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茉莉成年之后,爸爸告訴過她這樣一件事:那年五月末的一天,他躺在沙發(fā)上刷手機,屏幕上跳出一條突發(fā)新聞,環(huán)路上一座立交橋坍塌,壓扁了三輛行駛中的汽車,其中有一輛里面是一對母女。那會兒正是媽媽去接她放學(xué)的時間,那條路恰好是她們的必經(jīng)之路,他瘋了似的奔向出事地點,不僅忘了打車,連鞋都沒顧上穿。他說,那是他最后的良心發(fā)現(xiàn)。不過,他又說,良心經(jīng)常是最狗屁的。
小茉莉直到吃早餐的時候心里還很忐忑,生怕媽媽問起她數(shù)學(xué)小測驗的事。這次數(shù)學(xué)小測驗她沒有考好,才得了八十八分,卷子發(fā)下來她一看成績心臟便狂跳不已,胸口好像有一只被夾住一條腿的大鳥在不要命地?fù)潋v想要飛出來。好在張老師說這次測驗不計入總評分?jǐn)?shù),也沒有要求讓家長簽字,她如釋重負(fù),心里覺得張老師真是個大救星,她覺得她的笑容很溫暖,甚至她講話時擺動的手勢也不是奇怪地支支棱棱,而是那么親切,優(yōu)美得就像是在跳舞。她多么希望媽媽也像張老師這么和善寬厚,張老師跟她以往的老師不一樣,她從來不火急火燎地催作業(yè),有人沒做完,她會說“請各位同學(xué)盡快把作業(yè)交上來”,語氣還那么溫和,你真是拖上一兩天,她也不會像別的老師那樣急不可待,讓課代表追在你屁股后頭狠命地催,當(dāng)然最后作業(yè)肯定都是會完成的,誰也不會真的不做。小茉莉所在的這個班是全年級十個班級里唯一的實驗班,班上每個人都是選拔出來的尖子,用她媽媽的話說是“競爭是白熱化的”,媽媽也說張老師是“明松暗緊”,小茉莉倒是沒有這種感覺,她覺得所有緊張氣氛都是媽媽一個人制造出來的。媽媽就是這樣,什么事情都愛急,整天就是催催催,催完爸爸催她,每天總弄得像是有大事要發(fā)生一樣,爸爸給她起了個綽號叫“催命婆婆”,她聽了變本加厲,對他們催得更緊,一點點小事到她那里都會成了房頂失火。從小茉莉上學(xué)起,尤其是上了初中后,她就是在媽媽的催促聲中度過的,連周末都過不踏實。媽媽總要她抓緊,說讀書就是逆水行舟不進(jìn)則退,她在玩的時候人家都在學(xué)習(xí),所以一點松懈的念頭都不能有。媽媽有一套一套的說辭教育她,還老是突然跑進(jìn)她房間來查崗,看她是不是在看書和做題。這個周末也是一樣,一次次對她搞突然襲擊。只要媽媽一叫她,她就以為是要問她測驗的事,好在媽媽只是例行查作業(yè),別的沒問。周末兩天媽媽精神似乎不太好,本來說好帶她去逛公園也沒有去。其實她對逛公園興趣不大,因為媽媽只肯去樓下不遠(yuǎn)的免費公園,里面除了幾只樣子呆呆的鴨子什么也沒有,她喜歡逛動物園和游樂場,媽媽一聽就搖頭,說,你都多大了,十二歲了怎么還跟個小屁孩兒一樣?也不怕人笑話。反正媽媽不肯帶她去玩她想玩的,既如此她覺得不如自己躲在房間里東摸摸西摸摸,玩玩那些從小玩到大的毛絨玩具也挺好的。
陽光透過白色的窗紗照到餐桌上,桌上照例放著牛奶、牛角面包、煮雞蛋、煎火腿和切好的水果,她在桌子邊坐下來,慢吞吞地吃起來。每天的早飯都是媽媽的任務(wù),也是媽媽的作品,她面前的每一只碗、每一只碟子、每一只杯子擺放的位置和盛在里面的東西幾乎天天都一樣,不認(rèn)真看根本看不出差別,就是仔細(xì)看,也看不出有多少差別。所以媽媽總說她粗枝大葉,再不就是幼稚、麻木、不上心、缺心眼兒。被媽媽說多了,她承認(rèn)自己確實有點粗心。但總聽媽媽嘮叨,她也就習(xí)以為常了,用媽媽的話說是“疲了”。媽媽說她,她就關(guān)閉耳朵,不去聽她說什么,該粗心的地方照樣粗心。媽媽有時候拉長了臉忍著,自己一邊生悶氣去,有時候沒忍住就朝她噴發(fā),甚至連累上她溫文爾雅的爸爸——壓不住怒氣的時候媽媽總是將他們父女兩個一起納入她火力密集的射程之內(nèi)。所以,她沒考好,除了害怕自己被媽媽罵,心里還隱隱替爸爸擔(dān)心。而且,她的難處是不僅不能告訴爸爸讓他提前預(yù)防,更不可能讓爸爸站出來保護(hù)她。
她往嘴里塞著煎火腿和面包,喝兩口牛奶,就想草草結(jié)束早餐。她盼著早點出門,心里想著只要上了汽車就可以跳過這一段,媽媽可能就想不起來問她小測驗的事了。因為媽媽剛拿到駕照不久,新手上路手忙腳亂自顧不暇。以前媽媽不開車時帶著她乘公共交通或者是坐爸爸的車送她上學(xué),一路上不是要她背古詩就是要她背公式,即使和她閑聊天說的也是學(xué)習(xí)上的事。她很慶幸媽媽下決心去學(xué)了開車,這一路上總算閉上了嘴。她知道爸爸比她還要慶幸,既不用一大早送她去學(xué)校,又不用一路聽媽媽嘮嘮叨叨,她覺得爸爸比她更怕媽媽絮叨,雖說他總好像是敢怒不敢言,但他會沉下臉,眉毛擰成一個疙瘩。這種時候她便機智地一聲不響,她很奇怪自己都看得出來爸爸不高興了,為什么媽媽就一點感覺不到呢?
她放下杯子正準(zhǔn)備離開餐桌,爸爸裹著睡衣從洗澡間出來,他臉刮得干干凈凈,頭發(fā)打了摩絲豎在頭上,顯得特別清爽帥氣,就像是從廣告里走出來的明星一般。爸爸伸長胳膊拍了拍她腦袋,這樣打招呼表明他心情不錯。她飛快地把腦袋往脖子里一縮,讓爸爸撲了個空,他們兩個不約而同地笑起來。這個游戲他們百玩不厭。恰好這時媽媽從房間里疾步走出來,她已經(jīng)換好了出門的衣裙,抹好了口紅,看見眼前這一幕,微微皺起眉頭,不過臉色馬上就緩和了,兩眼朝老公,柔聲說:“你沒事起這么早干嗎呢?”
“有個會。”爸爸在餐桌邊坐下來,“臨時的。”
媽媽走過來,靠近爸爸,她輕輕地帶著嬌氣地嘆一聲:“唉……”
爸爸仰臉問她:“唔?”
媽媽輕輕點了下頭:“嗯?!?/p>
小茉莉看在眼里,覺得爸爸媽媽就像在說暗語,心里好奇他們又出什么幺蛾子。
爸爸一笑,攬過媽媽的腰,既像要擁抱她,又像要和她跳舞,不過他馬上就松開了她,在椅子里坐得更加舒服一點,口氣輕松地說:“數(shù)數(shù),已經(jīng)多少次了?有二十回了吧?我都習(xí)慣了,我不是說了嘛,這事急不得的?!?/p>
媽媽一點不笑,倒像是要哭一樣。她說:“你也不安慰安慰我?”
爸爸平淡地說:“都這個歲數(shù)了,哪里會像二十來歲那么容易?”
媽媽瞬間沉下臉說:“你這也算是安慰人的話嗎?你就不會說點我愛聽的嘛?!?/p>
爸爸哈哈大笑。
小茉莉覺得爸爸笑得有點虛張聲勢,其實她早已經(jīng)明白他們兩個在說什么事了。
果不其然爸爸對媽媽說:“你還是要把心態(tài)放松,有也好,沒有也好,你這樣想,興許就比較容易有?!彼攘丝谂D逃终f:“要我說現(xiàn)在這樣就挺好,我們已經(jīng)有了一個漂亮聰明的孩子,可以知足了。”
媽媽想反駁,卻欲言又止。她沒說出來小茉莉也知道她要說什么,小茉莉不止一次聽她說是爸爸想要兒子,爺爺奶奶想要孫子,但爸爸自己并不這么說,他只說“要是再有個兒子也不錯”,不過這話他也有一段時間沒說過了,爺爺奶奶回鄉(xiāng)下去之后也聽不見他們說這樣的話了,倒是媽媽自己想起來就會說一下。比如表舅送她一個飛機模型,媽媽張口便說“你別拆開,留著給弟弟玩吧”;樓下新開一家雙語幼兒園,媽媽開心地說以后你弟弟可以上這家幼兒園;再比如有一天他們經(jīng)過一個卡丁車場,她想進(jìn)去玩,媽媽卻說你和弟弟一起來玩吧,聽她那口氣就好像真有那么個弟弟存在似的。她自己說不好想不想要一個弟弟,她覺得那是媽媽的事,不是她的事,甚至也不是爸爸的事。她對那個至今還沒有到來的子虛烏有的弟弟很無感,也說不上嫉妒,她覺得媽媽說到弟弟時的那種興奮感有點莫名其妙。
爸爸吃得風(fēng)卷殘云,桌上的碗碟很快空了一大半。他就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問媽媽:“你吃了嗎?你怎么不吃?”
媽媽搖了搖頭,虛弱地說一句:“不想吃,沒胃口?!?/p>
爸爸說:“那怎么行?早飯最應(yīng)該吃好,不然一天的能量是不夠的。”他就像是隨口問一句:“你肚子疼不疼?”
“還行?!眿寢尠戳讼露亲?,“可能大勁兒還沒開始?!?/p>
“要不……我去送小孩兒吧?!卑职终f得遲遲疑疑。
小茉莉剛想說“好呀”,還沒來得及開口,媽媽已經(jīng)否定了爸爸的提議。
“算了,今天路上肯定很堵?!眿寢屴D(zhuǎn)過頭盯她一眼,口氣嚴(yán)厲地說,“你書包收拾利落了吧?該帶的書帶全了嗎?學(xué)習(xí)用品也帶全了嗎?別出了門又回頭,大早上的跟你折騰不起?!?/p>
媽媽總算沒有提到考試卷子,她有躲過一劫的感覺。
早晨媽媽這樣那樣提醒了她一通,但有一樣她沒說到,就是沒叫她穿外套。換季時節(jié)天氣變化快,出門的時候天氣晴暖,下午突然刮起了大風(fēng),外面飛沙走石,剛剛還陽光燦爛,轉(zhuǎn)眼天便陰沉下來,氣溫一下子降低了幾攝氏度。
因為突然變天,學(xué)校通知各班可以盡早放學(xué)。許多家長不約而同提前到學(xué)校來接孩子,其實就是天氣好的時候,他們也會早早圍在學(xué)校門口等著。媽媽一般都是踩著點兒去接她,不會太早也不會太晚,如果是爸爸接她,更得拖延一段時間。這天教室里快走空了,媽媽卻遲遲沒來。班主任陸老師安慰他們幾個留在教室里還沒走的學(xué)生,說才多等了不到一刻鐘,叫他們不要著急??墒顷懤蠋煵徽f還好,這么一說他們反而有點坐立不安。
反正要等,急也沒用,小茉莉干脆拿出本子寫作業(yè)。突然她聽見有人叫她,抬頭一看,隔壁班的方壹壹正隔著窗玻璃朝她招手。她走過去打開窗戶,看見方壹壹的爸爸跟在他后面,方叔叔笑呵呵地問她:“坐我的車回家好不好?”
以前她常搭方叔叔的車,更多時候是搭方壹壹媽媽林阿姨的車,方壹壹同樣也搭過她爸爸媽媽的車,他們兩家是相距不到一百米的鄰居,她和方壹壹兩人小學(xué)就是同學(xué),小時候經(jīng)常在一起玩,有時在這家,有時在那家,鄰居甚至搞不清楚他們倆誰是誰家的孩子,也有鄰居以為他們兩個是一家的。后來方壹壹的爸爸媽媽離婚了,她就很少去他家了。再后來他們上了中學(xué),兩個人雖然考在同一所學(xué)校,但幾乎就沒在一起玩過。方壹壹沒有考進(jìn)實驗班,平常他們在學(xué)校碰到的時候很少,就算碰到,也就是匆匆一見,或者就是遠(yuǎn)遠(yuǎn)看見,兩個人上了初中幾乎沒說過話。
看見方壹壹和方叔叔兩張熱情洋溢的笑臉,她飛快地收拾好了書包,跑出了教室。方叔叔把手機給她,讓她給媽媽打個電話說一聲,她照做了。媽媽在電話里用氣聲對她說還在開會,關(guān)照她跟著方叔叔乖一點,到家把門關(guān)好,寫完作業(yè)再看動畫片,最后也沒忘記讓她謝謝方叔叔,她一口答應(yīng)。
一上車她和方壹壹就癱坐在后座上,和他們小時候一模一樣。他們就像兩只嘰嘰喳喳的小鳥,有說不完的話。方叔叔提醒他們系好安全帶,好幾次扭過頭來笑嘻嘻地抱怨他們把他的頭都吵暈了。這天大概是晚高峰提前,好幾段路都很堵,開到半路還下起雨來了。兩個孩子在車?yán)锪牡门d高采烈,堵不堵車下不下雨似乎跟他們毫無關(guān)系。
快到家的時候雨竟然下得很大,小區(qū)是人車分流,車沒法兒開到樓門口,方叔叔想把她從地庫送到電梯口,但他們兩家不是一個地庫,他的車進(jìn)不去。他試圖讓保安放行,但說了好一會兒保安就是不答應(yīng)。他沒轍,只好把車開到離她家最近的一個大門口。他車?yán)餂]傘,叫她快跑幾步回家。她謝了方叔叔,沖進(jìn)雨里。
到家她按了密碼鎖開了門,打開門的一剎那她嚇了一跳,爸爸正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見她回來馬上站起身來,就像是彈起來一般,顯然,他也是嚇了一大跳。
“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爸爸說著探頭朝她后面望去,他快步走到門口,又朝門外看了看,然后才問她,“你媽媽呢?”
