珍站了約五分鐘，“啪”“啪”的聲音響了好多次，她感覺自己身上都痛起來了。自從聰聰檢查出疑似自閉癥以來，女兒常常擔心有人歧視他，欺負他，所以沒對周圍任何人透漏一丁點消息。劉惠珍想，要是女兒看到眼前的情景，還會一門心思把聰聰送到特殊學(xué)校里來嗎？

從樓上下來，聰聰還在教室里與那位斜眼的女教師對抗。劉惠珍對女兒說：“聰聰?shù)纳ぷ佣紗×?，今天就算了吧?！迸畠旱墓P在那一摞厚厚的調(diào)查問卷上唰唰地畫個不停，頭也不抬地說：“剛開始，肯定要讓他適應(yīng)一下，慢慢就好了?！眲⒒菡湔f：“可他老哭也不是個事兒??？這一節(jié)課都哭過去了！”女兒平靜地說：“沒事，讓他哭，哭夠了就不哭了?！眲⒒菡渫畠海蝗挥X得女兒的心變硬了。以前，女兒可不是這樣，聰聰一哭她就心疼，然后她會想方設(shè)法逗聰聰發(fā)笑?？涩F(xiàn)在，自從聰聰被確診疑似自閉癥以來，劉惠珍就很少見女兒逗聰聰了。不光聰聰沒笑過，女兒女婿、爺爺奶奶，就連自己和老公賀子銘也沒笑過。

劉惠珍沒想到，在醫(yī)學(xué)如此發(fā)達的今天，人類對于自閉癥仍舊束手無策。專家說，自閉癥兒童不能治愈，只能終身干預(yù)。而干預(yù)的最好結(jié)果也只能是生活自理，可就連達到生活自理這樣的概率也只有百分之二十。因此，一旦孩子檢查出自閉癥，家長的腦海里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訓(xùn)練康復(fù)。有人說，培訓(xùn)自閉癥兒童就像跟訓(xùn)練寵物一般，只有反復(fù)強化，才能教會他們必要的技能。劉惠珍想，女兒肯定是受了這些言論的蠱惑，把孩子當作寵物了。

后來，劉惠珍又陪夢穎來到現(xiàn)在的啟慧學(xué)校。相比前面那所學(xué)校，啟慧顯得小巧精致，也是租用了一個臨街商鋪的二三樓，只是裝修比較溫馨，墻上貼滿了兒童喜歡的卡通畫。說來奇怪，聰聰似乎本能地對第一所學(xué)校非常排斥，對這所學(xué)校卻十分親近。上樓后，劉惠珍帶著他東看看西瞧瞧，他的情緒很穩(wěn)定，不害怕，不哭鬧。劉惠珍和夢穎跟督導(dǎo)老師談話的時候，他還在辦公室里走來走去，找玩具玩。出了督導(dǎo)老師的辦公室，夢穎兩眼放光，對劉惠珍說：“媽，我的直覺是聰聰一定會在這所學(xué)校里好起來的！我們就選這所學(xué)校吧！”這所學(xué)校比東湖那所學(xué)校離家近很多，平時打的也只需十幾塊錢，更重要的是聰聰對這所學(xué)校感覺不錯。夢穎說：“我相信天意，一切以聰聰?shù)母杏X為主！”

見夢穎已經(jīng)選擇了這所學(xué)校，劉惠珍決定把在第一所學(xué)?？吹降哪切┎谎诺膱鼍叭慷佳蔬M肚子，讓它爛掉。

2

正當劉惠珍焦急難耐時，一輛的士“吱”的一聲停在身邊，車輪碾起的水花濺了她一身。劉惠珍來不及發(fā)火，趕緊拉開車門鉆了進去。

進去后，的士司機說他之前來過一趟，轉(zhuǎn)頭見劉惠珍還站在這里，于心不忍，這才把車直接停在她身邊。劉惠珍一個勁兒地說“謝謝”，一邊報了地址，一邊把肩上的挎包卸下來，把聰聰放在腿上。

聰聰不肯安坐，他跪在劉惠珍腿上，盯著窗外的大雨，不時發(fā)出一聲尖叫“哇——嗚”。劉惠珍輕輕撫摸他的頭和手，試圖撫慰他，讓他安靜下來。近來，聰聰?shù)募饨性絹碓筋l繁，睡眠也開始出現(xiàn)障礙，有時甚至整晚都不睡，已經(jīng)先后有兩個鄰居向社區(qū)投訴聰聰尖叫擾民了。

聰聰?shù)牟淼檬瞩柢E。劉惠珍記得，三月上旬，爺爺奶奶帶著聰聰和姐姐麗麗從福建回來后的那個周末，自己陪同女兒和女婿鵬程帶孩子們到海洋世界玩了一天。游玩當天，聰聰和往常一樣會說會叫，可僅僅過了一天，聰聰整個人就變了，目光呆滯，神情恍惚，任憑誰叫他都沒有反應(yīng)。仿佛一夜之間，魔鬼偷走了他的耳朵和嗓子，讓他變成了一個又聾又啞的傻子。

得到消息，劉惠珍和賀子銘連夜趕到夢穎家。那天晚上，家里所有人輪番測試，每個人都希望聰聰能和往常一樣，沖著自己發(fā)出甜甜的奶聲奶氣的叫喊?？陕斅斒冀K像完全不認識他們一樣，任憑怎么引導(dǎo)啟發(fā)，就是金口難開。

大家反復(fù)觀看聰聰在海洋世界游玩的視頻，眼前這個木頭人就是視頻里那個活蹦亂跳、伶牙俐齒的孩子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讓聰聰一夜之間變成了這樣？繼續(xù)觀看聰聰從福建回來后的視頻，有著二十多年小學(xué)教學(xué)經(jīng)驗的劉惠珍敏感地發(fā)現(xiàn)，聰聰從福建回來時似乎就已經(jīng)有些不正常了。

半年前，爺爺奶奶要回福建老家給鵬程的弟弟裝修婚房，想把麗麗和聰聰也帶回去。起先，劉惠珍和夢穎不同意，可爺爺奶奶說一不二，最后只好做了讓步，安排麗麗在福建縣城老家的一家幼兒園上學(xué)，囑咐爺爺奶奶抓緊時間裝修，盡快把兩個孩子帶回來。

一直以來，劉惠珍都跟兩個孩子親，每隔十天半個月就要來看看他們。回到福建后，隔山隔水，劉惠珍想他們想的心都起了一層繭。好在之前夢穎建了一個家庭微信群，爺爺奶奶每隔幾天就會在群里發(fā)視頻，劉惠珍想他們時就翻來覆去地看視頻。那時候聰聰已經(jīng)會說話了。剛開始劉惠珍還能聽到聰聰?shù)恼f話聲，可后來就完全聽不到了。爺爺奶奶發(fā)上來的視頻，要么是聰聰一個人坐在房間里玩玩具，要么是獨自一人在地上撿樹枝，玩樹葉。劉惠珍隱隱有些擔心，好幾次打電話給夢穎，問她跟孩子的爺爺奶奶視頻時，聰聰會不會叫“爸爸媽媽”，可夢穎總說聰聰不喜歡視頻，每次視頻聊天他理都不理。

聰聰回去大約五個月時，爺爺在微信群里又發(fā)了一段視頻。視頻里，聰聰一個人蹲在十二層樓高的陽臺上吃餅干，眼神散漫，甚至有點木木的。劉惠珍第一眼看到這個視頻就覺得不對。她給夢穎打電話，問婚房裝修好了沒，爺爺奶奶為什么要把聰聰帶到新房里去。夢穎說新房已經(jīng)裝修好了，聽鵬程說，爺爺奶奶很高興，經(jīng)常帶著兩個孩子到新房里去玩，有時還在那里吃午飯。劉惠珍一聽就急了：“剛裝修好的新房，小孩子怎么能進去？”夢穎說她也沒辦法，她跟爺爺奶奶說過了，可爺爺奶奶總說裝修材料是環(huán)保的，不會有影響。但依夢穎看，那個小縣城哪里能買到什么環(huán)保的材料？更何況爺爺奶奶裝修的錢都是東拼西湊的，就算有環(huán)保的材料也買不起??！劉惠珍囑咐夢穎，以后不要再把孩子帶到新房里去了。夢穎很為難，說她已經(jīng)說過多次，爺爺奶奶都有反感了，認為劉惠珍沒有時間帶孩子，還總是在挑他們的錯，說三道四的。劉惠珍沉默無言。從那以后，不知道為什么，爺爺奶奶就再也不在群里發(fā)視頻了。

劉惠珍聯(lián)想到這些事，擔心聰聰在新裝修的房子里誤食了什么，或者是房間里的甲醛對聰聰造成了傷害，建議夢穎趕緊帶聰聰去看醫(yī)生。夢穎對此也一直有些擔憂，第二天就帶聰聰?shù)绞∪嗣襻t(yī)院做了詳細檢查。

檢查結(jié)果出來，聰聰?shù)穆犃]問題，也沒有腦損傷，各種重金屬也沒超標，只是智力低下，語言和行動發(fā)育遲緩。省人民醫(yī)院兒?？频尼t(yī)生建議夢穎帶聰聰去江城兒童醫(yī)院做自閉癥專業(yè)檢查。夢穎一聽就蒙了。她哭哭啼啼給劉惠珍打電話，劉惠珍也蒙了。劉惠珍的閨密姚淑娟以前是兒科醫(yī)生，現(xiàn)在在衛(wèi)健委工作，經(jīng)常組織舉辦一些慰問關(guān)愛智障兒童的活動，其中就有自閉癥兒童。每次姚淑娟跟她分享活動心得，劉惠珍都會感慨自閉癥孩子的家庭實在是太艱難，跟他們相比，自己生活得太幸福了?？伤f萬沒想到，有一天“自閉癥”三個字竟然也會跟自己有關(guān)聯(lián)，并且降臨到最疼愛的小外孫聰聰身上。

