簫耳
做夢
胡微兒夢見自己在香港。航班推遲,要晚上11點起飛。現(xiàn)在是下午1點,陽光照得人暈暈的。還有大半天的時間要打發(fā)。一起來的人,一個一個都走了,剩下她立在街邊。香港還有什么人可以一見的嗎?她茫然了一會兒,那個名字不可遏制地浮上來。西庸,他在香港已經(jīng)好幾年了吧。
遇到西庸時,胡微兒是家庭主婦,他們是在從香港回程的高鐵上認識的。一等座,兩個位置正好在一起。
西庸顯得熱情,剛坐下就幫她放好了一個挺重的行李箱,然后說話。西庸欠身點頭打招呼,說,您在哪站下?我去上海參加個活動。胡微兒說,我?guī)蓚€兒子去香港打了疫苗,要回杭州。就這么認識了。胡微兒的兩個小孩就坐在前一排,專注地手拿PAD玩游戲。
胡微兒本想在車上清靜片刻,打個盹兒,不料這個陌生人挺健談。西庸去餐車買咖啡,順便給胡微兒也買了一杯,胡微兒也正好想喝咖啡。兩人就更熟了一些,也就聊些上海香港杭州的萬金油話題。后來西庸說,我最想做的事是,到了杭州后,找一天凌晨5點起床,然后沿西湖跑步?;蛟S看到特別好的風景,還可以停下來寫個生。
西庸問起,胡微兒說了自己曾在拍賣行當助理。西庸就說,我在大學教書,也會畫點畫,玩點收藏,也時常關注蘇富比、佳士得、保利和嘉德四大拍賣行的消息。
盡管胡微兒努力回憶從前的工作,說起拍賣相關的話題仍然左支右絀,顯然這幾年回歸家庭,讓她的專業(yè)技能夾生了,西庸卻好像聽得興致勃勃,沒有聽出夾生來。
后來西庸說他也有一雙兒女,在香港念書。兩個人聊起孩子,倒是更親近了。
杭州到了,告別西庸后,胡微兒回家,又喝了一杯咖啡,這些年的個人生活史碎片般涌來。日子一天天地過,不深入想還不要緊,無論是歡是憂,最終每一天都是在一個淋浴或泡澡后結(jié)束,到床上,睡不睡得著是另一回事。
在成為全職太太之前,胡微兒有過短暫的熱血青春。她曾在大學時代詩社的一次夏夜朗誦會上,穿黑色小背心,跳上一張大桌子,披著長發(fā)朗誦過艾倫·金斯堡的《嚎叫》,那時她以為,女孩子只要穿上黑色小背心,露出修長脖頸和鎖骨就是性感。那時夏天,胡微兒的常規(guī)裝扮就是黑色小背心,搭配牛仔褲或牛仔裙。她在那個時期學會了偶爾為之的喝酒和抽煙。十年后,當年大學的詩友聚會,無論昂揚的還是頹廢的,到了一起,酒瓶一開,人人手里夾著香煙。胡微兒又點上了細長的女士香煙。大家集體懷舊,老詩友們又讓她朗誦一遍《嚎叫》,還是夏夜,胡微兒穿的是黑色吊帶連衣裙,十年后的黑色吊帶,質(zhì)地要比十年前的小背心好得多。有位老詩友打開一瓶自帶的人頭馬,讓大家一起喊:“人頭馬一開,好事自然來?!?/p>
時隔十年,胡微兒又一次將“我看見這一代最杰出的頭腦毀于瘋狂”念得激昂。那時她想,不管怎么說,一輩子總要遭遇幾個杰出的頭腦才好。
這樣的懷舊活動結(jié)束后,總會有昔日擦肩而過的男生向她示好。有位從前詩社的詩友,現(xiàn)在的一家高端礦泉水公司高管,要了她的家庭地址,說要給她寄點小禮物。胡微兒想畢竟是從前很熟悉的詩友,可能想給她寄幾箱礦泉水吧,太推脫也不好,就給了他地址。沒想到幾天后,對方寄來的是一箱法國紅酒,說這是他朋友酒莊的酒,讓她嘗嘗。胡微兒就有點明白對方的心思了,果然一個星期后對方又說請她吃海鮮聚聚,胡微兒拒絕了,推說自己現(xiàn)在就是個家庭主婦,每天蓬頭垢面對付兩個娃,早不寫詩了,對方說了句,你不覺得自己這樣有點可惜嗎?胡微兒不回,對方也就知難而退。