她說是跟方叔叔回來的。
爸爸這才如釋重負(fù)地舒了口氣。
他捏了捏她腦后的小麻花辮,逗她說:“趕緊趕緊,你的小豬尾巴化掉了,在淌水呢,快擦擦去,別感冒了?!?/p>
她往洗澡間走去,爸爸突然一把拉住她,她正不知所以,洗澡間的門開了,有個她不認(rèn)識的年輕姑娘走了出來,看見她也是嚇了一大跳的樣子。
“我女兒小茉莉,估計是天氣不好提前放學(xué)了。”爸爸已經(jīng)鎮(zhèn)定下來,他對那個年輕姑娘說,“沒事。”
后面這句話說得特別輕,但小茉莉還是聽見了。
爸爸又轉(zhuǎn)頭對小茉莉說:“她是我的研究生汪睦睦,你叫她姐姐吧?!?/p>
小茉莉還沒開口,汪睦睦咯咯笑起來,快言快語地說:“好漂亮好惹人愛的小朋友!真想不到老師家的小公主這么大了。應(yīng)該叫我阿姨,叫姐姐不對吧?”
爸爸哈哈大笑,說:“當(dāng)然是姐姐,叫阿姨把你叫老了?!?/p>
“好吧,那就叫姐姐好了,聽老師的。”汪睦睦笑得眼睛瞇瞇的,做出溫順的樣子說。
小茉莉覺得她笑起來真好看,眼睛彎彎的,像月牙兒,一口白牙就像珍珠一樣。她特別羨慕她有一頭又黑又長的頭發(fā),一直垂到腰間,不過也是濕的,一綹一綹粘在一起,看來肯定也淋了雨。她禮貌地叫了聲“姐姐”,走進(jìn)洗澡間,看見門后面掛著一件陌生的透明塑料雨衣,正滴答滴答往下流著水。
她擦干頭發(fā),回到客廳里,廳里已經(jīng)亮起了燈,爸爸和他的學(xué)生正坐在餐桌邊頭靠頭在看電腦。她走過去,他們似乎沒發(fā)現(xiàn),或者說他們發(fā)現(xiàn)了也沒當(dāng)回事。她以為他們會跟她說話,至少爸爸會跟她說話,但她想錯了。他們一邊看電腦,一邊聊得挺熱鬧,主要是爸爸在說。她聽不懂,也沒興趣聽,她在他們旁邊站了片刻,故意發(fā)出些響動,爸爸好像突然發(fā)現(xiàn)她般,輕輕推了推她,朝她房間指了指,她明白他的意思,扭了下身子,表示不愿意。爸爸還是沒說什么,只是拿眼睛瞄著她,他的目光從她臉上一直移向她房間的方向,神情明確,什么意思她自然是一清二楚,這下她不能不聽他的了。她知道爸爸越是不說話,越是動作小,越是表明他態(tài)度堅決,她也越是不應(yīng)該違背他。爸爸從來不對她疾言厲色,但她知道不能惹他生氣,她不是害怕他,而是因為他們關(guān)系太好了,用爸爸的話說是“關(guān)系好就應(yīng)該很有默契”,所以爸爸需要她配合的時候她總是很乖很聽話。雖然她不想回房間,還想留在客廳里在他們旁邊玩,但被爸爸大燈似的目光一照,她還是麻溜地回了自己的小房間。
她人待在房間里,心卻還留在客廳里。家里很少有客人來,爸爸也從不請學(xué)生來,她覺得是因為媽媽愛清靜,不喜歡別人來打擾,她還超級愛干凈,有人來過她要反反復(fù)復(fù)地擦呀洗呀,凡是外人碰過的東西她都要仔仔細(xì)細(xì)地消毒。爸爸跟她說過用不著這么草木皆兵,越是弄來弄去抵抗力越差,反而容易生病,媽媽根本聽不進(jìn),說他不懂科學(xué),還滿腦子錯誤知識。爸爸說不過媽媽,這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在媽媽面前他總是敗下陣來,有時候他軟得就像棉花一樣,而且還總是毫無原則地妥協(xié),她很同情爸爸,所以也是沒有原則地站在他那一邊。爸爸今天請了學(xué)生到家里來,他敢這樣違背媽媽,她心里竟有幾分替他高興。
她懷里抱著毛絨猴子,豎起耳朵聽著客廳里的動靜。她聽見爸爸的說話聲,還有笑聲——笑聲是他們兩個人的,就像兩只氣球在空中飄。她一個人在屋里坐了老半天,一看墻上的鐘,才過去十分鐘。
她坐不住了,悄悄打開門,輕手輕腳地溜進(jìn)了客廳。她像小狗一樣爬到地毯上,他們兩個一直在說話,誰也沒有理會她。她故意發(fā)出聲響,他們就像沒聽見一樣,或者說他們裝得就像沒聽見一樣。她朝爸爸那邊爬過去,伏在他的腳邊。平常她也喜歡這樣,媽媽看見了那是肯定要罵的,說她不講衛(wèi)生,這里蹭蹭那里蹭蹭把細(xì)菌弄得到處都是,有她在這個家里沒一處是真正干凈的,還說爸爸縱容她,把她慣壞了。不過這會兒爸爸的注意力一點也沒在她身上,她伏在他腳邊他毫無察覺,只顧說自己的話。她鉆到桌子底下,聽著爸爸在頭頂上面很響地笑,那個叫汪睦睦的小姐姐也在笑,兩個人都特別開心的樣子。她看不見他們的頭和臉,只看得見他們的腿和腳。突然她瞥見汪睦睦長長的頭發(fā)拖在椅子邊,已經(jīng)干了,發(fā)梢是棕黃色的,蓬蓬松松,很像松鼠的尾巴。她看得心里癢癢的,忍不住伸手去抓。汪睦睦垂下頭朝她一笑,馬上又抬頭去聽爸爸說話。她把她的頭發(fā)繞在手指上,小心翼翼地拉了一下,她又一次低下頭朝她笑,還朝她做了個鬼臉。她不知道爸爸發(fā)現(xiàn)沒有,自己躲在桌子底下偷偷地樂。
她正玩得開心,汪睦睦站起身告辭。爸爸走進(jìn)洗澡間幫她拿雨衣的當(dāng)口兒,她拉起她的手把她從桌子底下拽了出來,問她上幾年級。她回答說初一,爸爸的聲音蓋過她,朝汪睦睦說:“你看她哪像個初中生,還是幼稚小孩兒一個?!?/p>
爸爸憐愛的神色讓小茉莉挺開心。
爸爸去送汪睦睦,她要跟著一起去,爸爸阻止了她,說外面雨下得那么大,你就別添亂再出去弄一身濕了。
爸爸送完汪睦睦回轉(zhuǎn)沒多一會兒,媽媽就到家了。她面色蒼白,好像心情也不太好。她從洗澡間洗完手出來高聲說:“怎么回事呀,里面一地的水?”沒等他們回答,她又說:“我說過多少回了,別把洗澡間搞得跟個水簾洞似的,說說,你們兩個誰弄的?”
小茉莉朝爸爸望去,爸爸也正朝她看,兩個人都做出一臉無辜的表情。
媽媽瞪著他們,怒氣沖沖。
媽媽彎腰整理客廳門口的鞋架,把他們脫得東一只西一只的鞋子一雙雙整整齊齊地歸攏擺好,她拿起剛才汪睦睦穿過的拖鞋,略微遲疑了一下,也放上了鞋架。爸爸一聲不吭,神情嚴(yán)肅。小茉莉朝爸爸咧嘴一笑,爸爸趕緊悄悄朝她豎起一根手指,暗暗做了一個“噓”的動作,她立馬會意,用手捂住了嘴。
從這天起,她覺得自己和爸爸有了一個共同的秘密。
小茉莉沒想到很快又見到了那個頭發(fā)長長的汪睦睦,她更沒想到的是,汪睦睦搖身一變,竟成了她的家庭教師。
事情是這樣的,雨天后的一個星期,數(shù)學(xué)小測驗小茉莉又沒考好,這次她只得了八十四分。比上次更加糟糕的是這次張老師要求家長簽字,不但要簽字,還要家長到學(xué)校開會。小茉莉知道這次可不會再像上次那樣躲得過去了。
果不其然,當(dāng)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試卷遞給媽媽,媽媽的臉?biāo)查g就黑了下來。
“天哪,你就考這么點分?jǐn)?shù)?從頭開始就有錯題,你連最基本的都沒搞懂,每天我問你課上學(xué)的會不會,你說都會了,你是真會啦?老師說你有退步,你這是斷崖式下跌啊,你這個樣子往后可怎么辦……”媽媽既惱怒又煩躁,看上去痛苦不堪。
如果不是爸爸出差,小茉莉肯定會先跟他說的,再讓他去跟媽媽說,媽媽肯定也是要發(fā)脾氣的,但多少會好一點。這一次少了爸爸這道屏障,媽媽就像火山噴發(fā)一樣劈頭蓋臉對她一頓痛罵。她一句話都不敢說,眼淚默默地往下流。見她淌眼淚,媽媽更加來火,氣得差點撕了她的卷子。
小茉莉沮喪極了,哭得昏天黑地,被媽媽罵得一無是處,她覺得自己徹底完蛋了。媽媽不理她,更不勸她,隨她去哭。她感覺媽媽肯定已經(jīng)放棄她了,這下她肯定更想生二胎了。
爸爸回來了。不出意外,媽媽搶先告狀。她所有的錯,不光是考得不好,都被媽媽一條一條拎出來:早晨起床拖拉,寫作業(yè)不專心,吃完飯不肯洗碗,擦地擦得不干凈,看起動畫片來沒完沒了,晚上不肯睡覺,不聽話而且還會頂嘴……最主要的一條當(dāng)然是學(xué)習(xí)不用心導(dǎo)致考試成績下降。其實有這一條就夠了,在媽媽眼里她已經(jīng)徹底貶值。媽媽一邊對爸爸訴說,一邊扭過頭來罵她,自己氣得不行,而且還特別委屈。
“每天我忙里忙外累死累活,我圖什么?你就上個學(xué)還學(xué)不好,真不知道對得起誰。為什么別人能考一百分你就不能呢?你是比人家笨還是比人家懶?你好好找找原因吧……”
爸爸聽著,不吭聲,好像挨罵的是他自己。媽媽在氣頭上自然也不會放過他,罵著罵著就要追根溯源,說他對孩子上學(xué)從一開始就不重視,別人家要么花大價錢買學(xué)區(qū)房,要么托張托李削尖了腦袋也要把孩子送進(jìn)重點學(xué)校,他買不起學(xué)區(qū)房就不說了,還豁不出臉面去找人,怕麻煩,圖省事,能湊合,孩子有個學(xué)校上就行,而且放任不管,大撒把,從來不抓小孩兒學(xué)習(xí),什么事情都推給她……媽媽一路說下去,爸爸七七八八的舊事都被翻出來,一樁樁一件件,都是講他對家庭缺乏責(zé)任感。
小茉莉最怕被媽媽罵,她怕聽媽媽那些說了又說的車轱轆話,她也不喜歡媽媽罵人時的樣子,本來好看的鵝蛋臉拉長扭曲成了三角形,眼睛突出,眉毛倒豎,就像一只兇狠的鱷魚,變得一點也不好看。而且媽媽一罵她,爸爸也會變得不高興,家里的氣氛陰沉沉的,讓她心情很壓抑。爸爸不敢?guī)退f話也讓她灰心,她在心里發(fā)狠,以后找老公一定不找像爸爸這樣的。
不過這天爸爸卻沒有一直沉默下去,等媽媽發(fā)過一通脾氣之后,他突然開口了,而且還喜笑顏開的,他說:“要不給她找個家教吧?那些課在家提前學(xué),學(xué)通了成績自然就上去了?!?/p>
“她有可能學(xué)得通嗎?”媽媽柳眉倒立,不過她想了想又說,“要不就試試吧。”
爸爸喜上眉梢。
媽媽問他:“那是找她學(xué)校的老師嗎?”