半個月后，檢查結(jié)果出來，報告提示聰聰存在明顯而嚴重的自閉癥癥狀，表現(xiàn)為與人交往過程中的強烈回避，缺乏情感反應(yīng)，智力水平嚴重低下，語言和運動發(fā)育遲緩，等等。

劉惠珍一字一句斟酌著檢查報告，心也一點一點往下沉，一直沉到了谷底。三年前，聰聰?shù)某錾钯R子銘欣喜異常，一直渴望有個兒子的他感覺自己終于后繼有人，與劉惠珍的生活也開始逐漸走上正軌。沒想到卻又迎來這當頭一棒。

老天就是這樣，若是和誰過不去，就會給她心上扎刀子，扎得又深又狠又準。

3

已經(jīng)上了近半年的課，可聰聰對課堂還是十分排斥。每次上課都躲在劉惠珍身后不肯出來。李老師用各種玩具逗他，他總是一副呆呆的樣子，對什么都不感興趣。

今天，李老師想教聰聰安蘑菇丁。李老師按照圖案上的標志，先安裝了幾個，然后引導(dǎo)聰聰學(xué)著自己的樣子把蘑菇丁安放在其他空格處。聰聰忸怩了半天走過去，拿起一個紫色的蘑菇丁往圖案板上放，可他的手就像被捆住了一樣，柔弱無力，怎么也放不進去。李老師不停地在旁邊安慰說：“不著急，慢慢來，慢慢來。”見聰聰有些焦躁，李老師正想伸手幫忙，聰聰突然把桌子上的蘑菇丁全部扒到地上，“叮叮叮?！钡穆曇繇懥艘坏?。李老師不由得瞟了劉惠珍一眼。劉惠珍知道那眼神的含義，已經(jīng)幾個月了，聰聰竟連安蘑菇丁這么簡單的動作也完成不了。

劉惠珍忍不住問李老師：“你說，我們家聰聰是不是一點希望也沒有了啊？”話一出口，劉惠珍就覺得是在自取其辱。劉惠珍從小學(xué)到初中教了幾十年書，見過各種各樣的差生，每一次遇到家長這么問，她都會耐心地回答，怎么會沒有希望呢？

剛開始，聰聰在江城確診后，夢穎加了好幾個公眾號，有廣州的“大米和小米”，還有北京的“星寶有話說”，里面推出的一些關(guān)于自閉癥兒童通過一兩年干預(yù)，成功“脫帽”的故事，讓夢穎打了雞血一般信心滿滿。為此，劉惠珍還陪夢穎一起到北京去看了專家?？僧攲＜医o聰聰做了評估后，夢穎的希望像肥皂泡一樣破滅了。

夢穎問專家：“孩子之前會說普通話，是不是因為在福建，語言環(huán)境發(fā)生了變化，孩子聽不懂，所以不會說話了？”專家反問道：“按你這種說法，那些住在深山老林的人是不是都應(yīng)該是啞巴呢？”夢穎無言以對。夢穎又問專家：“是不是因為沒有父母在身邊，孩子缺少溫暖，就形成了自閉癥？”專家說：“不是的。自閉癥兒童的病因，現(xiàn)代醫(yī)學(xué)基本可以肯定的是跟遺傳和基因變異有關(guān)，跟環(huán)境污染有關(guān)?，F(xiàn)在，全球自閉癥兒童的發(fā)病率已經(jīng)達到了59 ∶ 1，但實際上每一個孩子的病因都千差萬別，無法定認。正因為無法定認，也就沒有更好的治療辦法?！?/p>

夢穎仍不死心：“我們家聰聰還不到三歲，我們從現(xiàn)在開始就進行干預(yù)，是不是越早效果會越好？康復(fù)的可能性越大？”專家望了夢穎和劉惠珍一眼：“像你們家孩子這種情況屬于退行性自閉癥，這些孩子兩歲以前的表現(xiàn)跟普通孩子沒什么兩樣，但到了兩歲后其功能退化，自閉癥的表現(xiàn)就突顯出來。所以，這種孩子比普通孩子恢復(fù)的可能性要小，難度也更大。不過，”專家又補充說，“自閉癥孩子最后能康復(fù)到什么程度都是無法估量的，總會有一些奇跡發(fā)生?！?/p>

從醫(yī)院出來，夢穎感覺天塌了一般，哭得稀里嘩啦。倒是劉惠珍比較清醒與冷靜，她不停地安慰夢穎：“事在人為，醫(yī)生不是說總會有一些奇跡發(fā)生嗎？也許聰聰就是那個奇跡呢！就算沒有奇跡，我們通過訓(xùn)練，聰聰生活自理應(yīng)該沒問題的！再說，很多自閉癥兒童都有誤診的情況，也許聰聰是誤診了呢？”

盡管希望渺茫，從北京回來以后，劉惠珍還是想辦法幫夢穎請了半年病假，讓她全力以赴帶聰聰去特校上課，進行康復(fù)訓(xùn)練。剛開始，爺爺奶奶不理解，總說劉惠珍和夢穎小題大做，因為在他們老家，小孩子長到四五歲才開口說話的現(xiàn)象十分普遍。后來，他們陪聰聰一起去上特教課，經(jīng)李老師再三講解才似懂非懂，原來聰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是一個來自星星的孩子。從那以后，爺爺奶奶整天唉聲嘆氣，以淚洗面。不久，爺爺說想回福建打工給鵬程的弟弟籌備婚事。

劉惠珍記得，麗麗出生時是十二月，爺爺一直等到次年過春節(jié)時才來江城看麗麗。可聰聰出生時，爺爺?shù)诙炀妥w機趕了過來。夢穎產(chǎn)假結(jié)束要上班，爺爺主動辭去工作跑到江城帶聰聰。聰聰從四個月大就一直跟著爺爺。直到現(xiàn)在，聰聰吃飯喝水穿衣睡覺都只要爺爺，除非爺爺不在身邊才會要奶奶。聰聰在爺爺心目中的地位可想而知，現(xiàn)在爺爺提出回福建，劉惠珍心知肚明。

醫(yī)生曾囑咐夢穎，自閉癥孩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對親情十分淡漠，聰聰依戀爺爺是好事，爺爺就是聰聰心里開著的一扇門，要讓爺爺也加入聰聰?shù)目祻?fù)訓(xùn)練中來，這樣可以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為此，夢穎曾請求爺爺暫時不要離開江城。可爺爺不聽，執(zhí)意回了福建。爺爺回去后三天兩頭給奶奶打電話，不久，奶奶也回去了。

爺爺走后，聰聰哭了好多天，夢穎花了近半個月時間才讓他黏上自己。夢穎曾發(fā)誓一定要讓聰聰康復(fù)，康復(fù)后再也不讓他叫“爺爺奶奶”了。

可康復(fù)之路談何容易。每天，不管刮風(fēng)下雨，夢穎獨自一人帶聰聰去上課。剛開始，聰聰連教室也不肯進，他懼怕封閉和陌生的環(huán)境。為了強化訓(xùn)練，夢穎把家里也變成了學(xué)校，購買了與聰聰上課時一模一樣的道具，只要聰聰有一點進步，就會給他零食作為獎勵。幾個月后，聰聰?shù)恼J知能力有了一定進步，可語言和動手能力還是很差。有一次，夢穎看到一個自閉癥孩子叫“媽媽”，還會說簡單的句子，羨慕極了，主動上前去問那個年輕的媽媽。媽媽說，她的孩子已經(jīng)在這所學(xué)校上了三年學(xué)了。那一刻，夢穎的心都涼了。

夢穎跟劉惠珍無話不說，只要心情郁悶，就會給劉惠珍打電話。每一次，劉惠珍都會開導(dǎo)她，教她方法，讓她重新滿懷希望地投入聰聰?shù)目祻?fù)訓(xùn)練之中。鵬程在一家科學(xué)研究院上班，是單位的科研骨干，平時工作忙，并且經(jīng)常加班，自聰聰生病以來，生性內(nèi)向的他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人也一下子瘦了七八斤。劉惠珍擔心鵬程悶出病來，多次勸解他?？声i程說，他也不想這樣，可看不到聰聰進步，他就開心不起來，快樂不起來。

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聰聰身上，聰聰成了家里唯一的金鑰匙，只有他才能打開家庭的幸福之門。

前不久，夢穎單位公司上市，部門領(lǐng)導(dǎo)反復(fù)催她上班，說如果不上班就作自動離職處理。劉惠珍左思右想，跟賀子銘商量，反正自己在學(xué)校資格老，教的是第二類學(xué)科，倒不如提前辦理病退，幫著帶聰聰，把女兒解脫出來。賀子銘說，現(xiàn)在根本不存在提前病退，像你這樣的高級教師，說不定還會延遲退休呢。再說，爺爺奶奶都不管，你一個外婆操什么心啊。可劉惠珍不顧賀子銘反對，趁著還在暑假，提前給單位遞交了一份病假申請，隨后到夢穎家住了下來。

劉惠珍一直認為，聰聰?shù)臓顩r是大半年近乎封閉的生活環(huán)境造成的，只要改變環(huán)境，把教育跟上去，聰聰一定會有進步。再說，ABA老師的授課無非就是與孩子一對一進行教學(xué)，自己一生桃李滿天下，難道還教不好聰聰嗎？這么多年，賀子銘總說劉惠珍是理想主義者，喜歡不切實際。這次同樣對她嗤之以鼻：“要是所有的自閉癥孩子都能自己教育好，還要外面那些機構(gòu)和專業(yè)老師干什么？”但劉惠珍就是這樣，自己認定的事就會盡全力去做，哪怕碰得頭破血流。