畢業(yè)后,胡微兒在拍賣行工作,年輕,面容姣好,干著專業(yè)含量低的助理之類的活兒,歷練人情世故,不再碰金斯堡。有一次,她正好又穿了一件黑色吊帶連衣裙參加一個行業(yè)的酒會,有個四十幾歲的客戶走到她跟前,跟她碰杯,說她長得像一個人。胡微兒好奇地問像誰?他說,向京。并且把有向京大照片的那期藝術雜志給了她。胡微兒打開看,才知道向京是一位女雕塑家。乍一看眉眼,還真有幾分相似。但胡微兒知道自己只是一個普通版本的時代女性,普通到男人失去她也不會覺得有多受不了。當年她很在意的初戀男友,也是大學詩社里認識的比她大一屆的師兄,化工專業(yè)畢業(yè)后,沒舍得放棄廣州寶潔公司的工作,回杭州找她,她也不肯去廣州,僵了一年,都覺得對方不夠愛自己,就散了。
西庸是正冉冉升起的精英人物。他在香港,突然某一天闖進了胡微兒的生活。當時的她,兩個孩子,沒有工作,全職主婦。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成為西庸,西庸是名利雙收的吧,她卻只是個為呼風喚雨的西庸們服務的小角色。
她下火車前,西庸說過,如果你來香港,可以來找我,我請你吃飯。這話說了也有好幾年了。后來,很多事情變得面目全非。西庸又在上海說過,你來香港,我請你吃飯。香港之后,他們又在三個城市見過面:上海、北京、杭州。
要不要主動給他發(fā)個信息,說她在香港,想見他一下呢?這個決斷,對胡微兒來說太為難了。關于西庸的回憶,像游戲中僵尸到了快滿血復活的階段,他們曾經(jīng)肌膚相親的感覺也浮上來,他看她的眼神也浮上來,他拼命忍住自己欲言又止,結(jié)果擰了下她的胳膊的異樣感,都浮上來。
有的人,告別容易,他們簡單地告別,要徹底遺忘,卻是難的。
胡微兒的弟弟跟女朋友分手時,只在微信上發(fā)了一個信息,說了句“你值得更好的,不想再耽誤你”。女孩子又傷心又生氣,還找過胡微兒哭訴。
“在一起大半年,他居然發(fā)個微信就跟我分手!”
胡微兒和西庸卻鄭重地告別了三次。一次上海,一次北京,一次杭州。每一次,她都覺得,這樣與西庸告別,自己日后想起來就無憾了。
但是夢不聽她的管理,一夢就夢到西庸了,要不要告訴西庸自己在香港?如果說了,這次他會不會來見她?還好正糾結(jié)之時,夢醒了。胡微兒并不在香港,是在自己的床上。
那次以后她很多年沒去香港了,也不怎么喜歡那個城市,她最喜歡的香港,是那里的地名,小街路邊的燈箱,還有豎排的繁體中文字的報紙,快速掠過人行道的人字拖們,以及偶爾能在極普通的茶餐廳里吃到的鮮肉蝦仁云吞面。其他香港有的一切,好像杭州都有。
西庸在半個地球轉(zhuǎn)了一圈,最后選擇了香港落定自有他的道理。她初識他時,他剛從英國到香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她在杭州的高鐵站送走了他。
后來,她聽一個有業(yè)務關系的朋友說,西庸離婚了。再后來她接到西庸的郵件,說他就是那次從她那里回去后,他太太直接就告訴他,她愛上別人了。他和太太是大學同學,他們有兩個孩子,那么體面的一個家,說散就散了。
胡微兒發(fā)了一封信問西庸近況,西庸來信,說了離婚的事。他說,就是上次從你那兒回去后,太太就跟我提分居。她就想象他一臉蒙的樣子。
一想到西庸居然被太太拋棄,胡微兒忽然有種快感。她自己癡迷西庸,卻不能讓西庸在乎自己,但是,另一個女人已經(jīng)不要西庸了。那女人,西庸的前妻,替憋屈的胡微兒報了仇了。
胡微兒給西庸寫郵件,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以朋友的名義,歷數(shù)西庸的種種問題,這封信發(fā)出去,就再也沒有收到西庸的任何消息了。胡微兒訕訕地想,我大概什么都不是吧,我哪有資格教訓他呢?