“學(xué)校規(guī)定不讓老師做家教?!彼p松地笑著說,“這事我來承包吧?!?/p>
然后,汪睦睦就又出現(xiàn)在他們的家里。
小茉莉挺喜歡汪睦睦的,她喜歡長得好看的小姐姐,汪睦睦完全符合她的審美。汪睦睦瘦瘦的、高高的,大長腿,小細(xì)腰,眼睛又黑又亮,小茉莉覺得她長得很像芭比娃娃,在她眼里芭比娃娃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兒。汪睦睦還很會打扮,簡簡單單的一件白襯衫一條黑裙子穿在她身上就美得不得了,又清爽又飄逸,走起路來她的衣裙好像會跳舞。小茉莉特別喜歡她背著一個淺藍(lán)色的小背包,又帥氣又俏皮,就像是她的一個標(biāo)簽。那個背包是個三角形布兜,系著兩根細(xì)帶子,特別引人注目的是上面還裝著兩個毛茸茸的白色小翅膀,她第一眼看見就覺得特別眼熟,終于想起來是和日本電影《菊次郎的夏天》里小男孩兒正男背的那個包一模一樣。爸爸見到她背這么個帶小翅膀的包總要笑話她,說她心里住著一個小天使。汪睦睦和正男一樣,經(jīng)常會發(fā)呆,小茉莉覺得她發(fā)呆的樣子比她講題的樣子要可愛得多。
汪睦睦先是兩個星期到家里來一次輔導(dǎo)她,媽媽覺得不夠,她便每個星期來一次,媽媽覺得還不夠,她每個星期除了固定來一次,有時還會臨時再加一次。每次輔導(dǎo)結(jié)束,媽媽(偶爾是爸爸)付給她家教費,一次五百元,她高高興興接過錢,落落大方,一點不扭捏。小茉莉暗中觀察她,媽媽給她錢的時候她接得很快,而爸爸給她錢的時候她就有點遲疑,接得沒那么快,而且笑容也跟媽媽給她錢時略微有點不一樣。不過她從來沒有推讓過,除了說句“謝謝”也不說別的客氣話。小茉莉看在眼里,心里那種隱隱的擔(dān)心和尷尬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她越來越喜歡汪睦睦了。
汪睦睦來輔導(dǎo)之后,她的成績迅速回升,緊接著的兩次小測驗她都得了九十分以上,一次九十四,一次九十五。效果很明顯,媽媽很高興,說看來這個家教是請對了。爸爸肯定也很高興,但他不表現(xiàn)在臉上,他只是說再看一段吧,時間太短還不好說。一個月之后便是期中考試,小茉莉的數(shù)學(xué)考了九十八分,兩分扣在了填空題上,是她忘了寫小數(shù)點。最后一道二十分的應(yīng)用題,汪睦睦給她講過一模一樣的題型,考卷上這道題的計算比汪睦睦給她講過的那道更容易,她輕而易舉就做對了。爸爸說期中考試算大戰(zhàn),大戰(zhàn)告捷,值得獎勵。爸爸給她買了一個她早就想要的游戲機,媽媽給汪睦睦發(fā)了一個兩百元的微信紅包,大家都很開心。
汪睦睦都是周末的下午來,有一陣媽媽經(jīng)常出差,媽媽不在家的時候不是周末她也會來,更多時候她晚上來。和之前一樣汪睦睦先給她輔導(dǎo)作業(yè),給她講題,除此之外,還會陪她玩。她發(fā)現(xiàn)汪睦睦很會玩,打撲克、下象棋、下圍棋等她都會,打游戲更是不在話下。而且她還特別會玩過家家,她隨口給毛絨玩具起的名字非常有意思,好像它們本來就該叫那樣的名字,她讓它們扮演各種角色,自己現(xiàn)編詞給它們配音,說出來的話能把人笑得肚子疼。她真是一個好玩的人,玩起來很投入很忘情,就像一個大孩子。尤其是媽媽不在家的時候,她特別放松,笑得很瘋很大聲。小茉莉自己也一樣,她覺得媽媽不在家的時候家里的空氣都更充沛。不過媽媽不在家的時候,汪睦睦除了給她輔導(dǎo)跟她玩也去跟爸爸說話。有時候她們兩個正上課或者玩得正熱鬧,爸爸突然就推門進(jìn)來了,他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們,好像也很想加入。爸爸一來,汪睦睦就變得心不在焉,題目講得前言不搭后語,有時干脆草草收場,跟著他到廳里或者書房里去說話,把她一個人丟在自己的小屋里。
她不知道他們兩個怎么會有那么多的話要說。就像那個下雨天她提前回家撞見的那樣,他們坐在餐桌邊,頭靠著頭一起看電腦,你一句我一句,一起哈哈地笑。他們一聊起來就把她給忘了,她不開心,卻不好說——她跟爸爸那么好,跟汪睦睦也很好,她當(dāng)然什么也不能說。
以前媽媽出差的時候爸爸就做些湊湊合合的飯,比如煮面條、煮速凍水餃,要不就是叫外賣。爸爸不喜歡下館子,他說是怕等菜,可是汪睦睦來了就不一樣了,他不會用煮面條和煮速凍水餃來對付,也不會隨隨便便點個外賣就合,而是歡歡喜喜地開車帶著她們兩個下館子,而且還都是他在網(wǎng)上挑來挑去看了又看的好餐館。他也不再提怕等菜的話,等菜期間他有說有笑,比她們還耐煩。
小茉莉看得出來爸爸很喜歡汪睦睦,點菜的時候他老是問她這個吃不吃那個吃不吃,不過她不嫉妒,因為爸爸知道她愛吃什么不愛吃什么。她還有一個發(fā)現(xiàn),只要媽媽不在家,汪睦睦回去的時候爸爸都會開車送她,而且一走時間都老長。好幾次她歪在床頭等爸爸回來等得都睡著了。而媽媽在家的時候爸爸只送她到門口,連家門都不出。她覺得爸爸有點裝。
小茉莉成績提升顯著,媽媽很得意。有一天她在業(yè)主群里看見方壹壹的爸爸替方壹壹發(fā)的作業(yè)求助,拿給小茉莉看,問她會不會。小茉莉幾分鐘就在草稿本上做好了,媽媽拿起手機拍了張照,發(fā)給了方壹壹的爸爸。幾分鐘后方叔叔打來電話向小茉莉表示感謝,還夸她這個思路特別好,讓他們豁然開朗,他熱情地邀請她有空到家里找方壹壹玩,還說要請她去吃冰激凌。媽媽一高興拿過電話順嘴說了句是因為請了一個挺不錯的家教,要不然她大概也不會做。方叔叔一聽很感興趣,問能不能給介紹一下,有可能的話也請這位老師輔導(dǎo)一下方壹壹。媽媽滿口答應(yīng),把汪睦睦的電話給了他。等到汪睦睦過來,她跟她提起這件事,汪睦睦面無表情地說接到過電話,不過她給拒了。媽媽有點吃驚地問她為什么,汪睦睦淡淡地說了一句:“忙不過來?!?/p>
晚上,汪睦睦走后他們一家三口在燈下吃晚飯,媽媽提起這件事,她不滿地對爸爸說:“你那個學(xué)生怎么回事呀?方先生想請她給兒子做家教,被她一口回絕了。”
爸爸“唔”了一聲,面色和悅,似乎聽了一個好消息。媽媽瞪著他,就像看一個怪物。
爸爸仿佛突然醒悟過來,笑了笑,像是替汪睦睦辯解說:“她自己的功課挺重的,要做實驗,要查資料,要寫論文,還要抽出時間輔導(dǎo)我們小茉莉?!?/p>
“那她也可以好好說嘛?!眿寢屨f,“人家方先生也是看得起她?!?/p>
爸爸不作聲,臉上的笑容忽的沒有了。
媽媽毫不在意,繼續(xù)說:“你得說說她才好,你不是她導(dǎo)師嗎?‘教書育人,你不光要教她讀書哎,你還得教她做人吧?!?/p>
爸爸還是不作聲,不過臉色已經(jīng)不對了。
媽媽還在說:“她驕傲什么?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她不依不饒的。
爸爸突然“啪”的一聲把筷子拍在桌上,飯也不吃了,轉(zhuǎn)身進(jìn)書房去了。
媽媽吃了一驚,恨恨地罵一句:“神經(jīng)?。 ?/p>
就為這么點小事爸爸和媽媽開始了冷戰(zhàn),兩個人一句話不說,誰也不理誰。小茉莉比平時更加謹(jǐn)慎,她小心翼翼的,生怕再惹爸爸媽媽不高興。她知道兩個人都憋著火,她可不想他們的火燒到她頭上。
爸爸媽媽不說話,家里的氣氛很壓抑。以前他們也吵過架,生起氣來也有不說話的時候,不過從來沒有像這次這么長時間。這次他們好像是鐵了心不再理對方,小茉莉甚至擔(dān)心他們會離婚。她的同學(xué)當(dāng)中就有好幾個父母離婚了,比如劉小桃、李娟娟、楊露露、宋悅佳,對了,還有方壹壹,他們有跟著媽媽過的,也有跟著爸爸過的,還有跟著爺爺奶奶或者姥姥姥爺過的,她想跟爸爸媽媽一起過,不想只跟著媽媽或者只跟著爸爸過,更不想被送到爺爺奶奶或者是姥姥姥爺家。爺爺奶奶家在鄉(xiāng)下,她喜歡去玩,但不喜歡住在那里,那里沒有繁華的大街,沒有游樂場,沒有她喜歡的好吃的餐館,也沒有她的同學(xué)和好朋友。姥姥姥爺家倒是離得不算遠(yuǎn),不堵車的話開車半個小時就能到,特別小的時候她還喜歡去,長大一點就不愛去了,原因是姥姥姥爺不喜歡她,他們只喜歡舅舅家的一對雙胞胎。雙胞胎跟她同年,比她小了不到三個月,不管什么事情姥姥姥爺都要叫她讓著他們,口口聲聲說他們是弟弟,你是姐姐,大的就得讓著小的。有點好吃好玩的東西姥姥姥爺都要偷偷摸摸地拿給他們,她看得特別煩。她越來越不喜歡到姥姥姥爺家里去,假如非要把她送到姥姥姥爺家,她寧可離家出走——她真就是這么想的。所以她特別害怕爸爸媽媽會離婚。
一個星期過去了,又一個星期過去了,爸爸媽媽還是不說話。只有一個時候例外,就是汪睦睦來輔導(dǎo)小茉莉功課的時候,爸爸媽媽竟然還像往常一樣熱情地招呼她,他們彼此也是該說啥說啥,裝得就像沒事人一樣,而且居然特別自然,看上去一點不別扭。小茉莉看他們變臉變得這么快,還以為他們氣消了就這樣和好了呢,結(jié)果汪睦睦一走,他們兩個又把臉呱嗒一下拉下來,冷冰冰的誰也不理睬誰。
五月的第一個周末是小區(qū)里舉辦花展的日子,各家各戶都會挑幾盆得意的花草送到會所前的小廣場上展覽,業(yè)主們用小石子投票決出一二三等獎,由業(yè)主委員會頒獎。往年小茉莉家是積極的參賽者,媽媽對各種比賽都積極得很,即使是這種鄰里之間的小活動也都特別起勁,花展前一兩個月她就會認(rèn)真準(zhǔn)備,拉著他們兩個轉(zhuǎn)遍各大花市,挑選她認(rèn)為的又漂亮又有新意的花木。爸爸笑話她只要一沾“比賽”二字便熱血沸騰,就像打了雞血一樣,真是個見榮譽就上的人。今年她情緒不高,沒有提前去尋摸奇花異卉,隨隨便便從家里搬了兩棵梔子去參展,連她自己都說就是去湊個數(shù)。這次花展上最搶眼的是方家父子的展品,他們搭了個小花壇,在上面擺滿了各種稀奇古怪的花草,據(jù)說有十好幾種是難得一見的珍稀品種。鄰居們都很驚嘆,大家第一次知道原來這個小區(qū)里還住著一位很有名氣的植物學(xué)家。
那天爸爸外出了,看過花展之后媽媽帶小茉莉在會所的餐廳吃簡便午餐。她們剛坐下,方壹壹和他爸爸端著托盤走過來找座位。她們招呼他們一起坐,四個人湊成了一桌。
這頓午飯吃得特別開心,因為方叔叔成了花展上的明星,不時有街坊四鄰過來跟他打招呼,還站下來跟他閑聊,他們這桌成了中心。被這么多人關(guān)注,不僅方叔叔和方壹壹很高興,她和媽媽也跟著很榮耀。吃完飯方叔叔邀請她們娘兒倆到家里去喝咖啡,她們喜笑顏開,就像得到了意外的獎賞一般。
到了方家,媽媽就像第一次來那樣把他家的陳設(shè)和裝飾好好夸贊了一番,她一遍又一遍地感嘆道:“你們家真是太漂亮了!”方叔叔笑得很謙虛,顯得特別開心。
他們四個人坐在廳里的小方桌邊喝咖啡,喝過咖啡方叔叔提議玩會兒牌,媽媽欣然答應(yīng)。她平常是不玩牌的,而且痛恨這類浪費時間的娛樂,要是看見爸爸跟她打撲克,她肯定要說他們“玩物喪志”。這天她卻特別高興,一邊打牌,一邊說笑,不提一句“玩物喪志”那樣的話。
方叔叔拿了一把火柴做籌碼,說一根一塊錢,等結(jié)束之后大家要算錢的,媽媽熱烈響應(yīng)。因為是來錢的,他們玩得格外起勁。小茉莉贏得最多,媽媽輸?shù)米疃唷诩依锊还芡媸裁?,媽媽都是最想贏的那個人,假如她輸了,會不依不饒,非要扳回去不可,爸爸就會故意讓她贏,這讓小茉莉很氣惱又很鄙視。這天媽媽又輸?shù)煤軕K,她很擔(dān)心她會像在家里一樣,那樣她會不好意思的??蓪嶋H上媽媽完全不用她擔(dān)心,她一直情緒很好,笑得比誰都響,似乎一點都不在乎輸贏,還做出嬌媚的樣子,連聲音都是嗲嗲的。小茉莉覺得媽媽在賣弄風(fēng)情,而且她越輸牌越賣弄風(fēng)情,每次輸?shù)袅怂嫉拖骂^去哧哧地笑,肩膀一抽一抽的,從裙子的領(lǐng)口可以看到乳溝都露出來了,媽媽這個樣子讓她很不自在,也讓她覺得很難為情。
他們打到天黑才散。最后是小茉莉和方壹壹贏了,媽媽和方叔叔輸了,不過媽媽只輸了一點點,方叔叔輸?shù)米疃?。小茉莉總覺得方叔叔是故意輸給他們的,他不但一點不計較,而且輸?shù)瞄_開心心。她還從來沒有見過誰輸牌輸?shù)眠@么高興呢,她覺得方叔叔這個人真是挺好的,又親切又大方。從方家出來,看得出來媽媽心情很爽,她步子輕快,邊走還邊哼著歌,一點不像在家里,玩輸了會悶悶不樂還要發(fā)脾氣。
晚上睡覺前她和媽媽閑聊,她問媽媽:“你說方叔叔是不是有意輸?shù)???/p>
媽媽聽了一怔,隨即笑起來,說:“連你這么個小孩子都看出來了,那肯定就是真的吧?!?/p>
她又問:“方叔叔為什么要故意輸呢?”
媽媽臉上帶著笑望著她,好像在等她自己想答案。
她故意說:“他是怕我們輸了你會罵人吧?”