4

上完ABA課，劉惠珍又帶聰聰?shù)蕉侨ド峡诩≌n?？诩≌n是自閉癥兒童必上的課程之一，主要是增強兒童對自己的口腔感知覺的意識，幫助兒童自主說話。李老師說，除了上口肌課，在家里要讓聰聰多吃硬的耐咀嚼的食物，鍛煉他的口腔肌肉。

劉惠珍剛把聰聰帶到口肌課教室門口，聰聰轉(zhuǎn)身就想往回跑。劉惠珍一把抓住他，把他抱進教室。聰聰一邊揮著小手，一邊不停地叫“哇——嗚”。不知怎么，聰聰十分反感老師把口腔棒伸到他口腔里去。每次，口肌課老師總是很耐心地陪他玩，哄得他情緒穩(wěn)定了，再趁他不注意時把手中的口腔棒伸到他嘴里去攪動一下。否則，強行伸進去，聰聰會哭得天崩地裂。一節(jié)課四十分鐘，那個神奇的橡膠棒伸進聰聰?shù)淖炖飪H四次，總共也不過幾秒鐘而已。

上完口肌課，劉惠珍帶聰聰走出封閉的教室，下樓來到室外。八月的江城，雨來得快，去得也快。路面還積有水，可天已經(jīng)晴了，洗滌后的天空明亮而高遠。眼前的光亮和馬路上青翠欲滴的香樟樹讓劉惠珍恍若回到了以往的夏季。劉惠珍想，要是生活與從前一樣，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那該多好！

自從聰聰上特教課以來，每個月光學(xué)費一萬多，房貸五千，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開支，經(jīng)濟壓力陡然加大。鵬程工資不錯，但也入不敷出。去年，為了幫夢穎和鵬程買一套學(xué)區(qū)二手房，劉惠珍和賀子銘把家里所有的積蓄全都拿了出來。劉惠珍是中學(xué)教師，賀子銘是縣城水務(wù)局的一名科長，兩個人都是工薪族，加上這幾年大事不斷，現(xiàn)在也是捉襟見肘。

劉惠珍這次來夢穎家，賀子銘曾囑咐她，要她理智點，如果聰聰沒什么進步，就不上特教班了。家里有個自閉癥孩子，用錢就是個無底洞，怎么填都填不滿。倒不如給孩子攢點錢，將來還有個保障。劉惠珍哪里不知道這個道理呢？自從聰聰患病以來，劉惠珍接觸到好多自閉癥孩子的家庭，很多父母為了孩子傾家蕩產(chǎn)，最后一無所獲?？蛇@樣的話她哪里說得出口呢？要知道，給聰聰上課讓他早日康復(fù)是女兒女婿最大的愿望啊。

這些天，劉惠珍帶聰聰來上課，如果沒有特殊情況，一般都會坐摩的。錦繡花園后門有好多摩的，一趟六元，比坐的士便宜。上完課后，劉惠珍再坐公交車回家，只需一塊兩毛錢。除非像今天這樣的天氣，劉惠珍才會考慮叫的士。

坐公交車要過天橋到馬路對面去。每次劉惠珍牽著聰聰?shù)氖峙捞鞓?，聰聰都會蹦蹦跳跳很開心，因為他可以看到天橋下來來往往的小汽車。聰聰喜歡車，家里爸爸給他買的玩具全都是車。每次出門，劉惠珍的背包里總少不了兩輛玩具車。

正是中午下班高峰期，天橋下的小車川流不息，銀色、白色、黑色、紅色，各種顏色和款式，令人眼花繚亂。這些車匆匆忙忙地來，匆匆忙忙地去，宛若人生的過客，一眨眼就不見了。

聰聰只有在看小汽車時神情是專注的，平時他的注意力最多持續(xù)不超過三分鐘。他的眼睛盯著那些小汽車，不時發(fā)出一陣歡快的尖叫“哇——嗚”。劉惠珍順著他的眼光望過去，一輛銀色的上海大眾滑行而過。不知怎么，劉惠珍心里陡然一顫，想到了自家的那輛車，想到了賀子銘。

她想，賀子銘此刻在干什么呢？是在單位上班，還是在外面開會，還是開著車在返回單位的路上呢？

5

回到家，劉惠珍手腳麻利地做了兩個聰聰喜歡吃的菜，豆芽和胡蘿卜炒牛肉絲。

經(jīng)過幾個月訓(xùn)練，聰聰現(xiàn)在基本能自己用勺子吃飯了，只是撒的飯有時比吃的飯還多。聰聰有單獨的餐桌，每次劉惠珍都會把飯盛好放在他面前，然后根據(jù)他的提示給他搛菜。比如他要吃豆芽，劉惠珍就引導(dǎo)他說“豆芽”。聰聰說不出來，劉惠珍就拖長腔調(diào)叫“豆——”，聰聰就加個尾巴“芽”，劉惠珍再搛給他豆芽。以前，劉惠珍在家里看攝像頭，總覺得女兒用這種方法教聰聰說話，把一餐飯的時間拉得長長的，感覺很殘忍，沒想到自己來了不到一個月也學(xué)會了這種方法。不過，這種方法只有麗麗上學(xué)不在家時才用。麗麗總喜歡搶著答話，并且老愛學(xué)聰聰說話。要是聰聰說不出話來，麗麗就會笑他傻，笑得聰聰越發(fā)不敢說話了。

李老師說，吃是孩子最本能的需求，孩子只有在這種最本能需求的驅(qū)使下，表達的欲望才最強烈，效果才最明顯。現(xiàn)在，聰聰基本能說單個的音節(jié)，這都是用吃來刺激教學(xué)的結(jié)果。

吃完飯，劉惠珍帶聰聰?shù)接螛穲鋈ネ?。游樂場在小區(qū)后門那一排商鋪的一樓，十分方便。聰聰?shù)木殑幼鞑?，夢穎給他辦了年卡，天天帶他到游樂場去玩。剛從福建回來時，聰聰連滑滑梯都不會，一個人傻站在游樂場里哇哇大哭。現(xiàn)在，聰聰基本上能玩一些簡單的項目，比如滑滑梯、蹦蹦床、鉆毛毛蟲等。從游樂場出來，聰聰玩累了，劉惠珍趕緊帶他回家睡午覺，自己也好趁機補一下覺。昨晚聰聰不肯睡，熬得劉惠珍今天一整天眼皮子直打架。

劉惠珍一覺醒來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她睜開眼，趕緊爬起來找聰聰。很奇怪，聰聰今天醒來后沒怎么哭鬧，只是一聲不吭地坐在床上咬被子。聰聰喜歡咬東西，焦躁起來見什么咬什么，實在沒什么可咬的就咬自己的手指頭。他的右手食指明顯比其他手指粗，長期處于紅腫的狀態(tài)，都是他咬的結(jié)果。

劉惠珍剛想把聰聰抱起來，突然聞到一陣屎臭味，緊接著便看到床上到處糊滿了。劉惠珍驚叫了一聲，肺都氣炸了，卻又無可奈何。聰聰犯病前，要尿尿了，嘴里會說“尿尿”，要拉了會說“臭臭”，大家就會把他帶到洗手間里去?？涩F(xiàn)在，聰聰什么也不說，總是等他尿出來或拉出來了才知道。劉惠珍和夢穎為此請教過李老師，李老師說，沒有更好的辦法，只有仔細觀察，等他有明顯的表現(xiàn)再帶到洗手間去，時間長了，就形成習(xí)慣了?？擅看危斅敐q紅了臉明明是要拉了，把他帶到洗手間，卻無論如何不肯拉，等他一出洗手間就拉了。

劉惠珍記得夢穎小時候偶爾也會這樣，自己生氣了就打她的屁股，打得她哇哇大哭就長記性了?？陕斅斶@樣的狀況，自己罵也罵不得，打也打不得，怨也怨不得。

聰聰是晚上九點開始發(fā)燒的。他的額頭滾燙，圓嘟嘟的臉蛋通紅，不停地哭鬧。劉惠珍拿出電子溫度計一測：39℃，不由得嚇了一跳，趕緊叫上夢穎往省人民醫(yī)院跑。

趕到醫(yī)院兒科，掛了急診，醫(yī)生說是病毒性感冒，要打點滴抗病毒。交了費，領(lǐng)了藥，劉惠珍和夢穎帶聰聰?shù)阶⑸涫掖螯c滴。已是晚上十點，可注射室里仍然有好多孩子在打點滴。

掛上點滴，聰聰仍舊哭個不停，不時發(fā)出一聲叫喊“哇——嗚”，引得周圍的人像看怪物一般朝向這邊。一位中年婦女瞥了夢穎一眼，抱著孩子往旁邊挪了挪，極不耐煩地說：“吵死人了！”夢穎不停地撫摸聰聰?shù)念^，嘴里安慰道：“好了，好了，不疼了，不疼了……”見聰聰沒有停止尖叫的意思，夢穎叫劉惠珍把掛鉤上的藥瓶取下來舉著，自己抱著聰聰，兩個人慢慢挪到大廳最外邊的長椅上。盡管如此，聰聰?shù)墓纸腥耘f在大廳里回響。一個小女孩指著聰聰問媽媽：“媽媽，那個弟弟是不是有問題啊？怎么一直都在叫？”夢穎突然一下子崩潰了，望著劉惠珍淚如雨下：“媽，我怎么生了這么個兒子??？媽，我該怎么辦啊？……”

劉惠珍也淚如泉涌。幾年前，女兒還躺在自己的懷里撒嬌，可一眨眼，她已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自聰聰犯病以來，短短半年時間，夢穎的頭上冒出了好多白發(fā)。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現(xiàn)實生活中，攤上一個自閉癥孩子，好多家庭分崩離析，而且多半是男人抽身離去。因為還有麗麗，夢穎和鵬程的婚姻相對穩(wěn)定，可未來的事誰能說得準呢？女兒到底該怎么辦？她未來的路還那么長，那么遠……