西庸和太太,同濟大學的同學,班里的學霸一號和學霸二號。后來高大的男一號和秀麗的女二號就在一起了。他們肩并肩,一起去英國,他們就像薩特和波伏娃,旗鼓相當。他越來越出名了,事業(yè)有成,很多女學生崇拜他。她為他生了兩個孩子,漸漸成了他的助手,仿佛穿上了隱身衣。后來一家人從英國到了香港,他在大學教書,太太就全職在家。再后來,太太突然愛上了別人,走了。
胡微兒不是沒跟西庸較量過。她跟他一較量,馬上處于弱勢。他好像樣樣比她優(yōu)越,她迷上了他,她最后悔的是一開始就錯了,她用以報復林灝宇的在香港的那一晚,不該去找西庸。
離婚后重新拾起拍賣行的工作,也認識了一些藝術圈中人。那年暑假,西庸又來上海,帶著一批學生做暑期項目。他說,我?guī)е鴮W生呢,責任重大,不能跟你私會。胡微兒挺失望。到最后一天,他說,我明天要回香港了,我們能見面嗎?她馬上說,我去上??茨?。
那天晚上,他在上海見各種朋友,忙到了凌晨2點多。她從杭州到上海,為了省個賓館錢,特地安排了第二天工作的事,就住在另一家單位定點的賓館。本來他說他會找她的。到凌晨1點多,他說還在忙,過不去了。她很難過。第二天早上6點多,他聽到有人敲門,以為是服務員,也不理。她站在門外,給他打電話,他才爬起來開門,回到床上倒頭又睡,她就坐在他床邊。有時看著他,有時靠著他,感覺兩個人之間,既親密又疏離。西庸很高,大腳,健碩。很冷酷又很熱情。好像他們之間有一扇門,不知道什么時候合上,什么時候又會打開。
她坐在他身邊,他卻假寐了十分鐘。后來他起床,沖澡。她坐在沙發(fā)上看他的錢包和他掛著的衣服。她不知為什么對他掛著的衣服總有興趣看看摸摸,以前對灝宇從不這樣。
后來他們?nèi)コ栽顼?。餐廳里正好在放一首陳慧嫻的老歌。她說,那是我們上大學時的舞曲。他仿佛興致很高,他們聊了很多大學時候的歌,童安格、張雨生、鄭智化、羅大佑。他居然還說到了張行,還說他那時候曾有幾年迷過張行。他唱起“我心里有個小秘密”,還有“下雨了”,表情像個大學生。
西庸乘11點多的飛機回香港。胡微兒幫他拎了最輕的包,打的去龍陽路坐磁懸浮列車,去浦東機場。在站臺上,碰到了他的一群學生,他們是跟著他來上海的。西庸用英語跟他的學生們介紹了胡微兒,她感到他對她是有尊重的。
他們都是第一次坐磁懸浮列車,面對面而坐。西庸笑說,早上你敲門,我迷迷糊糊中,真以為是服務員叫早。
8分鐘后,磁懸浮列車到浦東機場,他們擁抱了一下,告別。胡微兒在回去的地鐵上想,我接你來,送你走,圓滿了。
不料半年后在北京,她在一個保利的大型拍賣會上意外地碰到了西庸。他被一堆人圍著,問這問那,她默默地等了一會兒,人散了,他請她去天安門邊的咖啡館喝咖啡。她挺開心的,心想剛才圍著他的女粉絲們都散了,現(xiàn)在西庸只陪她一個人。他們散步、聊天、喝咖啡,然后告別,各自去辦各自的事。告別時西庸摸了摸她的頭說,你知道你長得像誰嗎?胡微兒說,你想說向京嗎?西庸說,是吧?原來有人說在前了。她笑說,向京是名人啊。西庸笑笑說,向京是我的朋友,我認識她好多年了。他送她到地鐵口,她以為這次是最后的告別了。
聽說西庸在香港依然風風火火的,也不知道有沒有新妻子。胡微兒躺在床上,漫無目的地想著西庸,他亮晶晶的小眼睛泛著光,額上時有細小的汗珠,他愛出汗。這時候閉上眼睛,西庸七十五公斤的重量壓在她身上,她也在他身上。她的人生,似乎又有了飛升。
她會哼幾句朱哲琴的歌,叫《七日談》,有一句歌詞:樹林里情人跑,不翼而飛,情人。哼著哼著,就想起西庸。