“胡說八道!”媽媽瞪她一眼,撲哧一笑說,“人家情商高唄?!?/p>
就像是碰巧一樣,接連好幾天,媽媽接送小茉莉上下學(xué)的時候都碰到方家父子,方叔叔熱情地邀請她們有空時再到家里去玩,媽媽也向他們發(fā)出了同樣的邀請,兩家就這樣又走動了起來。有時媽媽帶著她到方家去小坐一會兒,有時方叔叔帶著方壹壹到她家來串個門,一來二去,兩家的關(guān)系變得密切。后來爸爸也會跟她們一起去方家坐坐。他們小孩兒跟小孩兒玩,大人跟大人玩,各得其樂。
小茉莉其實更愿意聽大人們聊天。方壹壹處處讓著她,但她卻并不覺得他有多好玩,跟他玩一會兒她就不想再玩了,也只有特別無聊的時候她才愿意找他玩。有時候她不起勁,方壹壹就想出各種辦法哄她高興,可他越是這樣,她越是沒興趣,要不是媽媽拉著她到方家玩,她更樂意自己在家閑待著。不過聽大人們說話就不一樣了,不管是方叔叔和媽媽兩個,還是加上爸爸三個,他們都特別有得聊,不管說什么,都能聊得興致勃勃,停不下來。爸爸和媽媽在家很少這樣聊天,他們和方叔叔一起卻話很多,而且他們說的話也都非常有意思,她常常撇下方壹壹,跑過去聽他們暢談。他們越是聊得海闊天空,她越是聽得津津有味。
有一次又是爸爸媽媽和方叔叔三個大人閑聊,他們說起方叔叔離婚的事情,媽媽問他為什么要分開,方叔叔沉吟了片刻說,其實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甚至沒有什么太具體的事,就是兩個人過著過著沒了滋味,誰都感覺跟對方在一起不快樂,挺累的,而且誰都不需要誰,不如自己過更好,于是就下決心分手了。
爸爸媽媽聽了都是一臉疑惑,爸爸像是很不理解似的問他:“雙方并沒有什么事情的話,那為什么非離婚不可?”
方叔叔想了想,就像是檢討一般說:“要說我這個人是有點問題的,還不僅是有點問題,而是問題很大——我對自己對生活是有要求的,如果達(dá)不到我心里的那個標(biāo)準(zhǔn),我會失望,會興味索然?;橐霰旧砭秃苋菀鬃兊梅ξ叮瑑蓚€人日復(fù)一日地相互面對,要做到相看兩不厭不是件簡單的事。再說了,生活里加進(jìn)了柴米油鹽,又加進(jìn)了孩子,瑣事越來越多,就像扛一件巨大的行李,這個包袱越來越重,但趣味卻并沒有增加,反而是越來越少。她希望我成為家庭的頂梁柱,而我覺得自己根本不是那塊料……我就是這么敗下陣來的。”
媽媽說:“你們小林挺不錯的呀,又漂亮又能干,我真沒想到你們會離婚?!?/p>
小茉莉?qū)α职⒁痰挠∠笠蚕喈?dāng)好,林阿姨溫柔和氣,笑起來特別爽朗,以前接方壹壹的時候她也經(jīng)常捎帶她回家,她最忘不掉的是半路上林阿姨會停車給他們買冰激凌吃。
“那是我沒福氣?!狈绞迨鍑@了口氣,苦笑一下說,“我對小林也說過,她是適合談戀愛的人,她跟我一樣,不適合婚姻,我們兩個結(jié)婚本身就是個錯誤。我和她關(guān)注的從來不是生活,我們關(guān)注的是感受,是夢想,是觀念,職場打拼,掙錢吃飯,對我們來說就是一堆無聊的事,不得已而為之。要說我們是兩個腳不著地的人,這樣的人一個家里有一個就足夠了,容不下兩個的。所以說我們離婚也算是糾正錯誤,但這糾錯和錯誤本身一樣令我們痛苦不堪?!?/p>
爸爸和媽媽聽了都沉默。
方叔叔又說:“都說結(jié)婚過日子,我覺得這五個字沉甸甸的,就像大石頭一樣。年輕的時候當(dāng)然不會知道這么多,也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實情?!?/p>
三個大人好像突然發(fā)現(xiàn)她在場,不約而同地一怔。
方叔叔自嘲地說:“我這么說可別教壞了小朋友?!?/p>
爸爸媽媽趕緊催她走,叫她去和方壹壹玩。
她扭著身子慢吞吞地走,耳朵還豎著聽大人這邊的談話。她喜歡聽方叔叔說話,他說的許多話都是她從來沒聽到過的,她覺得新鮮,而且眼界大開。
她發(fā)現(xiàn)媽媽比她還要喜歡聽方叔叔說話,用“著迷”形容她都不過分。好幾次媽媽忙完家務(wù)空閑下來就問她作業(yè)做完了沒有,做完了帶她去找方壹壹玩會兒。她當(dāng)然知道這不過是個借口,她沒想找方壹壹玩,是媽媽想找方叔叔聊天。她一般都是痛快答應(yīng)沒一句廢話,因為她這個時候配合,媽媽會心情很好,而且媽媽的好心情會延續(xù)挺長時間。有意思的是爸爸從來不反對媽媽帶她去方壹壹家玩,有時候他甚至?xí)岢鰜砀齻円黄鹑?,不過更多的時候還是媽媽一個人帶她去。
逐漸地,小茉莉有了更多的發(fā)現(xiàn)。她感覺到方叔叔對媽媽態(tài)度有變化,比如之前媽媽領(lǐng)著她到他家,他也是非常熱情,但那就是一種客氣,爸爸跟著她們一起去,他也是相當(dāng)熱情相當(dāng)客氣,和后來媽媽帶她去他家是不一樣的——后來他反倒沒有一開始那樣客氣,卻多了親切和自然,而且毫不掩飾自己的高興。她一看他滿面笑容就知道他是真心喜歡媽媽和她去的。還有就是他和媽媽說話也變得柔聲細(xì)語,就像爸爸心情好時和媽媽說話那樣,而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爸爸那樣和媽媽說話了。她覺得方叔叔看媽媽的眼光也和以前不太一樣了,他的目光柔柔的、亮亮的,就像很清澈的水一樣。
汪睦睦有力地扶住了她,自己卻差一點跌倒。小茉莉感到她的手那么細(xì)膩和溫暖,忽然對她生出了一種奇怪的好感。往回走的一路上她都情不自禁地拉著汪睦睦的手,汪睦睦也緊緊攥著她的手,她覺得自己和汪睦睦成了好朋友。
野餐之后好幾天,小茉莉都不時會想起野餐時的情景,特別是汪睦睦握緊她手的一剎那,她總是一次次地反復(fù)回憶起,那種柔柔滑滑又很骨感的觸覺仿佛沾在她的手指上,或者說就像是沾在她的腦子里。她意識到有一種細(xì)膩甜蜜的感情在她心里升起來,這種感情仿佛貼著她的肌膚傳遍全身,然后像擴散的漣漪一樣不知不覺在她的身體深處消失了,或者說是潛伏了下來。見不到汪睦睦時她很想念她,見到汪睦睦時她又總覺得哪里有點不對勁,就好像這個真實的汪睦睦和她想念的那個汪睦睦并不是同一個人?,F(xiàn)在,她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心里常常會莫名其妙地感到寂寞,仿佛世界空蕩蕩的,夜晚、天空、星星、月亮、樹和風(fēng)都會讓她悵然若失。
但她還是喜歡汪睦睦,汪睦睦的一切都令她羨慕。她羨慕汪睦睦明亮的大眼睛,羨慕汪睦睦挺拔結(jié)實的雙腿,羨慕汪睦睦一頭瀑布般黑亮順滑的長發(fā),甚至還羨慕汪睦睦二十出頭的年紀(jì)。她多么希望自己能一下子長得像汪睦睦那么大,那她就可以自己走來走去,想去哪里去哪里,到哪里都不用爸爸媽媽跟在后頭。她不斷照鏡子,滿心著急,盼著自己長高長大,盼著自己眼睛變大,盼著自己頭發(fā)變長,最好一夜之間就能長成像汪睦睦那樣的大姑娘。
看她老是跑去照鏡子,媽媽直撇嘴,諷刺她說:“才多大點歲數(shù),就這么臭美了?你能把愛美這點心思用在學(xué)習(xí)上,至少成績會好看些。”
爸爸聽了直發(fā)笑,既不給媽媽幫腔,也不回護(hù)她,似乎甘愿當(dāng)個吃瓜群眾。媽媽對他這個態(tài)度顯然是不滿的,她要他跟她結(jié)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要他堅貞不二地站在她一邊,可是爸爸一條也沒做到,媽媽自然就很惱怒。
媽媽很生氣,后果很嚴(yán)重。媽媽的脾氣變得十分暴躁,動不動就發(fā)火,而且她一動怒不管誰的錯肯定要把他們兩個都罵到。媽媽不僅埋怨眼前的事,還要把歷史的案底翻出來一樣一樣說,她和爸爸實在是怕了她。
可是他們拿她沒辦法。媽媽是家里當(dāng)仁不讓的領(lǐng)導(dǎo),家中什么事都是她說了算,好像她天生就是要占上風(fēng)的,她得理不饒人,沒理也要找出理,他們能做的就是讓著她,任她嘮叨,由著她罵。
看爸爸一副裝聾作啞忍氣吞聲的樣子小茉莉很生氣,恨他骨頭軟。她又一次在心里暗暗發(fā)誓以后一定不找爸爸這樣的男人做丈夫,她要找那種個子高高肩膀?qū)拰捀艺f敢當(dāng)?shù)哪凶訚h結(jié)婚,她忽然覺得未來的目標(biāo)一下子很清晰。然而眼下的日子還得一天一天過,不能跳過去。她想自己能做的就是盡量別惹媽媽不開心,可她發(fā)現(xiàn)這也不是光靠她努力就能做到的。因為有時候媽媽發(fā)脾氣是沖著爸爸的,爸爸做的任何事情也都可以成為媽媽發(fā)火的理由,比如起床沒有及時整理床鋪,換洗的衣服沒有放進(jìn)臟衣筐,吃空的食品盒沒有隨手扔掉,用過的茶杯到處亂放,甚至毛巾晾錯了掛鉤,在她看來都是些瑣瑣細(xì)細(xì)不值一提的小事,但到了媽媽嘴里全變成了大事,每一件都可以說上半天,而且今天說了,明天后天還可以拿出來再說。她聽得都快瘋了,只要聽見媽媽念叨這些就渾身冒汗,她真不知道爸爸是怎么忍受的。
她明顯偏向爸爸,但有時候又不由自主地偏向媽媽。媽媽跟爸爸生了氣,會對她說:“這日子沒法兒過,我要離家出走了?!被蛘哌@樣說:“要是沒有你,我跟他早散了。”她聽著心會揪起來,覺得這些大概也是媽媽的心里話,媽媽真的很無奈,自己卻一點幫不上她。
媽媽給自己減壓的辦法就是去方壹壹家找方叔叔聊天,媽媽叫她陪著去,她總是二話不說拔起腿就跟她走。方叔叔不但聰明,而且耐心,和他說過話之后媽媽情緒會好很多。她想了個詞形容方叔叔——“紳士”,她也想了個詞形容方叔叔開導(dǎo)過的媽媽——“安定”,她隱約感到男人紳士女人安定就能從庸俗煩躁的那團(tuán)亂麻中擺脫出來。
有一天,一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驚著她了。那天晚上媽媽一個人下樓去,不像平常那樣出門要拽上她。媽媽出去了好一會兒也沒回來,她問爸爸知不知道媽媽去干嗎了,爸爸瞪大了眼睛說我正要問你呢,我還以為你知道。她拉爸爸一起出去找,爸爸正躺在沙發(fā)上追劇,叫她打個電話問一下。她撥通了媽媽的手機,但在一長串的“嘟”聲后沒有人接。她不放心,自己下樓去找。
她習(xí)慣性地跑到方壹壹家,按了門鈴,沒人開門。她繞到花園后面,看他家的幾個窗戶都是黑的,這么說媽媽不會在他家。她轉(zhuǎn)身往家走,想看看媽媽是否已經(jīng)到家。到家一看,還是只有爸爸一個人歪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她再次出門去找媽媽,這次變得茫然無緒。她沿著林蔭道走到小區(qū)門口,門外是車水馬龍的大街,燈火通明,仍然非常熱鬧,完全不像小區(qū)里面和她家里那樣夜深人靜。
她對著街景發(fā)了一會兒呆便折返回去,走到牡丹花壇邊,有個熟悉的人影在眼前閃現(xiàn),定睛一看可不正是媽媽嘛。她正要叫她,忽然看清她不是一個人,方叔叔正與她并肩走著,她立刻收住了腳步,輕手輕腳地跟在他們后面。
媽媽和方叔叔兩個人走得很慢,就像是散步一樣。她很想聽聽他們在說什么,又不敢靠他們太近,怕被發(fā)現(xiàn)。他們轉(zhuǎn)過花壇,繞過噴泉,在小小的睡蓮池邊站了下來,她離得遠(yuǎn),聽不見他們說話,透過樹影,倒是看得見他們并肩立著。她沒有時間概念,不知道他們那樣站了有多久。她心里有個冒險的念頭,想走過去靠近他們,但她還是克制住了,沒有那樣做。突然,她看見那兩個身影慢慢靠攏到一起,他們頭靠著頭,方叔叔的一只手摟在了媽媽的腰上。這不就是電影里的愛情嗎?她驚愕極了,想到爸爸知道一定會生氣。那一刻,她的心臟幾乎要跳到嗓子眼兒里了。
小茉莉以為這件事肯定會在家里引起軒然大波,但實際上卻無聲無息。媽媽回來的時候爸爸只是隨口問了一句“你去哪兒了”,媽媽也只是隨口說一句“去物業(yè)問維修的事情”,爸爸就不再問,他顯然既不感興趣“物業(yè)”,也不感興趣“維修”,多一句話都沒說。她在自己的小房間里聽著爸爸和媽媽說話,真想提醒爸爸多問幾句,那樣媽媽肯定就要露餡兒??墒菋寢屄娥W兒了又會怎么樣呢?爸爸會不會跟她離婚呢?如果他們離婚,那她怎么辦呢?她想得害怕起來,不敢往下想,卻又忍不住不去想。那些紛亂的想法令她驚恐,她忽然生起媽媽的氣來,覺得她太自私了,心里根本就沒有這個家。
她心里對媽媽有氣,表面對她卻更加溫順。當(dāng)她想到媽媽很可能會像林阿姨離開方叔叔和方壹壹那樣離開爸爸和自己,她就更是做出一副乖巧懂事的樣子,盡量不叫媽媽生一點氣?,F(xiàn)在媽媽不論叫她做什么她都執(zhí)行得十分麻利,而且做得一絲不茍。
媽媽已經(jīng)有好久沒有拉她一起去方壹壹家串門了,她默默地看著她在晚上裝得沒事人似的玩神秘失蹤,說是到樓下隨便走走,或者是去小超市買點東西,卻又不讓她跟著,她既想提醒爸爸留意,又怕爸爸真的留意。爸爸吃過晚飯只要不出門就是雷打不動靠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要是有球賽,他更像是著了魔似的盯著電視屏幕,恨不得一頭扎進(jìn)電視機里,媽媽去哪里他問也不問,似乎毫不在意。
這天媽媽一反常態(tài)又叫上她一起去方壹壹家。走在路上媽媽仿佛不經(jīng)意般說起前一陣子方壹壹被他媽媽接過去了,剛剛送回來,可能心情不大好,要她說話留點神。媽媽就像是順口說起,說林阿姨又結(jié)婚了,這下子方叔叔和她復(fù)婚看來是徹底沒有希望了。媽媽說這話的時候面帶喜悅,似乎有點幸災(zāi)樂禍。小茉莉點頭答應(yīng),心里有點不是滋味。
方叔叔還像以前一樣熱情和親切,她跟在媽媽身后走進(jìn)去,卻感到有點不太自在。方叔叔和往常一樣泡了茶,切了水果,她只跟他們坐了一小會兒就跑去找方壹壹了。
方壹壹正關(guān)在自己屋里埋頭做題,見到她特別高興,立刻丟下作業(yè)本跟她聊這聊那,說得興致勃勃,把她也感染了。他們談起各自班上的一些事情,說到的不少同學(xué)竟然彼此都認(rèn)得,他忽然問她:“你認(rèn)識陳雨詩嗎?”