待聰聰和夢穎稍稍安定，劉惠珍抽空去上洗手間。聰聰有一個怪脾氣，見不得人把門關(guān)著。要是劉惠珍上洗手間把門關(guān)上，他會像天塌了一般哭得人心里慌慌的。為了減少上洗手間的次數(shù)，劉惠珍現(xiàn)在喝水都比以前少多了。

從洗手間出來，穿過那條陰森狹長的走廊，劉惠珍突然想給賀子銘打個電話。這兩年，不管上班還是休息日，只要兩個人不在一起，賀子銘都會主動給劉惠珍打電話。賀子銘的電話通常是在劉惠珍下班前，問她什么時候下班，想吃什么菜。打完電話，賀子銘就會去菜場買菜，提前做好飯菜等劉惠珍回家。劉惠珍課程多，下班回來得晚，買菜做飯的任務(wù)自然就落在賀子銘身上。有時一天沒電話，劉惠珍就會覺得不適應(yīng)?？蓜⒒菡溆浀?，這次自己來夢穎家后，賀子銘前后只打過兩次電話。劉惠珍感覺有點不正常。

電話通了，賀子銘接過電話，劉惠珍聽到那邊有“噼噼啪啪”的麻將聲，不由得皺了皺眉：“你怎么又在打麻將??？”賀子銘笑著說：“幾個朋友在一起玩兒會?！眲⒒菡鋯枺骸斑€得多長時間？”賀子銘說：“還有半個小時。你要沒什么事，我就先掛了啊?！彪S即手機里傳來“嘟——嘟”的聲音。

賀子銘這一生唯一的愛好就是打麻將。就因為打麻將，他在科長的位置一待十年，停滯不前。其實，自從聰聰出生后，賀子銘基本上不打麻將了。每到周末，賀子銘就開車到夢穎家，兩個人幫著帶孩子，享受天倫之樂，把周圍的朋友都羨慕死了。

可是自從聰聰確診以來，賀子銘又恢復(fù)了以前的狀態(tài)。每到周末，賀子銘總是借故去打麻將，而劉惠珍則要從縣城轉(zhuǎn)三趟車到女兒家來幫忙做家務(wù)。有時，劉惠珍過來僅僅只是為了給女兒做兩頓飯，讓她好好睡一覺。夢穎是劉惠珍一手帶大的，當時也沒人幫她帶孩子，所以她能體會女兒現(xiàn)在心力交瘁的感覺。到了周末的晚上，劉惠珍等女兒一家吃過晚飯，清洗完碗筷，再轉(zhuǎn)三趟車回家，等到家時都快十一點了?？杉幢氵@樣，劉惠珍從不在賀子銘面前叫一聲累，說一句埋怨話。否則，賀子銘就會說：“誰叫你這么辛苦的？是你心甘情愿的，心甘情愿就不要埋怨！”

是啊，自己是心甘情愿的，可心甘情愿不就因為還抱有一線希望嗎？劉惠珍想，要是每個人都像爺爺奶奶那樣撒手不管，聰聰不就徹底廢了嗎？

6

夜深了，哭累了的聰聰與夢穎躺在病床上睡著了。劉惠珍搬把椅子坐在床邊，靜靜地看著熟睡中的聰聰與女兒。

都說兒子像娘，聰聰長得像夢穎，五官端正，皮膚白皙。他的睫毛長長的，蓋住了白天里那雙大而有些失神的眼睛。大概心中的委屈還沒發(fā)泄完，聰聰不時撇撇嘴，渾身抽搐一下。望著聰聰熟睡的乖巧模樣，劉惠珍忍不住上前親了一口。劉惠珍想，要是聰聰是個正常孩子該多好?。∧菢拥脑?，也許現(xiàn)在夢穎一家人都團聚在一起，而自己呢，也許此刻正依偎在賀子銘懷里做著香甜的夢呢！可聰聰現(xiàn)在變成這樣，看賀子銘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樣，他還會有振作起來的時候嗎？

事情發(fā)展到今天，劉惠珍一點也不怨賀子銘。當初，劉惠珍與賀子銘談戀愛時，賀子銘就告訴她，他是一個棄嬰，養(yǎng)父母都是農(nóng)民，無兒無女，收養(yǎng)他時都已是年過五旬的老人。賀子銘問劉惠珍是否在意他這樣的家境。劉惠珍的回答很堅決，不在意。賀子銘棄嬰的身世讓她心懷惻隱，加上賀子銘帥氣高大，對她也很體貼，因此，劉惠珍不顧家庭和朋友的勸阻，毅然嫁給了賀子銘。

婚后不久，賀子銘就表達了自己想生個兒子的念頭，可劉惠珍偏偏不爭氣，頭一胎流產(chǎn)了。第二胎好不容易保住了，等到五六個月時，劉惠珍問賀子銘要不要去做個B超檢查。賀子銘也很糾結(jié)，后來聽醫(yī)生說如果這次引產(chǎn)的話，有可能會導(dǎo)致終生不孕，于是打定主意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就要這一個。夢穎出生后，兩個人也一直過著恩愛幸福的小日子。

事情發(fā)生轉(zhuǎn)變是在賀子銘的養(yǎng)父母相繼去世以后。也不知道養(yǎng)父母離世前對賀子銘說了些什么，人到中年的他突然很想要個兒子?？梢驗檎咴颍R子銘與劉惠珍不可能再生二胎。劉惠珍曾勸賀子銘與自己離婚，重新尋找伴侶?？少R子銘舍不得劉惠珍，瞻前顧后，始終邁不開那一步。

四年前，國家二胎政策放開，賀子銘第一時間動員劉惠珍去醫(yī)院檢查。劉惠珍明知道沒有希望，還是順從賀子銘去了一趟醫(yī)院。從醫(yī)院回來，賀子銘十分沮喪，看上去人老了一圈。日子一晃又過去了一年。女兒夢穎趕上了生二胎的政策，不小心懷孕了。所有人都勸夢穎生下來，給麗麗做個伴。唯獨賀子銘不大贊成，整天在家唉聲嘆氣，有時甚至無緣無故沖劉惠珍發(fā)脾氣。劉惠珍知道他的心結(jié)，也不怨他。

聰聰是六月二十日出生的。那天，劉惠珍外出參加教育培訓(xùn)，本來第二天結(jié)束的課程，結(jié)果提前了一天。當天晚上，劉惠珍滿頭大汗提著行李趕回家，卻發(fā)現(xiàn)家門反鎖，從大門的鎖眼里隱隱透出一絲昏暗的燈光?？蓜⒒菡浠貋頃r曾跟賀子銘打電話，賀子銘說在外面打麻將。也不知當時出于什么心理，劉惠珍并沒有說自己提前回家的事。

劉惠珍用力敲門，大約過了五分鐘，門開了，賀子銘一臉不自然地出現(xiàn)在門口：“你怎么提前回來了？不是說明天回來的嗎？”劉惠珍沒理賀子銘，掃視客廳，發(fā)現(xiàn)沙發(fā)上坐著一個年輕的女人，頓時什么都明白了。

那天晚上，劉惠珍正式對賀子銘提出了離婚，打算第二天就搬到學(xué)校去住，徹底離開賀子銘！半夜里，兩個人第一次背對背睡覺，盡管都沒有動，但彼此感覺對方都沒有睡著。劉惠珍流著淚把自己二十多年來與賀子銘的經(jīng)歷回想了一遍。她像翻書一樣，把這些經(jīng)歷想一遍看一遍，以后就再也不想了不看了。

可是，事情總是出人意料。那天晚上，劉惠珍輾轉(zhuǎn)反側(cè)，還沒睡著就被女兒的電話驚醒了。女兒說，她估計要早產(chǎn)了。鵬程還出差在外，奶奶要留在家里照顧麗麗，鵬程單位的同事已把她送到了省婦幼醫(yī)院，叫劉惠珍和賀子銘趕快過去。

凌晨三點的街道空蕩蕩的。賀子銘把車開得飛快，風(fēng)把劉惠珍的頭發(fā)吹得高高揚起，耳邊傳來呼呼的聲音。昨天晚上，劉惠珍已經(jīng)決定與賀子銘分手，可此時此刻，卻不得不與他一道趕往醫(yī)院。賀子銘一邊開車，一邊與劉惠珍討論女兒的狀況，就像昨天晚上的事從來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那天，在產(chǎn)房里，劉惠珍看到了聰聰出生的全過程。當護士把赤條條沾滿血跡的聰聰抱起來，舉給她們看時，仿佛有一道佛光從劉惠珍頭頂劃過，讓她有一種獲得新生的感覺。聰聰響亮的哭聲宣告他來到了這個世界，而劉惠珍也突然頓悟：人不能總是活在過去的歲月里，一切都是新的，忘記過去，從頭開始！

得知夢穎生了一個兒子，喜訊在一家人的手機上不停地奔跑。尤其是賀子銘，簡直欣喜若狂。那天，劉惠珍從陪護病房里出來，賀子銘不顧周圍有人，一把抱住她，在她耳邊說：“親愛的，原諒我，給我一次機會好嗎？我曾暗暗發(fā)誓，如果夢穎生的是兒子，我們后繼有人了，我就再也不胡思亂想了，我們一起好好過日子，好嗎？”賀子銘手上的力度有點大，也許因為激動，把劉惠珍都弄疼了。劉惠珍靠在賀子銘的肩頭，眼淚簌簌往下掉，她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悲傷。