想念一個人時,胡微兒會像貓?zhí)蜃约旱拿粯樱蜃约旱难来?,再一顆一顆牙齒地舔過來。這樣,一個晚上就從8點飛奔到了11點。12點前,洗澡,刷牙,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摸胸一百下。摸胸不是為了情色,是自我做小保健,這邏輯是這樣的:失戀了,心情郁悶,長期郁悶,容易生癌。女性又最容易生乳腺癌。每天洗澡和睡前摸胸各一百下,讓乳房保持健康,不生結(jié)節(jié),不長腫塊。
把口腔里那些因為不爽制造出來的惡氣、濁氣排掉。把白頭發(fā)對著鏡子一根根拔掉。再去做個美甲。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唯一不可改變的,是胡微兒口腔里的一口四環(huán)素牙。一般男人要是先注意上她的牙,而不是臉蛋、眼睛、鼻子、胸、屁股等身體其他部位,十有八九會倒胃口,男人要是講究審美品位,在激情前還能冷靜審視她,面對這一口丑陋的黃牙,怎么吻得下嘴。只是胡微兒要過很久才明白,這一口四環(huán)素牙,幾乎成了她實施階層跨越的障礙。
胡微兒小時候體弱多病,打針吃藥是家常便飯,當時正值牙齒發(fā)育時期。20世紀80年代初,縣城醫(yī)院配的最多是四環(huán)素類藥物和針劑,她的牙齒慢慢就成了黃褐色的。爹媽也不留意,自己也不留意,小命要緊,哪里管得到牙齒?
20世紀90年代中期,胡微兒縣城高中快畢業(yè)前,七八個女同學一起在學校操場拍合影,大家咧著嘴笑,忽然有個女同學向胡微兒指出,你是四環(huán)素牙,不能咧嘴笑。
這個話題被激起,每個女同學都開始審視自己的牙齒,有個女同學隨身帶著小圓鏡子,一堆姑娘你看我,我看你,看各自的牙齒,打打鬧鬧,說說笑笑,在歡樂氣氛中,居然發(fā)現(xiàn),八個女同學里,四個是四環(huán)素牙,連班花也是四環(huán)素牙。
當時幾個四環(huán)素牙的女孩,也沒覺得這是特別成問題的缺陷,倒是集體為小時候的多病之身撒起了嬌,后來變成了回憶發(fā)燒咳嗽打針的那些日子,最想吃什么。胡微兒說,我一發(fā)燒,打針掛鹽水,就吵著我媽給我吃四川榨菜。如果吃面條,我就要四川榨菜加火腿面。
她的四環(huán)素牙,一直也沒成為心病。直到有一天,那是跟林灝宇離婚后一星期,恰好她買的一只股票一路飄紅,等賣出時,一把賺了幾十萬,她認為這是上帝對她離婚的補償。就把孩子送去了爺爺奶奶那里,獨自踏上韓國旅程,想重新開啟自己的人生。
在浦東機場,早到一個多小時,就在肯德基坐著,點了東西,找了個空位置坐下,對面坐的是一戴眼鏡的帥哥,四十歲左右,高大,穿著講究的西服,氣宇軒昂。旁邊凳子上,放著戴爾手提電腦,兩人相對而坐,感覺有種奇怪的默契。他去拿牙簽,看他還沒吃完,讓她感覺他好像在等她吃完。中間有兩次,心急的服務員要來收他的東西,她替他看著。他回來時,看到了這一幕,就對她笑笑說,不是有兩個人嗎,還收得那么急。她也笑笑,沒有搭腔,她不知為什么自己會那么靦腆,但心里覺得機場的邂逅太過倉促,而且自己離婚才一星期。
戴眼鏡的帥哥看她抹潤唇膏時,站起了身,她也起身,他走在前面。沒料到他站起來臨要走時,很肯定地輕聲地對她說,你的牙,最好洗洗。她一時震住了。目送著他上了自動扶梯,心里翻滾著從未有過的不適。
忽然想,看起來大咧咧的西庸,不知注意過她的牙沒有。
穿衣
胡微兒跟前夫林灝宇一起生活了十二年,也沒有被嫌棄牙丑。他只是嫌她有了孩子后,不愿跟他每兩三年遷徙一個地方,她的理由是,有孩子了,得定居下來,不能當游牧民族了。
他說,人家外交官家屬,還不都是跟著丈夫遷徙的。她說,你又不是外交官。你可以辭職換個工作的,你又不肯。他媽來跟她說,古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只猴子滿山走。一家子總歸要在一起,才叫日子。她干脆說,灝宇是猴子嗎?