她不認(rèn)得,好奇地問他陳雨詩是誰。被她追問他欲言又止,笑得十分羞澀,她更要刨根問底。他轉(zhuǎn)了話題,問她班上同學(xué)有沒有談戀愛的,她立馬敏感地問他陳雨詩是不是他女朋友。他臉一紅,趕緊跑去關(guān)上房門。
小茉莉沒想到方壹壹竟然像語文老師形容的“竹筒倒豆子”,痛痛快快地跟她分享了許多秘密。雖說他們從小在一塊兒玩,但她并不覺得他們兩個算得上是那種無話不說的好朋友,而且在她看來他還是個圓頭圓腦天真稚氣的小孩兒呢,沒想到他心里可不像他外表那樣單純。
方壹壹不僅對她承認(rèn)了陳雨詩是他的女朋友,而且還把自己喜歡上她的經(jīng)過都對她說了。他向她透露有一次上體育課陳雨詩從雙杠上摔下來,她的裙子翻起來露出了大腿,他一下子就愛上了她。她聽得面紅耳赤,忍不住笑起來。長這么大她第一次聽一個人說這樣的事情,況且還是一個男孩子,她吃驚、震動、害羞、尷尬,還有一些說不出來的迷?!y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愛情嗎?她第一次感覺愛情離自己這么近,居然就發(fā)生在自己的同學(xué)之間,而且居然就發(fā)生在方壹壹身上。眼前的方壹壹說得繪聲繪色一本正經(jīng),可她怎么看他都還是個小孩兒。
“你就不怕被陳雨詩拒絕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我不怕?!彼J(rèn)認(rèn)真真老老實實地說。
“她也愛上你了嗎?”她說。
“她沒說?!彼€是認(rèn)認(rèn)真真老老實實地說。
她又忍不住笑了,不過立即收住了笑,她覺得好像不應(yīng)該笑。
“陳雨詩是不是長得很漂亮?”她熱切地問。
“呃,她是挺漂亮的……”他撲閃著大眼睛,一臉驕傲地說,“她是他們班的班花。”
“你怎么知道的?”她追問。
“我當(dāng)然知道?!彼f得得意揚揚,“學(xué)校里好多人都這么說?!?/p>
這個晚上余下的時間他倆一直在說陳雨詩,聊得興味盎然。她得知陳雨詩是比他們高兩個年級的學(xué)姐,她不明白方壹壹怎么會愛上比他大的學(xué)姐,她想象這位學(xué)姐一定是才貌出眾特別優(yōu)秀。在操場上做操和上體育課的時候她看到初三的同學(xué)要比他們高出一大截,他們排成的方陣整齊有氣勢,完全不是他們這些初一的小豆豆可比的。初三有許多漂亮的學(xué)姐,即使穿著統(tǒng)一的寬寬大大的運動裝校服,也掩蓋不住她們身上洋溢的青春氣息。在她們面前,她自慚形穢,覺得自己跟她們一比就是丑小鴨。她說不出來由地對陳雨詩充滿了好奇,一定要方壹壹答應(yīng)找機會指給她看是哪一個。
那天晚上,她夢見了陳雨詩。她夢里的陳雨詩長得像芭比娃娃,大眼睛,大長腿,穿著白雪公主的裙子,走路輕盈得像飛一樣。讓她驚奇的是陳雨詩也像白雪公主一樣后面跟著七個小矮人,那七個小矮人個個相貌丑陋,她看了心里很不舒服。早晨醒來她依然覺得郁悶,仿佛在睡夢中遭受了某種說不清楚的損失,令她悵然若失。
方壹壹很守信,果然在一次全校集合時趁著隊形沒站好跑過來悄悄告訴她第三列第一個就是陳雨詩。小茉莉以為自己聽錯了,方壹壹指給她看的這個陳雨詩跟她想象中的陳雨詩完全不是一碼事,她想象中的陳雨詩又高又美,而眼前的陳雨詩個頭兒矮矮的,小圓臉,圓眼睛,身材也是圓圓的,看上去有點憨憨的,就像一個沒有長大的小孩子。她心里的失望簡直無法用語言來形容,那天夢里的那種失落感就像霧一樣又涌了回來,她實在不明白方壹壹怎么會愛上這樣一個平平常常的女孩子。
她一直想當(dāng)面問問方壹壹,可見到他卻根本不好意思開口。她覺得這個問題太尖刻了,她怕說了他會不高興,說不定跟他連朋友也做不成,因此她忍著沒有說。方壹壹卻喜歡跟她聊陳雨詩,他在學(xué)校里碰到了陳雨詩,或者是陳雨詩和他說了什么話,即使不是面對面跟她說,也會在QQ上告訴她,他顯然是把她當(dāng)成了能分享自己秘密的知心朋友。
某一天,就像是無意間觸碰了哪個開關(guān),她突然對陳雨詩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她想不通一個看上去如此普通的女孩子竟然被大家公認(rèn)為班花,她聽同學(xué)說喜歡陳雨詩的遠(yuǎn)不止方壹壹一個,有不少男生為她著迷,各個年級都有,她弄不明白她怎么有那么大魅力。
她常常暗中觀察陳雨詩。做課間操和上體育課的時候她的目光總是在一片藍(lán)白相間的校服中尋找陳雨詩,她很快練就了火眼金睛,眼光像箭一樣精準(zhǔn),總能飛快射中目標(biāo)——每當(dāng)她在人群中鎖定陳雨詩矮小的身影,她的心里瞬間會涌起一股喜悅,就像達(dá)到了某種目的一樣令她心滿意足。
一天中午,她吃完飯正在教室里看書,突然外面一陣喧嚷聲吸引了不少同學(xué)跑到窗戶前去看,她也跑過去,看見教室前的空地上一群高年級的學(xué)生正在跳繩。她一眼就看見了陳雨詩,她一口氣跳了好久,大家的加油聲喊成一片,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忽然陳雨詩換了一種跳法,兩只腳在地上飛快地跺著,跳繩的速度快到來不及數(shù),這下反倒沒人喊加油了,大家屏聲斂息看著她跳,當(dāng)她停下時人群中爆發(fā)出一片掌聲。小茉莉看得羨慕不已,她多想成為一個像陳雨詩這樣受大家關(guān)注和歡迎的人。
她趴在窗口,看了一中午陳雨詩,看得如癡如醉。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陳雨詩的腳上,她穿著一雙嶄新的運動鞋,海藍(lán)的鞋面配著橘黃和淺粉的圖案,銀白的反光條在正午的陽光下熠熠生輝——在千篇一律穿校服的人中間,這雙鞋讓個子小小的陳雨詩那樣突出,那樣引人注目。
小茉莉趁媽媽情緒不錯的時候跟她提出想買一雙新鞋,就是陳雨詩穿的那樣的鞋。
“不行,你有那么多鞋子了?!眿寢寷]聽她說完就一口拒絕。
“那你自己還買那么多東西呢?!彼摽诙?。
她以前從不這樣跟大人說話,媽媽一愣,眉毛豎起來說她:“我辛辛苦苦上班,辛辛苦苦掙錢,我買什么還輪不到你來管?!庇终f:“你什么時候?qū)W會頂嘴了?”
她根本不看媽媽臉色,不顧一切地說:“你想想你買了多少東西吧,你沒有裙子嗎?但你買了一條又一條。你沒有毛衣嗎?天都熱了你還在買。你自己買的鞋子還少嗎?高跟的、中跟的、坡跟的、平跟的,白的、黑的、紅的、綠的,樣樣都有。再說褲子,你的新褲子有多少?長的、短的,五分的、六分的、七分的、八分的,一條腿的、兩條腿的、三條腿的、四條腿的、八條腿的……”
媽媽被她氣笑了。
媽媽平和了口氣跟她說:“我不是不給你買新鞋子,你腳長得快,原來那些鞋子不穿很快就都穿不下了。”
她氣嘟嘟地說:“為什么你給自己買不給我買?你對我一點也不好?!?/p>
媽媽一聽生起氣來,說:“你夠沒良心的,我對你還不好?那誰對你好你找誰買去?!?/p>
她知道說錯話了,把媽媽得罪了,心里好一陣后悔。
小茉莉跟媽媽的關(guān)系時好時壞,只要看見媽媽又給自己買東西她就不開心,可是也沒有辦法。媽媽一直沒答應(yīng)給她買她想要的那雙鞋,她還是穿著她那幾雙土頭土腦的舊鞋子去上學(xué),感覺很抬不起頭來。
那一段時間媽媽參加了一個網(wǎng)上的內(nèi)購團(tuán),據(jù)她說買任何東西都比在別處買要便宜得多,她購物的熱情空前高漲,買了許許多多家里用得著和用不著的東西,每天都有快遞送上門,還經(jīng)常是一連好幾件。小茉莉冷眼看著媽媽買這買那,覺得她是個感情用事的女人,而且心里只有她自己。以前她常為媽媽的聰明能干凡事有辦法而驕傲,這樣的驕傲現(xiàn)在已經(jīng)蕩然無存,她對媽媽的看法改變了很多。
媽媽還在持續(xù)不斷地買買買,熱情絲毫不減,用爸爸的話說網(wǎng)購成了她生活的中心。爸爸說過她幾次,絲毫不起效果,已經(jīng)懶得說了,一副熟視無睹的樣子。每天收快遞拆快遞是媽媽最開心的時候,不過打開之后她興許就沒那么開心了,碰到不滿意的商品她便火速退貨,一分鐘也不拖延。有時她也猶豫,對到手的東西拿不準(zhǔn)是喜歡還是不喜歡,不知道是退好還是不退好??吹剿p眉緊鎖,一臉愁容,小茉莉和爸爸就會相視而笑,他們越來越明目張膽地站到媽媽的對立面。
媽媽越買越上癮,某一天快遞送來了一大紙箱的嬰兒用品,隨后嬰兒搖床、童車、小木馬、學(xué)步車等接踵而至,不僅小茉莉目瞪口呆,連爸爸也瞠目結(jié)舌。
“哦?!卑职謳еI笑說,“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情的情況發(fā)生了?”
媽媽反應(yīng)了一下才干巴巴地回答:“沒有?!?/p>
爸爸問她:“那你買這些東西干嗎使?”
媽媽說:“趁便宜先囤著,省得要用的時候手忙腳亂。”
爸爸說:“又不是啥緊俏商品?!?/p>
媽媽說:“沒讓你操心,你怎么有這么多話說?”
爸爸就不再說什么,沉默了。
媽媽沉著臉,十分掃興的樣子。
小茉莉知道媽媽想生二胎,但這樣迫不及待讓她無語而且灰心,她覺得媽媽這樣做分明是在強調(diào)她在她心中無足輕重。她跟媽媽越來越?jīng)]有話說,非說不可時說不上幾句就要戧起來,她也學(xué)會了像爸爸那樣跟媽媽冷戰(zhàn)。
媽媽的注意力似乎也不怎么在她的身上,她不再像從前那樣抓她的成績,她學(xué)習(xí)上的事情差不多都丟給了汪睦睦。
汪睦睦倒是兢兢業(yè)業(yè)的,給她看作業(yè),給她講題,然后落落大方地從她的家長手里接過家教費。這一陣媽媽沒出差,汪睦睦只在固定的時間來,來了基本只待在她的小房間里,也不去跟爸爸聊天,爸爸也只在她告辭的時候出來露個臉。小茉莉總覺得哪里有點不對勁,卻說不出來哪里不對勁。她特別想跟汪睦睦聊一聊,她有不少疑問想問問她,但卻不知道怎么對她開口。
那天汪睦睦正給她檢查作業(yè),她突然說:“你郁悶嗎?”
汪睦睦抬起頭,一臉狐疑地問她:“你什么意思呀?”汪睦睦兩眼盯著她說:“誰跟你說我郁悶的?”
小茉莉說:“你不郁悶嗎?我很郁悶?!?/p>
汪睦睦撲哧笑出聲,松了口氣,隨口問她:“你小小年紀(jì)郁悶個啥?”
小茉莉一本正經(jīng)地問她:“你知道愛情是什么嗎?”
“好心煩的問題?!蓖裟滥腊櫰鹈碱^說。
“你說呀?!毙≤岳虼咚?。
汪睦睦想了想說:“喜憂參半,既快樂又痛苦——有多高興就有多難受,難受比高興要多得多。”
小茉莉聽了就像陷入了沉思,她兩手托著腮,好半天一動也不動。
汪睦睦打量著她說:“你怎么啦?你問這些做什么?”她逗她說:“快跟我說說,你是不是有啥情況啦?”
小茉莉不作聲。
汪睦睦說:“你有心事啦?”
小茉莉臉一紅。
汪睦睦問:“能跟我說說嗎?”
小茉莉飛快地?fù)u頭。
汪睦睦壓低了聲音悄悄問她:“你是不是早戀了呀?”