聰聰?shù)某錾鹑粢惠喢髟拢樟亮速R子銘與劉惠珍灰暗的天空。聰聰出生不久，賀子銘就在憧憬他長大后的情景。賀子銘說，他要教聰聰學(xué)武術(shù)，要帶他到全國各地去游玩，要給他買最喜歡的玩具，教他如何讀書，如何交朋友，甚至打算將來把房產(chǎn)都留給聰聰。劉惠珍知道賀子銘是把聰聰當作了自己生命的延續(xù)，感覺生活有了盼頭，日子才過得精神起來。

生活變得風(fēng)平浪靜，劉惠珍偶爾在感慨自己現(xiàn)在的滿足時，總有一種宿命感：冥冥之中，一切都仿佛上天注定。上天非得把自己和賀子銘捆綁在一起，自己反對也沒有用。不然，為什么事情偏偏那么巧，就在自己打算離開賀子銘時，聰聰就出生了呢？看來，是聰聰改變了自己的命運，自己現(xiàn)在的幸福是聰聰帶來的。正因為如此，劉惠珍常常想，自己一定要好好地回報聰聰，要對聰聰好，否則就對不住自己的良心。當然，這只是劉惠珍心里的一點小秘密，誰也不知道。

想到這里，劉惠珍又低下頭親了親聰聰?shù)男∧樀?。也許聰聰感覺到了劉惠珍的愛，輕輕一笑，嘴角露出兩個小酒窩。劉惠珍望著那兩個小酒窩，感覺自己渾身的骨肉瞬間化成了水，所有的苦與累消失得無影無蹤。

7

現(xiàn)在，劉惠珍開始采用情景教學(xué)法，每天上午帶聰聰去特教學(xué)校上課，下午帶他到附近商鋪去玩，去認物。

劉惠珍首先帶聰聰去菜場，教他一樣一樣認蔬菜，青椒、番茄、土豆、南瓜;教他認魚，喜頭魚、黃鱔魚、鱸魚、鳊魚。每教一樣，劉惠珍抱著聰聰?shù)氖种割^讓他指著那一樣?xùn)|西，然后不厭其煩地說它的名字，直到聰聰?shù)淖⒁饬D(zhuǎn)移到其他物品上。有時，劉惠珍買幾樣菜，出來時有意讓聰聰把錢拿著遞給收銀員，告訴他這些東西都是要花錢買的，讓他理解錢的概念和怎么用錢。有時，也會給他買點小零食。慢慢地，聰聰喜歡上了劉惠珍，也喜歡上了逛菜場。聰聰雖不能準確地說出那些事物的名稱，但基本可以指認出來，準確率達到百分之九十。劉惠珍把聰聰?shù)倪@些進步告訴給夢穎和鵬程，還有賀子銘?？擅看?，劉惠珍說得無比興奮，賀子銘就會打斷她：“三歲多的孩子會指認有什么了不起？我問你，聰聰會說話嗎？會叫那些菜的名字嗎？除非他開口說話那就有救了！”

為了讓聰聰開口說話，劉惠珍買了好多有聲掛圖。劉惠珍教聰聰按掛圖按鈕，按鈕一按，掛圖就發(fā)出聲音自動讀圖。她把家里布置成一個學(xué)習(xí)的課堂，房間、客廳、廚房、洗手間，只要聰聰活動的地方，都安上掛圖。并且買了一個播放器，經(jīng)常講故事，唱兒歌，念古詩。劉惠珍還從網(wǎng)上淘回各種各樣的玩具，陪聰聰一起玩，開發(fā)他動手動腦的能力，還教聰聰認識自己的身體，鼻子、眼睛、嘴巴、手、肚子等，培養(yǎng)他的自我意識。劉惠珍沉浸在自己的教學(xué)過程中，每天樂此不疲。

那天早上，劉惠珍帶聰聰來到學(xué)校。上課時間還早，劉惠珍帶他到一樓超市去玩搖搖車。劉惠珍把聰聰抱上搖搖車，投入硬幣，搖搖車便晃動起來，歡快的兒歌也響起來。聰聰坐在搖搖車上，雙手握著方向盤，像個小司機。劉惠珍感覺很可愛，趕緊拿出手機拍照。

這時，一個比聰聰稍大一點的男孩跑進來，一上來就要搶聰聰?shù)膿u搖車。劉惠珍趕緊收好手機，想把聰聰抱下來?？陕斅敳灰溃プ》较虮P不肯下來，那個男孩沖上前就打了聰聰一巴掌。聰聰松開方向盤，盯著那個男孩看了看，突然站起來，用力推了一把，把男孩推得摔倒在地哇哇大哭。男孩的媽媽生氣地沖劉惠珍吼道：“你們家孩子怎么這么野??？還動手打人呢！”劉惠珍冷冷地說：“你先把自己家的孩子管好再說吧！”隨即抱起聰聰出了超市。出了超市，劉惠珍不禁一陣竊喜。以前，聰聰遇到這樣的情況除了哭就是尖叫，今天居然學(xué)會了反抗！這說明聰聰?shù)淖晕乙庾R正在覺醒呢。

劉惠珍沉浸在喜悅中還沒回過神，手機響了。是姚淑娟打來的。姚淑娟以前是兒科醫(yī)生，劉惠珍曾跟她講過聰聰?shù)那闆r。劉惠珍以為姚淑娟是想問聰聰?shù)臓顩r，沒想到姚淑娟開口就說：“你們家賀子銘出車禍住院了，你知道嗎？”劉惠珍心里“咯噔”一下，趕緊問道：“他出車禍了？我還不知道呢。”姚淑娟說：“我也是今天到醫(yī)院檢查工作碰巧知道的，你趕緊給賀子銘打個電話問問吧！你也真是的，病休報告一丟就跑到女兒那去了，也不管賀子銘一個人在家怎么過！跟你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得把自己的小日子過好了！”劉惠珍一邊應(yīng)承，一邊掛了電話。

劉惠珍給賀子銘打電話，問他怎么了。剛開始，賀子銘不肯說。劉惠珍再三追問，賀子銘才說自己早上開車時撞了。劉惠珍問他撞得怎么樣，有沒有受傷。賀子銘笑呵呵地說他命大，沒什么大礙。劉惠珍問他如果撞得不厲害，怎么會住院呢。賀子銘說自己這幾天上班厭倦了，想在醫(yī)院住幾天。賀子銘說得越輕松，劉惠珍心里越慌亂。

上完課，劉惠珍給夢穎打了個電話。等夢穎請假回來，劉惠珍便慌慌張張往家趕。半年來，劉惠珍一個人來來往往，這條路都跑出了一條槽。每一次坐地鐵，她都會抓緊時間瞇會兒覺?？山裉?，她的心里七上八下，一刻也不踏實。這些天，自己光顧著帶聰聰，竟把賀子銘給忽略了，可沒想到自己心里最重要的位置還是屬于賀子銘的。

劉惠珍趕回縣城中醫(yī)院都已是下午兩點了。還沒上樓，劉惠珍的腿就不爭氣地抖了起來。待她調(diào)整好情緒，找到病房，卻發(fā)現(xiàn)賀子銘竟好端端地坐在房間里看電視呢。

賀子銘說，因為昨天晚上打麻將晚了，回家后好長時間睡不著，今天特別疲倦，上午開車出去開會時不知怎么睡著了。等他感覺胸部撞上方向盤時，人醒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車鉆進了一輛正在等紅綠燈的八平臺車子里。幸運的是，車子鉆進了八平臺車的底部，只是把八平臺車的車輪給撞壞了。自己呢，也只是胸部肋骨受傷，其他都毫發(fā)無損。

賀子銘說得輕巧，劉惠珍卻聽得心驚肉跳。賀子銘說：“你不知道，當時交警過來把我的車拖出來，看到我渾身上下一點傷都沒有，一個勁兒地說我命大。還說真是奇了怪了，除了車前面的擋板外殼撞壞了，車玻璃一點都沒破，萬一玻璃破了扎到人，也不是好玩的！”劉惠珍心疼地抱怨道：“還說渾身上下沒一點傷，肋骨傷了不是傷啊！”賀子銘笑著說：“醫(yī)生說了，肋骨傷了沒大礙，就是要靜養(yǎng)，我索性辦個住院，在這里做做理療，權(quán)當是療養(yǎng)了?！眲⒒菡溆旨庇謿猓骸熬湍阆氲瞄_！”

叫了外賣，吃了午飯，劉惠珍陪賀子銘在醫(yī)院坐了一會兒。賀子銘說，劉惠珍那張病休報告根本不起作用，馬上開學(xué)了，學(xué)校校長親自打電話給他，他又想辦法找人給劉惠珍開了一個月的病假條。不過，現(xiàn)在教育局管理非常嚴，如果想繼續(xù)請假，一個月后還得再開三甲醫(yī)院的病假條。賀子銘說：“你老是這樣請假也解決不了問題，我想，如果這一個月聰聰還沒有什么進步，你就干脆回來教書，讓他們再想其他辦法吧。”

劉惠珍嘆了一口氣，說：“我現(xiàn)在最擔心的是夢穎和鵬程，他們都年輕，性格脆弱，哪受得起這樣的打擊??！他倆到現(xiàn)在都還不能接受這個現(xiàn)實，我怕他們心理壓力太大出問題?！?/p>

賀子銘說：“當初我說不要這個孩子你們都不聽！你說，要是他們只有麗麗，現(xiàn)在還不快活得像神仙？”劉惠珍也感慨道：“是啊，要是他們是三口之家，沒有聰聰，那該多幸福??！”