這事就僵在那里了。林灝宇后來派駐香港,身邊有了知冷知熱的人,就不需要她了。連孩子也重新生過。離婚后,兩個孩子都跟了胡微兒,他出撫養(yǎng)費,偶爾相見,父慈子孝。
前夫林灝宇,家里姐妹四個,他是唯一的男丁,從小會讀書,專寵得有點自私,凡事先考慮自己。胡微兒跟在廣州的前男友分手,一蹉跎四五年,用她媽的話說,女孩子過了三十歲,是白菜價了。灝宇有個表妹,是胡微兒的高中同學。某年過年,一幫人在灝宇表妹家的新房子里一起玩了三天,打牌、打麻將、吃飯、唱卡拉OK。新房子是剛造好的自建房,三層樓,有大露臺大院子,房間又多,灝宇的舅舅在當?shù)亻_印刷廠,是成功的民營企業(yè)家。搬了新居,自然要熱鬧一下,在杭州工作的女兒難得過年回老家,待得無聊,就叫了一班朋友來新房子耍。灝宇和胡微兒就這樣作為客人認識了。
新房子在富陽的一個村莊里,能看得見富春江,離高速公路也近。林灝宇自己的家在富春江往上走的桐廬,父母的房子也在江邊。
一堆人聊天時,說起這條江,胡微兒說她現(xiàn)在還會背《與朱元思書》,“風煙俱凈,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里,奇山異水,天下獨絕”,怎么都忘不掉,跟強迫癥似的。一旁的林灝宇贊道,不愧是中文系的。胡微兒就注意起林灝宇。他長著一張正氣的國字臉,戴眼鏡,個子不高,一米七出頭一點。在一起玩了三天,兩人漸漸熟了,正好都在空窗期,被其他幾個人一起哄,真的談起了戀愛。半個月后林灝宇上班,當時工作地在上海,也不算遠,周末有空就回杭州,兩人約會吃飯看電影,跟大多數(shù)情侶沒啥兩樣,胡微兒聽灝宇說起了前女友因出國而分手。三個月后“五一”小長假,相約飛青島玩,在青島,在海景房、紅酒燭光晚餐和音樂電臺抒情鋼琴曲的共同作用下,他們第一次上了床,手忙腳亂中消費了酒店的避孕套,就算正式確定了關系。同一晚,到青島度小長假的情侶們在差不多的時間做著差不多的事情。對胡微兒來說,說不上感覺,就是完成“一切順其自然”的那個“自然”。上了床之后,從此灝宇換下的內(nèi)褲襪子就歸胡微兒洗了。
半年后,雙方見家長,胡微兒爸說,小伙子眼睛小了點,單眼皮。當眼科醫(yī)生的胡微兒媽說,遺傳學來說,小孩以后是繼承大眼睛的,我們微兒眼睛大,以后孩子眼睛不會小。胡微兒說,你們想得太遠了。
灝宇媽說,胡微兒不能笑,一笑就不好看了,牙黃。灝宇爸說,老太婆挑兒媳婦,眼睛就是尖,我看著宜室宜家,倒是蠻好。
灝宇跟他媽說,牙有啥要緊的,人好就行。
結(jié)婚頭幾年,日子一直加速前進。胡微兒和丈夫林灝宇,兩顆新中產(chǎn)階級的心,隨著中國經(jīng)濟一路膨脹。
林灝宇是計算機博士,畢業(yè)后成了高科技公司的程序員。話不多,每天晚上八九點鐘下班,吃飯、洗澡、陪孩子們玩一會兒上床睡覺,基本上天天如此。結(jié)婚后生活平靜,灝宇一個人的工資夠養(yǎng)全家,公司又鼓勵骨干員工家屬全職在家,一年能拿十萬左右的補助。胡微兒讀的是普通大學中文系,本來也沒覺得自己非要當職業(yè)女性不可,就半推半就地拿著灝宇公司發(fā)的太太津貼,當起了全職主婦。一晃十年過去了,生了兩個兒子,一個9歲,一個7歲,正是哪吒鬧海的年齡,胡微兒忙得暈頭轉(zhuǎn)向,每天時間都不夠用,也沒空想其他。
灝宇每兩三年要換工作地點,被總部派去不同城市的分公司,有時國內(nèi)有時國外。照理說,胡微兒跟軍嫂一樣,可以當家屬,跟著丈夫跑,到哪里都給丈夫一個家,可連續(xù)生過兩胎后的胡微兒不想動了。她只想在杭州定居。平時性格一向柔順的她,這次卻很固執(zhí)。灝宇有點沮喪地說,那我要等45歲退休了才能回來定居呢。胡微兒說,45歲,也蠻快的。