小茉莉很堅決地?fù)u頭,說:“我沒有?!庇终f:“不過我們有的同學(xué)已經(jīng)脫單了?!?/p>
“真的呀!”汪睦睦捂著嘴咯咯笑起來,“這么小就名花有主啦?”
“你有男朋友嗎?”小茉莉突然非常認(rèn)真地問她。
汪睦睦竟然沒有一下子回上話。她嘴巴動了動,用張口結(jié)舌來形容一點不夸張。片刻之后她鎮(zhèn)定下來,神情黯然,就像是賭氣似的說:“有啊,有又怎么樣?唉,我這輩子肯定是嫁不出去了?!彼f話的口氣就像面對一個大人。
小茉莉聽了一感動,對她說出了知心話。她說:“跟你說句心里話,你別跟我爸爸媽媽說,我特?zé)┐谶@個家里,我就想快點長大,我好想有個男朋友?!?/p>
小茉莉做不到一下子長大,但她卻很容易就有了朋友,還不是一個,而是兩個。
一個朋友叫郭遠(yuǎn)山,是同班同學(xué),另一個朋友叫張比爾,是初二年級實驗班的班長。這兩個人無論是外貌還是性格都截然不同,但他們卻同樣一往情深地愛著她,她也一樣情意綿綿地愛著他們。
郭遠(yuǎn)山和她小學(xué)就是同學(xué),有一學(xué)期他們還是同桌。他長得濃眉大眼,性格穩(wěn)重,學(xué)習(xí)刻苦用功,屬于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的類型,是老師經(jīng)常要拿出來表揚并且要大家向他學(xué)習(xí)的人物。他的爸爸在一次游泳時淹死了,家里只有他和媽媽。他的媽媽在商場里開電梯,經(jīng)常在中午來給他送飯。小茉莉在小學(xué)時就無數(shù)次看見他媽媽從暖瓶里倒出煮好的粥給他吃,每次看見他們母子倆相依為命的樣子她心里就酸酸的,很不是滋味。有時她會把學(xué)校發(fā)的小盒牛奶偷偷塞進(jìn)他的書包里,吃午飯的時候她會把自己飯盒里的肉和雞蛋給他吃,他從來不拒絕,也從來不說客氣話,只是低著頭笑一笑,十分領(lǐng)情的樣子。他也總是默默地對她好,他們坐同桌時她的書本和筆掉到課桌下,他會飛快地彎下腰去幫她撿起來,輪到她值日他會主動幫她擦黑板。到了中學(xué),他和她一起分在了實驗班,她的成績掉了下去,而他卻依然名列前茅,她沒記下的筆記他會借給她,她不會做的練習(xí)他會告訴她,后來她干脆早點到學(xué)校抄他的作業(yè)。他對她有求必應(yīng),特別樂意幫她,只要是她的事,他都當(dāng)成自己的事,甚至比對自己的事還要上心。其實她成績能提高得那么快,除了汪睦睦輔導(dǎo)她,他也沒少幫助她。
他們兩個好得特別自然,有一天老師抽查背書,正好抽到她,而她正好沒背,老師也正好在氣頭上,罰她抄寫那段課文五十遍,不抄完不準(zhǔn)回家。那天所有課間和中午休息時間她都在奮筆疾書,她寫字慢,抄得昏頭漲腦才抄了二十遍。到了放學(xué)時間,同學(xué)都走了,但她走不了,還有三十遍要抄,她估摸沒兩三個小時肯定抄不完,她絕望得都快哭了。關(guān)鍵是這一天還是爸爸來接她,爸爸是最煩等人的,他和媽媽出門,媽媽偶爾磨蹭幾分鐘他都會暴跳如雷,如果讓他在校門口等上那么久,他肯定會大發(fā)雷霆。可她也不敢不完成老師布置的任務(wù),本來就是懲罰性的,她不敢再惹得老師請家長,那樣她更加吃不了兜著走。就在這萬般無奈的情形下,又是他默默地幫了她。放學(xué)之后別的同學(xué)都走了,他沒走,留下來用活頁本幫她抄——課間他已經(jīng)模仿著她的字跡幫她抄了好幾篇了,她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他們兩個埋頭苦干,用了不到一節(jié)課的時間終于把剩下的都抄完了。作業(yè)交給老師,她還忐忑老師會發(fā)現(xiàn)筆跡不一樣,但老師只是隨便翻了翻,連篇數(shù)都沒數(shù),只是讓她下不為例。
走出教室郭遠(yuǎn)山輕輕拉了一下她的手,他從來沒有這樣過,就連上小學(xué)的時候也沒有過,她很意外,又好像并不意外,她馬上抓住了他的手,把他的手指握得緊緊的。他羞怯地朝她一笑,她覺得他那一笑勝過千言萬語。他什么也沒說,但她懂得他的意思。從這天起他們兩個就好上了——他成了她的男朋友,她成了他的女朋友。
和張比爾是另一個故事。張比爾長得高高瘦瘦,就像一棵春天的小白楊,他是一個德智體全面發(fā)展的學(xué)生,除了功課好,運動也特別棒,他打破過學(xué)校的跳高紀(jì)錄,跑起來就像一匹小野馬,是不少女生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她第一次見到他是在籃球場上,他和一幫高中的男生打比賽,汗珠順著頭發(fā)往下掉,他又靈活又勇猛,打得特別頑強。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就暗暗喜歡上了他。不過她和他從來沒有說過話,也沒有什么交集。直到學(xué)校組織到倫敦游學(xué),他們兩個才算真正認(rèn)識。
去倫敦游學(xué)是自愿的,學(xué)校也是第一次嘗試組織這樣的活動,因為費用高昂,報名的學(xué)生并不多,成行的只有二十個學(xué)生。游學(xué)一共十天,在這十天里她和張比爾從不認(rèn)識到認(rèn)識,游學(xué)結(jié)束在機場分別時他成了她的男朋友。其實經(jīng)過特別簡單,一路上張比爾對她處處照顧,他們特別有話說,但因為是集體活動,從早到晚各個項目安排得十分密集,他們完全沒有單獨相處的時間,也沒有單獨相處的機會。某個夜晚師生們到劇院看戲,拿到票的時候他們兩個的座位并不挨著,張比爾不知用了什么辦法把座位調(diào)換了,等戲開演的時候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竟然就坐在她的旁邊。她英語不好,他翻譯給她聽,她也不知道他說得對不對,是不是有他編的,但他翻得頭頭是道,那副自信的樣子讓她深信不疑。在幽暗的燈光里她被他眼眸中的神采深深打動,他的眼睛不僅溫柔,而且就像會說話一樣,她從來沒有見過哪個人的眼睛像他這樣明凈和動人。
一起看過戲之后她對他的感覺不太一樣了,她覺得他們可以算作好朋友了,可她還是不怎么敢接近他,甚至不敢主動和他說話,他太帥了,他身上的那股驕傲和優(yōu)雅令她膽怯。更何況她片刻也沒有忘記自己是有男朋友的人。余下的幾天里,她一直躲著他,排隊站得離他最遠(yuǎn),上車也故意不坐離他近的位子,只要他的目光朝她投射過來,她立馬就掉轉(zhuǎn)頭不去看他,她一次次成功地避開了與他目光相遇。
離開倫敦的前兩天她著涼發(fā)燒了,帶隊的老師怕她身體吃不消讓她次日留在飯店休息。他得知她病了,不但給她買了水果和蛋糕,還主動提出留下來照顧她。她聽他這樣說心里十分感動。當(dāng)晚同學(xué)們在陽臺上喝飲料聊天,他一次次到她房間來看她,她燒得昏昏沉沉,連話都說不動。他給她燒開水,給她找退燒藥,看著她吃了藥,還坐在她床前陪了她好久。
第二天她燒退了,雖然還是頭重腳輕,但仍然打起精神去參加集體活動。她不舍得浪費這難得的游覽和學(xué)習(xí)機會,更主要的是她不愿意他做出那么巨大的犧牲留下來陪她。那天她堅持了下來,心里特別高興,病也好了不少。
在回國的航班上,張比爾再一次把座位換到了她的邊上,他為她要了毛毯和靠枕,飛機起飛不久他就站起身讓出自己的座位,叫她斜躺著好好休息。航班在黑夜中飛行,他過來給她送過兩次茶水,還幫她蓋過毯子,她睡得迷迷糊糊,眼睛都睜不開,卻清楚地感覺到有只溫柔的手遲遲疑疑地觸摸她的額頭測探溫度,她感動得心都要化了。
航班降落之后大家在傳送帶邊上等行李,分別在即,她很想對他說幾句感謝的話,可是又不知道說什么好。他幫她從傳送帶上取下箱子,就像對哥們兒一樣大大咧咧地?fù)ё∷?,順勢把她的一條胳膊擰到背后,用狠巴巴的口吻對她說:“做我的女朋友,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沒等她說話,他不容置疑地說:“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女朋友了啊?!闭f完揚長而去。
她驚愕極了,那個剎那她腦子一片空白,心里像有音樂涌起一樣充滿了歡樂,只覺得幸福來得太突然了。
她就這樣一下子有了兩個男朋友。之前她看見同學(xué)中有人出雙入對心里羨慕得不得了,也很想有男朋友,可她怎么也沒想到自己會同時交兩個男朋友,而且跟他們都那么好。他們兩個對她都特別真心,她對他們當(dāng)然也很真心,她心里被這兩個男孩子塞得滿滿的,有時想想這個,有時想想那個,感覺都特別甜蜜。她既愛這個,也愛那個,一個也無法舍棄,她怕那樣做了他或他會傷心,她自己不用說,肯定會傷心得要死。
上學(xué)的日子她都能見到郭遠(yuǎn)山。她不再覺得上課很無聊,做作業(yè)對她來說也不算是一件太痛苦的事,反正不會做可以問郭遠(yuǎn)山,不想動腦子就抄他的,如果她實在不想做就把作業(yè)本丟給他,他會悄悄幫她做好。有了郭遠(yuǎn)山,她覺得上學(xué)既輕松又愉快。
她和張比爾并不天天見,他們的教室離得不算遠(yuǎn),跑步過去也就兩三分鐘,但她從來不去找他,她不愿意被他的同學(xué)用異樣的目光盯著看,更不愿意被人嘲笑和議論。不過盡管他們見面不頻繁,聯(lián)系還是很密切,他經(jīng)常在她的QQ上留言,或者給她發(fā)微信。他很浪漫,遇到節(jié)日會給她送禮物,他送過她小布偶、巧克力,還有漫畫書,那些禮物用彩色包裝紙一層一層包得很美觀,一看就是花費了心思的,令她既歡喜又感動。
起初她這兩個男朋友都不知道對方的存在,但這種事情在同學(xué)中傳得飛快,瞞是瞞不住的,再說她也沒想瞞。他們很快就相互知道了,都揚言要去打?qū)Ψ?,不過都遲遲沒動手。在她面前他們兩個同樣一句都不提,就好像沒有這回事。
但班主任陸老師知道了這件事,她把小茉莉和郭遠(yuǎn)山叫到辦公室,關(guān)起門來很嚴(yán)肅地和他們談話。陸老師沒提張比爾,她只管自己班上的事。陸老師問他們知不知道為什么要請他們來,他們兩個都點頭表示知道。陸老師說:“聽人說你們關(guān)系不一般,是男朋友和女朋友,是不是有這回事?”他們兩個都點頭承認(rèn)有這回事。陸老師差點忍不住笑,又問他們知不知道早戀的危害,他們兩個又一致點頭表示知道。陸老師說:“那你們跟我表個態(tài),從今天起這件事不作數(shù)了,我也就不問了,還是我找你們家長來說?”他們兩個都低著頭不吱聲。
陸老師嚴(yán)肅地看著他們,似乎在等著他們做決定。他們兩個不表態(tài),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過去了,老師和學(xué)生就那么僵持著。
“我勸你們分手吧?!标懤蠋熃K于忍不住開口說。
他們沉默著。
“你們也是知道的,校長要求學(xué)校杜絕早戀現(xiàn)象,你們不表態(tài)我都沒法兒交代。”陸老師說得苦口婆心。
他們還是沉默著。
“你們到底想怎么樣?”陸老師就像下了決心,“好吧,那就請家長?!彼恼Z氣干巴巴的。
郭遠(yuǎn)山的眼淚剎那間滾了下來,小茉莉看他哭了,忍不住也哭了起來。
陸老師雷厲風(fēng)行,第二天就把她爸爸媽媽請到了學(xué)校。陸老師跟他們怎么談的她不知道,他們到教室來接她的時候臉上烏云密布?;丶乙宦飞纤麄円痪湓挍]說,她的心上就像壓著一塊大石頭。
回到家里,媽媽端坐在桌子邊,拉開了要訓(xùn)斥她的架勢,爸爸倒似乎已經(jīng)冷靜下來,就像他每次一回家做的那樣,習(xí)慣性地打開電視,手里拿著遙控器不斷調(diào)換著頻道。媽媽已經(jīng)很不耐煩,她高聲叫他過去,爸爸扔下手里的遙控器,拖著腳步踢踏踢踏走過去。他們兩個都陰沉著臉,就像要審判她。這陣仗讓她不寒而栗。
媽媽朝爸爸一皺眉一努嘴,意思是讓他先說。
“說說吧,你在學(xué)校都干什么了?”爸爸似乎并不想說,但被媽媽瞪著,他不得不開口。
媽媽顯然不滿他含糊的態(tài)度,搶上去對她說:“你知道不知道早戀的危害?你才多大啊,這么小就交男朋友,放在過去是要被抓起來的你知道不知道?你這么點子年紀(jì)懂什么呢,你懂愛情嗎?我看你就懂替我們丟人現(xiàn)眼!”
媽媽沒說幾句就橫眉立目罵起她來。
爸爸趕緊插話,他語重心長地對她說:“你這個孩子實在不讓大人省心啊,你現(xiàn)在還太小,十二歲還不到十三歲,也就介乎兒童和青少年之間吧,還不到談戀愛的年紀(jì),你要把心放在學(xué)習(xí)上,你真要是一門心思讀書,就沒有工夫去琢磨別的事情了。”
媽媽暴躁地打斷他說:“你別不溫不火跟她說這些沒用的,你明白告訴她,剛上初中就談情說愛,說不定哪天就會被學(xué)校開除?!?/p>
爸爸并沒有照辦,他閉著嘴,不說話。
媽媽突然朝他噴發(fā):“她這個樣子,都是你造成的,老師說了別的家長方方面面都抓得緊,你管什么了?她自由散漫,放任自流,我管她你還護(hù)著,你讓我還怎么管?她為什么成了這個樣子,還不是你縱容的?”