8

從醫(yī)院出來，劉惠珍去菜場買菜，打算晚上給賀子銘送飯，順便帶幾件換洗衣服過去。

進了小區(qū)，走到樓下，劉惠珍習(xí)慣性地往自家的停車位看了看，停車位空蕩蕩的，車已被修理廠拖走了，只有幾片樹葉靜靜地躺在那里。那一刻，劉惠珍的心突然像被人剜走了一般，感到一種巨大的疼痛。轉(zhuǎn)念一想，老天還算是眷顧自己的，只是停車位空了，人還在。如此一想，劉惠珍竟生出一絲慶幸。她想，不管賀子銘是否優(yōu)秀，不管他以前是否傷害過自己，畢竟他們之間還有真愛，還有親情。只要人還在，他就是她的寶，她的天，她的全部。記得有一個名人說，沒有所謂的天長地久，所有的婚姻都是熬出來的。是啊，這么多年，自己不都熬過來了嗎？

劉惠珍做了兩個菜，煲了一個湯，給賀子銘送到醫(yī)院。坐下不久，姚淑娟打來電話，問劉惠珍回來沒有。劉惠珍說回來了，剛剛送飯到醫(yī)院。姚淑娟問了賀子銘的情況，隨后說想跟她聊聊聰聰?shù)氖?。劉惠珍怕病房里說話不方便，便起身出來，到外面接電話。

姚淑娟問了聰聰?shù)慕鼪r，說最近有一個“融合中國成就阿甘夢”的項目，省殘聯(lián)和市殘聯(lián)要聯(lián)合搞一個公益助殘的活動，主要是針對自閉癥兒童的，問劉惠珍要不要給聰聰報個名。如果報名的話可以獲得五千塊錢的捐贈，還可以參加家庭探訪、戶外運動、家長分享等活動。劉惠珍說女兒肯定不愿意把聰聰?shù)氖虑楣_出去。姚淑娟說，她有一個朋友剛剛調(diào)到市殘聯(lián)，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關(guān)照聰聰，叫劉惠珍最好還是問問女兒，好好考慮一下。劉惠珍猶豫了一下，說自己打個電話先問問。沒想到夢穎的手機關(guān)機。姚淑娟囑咐劉惠珍盡快回話，機會難得，報名時間只剩下兩天了。

劉惠珍從醫(yī)院回來，一連給夢穎打了好幾個電話，仍舊關(guān)機。劉惠珍有些擔心，又給鵬程打電話，鵬程的電話一直占線。到了家，劉惠珍和往常一樣打開了夢穎家的攝像頭。夢穎家的攝像頭已經(jīng)安了好幾年，平時，劉惠珍在上下班的間隙里，總喜歡看攝像頭里的兩個孩子打發(fā)時間。

攝像頭通了，客廳里一片灰色的光點，家里沒有人，也沒有開燈。已經(jīng)晚上八點半了，以往這個時候，夢穎和鵬程正忙著給麗麗和聰聰洗澡、沖牛奶，稍后一會兒就要帶他們睡覺了。可今天家里怎么一個人也沒有呢？劉惠珍想了想，把攝像時間往前倒了兩個小時，細細觀看。

劉惠珍看到晚上六點時，鵬程不在家，夢穎和麗麗聰聰一起圍著餐桌吃飯。吃完飯，夢穎就帶著麗麗和聰聰出門了。從夢穎出門到現(xiàn)在，家里再也沒有任何畫面。劉惠珍猜測，夢穎肯定和往常一樣，把兩個孩子都帶到游樂場去玩了?？捎螛穲鲆话惆它c半關(guān)門，夢穎怎么還沒回來呢？會不會發(fā)生了什么事？劉惠珍忐忑不安，在客廳里走來走去，卻想不出任何頭緒。

不一會兒，劉惠珍的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的電話。接了電話，夢穎在里面放聲大哭：“媽，你快過來吧，聰聰不見了，聰聰找不到了！”劉惠珍問到底怎么了。夢穎說，吃完晚飯后，她帶著兩個孩子到游樂場去玩，中途麗麗要上廁所，夢穎就帶麗麗去了，前后也就幾分鐘時間，沒想到回來后聰聰就不見了。夢穎以為聰聰躲在游樂場的玩具里，把里面的角角落落找了個遍也沒找到。夢穎把情況告訴給鵬程，鵬程在單位加班，不停地打電話詢問情況，把自己的手機都打沒電了?，F(xiàn)在，鵬程剛剛從單位趕回來，一家人都在找聰聰。

劉惠珍給賀子銘打電話，三言兩語說明情況，要趕去找聰聰。賀子銘說：“這么晚了你怎么去？”劉惠珍說：“我叫個的士去吧。”賀子銘再三囑咐劉惠珍注意安全，上了車就給自己發(fā)個微信，把司機的車牌號告訴他。賀子銘喜歡看偵探小說，時時處處有防范意識。劉惠珍曾多次笑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現(xiàn)在天下太平，社會穩(wěn)定，哪來那么多壞人啊？盡管如此，劉惠珍還是感到了一絲溫暖。

坐在的士里，劉惠珍想，聰聰?shù)降讜ツ膬耗兀吭趺醋约阂浑x開，聰聰就不見了？

9

錦繡花園是一個龐大的商業(yè)住宅區(qū)。從小區(qū)后門出去，有一個長方形的廣場，面對廣場的是小區(qū)臨街的一排商鋪，一樓有河馬生鮮、天天平價超市、智慧游樂場等。每天，劉惠珍都會帶聰聰?shù)接螛穲鐾?，帶他逛天天平價超市，帶他到錦繡菜場去認菜。聰聰對這些地方早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此刻，廣場上早已安靜下來，偶爾有一兩個深夜下班回家的人。馬路上歇滿了無家可歸的車輛，像一只只疲憊的甲殼蟲。昏黃的路燈下，只有樹的影子在翩翩起舞。劉惠珍和夢穎已經(jīng)在這找了幾個來回，一無所獲。

在黑夜里找一個不會開口說話的孩子是一件很麻煩的事。劉惠珍和夢穎明知道聰聰不會答應(yīng)，可還是一直不停地呼喚聰聰?shù)拿?。她們希望聰聰能突然像只小貓或小狗一樣從車輛的縫隙或是某個角落里鉆出來，竄到她們身邊?？蛇@樣的情景一直都沒有出現(xiàn)。夢穎嗓子都啞了，雙腿發(fā)軟，眼淚汪汪地望著劉惠珍：“媽，實在找不到，我們只有報警了！”

劉惠珍想到超市隔壁就是錦繡菜場，平時，聰聰特別喜歡到菜場去看魚，他喜歡看水盆里的魚游來游去，看水盆里充氧的水管不停地冒泡。聰聰會不會從超市跑到菜場去看魚了呢？夢穎說她已經(jīng)去找過了，可劉惠珍決定再去找一找。

所有的店鋪都關(guān)門了，唯獨錦繡菜場的大門是開著的。菜場里沒有燈，黑咕隆咚的，猶如一個地下黑洞。

劉惠珍和夢穎沿著一排排水泥攤位往前找，嘴里不停地叫著“聰聰，聰聰”。果然，在菜場賣魚的地攤前，她們發(fā)現(xiàn)了聰聰！聰聰正獨自一人坐在地攤上，守著幾個空盆子，眼睛像暗夜里微弱的燭光。夢穎驚喜地叫道：“聰聰！聰聰！你怎么在這兒??？”可聰聰像沒聽見似的，頭也不抬一下。

劉惠珍走過去，用手機電筒去照聰聰，發(fā)現(xiàn)聰聰坐在一攤水里，地上、身上、手上全都是，他已經(jīng)有四個多小時沒換尿不濕了。劉惠珍心里一顫，連著叫了幾聲：“聰聰！聰聰！”聰聰抬起頭，見是劉惠珍，突然揚起滿是的手，咧開嘴沖她笑了。這是劉惠珍到夢穎家來第一次看到聰聰對自己笑，眼淚霎時就出來了。她顧不得聰聰身上又臟又臭，上前一把抱住他，用自己的臉貼著他的臉，連聲說：“外婆找到聰聰了！外婆再也不會丟下聰聰不管了！走，我們回家，我們回家！”聰聰抱住劉惠珍的頭，突然歡快地叫了一聲“哇——嗚”。叫聲在黑漆漆的菜場里回蕩，把偷食的老鼠都嚇回洞里了。

回到家，夢穎趕緊放了一大盆水給聰聰洗澡?？吹铰斅斏砩媳晃米右У拇蟀“?，兩個人心疼得直流眼淚。洗完澡，劉惠珍一邊給聰聰抹“蚊不叮”，一邊給夢穎講姚淑娟說的公益助殘行動的事，問要不要給聰聰報個名。

夢穎連連搖頭：“我才不想讓別人知道聰聰這件事！我加的群里有幾個媽媽都后悔死了，之前因為周圍人知道了，現(xiàn)在孩子上學(xué)連學(xué)校都不收！你知道嗎，整個江城，有幾所學(xué)校愿意接受自閉癥兒童上幼兒園，上小學(xué)的？就算上了學(xué)，學(xué)校里的那些同學(xué)也會瞧不起他，欺負他！再說，聰聰現(xiàn)在還小，說不定干預(yù)教育一段時間后會有好轉(zhuǎn)的，我不想因為這件事誤了他一生！”劉惠珍小心地說：“有些事情我們總得勇敢地去面對，現(xiàn)在，全社會對自閉癥兒童的包容度也越來越強，不會有人欺負聰聰?shù)?。再說，事情公開了，遇到特殊情況你也好向單位請假帶孩子，社區(qū)也有一定的救助措施，說不定也能解決一些實際困難?！?/p>

夢穎“哼”了一聲：“哪有什么包容？其實周圍人對自閉癥孩子的歧視很嚴重，很多家長一聽說哪個孩子是自閉癥，馬上就不讓自己家的孩子跟他一起玩了。孩子的成長需要環(huán)境，我不希望聰聰從現(xiàn)在開始就成為一個被孤立的人。再說，鵬程單位的領(lǐng)導(dǎo)一直都很器重他，要是知道聰聰這個情況，以后肯定不會重用他了！還有，要是事情公開了，我以前那么多同學(xué)朋友怎么看？我不想讓別人看我笑話，不想被過度關(guān)注，不想被別人瞧不起……”見夢穎顧慮重重，態(tài)度堅決，劉惠珍只得收了口，不再言語。