灝宇只好自己在外地過單身生活,在國內(nèi)的時候,一個月最多能回家兩趟,和老婆孩子團聚幾天。這個過程中,一家人的物質(zhì)生活欣欣向榮,家里有車有房,房子買了兩套,一套市中心,一套偏郊區(qū)。胡微兒還有了幾個名牌包。灝宇的衣服,檔次越來越高。
接著灝宇派駐去了香港,要回家更不方便了。胡微兒去香港看過丈夫兩次。第一次帶著孩子,寒假一起待了一個月,在香港過的年,還有新鮮感,到處買買買,吃吃吃,時間就打發(fā)了。第二次去是次年冬天,就沒啥意思了。胡微兒除了待在林灝宇的公寓宿舍,給他燒燒飯,弄些吃的,別的無所事事。灝宇不在的時候,她看美劇打發(fā)時間,《傲骨賢妻》看了好幾季,情緒越來越低落。
她感到了不舒服。哪怕是在香港,灝宇也是把她當需要照料家事的主婦對待的。在香港待了半個月,胡微兒的菜越做越好,心情卻越來越壞。灝宇下班回來吃得香,吃完只管自己玩手機。胡微兒想,大老遠來給人當老媽子。灝宇也不把太太介紹給他在香港的同事朋友們,半個月了,胡微兒準備的出客小禮服一次也用不上。有一天飯后洗碗時,見灝宇躲房間里好久不出來,忽然就懷疑,他是不是隱婚了,也可能在當?shù)赜邢嗪昧恕?/p>
孩子們由爺爺奶奶帶著,是嚴格按中產(chǎn)精英家庭的培養(yǎng)模式來養(yǎng)育的,爺爺奶奶時常在胡微兒杭州的家里幫忙,也熱衷于培養(yǎng)小貴族,搞得像家里有王位要繼承似的。有時候兩個孩子送培訓班的時間有沖突,胡微兒送遠的那個,婆婆送近的那個。兩個娃寒假都要上各種培訓班,所以這趟沒有跟來。他們也不怎么想爸爸,在香港時,爸爸一年回來四次。暑假、過年、清明和十一長假。爸爸在的好處是他們玩的時間多一些,但平時有媽媽和爺爺奶奶就夠了。
胡微兒常有遲暮之感,好像很久沒有被灝宇抱過了。這趟南下探夫,本想重拾一下二人世界,沒料到灝宇天天回來就說累,她來了一個禮拜才有一次性事,說不出的別扭,她能感覺到灝宇的身體不想她。做完后她想跟他說說話,他卻翻身睡去。后來都是背對背而臥,她帶了新的內(nèi)衣來,也拉不下臉來主動求歡。
一日日過去,白天她自己逛街,自己吃飯。灝宇一次也沒有請她去香港好一點的館子吃一頓兩人餐。她心里失落,可就是憋著不說,心想他可能外面的吃膩了。中間的一個休息天他用來補覺,也沒帶她出去。倒是有天晚上睡覺前,她瞥到他睡前看一本心理學的書,留意著第二天白天沒事時翻翻,卻發(fā)現(xiàn)他把書收了。
她要離開前的最后一個下午,本想主動跟灝宇說不在家吃飯了,一起去外面吃。打電話過去,說了自己的意思,灝宇說,我今晚加班,可能要半夜才能回來,你自己吃吧。語氣平淡,說完就掛了電話。胡微兒回到床上趴了會兒,哭了。
起來后氣呼呼地收拾行李,才下午5點不到??吹教氐販蕚涞膬杉愿酗L的小禮服裙,一黑一白,還有玫瑰色新款內(nèi)衣,她忽然就怨憤起來。她不想就這么灰溜溜地回去。哪怕帶來的衣服穿一次,獨自去蘭桂坊喝一杯也行,她可不要在這里守活寡。
她又翻看了手機里的通訊錄,過了一遍在香港可以找的朋友。倒是有幾個不算朋友的朋友,有男有女,一想冒昧打擾不妥,不是周末,香港人節(jié)奏快,哪里有工夫陪她閑扯。
忽然就看到了西庸的電話。這個火車上認識的男人,在大學工作。她想起他說過她來香港的話可以找他。她忽然就想要他陪她。這個火車上對她熱情的男人,其實只是個陌生人。對,在香港的最后一晚,跟一個陌生人,才剛剛好。
西庸接到胡微兒電話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大半年。是她從即將遺忘的塵埃里撈起了他。他大約花了十秒的時間重新想起了火車上的那次邂逅,那個從香港聊到了杭州的年輕媽媽,他記得她身上有一絲對寂寞安之若素的氣息。此刻他聽到她顯然并不開心的聲音:我明天就走,就想今天晚上有人陪我。西庸猶豫了片刻,問她在哪里。她說,你可以陪我嗎?西庸說,爭取。一小時車程以內(nèi)的話,應該可以。她說她坐兩站地鐵再走一段就可以到蘭桂坊。他說了個地鐵站附近的地名,說晚上7點他到那里接她。他說這些話時,語氣里還都是禮貌和客氣。