爸爸沒有像平常那樣反駁,這天他好像下了決心要和媽媽結(jié)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媽媽說他,他忍著,而他的沉默卻激怒了媽媽,她滔滔不絕罵了他好一陣子,不但沒消火,反而更加氣惱。
“這孩子是完了……這樣一個家,叫我怎么辦?”媽媽突然大哭起來,哭得非常絕望。
爸爸終于憋不住了,對她說:“你別哭行不行?有話好好說嘛。我們不也是中學(xué)就談戀愛的,也沒那么糟糕吧?我勸你還是冷靜一點,別弄得家里雞飛狗跳的?!?/p>
爸爸不說還好,他這一說媽媽就像連環(huán)雷一樣又炸開了。她邊哭邊說:“你是沒什么,苦頭都是我一個人吃的。你一個鄉(xiāng)下來借讀的土孩子,我不知道看上了你什么!如果不早戀,我肯定就考上大學(xué)了,不會上那個破技校,工作又累,掙得還少,在單位里還要處處看人臉色,到現(xiàn)在我都后悔得要死,我這輩子都耽誤在這上頭了?!?/p>
爸爸忽然變了臉,冷嘲熱諷地說:“誰讓你當(dāng)初不長腦子,現(xiàn)在后悔也晚了,生米早煮成熟飯了?!闭f完,他走進(jìn)書房“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
媽媽氣得高聲叫罵,爸爸毫無動靜,任她怎么氣急敗壞只是一聲不出。
媽媽氣呼呼地?fù)Q過衣服出門去了,小茉莉猜想她大概又是去方叔叔那里尋求安慰了。一個多鐘頭之后她回來了,手里拎著小區(qū)超市的透明塑料袋,里面只裝著一把芹菜,她已經(jīng)完全緩過來了,就像沒事人一樣,看不出一點生氣的痕跡,渾身上下充滿了一種重獲青春的感覺。
緊接著校考、月考、階段考、區(qū)統(tǒng)測、分層考,各個科目大大小小連考了十幾場,老師和家長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考試成績上,似乎把早戀的事情忘得干干凈凈。整個實驗班考得都不錯,小茉莉發(fā)揮得相當(dāng)好,分?jǐn)?shù)進(jìn)步不少,終于排進(jìn)了班級前十五名,郭遠(yuǎn)山還是穩(wěn)居前三,他斬獲了一枚“五星不凡學(xué)霸”獎?wù)拢懤蠋熣f到他聲音都是得意揚揚的,也不再提他與小茉莉之間的事。
然而考試成功帶來的喜悅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初三年級出了一件事,學(xué)校的氣氛一下子又緊張了起來。
事情竟然就出在陳雨詩身上。小茉莉最早得知這件事是聽班上的女同學(xué)說的,她們說得藏頭露尾神秘兮兮,大概的意思是陳雨詩因為早戀離家出走了。她馬上想到方壹壹,但她們說的人卻分明不是他。后來這件事傳的人多了,她大致知道了來龍去脈,原來陳雨詩喜歡上了一個救助小動物的男孩兒,那個男孩兒經(jīng)常在微博上發(fā)保護(hù)流浪動物的視頻,陳雨詩給他留言,兩個人的聯(lián)系密切起來,一直發(fā)展到了網(wǎng)戀。陳雨詩在考完第十場試之后給父母留了張紙條就走了。她留言說厭倦了這種考來考去的生活,她要去做點對社會有用的事情,還讓爸爸媽媽別找她。她的父母看見紙條急蒙了,他們報了案,獲取了她的地址,火速追去,把她帶了回來。
學(xué)校再次強調(diào)杜絕早戀,老師不敢掉以輕心,班上幾個重點關(guān)注對象——包括小茉莉、郭遠(yuǎn)山在內(nèi)——又被叫到辦公室逐一談話,不僅要他們口頭表態(tài),還讓他們寫了保證書。
自從上次陸老師請了他們的家長到學(xué)校之后,小茉莉敏感地發(fā)現(xiàn)郭遠(yuǎn)山對她躲躲閃閃的,不像以前那樣只要她朝他看,十有八九能與他對視,現(xiàn)在她很難捕捉到他的目光,有時他面對著她,眼睛卻望著別處,好像刻意回避她,令她很傷心。她不再向他借課堂筆記,也不再抄他的作業(yè),他不理她,她也同樣不理他。他和同學(xué)說笑她不過去,他參與的游戲她不去參加,連有他的球隊打比賽她都不去助戰(zhàn),以前她可是最起勁的啦啦隊隊員。她要做一個有骨氣的人,心里再難受自己忍著。
就在陸老師跟他們談過話不久,有一天發(fā)作業(yè)的時候郭遠(yuǎn)山把一張紙條夾在她本子里,并用眼神暗示她。她偷偷展開紙條,他約她中午到實驗樓見面。她的心咚咚咚地狂跳,又激動又喜悅,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不在乎他,沒想到他一張小紙條又把她點燃了,她心里酸酸的直想哭。
在教室里吃完午飯她去了實驗樓。之前幾分鐘,郭遠(yuǎn)山已經(jīng)先她出門了。實驗樓靠近學(xué)校北大門,和教室隔著大操場和小樹林,是學(xué)校里比較僻靜的地方。她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就看見郭遠(yuǎn)山站在實驗樓旁邊的冬青叢后面,見她過來,他快步進(jìn)了樓里。
中午實驗樓里空空蕩蕩,他們走進(jìn)去沒有遇到一個人。實驗樓是發(fā)了財?shù)男S丫栀浀?,是學(xué)校里最高最大最新的建筑,剛剛封頂不久,除了下面兩層已經(jīng)啟用,上面好幾層還沒有裝修,散發(fā)著刺鼻的混凝土的氣味。樓里的電梯不開,他們一口氣爬到頂層十二樓,走得氣喘吁吁。他們兩個默不作聲,在樓道頂頭的窗臺上離得很開地坐了下來。
郭遠(yuǎn)山打破沉默問她:“你爸媽罵你了嗎?”
小茉莉猶豫了片刻,點了點頭。
他又問她:“他們打你了嗎?”
她搖了搖頭。
“你比我好?!彼坪跸胄σ恍?,但那個沒有形成的笑容僵在臉上,顯得很尷尬。
她關(guān)切地問他:“你挨打啦?”
“我媽往死里打?!彼劬ν鴦e處,故意說得輕描淡寫。隨即他眼圈紅了,好像馬上要哭了。
她渾身一疼,仿佛挨打的是她自己。她生怕他哭出來,那天在陸老師辦公室她看他哭就好心痛,她起身走過去,坐到他旁邊。他伸手摟住了她的腰,動作果斷,毫不遲疑。她的心跳起來,想挪開,卻沒有動,由他摟著。他扭過頭直直地望著她,她不好意思與他對視,把眼光挪到了一旁。
“我媽說了,如果讓她知道我在學(xué)校里和女同學(xué)好,她就干脆打死我算了,她自己也不想活了……”
她脊梁后面一陣寒意。
“你嚇壞了吧?其實我媽那個人特別好,她白天開電梯,晚上給服裝廠軋衣服,經(jīng)常一夜一夜不睡覺,她打我罵我也是為了我好?!?/p>
她聽了不知說什么好。
他突然站起身,拉住她的手,她也站了起來。他兩眼直視著她說:“往后我們不能再來往了,我一想到要和你分開,心就像被切成一片一片的?!?/p>
他松開她的時候,她的手指都被他捏紫了。
她一點沒覺得疼,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他緊鎖著雙眉,好像是下了巨大的決心一般對她說:“走吧。”
他們一起從樓梯下樓,十二層樓,二十四個轉(zhuǎn)彎,她轉(zhuǎn)得都暈了。走出實驗大樓,她就像控制不住自己一樣撒腿飛奔起來,眼淚也順著面頰滾落下來。郭遠(yuǎn)山遠(yuǎn)遠(yuǎn)地落在她后面,他沒有追她,也沒有奔跑,只是不緊不慢地走著。
她坐在教室里,一下午都在打戰(zhàn),一直處于暈頭漲腦的狀態(tài),老師講的什么她一句都沒有聽進(jìn)去。她不時偷瞄一眼郭遠(yuǎn)山,他在與她隔著兩排座位的斜側(cè)面端正地坐著,顯得出奇的認(rèn)真,記筆記很專心,老師提問他還像一貫的那樣迅速舉手發(fā)言,她太吃驚于他的冷靜了,也很驚奇剛才分手的一幕就好像不是發(fā)生在他身上。他看上去完全像一個她不認(rèn)識的人,這讓她的心飄在虛空中。
小茉莉有了心事,她憋了一肚子的話沒一個人能講。她不會跟爸爸說,因為他根本聽不懂,而且也沒耐心聽,她想跟他聊得多一點,他就會做出遲鈍的樣子,或者干脆不耐煩,推她去跟媽媽說。媽媽對她的話倒是聽得懂,也會立刻有反應(yīng),但她脾氣暴,不知聽到哪句話就會急,有時候就像往油桶里扔一根火柴那樣騰的就能燒起來。她畏懼媽媽,不想跟她說什么,媽媽不罵她就好了,她沒有蠢到要往她槍口上撞。有時她想想挺委屈,說起來爸爸媽媽都很愛她,但她既不能和爸爸說什么,也不能和媽媽說什么。
她發(fā)現(xiàn)倒是和汪睦睦能說說心里話。
汪睦睦來給她輔導(dǎo)的時候她們經(jīng)常關(guān)起房門,兩個人頭湊在一起聲音小小地說悄悄話。
“你是什么時候有男朋友的?”她問汪睦睦。
“你問哪一個男朋友?”汪睦睦笑嘻嘻的,“過去的、現(xiàn)在的,還是將來的?”
她聽了咯咯地笑,又問汪睦睦:“你同時愛過兩個人嗎?”
“有過啊,我同時愛過好多人……”汪睦睦兩只手在空中夸張地比畫了一個大圈子,隨即換了嚴(yán)肅的神情說,“當(dāng)我知道真正愛誰的時候,我就只愛一個人?!?/p>
“唉?!彼刂氐貒@了口氣。
“你嘆什么氣呀?你這樣嘆氣真像個小大人兒,好像你懂得比我還要多?!?/p>
她們兩個一塊兒笑起來。
“我就是愛著兩個人。”她鼓足勇氣向汪睦睦坦白。
汪睦睦做出夸張的吃驚表情。
“原來你是個問題少女哎?!彼袂槟氐卣f。
小茉莉第一次聽到“問題少女”這個詞,她一愣,受到打擊一般沉默了。
突然,房門被猛地推開,媽媽探進(jìn)滿頭燙枯的發(fā)卷的腦袋,恰好聽見汪睦睦在說“逃避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她定格一般停在那里,好像在反應(yīng)這句話是指什么。她顯然并沒有偵破她們的話題,不過臉上還是出現(xiàn)了不滿的神色,板著面孔說道:“入神些啊,多練練難題,不要簡單重復(fù)。這會兒省腦子,考試就露餡兒?!闭f完,縮回腦袋,退了出去。
小茉莉覺得媽媽說的都是廢話,毫無信息量可言,就跟她平常的那些車轱轆話一樣。媽媽這個樣子一點也不可愛,簡直讓她難為情。她發(fā)現(xiàn)汪睦睦一臉無奈地望著她,對她充滿了憐愛。她沒有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而是不由自主地走過去,跟汪睦睦擠坐在同一把椅子上,伸出胳膊像長臂猿一樣摟住她,頭靠在她的肩窩里——那一刻她覺得汪睦睦成了世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不知什么原因,這天之后好一陣子汪睦睦沒有到家里來。小茉莉問媽媽,媽媽愛搭不理,支支吾吾,含糊其詞地說她大概是挺忙的吧。她又去問爸爸,爸爸也說她挺忙的,不過卻是欲言又止的樣子。她覺得爸爸媽媽的態(tài)度有點古怪,不過并沒有太當(dāng)一回事。
這段日子爸爸媽媽關(guān)系很緊張,他們動不動就吵架,為什么事都能吵起來,而且互不相讓,有時直接對罵起來,罵急了兩個人比著摔東西,把家里新買的一套水晶杯子都摔碎了。小茉莉很心疼,她喜歡那套漂亮的杯子,看著那些無法復(fù)原的碎片,她難過得眼淚忍不住掉下來。
但她的眼淚也阻止不了爸爸媽媽爭吵,她發(fā)現(xiàn)爸爸媽媽也不睡在一個屋里了,夜里她起床去洗澡間,看見爸爸睡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她很擔(dān)心爸爸媽媽要離婚,電視連續(xù)劇里的人只要這個樣子一般就是要離婚的。爸爸媽媽吵完架又是冷戰(zhàn),兩個人一句話不說,以前汪睦睦來的時候他們還會裝得沒事人似的,現(xiàn)在汪睦睦不來,他們連裝裝樣子的機會都沒有。
家里的氣氛很沉悶,每天她過得很壓抑。
那天媽媽到了下班時間沒回來,爸爸和她兩個人吃速凍水餃,吃完之后爸爸問她:“最近你學(xué)習(xí)怎么樣?”她聽了一愣,因為爸爸平時幾乎不問她的學(xué)習(xí),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這成了媽媽的事情,媽媽的事情他是不操心的。她不知如何回答他突然的提問,心里很忐忑,因為練習(xí)本上確實有不會做的題目。
爸爸看她遲遲疑疑的,倒也沒追問,只是說一句:“要不我?guī)闳フ夷憷蠋煱?。?/p>
她心中一喜,她早就想見汪睦睦了。
這次汪睦睦沒到家里來,爸爸帶她去了一家漢堡店,他們進(jìn)去的時候她看到汪睦睦已經(jīng)等在里面。汪睦睦看見他們不像以往那么高興,臉板著沒有一絲笑容,只是向他們舉了一下胳膊示意他們過去。他們?nèi)齻€在一張窄窄的小條桌邊坐下來,汪睦睦顧不上和她說話就跟爸爸聊開了。兩個人都是一臉嚴(yán)肅,聲音不高,但語速很快。她聽不明白他們到底在說什么,好像在商量什么事情,和他們以前在一起說話的腔調(diào)也不太一樣——以前他們說說笑笑,兩個人輕松愉快,現(xiàn)在他們聊得很沉悶,兩個人都顯得非常為難。她坐在旁邊插不上話,有點不知所措,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在位子上不住地扭動著屁股。爸爸朝她打了個手勢示意她保持安靜,汪睦睦伸出手輕輕按在她手腕上,她明白她同樣也是讓她安靜。汪睦睦細(xì)滑的手指一觸到她,她立刻就坐穩(wěn)了不再扭動。
“我先去給小孩兒買點吃的吧。”爸爸站起身朝柜臺走去。在爸爸排隊點餐的這段時間,汪睦睦給她講完了她不會的習(xí)題。
爸爸買了漢堡和飲料回來,他和汪睦睦都沒吃,只有她一個人吃得狼吞虎咽。兩個大人臉對著臉說話,完全忽略了她的存在。她把每個漢堡咬了幾口想引起他們的注意,但他們就像根本沒有看見。
“你誤解我了,如果我是這個意思,我又何苦和你說這么多。我只是希望你體諒我的難處,就好比你要穿過車道,你要向左看看,再向右看看。責(zé)任你總是無法忽視的,有些事情你想繞也是繞不過去的……”爸爸的目光落在小茉莉的身上,他好像一時找不到恰當(dāng)?shù)脑捳f。
“你的意思我聽明白了,我就一句話,既然如此,你根本用不著為難?!蓖裟滥勒f得斬釘截鐵。說完,她果斷地站起身,準(zhǔn)備離開。
爸爸一把拉住她。
突然,他就像拍板一樣口氣堅定地說:“你再給我一點時間,我早已經(jīng)看清楚路標(biāo)了,我會朝自己定下的目標(biāo)一路走下去的,你要相信我,我不會讓你失望的?!?/p>
汪睦睦繃著臉聽著,她苦笑了一下說:“你這么說好像是我要你怎么樣。我跟你說過,我只是不想陷入一團(tuán)亂麻里,我承認(rèn)我不知不覺已經(jīng)陷入愛情的泥淖中。我現(xiàn)在不光是為難自己該怎么做,我難受的是自己怎么做都會面臨很大的問題,我甚至懷疑這么做有沒有意義?!?/p>
她口氣也很堅決,和她平常說話的樣子大不一樣。
小茉莉聽她說到“愛情”兩字,心里一震,她感覺到事情大概很嚴(yán)重,特別留意他們要說什么。
爸爸沉默著,一只手痛苦地揪著自己的臉,就像一只漏氣的皮球,不像剛才那樣神氣。
她多了個心眼兒,生怕媽媽問這問那不同意她去張比爾家吃晚飯,先去跟爸爸說,畢竟爸爸好通融一點。
爸爸看了請柬,做出驚訝的樣子說:“嗬,現(xiàn)在小孩兒過個生日這么排場呀?!彼颜埣砼e得高高的,逗她說:“快告訴我,這是不是老師不允許你們來往的你那個男朋友?”