洗完澡，夢穎說今天她親自帶聰聰睡覺。這段時間忙工作，每天早出晚歸，陪聰聰?shù)臅r間少，要彌補一下。劉惠珍知道夢穎的心思，她怕聰聰跟自己親了，以后不認她這個媽媽了。

凌晨三點，劉惠珍被一陣響聲驚醒。睜開眼，豎起耳朵，聽出是自己房門外發(fā)出的細微的聲響。劉惠珍有些疑惑，起身拉亮燈，打開房門。只見聰聰穿著短衣短褲，正站在自己的房門外用手輕輕地摩挲著門板。原來，他趁夢穎他們睡著了，悄悄地來找劉惠珍了。

見到劉惠珍，聰聰咧嘴一笑，做了一個要抱的動作。劉惠珍心里一熱，一把抱住聰聰，反復(fù)地撫摸他的頭，用自己的臉蹭他的臉。聰聰一動也不動，像一只乖巧的貓。

10

國慶節(jié)快到了，鵬程的弟弟打來電話，邀請鵬程和夢穎回福建參加他們十月二號的婚禮。正好國慶節(jié)有七天長假，鵬程也不出差，夢穎和鵬程打算帶著兩個孩子回福建，也算是出去旅游一趟。

弟弟結(jié)婚是大事，盡管手頭拮據(jù)，夢穎和鵬程還是準備了一個不算太小的紅包。夢穎還給麗麗和聰聰買了新衣服，打算把他們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帶回福建。再怎么說，江城也是國際化大都市，可不能在那個小地方失了形象。

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麗麗甚至早幾天都在不停地念叨福建縣城那個名叫東方之珠的幼兒園，仿佛大腦里某一條線路被接通，讓她陡然記起了去年自己在那兒上幼兒園的好多趣事，整天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感覺聰聰?shù)脑挾急凰o說了。

夢穎和鵬程早就買好了9月30日上午回福建的高鐵票，并提前收拾好了行李。當天早上，一家人正打算出發(fā)，鵬程接到了爺爺?shù)碾娫挕?/p>

接了電話，鵬程半天沒作聲，癱坐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夢穎問他怎么了，馬上要出發(fā)，還磨磨蹭蹭干什么。鵬程沒說話，他的臉陰郁著，像一塊烏云。夢穎趕緊過來問他，爺爺剛才說什么了，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鵬程猶豫了一會兒，說：“爺爺叫我們不要帶聰聰回福建！”

夢穎一聽就火了：“爺爺什么意思??？憑什么不要聰聰回福建？難道聰聰不是楊家的孫子嗎？”鵬程說：“爺爺說，弟媳婦已經(jīng)懷孕了，要是知道聰聰這種情況，怕她不肯要孩子?！眽舴f憤怒地掏出手機，直接撥通了爺爺?shù)碾娫?，不等爺爺開口，夢穎一陣亂叫：“你們不讓聰聰回福建，考慮過我們的感受沒有？現(xiàn)在我總算看清了，當初聰聰不好，你們二話不說就溜了，你們早就對聰聰失去信心，對我們家失去信心了！你們現(xiàn)在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小兒子身上了！將來養(yǎng)老也指靠著他好了！好啊，你們不是不把我們當兒子媳婦看嗎？不是不要聰聰回去嗎？我們就不回去，從今往后我不是你們的兒媳婦，聰聰麗麗也不是你們的孫子！”

掛了電話，淚水從夢穎的臉頰滾落，一顆一顆，珍珠一般亮閃閃的。麗麗見夢穎在哭，懂事地跑過去替她擦眼淚：“媽媽，你怎么了？你為什么哭了？我們不是要回福建參加叔叔的婚禮嗎？”夢穎忍不住一把抱住麗麗號啕大哭。

鵬程一直抱著頭呆坐在沙發(fā)上，好半天才慢吞吞地說：“我覺得不帶聰聰回去也好，你不是一直不想讓別人知道聰聰?shù)氖虑閱?？我也不想讓親戚朋友知道這件事！我從高中開始離開縣城在外面讀書，后來又考取了清華大學(xué)，這么多年，親戚朋友們都以我為榮，以為我在外面工作得很好，生活得很好，要是他們知道聰聰這樣，他們會怎么看我？怎么看我們？你說我的臉往哪兒擱??！”

夢穎像不認識似地望著鵬程：“外人瞧不起聰聰也就罷了，怎么連你也瞧不起！聰聰就算是這樣，他也是無辜的，我們是無辜的！好啊，既然你這么看重面子，你要覺得聰聰丟了你的面子，我就給你面子！要是哪天我過不下去了，我就帶著聰聰離開這個世界，讓你和麗麗一起過你們的快活日子！”

鵬程突然大聲叫起來：“夢穎，我不是那個意思！聰聰這個樣子，我比誰都難受！我成天忙工作，對聰聰付出少，聰聰變成這樣，我也有責任！有時候我也不想活了，你們都不要逼我，都不要逼我！”說著，抱住頭把身體深深地埋進沙發(fā)里。

劉惠珍一直在旁邊陪聰聰找玩具，夢穎和鵬程的爭吵她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心里也釋然了。她抱著聰聰走到夢穎和鵬程身邊，平靜而有力地說：“你們兩個人都不要吵了！爺爺奶奶不要聰聰，我要！你們帶著麗麗放心地回福建去吧，我在家里照顧聰聰。等你們回來，我就把聰聰帶到縣城，一邊上班一邊帶聰聰。你們年紀輕輕的，就不要再說糊涂話了，什么離開這個世界，什么不想活了，沒出息！麗麗很聰明，你們把麗麗教育好，培養(yǎng)好，過好你們?nèi)谥业娜兆泳托辛?！”夢穎說：“那怎么行？你一個人帶聰聰受得了嗎？”劉惠珍淡然一笑：“你以前不都是我一個人帶大的嗎？我們這一代人，什么樣的苦沒吃過？一輩子辛辛苦苦慣了，多吃點苦也沒什么。我在縣城教了幾十年書，幫聰聰找個好一點的托管班是沒問題的，我的朋友也多，大家都可以幫忙帶。再說聰聰很聽話，他現(xiàn)在跟我也有感情了，他一定會有進步的！你們就放心吧，趕快回福建！不管怎樣，弟弟結(jié)婚，你們都不應(yīng)該缺席啊?！眽舴f抹了抹眼淚，望著劉惠珍：“媽，您放心！我不會放棄聰聰不管的！我就要證明給爺爺奶奶看，總有一天，我們家聰聰會好起來的！”

重新收拾好行李，夢穎和鵬程牽著麗麗要出門了。夢穎眼淚汪汪，突然回過頭，像以前讀大學(xué)離家時一樣一把抱住劉惠珍：“媽，對不起！我都成家了，還讓您整天替我擔驚受怕，替我吃苦受累，對不起！對不起！”劉惠珍笑著拍拍夢穎的后背：“傻女兒，跟媽講什么客氣??？媽也不圖什么，只要你們過得幸福就好！”

11

夢穎一家三口走了，房間里頓時變得空空蕩蕩。盡管如此，劉惠珍既已打定主意，心里反而變得踏實了。

劉惠珍給聰聰做了早點，陪他吃完早餐，然后帶他去逛超市，去菜場買菜。時光與往常一般寧靜地淌過。

整個下午，劉惠珍一邊陪聰聰玩，一邊想，自己早上承諾一個人帶孩子，這事還是得跟賀子銘商量一下。思來想去，劉惠珍想著明天就把聰聰帶回縣城，讓賀子銘與聰聰相處幾天，讓他看看，聰聰現(xiàn)在確實比以前有進步了。說不定，他會改變對聰聰?shù)膽B(tài)度，重新喜歡上聰聰呢。

打定主意，劉惠珍給賀子銘打電話。電話接通，剛說幾句，賀子銘就叫劉惠珍不要帶聰聰回來，他明天一早就來陪劉惠珍過國慶節(jié)。劉惠珍想了想，賀子銘過來也好，免得自己回去大包小包不方便，再說，只要賀子銘愿意跟聰聰相處，在哪兒都一樣。

第二天一早，賀子銘開車過來了。自賀子銘開車撞傷肋骨后，劉惠珍后來又回家去看過他一次。一段時間沒見，賀子銘還是那么神清氣爽，高高的個子，棱角分明的臉龐，微微上翹的鼻子。做女人的不得不服，男人五十一枝花。劉惠珍現(xiàn)在很少照鏡子，她怕看見鏡中的自己滿臉滄桑疲憊不堪的樣子。

為了犒勞劉惠珍，賀子銘特意請他們在錦繡花園后面的麥香園吃牛肉面，隨后又去菜場買了劉惠珍最喜歡吃的螃蟹，還有聰聰喜歡吃的鹵腱子肉、青豆和胡蘿卜。

賀子銘的到來讓房間里充滿了生機與快樂。劉惠珍把聰聰抱到賀子銘跟前，讓他叫“外公”。這段時間，劉惠珍經(jīng)常教聰聰說“外公”“外婆”，聰聰還不會說連貫的兩個字，只會說“公”和“婆”。賀子銘蹲在聰聰身邊，拿蘋果哄他，叫他喊自己“外公”。聰聰見到蘋果急了，趕緊喊“公——公——公——公”，惹得兩個人哈哈大笑。