須臾,西庸見到了盛裝打扮的胡微兒,跟火車上初遇時的女人不大一樣。她化妝時大概下手比較重:身上的香水味道有些濃,煙熏妝化得妖媚,唇上口紅的色系很艷。她的身上仿佛撇清了一個母親的味道,流露出彷徨的魅惑。
西庸是開車來接她的,車程一小時不到。上車后西庸問她,你確定想去蘭桂坊?我好久沒去過那種讓人頭暈的地方了。胡微兒說,我也不知道別的地方。我不熟悉香港。
西庸笑了,說,倒也是。蘭桂坊是著名地標,就像我去上海也只知道新天地。
胡微兒說,隨便你帶我去哪里,我以后也不想來了。
西庸說,你今天很特別,我剛看到你站在那里,有點不敢認呢。
胡微兒說,我看起來像什么,不像良家婦女是嗎?西庸微笑不答。
過了十分鐘,西庸說,你看起來又漂亮又寂寞。你明明就是一個好女孩,今天卻想做一回壞女孩。胡微兒注意到,西庸在火車上明明見過她的兩個孩子,卻稱呼她為“女孩”。
他帶她先去吃了一頓粵菜。9點不到,他帶她去了一家酒店。他給她燒了水泡好花茶,然后他去洗澡。他披著浴袍出來,然后就去抱她。他們倒在床上,她的黑色小禮服并不好脫,她自己解開暗扣把衣服掛好,披上了房間的另一件浴袍。他們親吻,做愛。他對她說,你今晚美得不可思議,我一個正常男人,無法抗拒。他進入她時,她緊緊抱住了他,雙腿緊緊夾住了他的髖部。
做完后,他又對她說,我知道你一定有什么心事,否則你不會突然給我打電話。她將自己埋在他腋下。他說,別太難過,忘了今晚吧,你是個好姑娘。
胡微兒回到林灝宇的宿舍時,已是晚上12點多。本想要丈夫看到她這約會回來的樣子,哪怕惡吵一頓,也比他對她一日日的凌遲來得痛快??伤赖炔坏剿貋?。她漸漸平靜下來,慢慢地卸了妝,上了床。丈夫還沒有回家。
第二天,她訕訕地回了杭州,在飛機上打盹兒,依然滿腔對丈夫刻薄寡恩的怨憤,從此夫妻間更冷淡了,平時可以一周不聯(lián)系,灝宇打電話來,也主要是跟孩子們說話。在微信上,這對夫妻則像躺在聯(lián)系人名單里的陌生人。
他要聯(lián)系她以外的家人,一般都是打電話過來,家里有座機。她發(fā)現(xiàn)他們時常會半個月沒一句話。當然,她也沒有話說。
林灝宇的生日,胡微兒依然記得。她發(fā)了首生日快樂歌給他,過了兩個小時,灝宇回復:在加班。她就沒再回了。
胡微兒偶爾會想到那晚和西庸。那晚的她,好像直接回到跳上桌子朗誦金斯堡的《嚎叫》時穿黑色小背心的自由女孩,刻意要表現(xiàn)得熱力四射。可她不讓自己多想那一晚,只當自己在陌生人面前大醉了一次。
過了大半年,林灝宇跟胡微兒說,公司不像前幾年那么高歌猛進,現(xiàn)在要么裁員,要么減薪,不想被裁員,就只能接受減薪。她只淡淡說一句,日子總能過的。他說,現(xiàn)在經(jīng)濟不景氣,工作不好找。
灝宇還是不想離職回杭州。自此開始拿原來的六折收入,給的家用也按比例縮減,勉強給到每月2萬塊。她也無可奈何,自己已經(jīng)好久沒賺一分錢了。
過年灝宇回家,給全家人買了禮物,給她的禮物,不過是一小套護膚品。大年初二,一家老小六口要去哈爾濱旅游,感受北國風光,帶孩子們滑雪。灝宇這兩年在香港,沒有冬天,在杭州過年,穿的是舊羽絨服。臨時去哈爾濱,灝宇對胡微兒說,你給我買件厚點兒的。那邊比杭州冷多了。胡微兒答應。灝宇也沒說要她陪他去趟商場買衣服,他回來難得放松幾天,天天跟親眷和老同學們玩耍,打游戲打麻將加趕飯局,忙得抽風。胡微兒上上下下小區(qū)電梯,見電梯里有一款大眾品牌羽絨服的廣告,看起來也不錯,就隨手上網(wǎng),給灝宇買了件煙灰色羽絨服。
哪知灝宇拿到那件挺合身的羽絨服后,忽然發(fā)飆,說你給我買的什么東西,你什么腦子。
胡微兒說,不是挺好的嗎?你也就穿這么幾天。
灝宇火了,說,我他媽累死累活一年,就配穿這個?