她氣急地說:“你別瞎說,媽媽會打死我的?!?/p>
爸爸收起開玩笑的樣子說:“我同意你去還不夠,說不定你媽媽會反對。”
她失望得快要哭了。
爸爸想了下說:“要不我?guī)湍愠鰝€主意吧,就說明天我去學(xué)校接你,讓你媽媽安排她自己的事情,她不是總說特別忙嘛。”
她轉(zhuǎn)憂為喜。
爸爸說:“如果你媽媽回家晚就沒必要跟她說了,如果她回來得早,就說你去方壹壹家玩了?!?/p>
爸爸這么替她想,讓她心生感激,她真想像小時候那樣摟著他的脖子親他一口,但她沒好意思那樣做。
第二天放學(xué)后她坐上了張比爾家的車。他家的車很大很豪華,而且是穿制服的司機開的,這讓她覺得非同一般。車?yán)锍藦埍葼柡退?,還有另外三個男生和一個女生,男生都是他的同班同學(xué),女生是他的表妹。到了張比爾家,他家的房子也令她贊嘆,她還從來沒有見過誰家的房子這樣高級和氣派。雅致的客廳、華麗的家具、鋼琴、雕塑、繪畫、插花等令她目不暇接,他家有些設(shè)施她是第一次見到,比如水墻和室內(nèi)花園。張比爾的媽媽迎出來熱情地和他們打招呼,她瘦削靈巧,燙著蓬松的鬈發(fā),穿著長長的銀光閃閃的裙子,既時髦又美麗。她俯下身輕輕摟了摟她,歡迎她第一次來,讓她好好玩,還特別關(guān)照張比爾照顧好她。她給他們彈了一段鋼琴曲,就起身離開去準(zhǔn)備晚餐。
兩個穿著潔白圍裙的阿姨給他們端來了冰得涼涼的牛奶和剛烤出來的熱乎乎香噴噴的點心。用過茶點,張比爾帶他們?nèi)ビ螒蚍看蛴螒?,他家的游戲機比游戲廳里的還高級,他們玩得開心極了。
打過游戲他們被請到餐廳去吃晚飯。餐桌已經(jīng)布置停當(dāng),上面整齊地擺著碗碟、杯子和餐巾,每一樣物品都那樣精美、潔凈、閃閃發(fā)亮,小茉莉幾乎看呆了。幾個孩子在餐桌邊坐下,張比爾的爸爸媽媽也進(jìn)來了,兩個人手挽著手,就像電影里的人一樣。張比爾的爸爸高大魁梧,襯得他媽媽更加嬌小玲瓏,他年紀(jì)看上去比他媽媽要大得多,頭發(fā)花白,卻風(fēng)度翩翩。他話不多,態(tài)度親切,笑容可掬,不住地勸小朋友們多吃,只要看見誰愛吃什么,立刻就把盤子端到誰面前。小茉莉從心里喜歡他,雖然覺得他和自己爸爸好像截然不同,但她認(rèn)定他是個好爸爸。
吃完晚飯,阿姨過來收掉餐具,重新?lián)Q上雪白的繡花桌布,準(zhǔn)備切蛋糕。張比爾的爸爸站起身,他走到餐桌的那一頭親了親他媽媽,又親了親張比爾,然后和每個孩子握手。張比爾的媽媽仰著臉低聲問他:“你……這會兒就要走呀?”
他點頭。
“吃過蛋糕再走吧?”她笑著問他。
“你們好好熱鬧,我也不能吃甜的,別攪了你們的氣氛?!彼麥厝岬卣f。
張比爾和媽媽起身送他,小茉莉和那幾個孩子也都站起身。他讓他們坐下來安享甜點,說著走出餐廳。大家重新坐下,一起唱生日歌切蛋糕。小茉莉不明白張比爾的爸爸為什么飯吃了一半就走,沒人說,她也不好問。但切蛋糕的時候氣氛明顯比剛才吃晚飯時冷清了不少。
吃完蛋糕,幾個孩子又回到游戲房打游戲。張比爾悄悄拉上她,帶她去參觀他的房間。
他的房間在三樓,布置得像一個城堡,墻上畫滿了稀奇古怪的畫,既像是夜空,又像是海灘,她仿佛置身月球的一角。
“你喜歡嗎?”張比爾問她。
她不知道說什么好,在她眼里這不像是一個家,她不能說喜歡,但也不能說不喜歡,因為她感覺新奇得有點反應(yīng)不過來。她好像突然被拽進(jìn)了一個未知的世界,四周仿佛有看不見的暗流和波浪在涌動。她走進(jìn)他的臥室,看到床、被子和枕頭這些熟悉的物品,才有了一點回到現(xiàn)實當(dāng)中的感覺。
他們兩個坐在床前的地毯上,靠著床沿閑聊。在這個異乎尋常的環(huán)境里她忽然對張比爾產(chǎn)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依戀感,她覺得就好像跟他坐在一條船上,又好像是身處遠(yuǎn)離人煙的孤島,或者簡直就像是在世界的盡頭。她忽然覺得可以跟他無話不說。
她對他說起汪睦睦,她說自己很喜歡這個大姐姐,想跟她做好朋友,但她跟爸爸關(guān)系更好;她也說到了媽媽,說她脾氣很差,動不動就在家里罵人,她很害怕她;她還說到了方叔叔,說他人很不錯,特別會開導(dǎo)人,媽媽好像迷上了他;她一直害怕爸爸媽媽要離婚,除了擔(dān)心自己考試成績不好她最擔(dān)心的就是他們了,他們一吵架她就心里發(fā)慌,他們可一點不讓人省心……她搜腸刮肚,從一個話題跳到另一個話題,想出各種話來跟張比爾說,她心里有一種奇怪的沖動,她想告訴他自己生活中的秘密,她甚至覺得不跟他分享一點秘密很對不起他。
張比爾好像完全理解她的心意,他聽得相當(dāng)專注,神情和態(tài)度貼切地配合著她,令她心情舒暢。她的胸腔涌起一股股熱流,她感覺自己一顆心軟軟的,不由得主動去拉住張比爾的手。
張比爾握緊了她的手,他望著她,眸子里閃現(xiàn)出奇異的光彩,瞬間令她想起了在倫敦看戲的那個夜晚,他眼睛里閃動的也是這樣奇特美麗的光彩。她凝望著他,感覺就像置身夢里一般,當(dāng)然是一個特別美的美夢。
他們笨拙地?fù)肀Я艘幌?,松開時兩個人的面孔都紅撲撲的。
“我愛你?!睆埍葼栃邼鴾厝岬卣f,“你愛我嗎?”
“我也愛你?!毙≤岳蛘f,“我真的愛你?!?/p>
從張比爾房間出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知道了他最大的秘密:他爸爸有兩個家,平常他住在那個家里,他從來不參加他的家長會,也不帶他和媽媽去任何地方。
“你擔(dān)心你爸爸媽媽會離婚嗎?”小茉莉問他。
“我不擔(dān)心?!睆埍葼柺痔孤室彩挚隙ǖ卣f,“我爸爸媽媽不會離婚,因為他們沒有結(jié)婚?!?/p>
這一晚還發(fā)生了一件令小茉莉更加驚愕和意想不到的事情。
張比爾的媽媽開車把她送到樓下,她剛進(jìn)家,媽媽緊跟著也進(jìn)了門。媽媽十分蹊蹺地問她到哪里去了,怎么這么晚才回家。她根據(jù)事先爸爸替她出的主意,立馬說去方壹壹家玩了,媽媽就像沒聽清一樣反問她:“你說什么?”
她只好又說了一遍。
媽媽抬手甩了她一巴掌,怒目圓瞪對她吼道:“你是什么時候?qū)W會撒謊的?你騙誰呢,你說去方壹壹家了,我一晚上都在那里,怎么沒有看見你?”
小茉莉頓時傻眼了,她漲紅了臉,搬救兵一般把目光投向了給她開門之后還沒來得及走到沙發(fā)前的爸爸。盡管電視開著,剛才媽媽的話他顯然聽得清清楚楚。
他收住了腳步,轉(zhuǎn)過身望著她,他的目光像兩束冰冷的激光。媽媽在原地打了個晃,就像被徹底擊潰一般,臉上閃過尷尬、羞愧、抓狂等表情,隨即歇斯底里大爆發(fā),瘋了似的向爸爸撲過去,爸爸及時抓住了她的手腕,但還是因她的沖力狠狠地撞向桌角。
兩個人扭打在一起,小茉莉嚇蒙了,她只見過他們吵架,從來沒有見過他們動手。就在她發(fā)呆之際,爸爸和媽媽幾乎同時轉(zhuǎn)向她,他們不約而同地對她吼道:“快回你屋里去!”她來不及反應(yīng),機械地執(zhí)行命令,不顧一切地跑進(jìn)自己房間,以最快的速度關(guān)上了房門。
這是她經(jīng)歷的最心驚肉跳的一夜。爸爸和媽媽吵得天翻地覆,客廳里不時響起摔碎東西的聲音,有尖銳的,有沉悶的,他們都像是憤怒極了,要把這個家砸爛十次都不解恨。媽媽從委屈到憤怒,一次次崩潰大哭。相反,爸爸卻是從怒不可遏到冷靜平和,他像算賬一樣一條一條責(zé)問媽媽,他沒有罵,但他的話就像一顆一顆的釘子,被一錘一錘地砸進(jìn)媽媽的身體里。媽媽的辯解聲越來越弱,最后只剩下虛弱的抽泣聲。
她在媽媽的哭聲里聽到疼痛和絕望,禁不住淚流滿面。
她用被子蒙著頭,仍然擋不住外面嚇人的聲音。吵鬧聲好不容易止息了,沒過一會兒卻又像死灰復(fù)燃一樣響起來。到天蒙蒙亮的時候她再次被媽媽凄楚的哭聲驚醒,她叫著爸爸的名字痛罵:“白瑞民,你無恥,你冷酷無情,你是個大騙子,你是個老狐貍,你這個渾蛋……”
第二天小茉莉還是在鬧鈴響之后起床洗漱,爸爸已經(jīng)衣冠楚楚地坐在沙發(fā)上等著送她上學(xué),她不知道這一夜他是不是根本就沒睡。媽媽沒有動靜,可能還在睡覺。和往常不一樣的是這天餐桌上沒有藝術(shù)品般的早飯,媽媽也沒有在廚房和客廳出現(xiàn)。餐桌上放著幾頁紙,小茉莉瞥見上面寫著“自愿離婚協(xié)議書”,她心頭猛地一跳,目光就像被磁鐵吸了過去,只見上面寫著:“白瑞民和李曉莉自愿離婚,夫妻婚后購有房產(chǎn)兩套,育有子女一名,現(xiàn)協(xié)議如下……”
小茉莉跟在爸爸后面走出家門,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小心翼翼。外面陽光燦爛,空氣里充滿了玫瑰花香。
責(zé)任編輯 饒霽琳
【作者簡介】程青,出生于江蘇,南京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新華社高級記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著有長篇小說《盛宴》《湖邊》《最溫暖的寒夜》《成人游戲》《回聲》《戀愛課》《綠燈籠》《織網(wǎng)的蜘蛛》《月亮上的家》等,小說集《十周歲》《上海夜色下的36小時》《今晚吃燒烤》和散文集《暗處的花朵》等。曾獲老舍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