午飯熟了，螃蟹的香味彌漫在整個房間。賀子銘長期做飯，練就了一手好廚藝，他做的紅燒螃蟹一直是劉惠珍的最愛。賀子銘吃完飯，在一旁照看聰聰玩小汽車，讓劉惠珍心無旁騖地吃螃蟹。說來這還是今年第一次吃螃蟹。劉惠珍一點一點地吮吸著鮮美的蟹肉，一種久違的幸福感涌上心頭。

吃完飯，兩個人帶著聰聰逛超市，又到兒童游樂場玩了一會兒。待聰聰疲倦了，把他帶回家睡覺。等聰聰睡著，賀子銘小心地把他抱到大床上，輕手輕腳把劉惠珍拉到她的房間。

進了房間，關(guān)上門，賀子銘迫不及待地給劉惠珍脫衣服，拉著她一起鉆進了被窩。多少年了，賀子銘這副脾性還是沒改，總是猴急馬跳的。劉惠珍想著，不覺抿嘴笑了。

好長時間沒有這么酣暢淋漓了。因為興奮，劉惠珍的臉龐光潔而紅潤。賀子銘望著劉惠珍，柔聲說：“你趕快抓緊時間睡一覺，待會聰聰醒了又睡不成了?！眲⒒菡渎犜挼貍?cè)過身子，躺在賀子銘懷里，像一只疲倦的貓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劉惠珍醒來，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聰聰在客廳里玩玩具，賀子銘正坐在床前端詳著自己。劉惠珍感覺賀子銘的神情怪怪的，眼神也飄忽不定。她翻身坐起，問賀子銘：“你沒睡覺？”賀子銘嘆了口氣：“沒睡，睡不著?！眲⒒菡鋯柕溃骸澳闶遣皇怯惺裁葱氖?？”賀子銘搖了搖頭。幾十年夫妻，賀子銘的脾性劉惠珍早已了如指掌。賀子銘是個嘴里閑不住的人，一旦沉默，肯定就是心里有事。

劉惠珍穿好衣服，再三追問賀子銘有什么心事。賀子銘突然“撲通”一聲跪在劉惠珍面前。沒等劉惠珍伸手去拉，賀子銘已經(jīng)甩開手掌左右開弓地拍打著自己的臉頰：“惠珍，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啊！”清脆的聲音“啪啪啪啪”地響起，嚇得聰聰趕緊跑進房里，緊緊地抱住劉惠珍的大腿。劉惠珍大叫一聲：“賀子銘，你到底干了什么？你說，你說啊！”

好半天，賀子銘才安靜下來，告訴劉惠珍，他有兒子了。女方是之前認識的一個單身女人，幾個月前因為聰聰檢查出自閉癥，自己心情郁悶，約單身女人出來聊天，酒后做了那事，沒想到只那一次就成了?，F(xiàn)在，女人懷孕已經(jīng)四個多月，并且把懷孕后的血液樣本送到香港去做檢查，確定是兒子無疑。劉惠珍不敢相信地望著賀子銘，突然哈哈大笑：“賀子銘，你好?。∧阕龅煤冒。∥易ＹR你心想事成，終于有自己的兒子了！”笑著笑著，不覺眼淚出來了。

黃鶴樓的頂樓上不知是哪個單位在舉辦活動，一群詩人高聲吟誦，看樣子正在搞電視直播。劉惠珍不覺停下腳步多看了一會兒。眼看暮色四合，西邊的晚霞漸漸消退，劉惠珍帶著聰聰下了樓，開始往回走。

穿過紫竹苑，迎面有一間雅致的餐廳。也許是肚子餓了，聰聰聞到餐廳里飄出的香味，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他直愣愣地盯著餐廳，口水都流了出來。平素夢穎對聰聰?shù)娘嬍秤泻芏嘟?，極少帶他到餐廳吃飯。劉惠珍想，今天索性破了規(guī)矩，就在這里吃一頓吧。

從紫竹苑餐廳出來，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公園里的路燈亮了，隱在翠竹與高樹之間，給樹葉涂上了一層淡淡的黃暈。劉惠珍無心賞景，她牽著聰聰?shù)氖?，想盡快走出公園，然后坐車回家。聰聰玩了一整天沒有睡覺，她怕聰聰待會在路上哭鬧。

走過鵝池，快到鵝碑亭時，聰聰突然掙脫劉惠珍的手，往回飛跑。劉惠珍不明所以，一邊喊，一邊追趕。好不容易追上聰聰，聰聰哇哇直叫，一邊叫一邊咬手。劉惠珍見他的手空空如也，突然明白，聰聰?shù)男∑嚥灰娏?。劉惠珍問聰聰：“你想回去找小汽車，是嗎？”聰聰望著劉惠珍點了點頭。劉惠珍只得帶著聰聰往回走，她想剛才在餐廳吃飯，是不是把小汽車放在餐桌上了。

到了餐廳，幾個服務(wù)員都說沒有見到玩具小汽車。聰聰不依，怎么也不肯走。劉惠珍只得從肩上的背包里取出另一輛小汽車，遞給聰聰。這是聰聰平時最愛的小汽車，一輛金黃色的小跑車，是爸爸鵬程到烏克蘭出差時給他帶回來的。

拿到小跑車，聰聰總算愿意被劉惠珍抱著往回走了。從鵝碑亭到紫竹苑至少有一里路，這來來回回把劉惠珍累得夠嗆。不過，今天也沒什么事，回到家也不過是洗漱后睡覺。這樣一想，劉惠珍心里也就不那么著急了。

公園里安靜下來，白天里那么多游客此刻似乎也都隱藏起來，幾乎看不到行人。偶爾碰到一兩對熱戀的年輕人，相互摟抱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對周圍的一切都無知無覺。劉惠珍抱著聰聰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就像風(fēng)從他們身邊吹過一樣。

走過落梅軒，來到紫薇苑，再往前走一里路，就到了景區(qū)東門。出了東門，就可以坐車回家了。劉惠珍站了一會兒，喘了口氣，抱緊聰聰，打算一鼓作氣走出景區(qū)。也許是昨天一整晚都沒有睡覺，加上剛才這一折騰，劉惠珍心力交瘁，神思恍惚，不知怎么一腳踩空，身子歪斜，整個人連著聰聰一起像一個陀螺滾下了山崖。這是蛇山南面的一處山崖，其他多處都植有修竹，唯獨此處是一片近乎光禿禿的懸崖。劉惠珍慌亂中抱緊聰聰，身體碾著碎石草莖從幾十米的高坡滾下，仿佛趟過刀山火海。

不知過了多久，劉惠珍醒了過來，她慢慢睜開眼睛，感覺頭痛欲裂，并且頭部像有什么東西在往外冒，伸手摸了摸，黏黏的，是血。借著微弱的亮光，劉惠珍看到自己正處在一小塊平坦的空地，空地上有一些石砌的花盆，自己的頭是撞到花盆上去了。劉惠珍記起了聰聰，摸了摸，卻發(fā)現(xiàn)聰聰不在自己身邊，她顧不得頭痛，趕緊叫“聰聰，聰聰！”可寂靜的山崖下，除了風(fēng)吹過竹林，什么也沒有。劉惠珍想，聰聰?shù)降诐L到哪兒去了呢？聰聰很怕疼，要是受傷了，一定會大哭大叫的?？纱丝?，聰聰?shù)慕新曇矝]有，哭聲也沒有，莫非聰聰他……

劉惠珍躺在地上，感到一陣無邊的恐懼與絕望。她想，倘若聰聰不在了，自己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不過，倘若聰聰真的不在了，對他來說，對大家來說，未必不是一種解脫?。∪绱?，自己也可以安靜地隨著他一起去了……劉惠珍昏昏沉沉，不知不覺又暈了過去。

突然，劉惠珍被一陣聲音叫醒：“外婆，外婆！”劉惠珍費力地睜開眼睛，看到聰聰正趴在身上喊自己。劉惠珍欣喜若狂，聰聰終于會說話了！她趕緊伸出雙手摸聰聰：“聰聰，你怎么了？你沒有受傷吧？你摔到哪里了？”聰聰一把抱住劉惠珍：“外婆！怕，我怕！”劉惠珍頓時熱淚盈眶，不停地用手撫摸聰聰?shù)念^：“聰聰不怕，聰聰不怕！外婆在這兒呢，外婆在這兒呢！”那一刻，劉惠珍陡然記起了一位老師曾給她們講過的一堂課。老師說，人類語言產(chǎn)生的最初起因是“恐懼”，因為恐懼產(chǎn)生了語言，繼而產(chǎn)生了詩歌，譬如《詩經(jīng)》。感謝上天，恐懼終于讓聰聰開口說話了！

劉惠珍緊緊地抱著聰聰，把他的臉貼著自己的臉，沉浸在無比的喜悅之中。仰望天空，劉惠珍發(fā)覺離自己最近的地方有一顆閃亮的星星在眨呀眨的?？珊芸?，她感覺懷里的聰聰仿佛睡著了一般，軟成一團，氣息也越來越弱。她猛然醒悟：不能就這樣在暗夜里坐以待斃，必須盡快把聰聰送到醫(yī)院去救治！

劉惠珍艱難地從背包里取出手機，按下了開機鍵。手機一開機，無數(shù)信息和未接電話撲面而來。劉惠珍不予理會，直接撥打了120：“請問是江城急救中心嗎？我和我的外孫受傷了，在黃鶴樓景區(qū)紫薇苑附近的山崖下……”

助理編輯 周航達

【作者簡介】張慧蘭，中國作協(xié)會員。在《中國作家》《芳草》《長江文藝》《芳草潮》《芳草月刊》《長江叢刊》《延安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福建文學(xué)》《天津文學(xué)》《西部》《太湖》等文學(xué)雜志發(fā)表小說若干篇。出版專著《知音九章》、中短篇小說集《證人》、長篇小說《戲殤》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