對林灝宇來說,人生四十多年,忽然穿上了大眾品牌,是可忍,孰不可忍。在這之前,穿的是巴寶莉,在中國買的奢侈品,很貴,他穿上這身新衣服的時候,連他開公司的朋友都有點眼熱,說沒穿過這么貴的衣服。后來買了件阿瑪尼,在意大利買的,沒有巴寶莉貴,再之前一件意大利牌子的羽絨服,十幾年前花了3000多塊,她買給他后,臉上都是歡喜,那時他四十歲不到,不胖不瘦,人還有少年感,好馬配好鞍,她比自己買了好看的新衣服還要開心。對他來說,不過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他跟營業(yè)員說,我買什么都是我老婆說了算。她覺得好看就行。
有一次,婆婆說灝宇的一件夾克衫很舊了,怎么還在穿,她不知道夾克衫也是巴寶莉,一般不會穿兩年就扔了。
婆婆再精明,這點上也沒法說胡微兒不好,她自己有點馬虎,心想當全職主婦,也就參加下孩子們的家長會,也沒見誰開個家長會還精心打扮,真沒什么場合要穿奢侈品。再說她生孩子前的好衣服也還有不少,都可以穿。過年回鄉(xiāng),偶爾參加個老同學聚會,她也對付得過去,灝宇在外面,倒是需要的,所以給他買的東西都很貴。
胡微兒見灝宇為一件羽絨服不爽,就提醒灝宇說,這半年你給的家用已經(jīng)減了不少,一家人的開支卻增加了,孩子們培訓班的費用年年見漲。豬肉牛肉都貴了,前幾天我買了四盒牛羊肉卷,就花了300塊錢,真是嚇一跳。鐘點工人工費也漲了,現(xiàn)在一周三次改為一周一次了,也就打掃下衛(wèi)生,別的家務都是我自己做。
灝宇冷著臉說,非要上那么多培訓班干嗎?兒子不累嗎?
胡微兒說,我接送都忙不過來。你媽不是中學老師嗎?她就是要替你培養(yǎng)太子的,一個班都不肯減。她是老師,我也說不過她。我說你兒子收入不比以前了,她就要我少買點衣服,我一年到頭也沒買幾件新衣服啊。
灝宇說,我媽說得沒錯啊,現(xiàn)在不比從前了,可以隨你買買買。再說你又不怎么出門。
胡微兒說,你什么意思啊,我哪里買買買了,要買也是給你兒子買買買。我都一年沒買內(nèi)衣了。
灝宇賭氣道,反正我的生活水平下降了。
胡微兒說,我去哈爾濱穿的羽絨服,是在四季青服裝市場買的,200塊。
大年初二,一家六口向哈爾濱出發(fā)了。三代人的旅程無喜無悲,也算正常?;貋砗?,她好像哪根神經(jīng)被震醒了,決定要好好謀劃自己的未來。
頭幾年,胡微兒當全職太太,林灝宇因為自己的工作性質(zhì),對她懷有幾分歉意,知道她是為了家把自己的前程犧牲了。那時的胡微兒,怎么看都不像一個只安于當全職太太的女人。她身材高挑,五官精致,也有女人味,頭腦又不笨。
跟他結(jié)婚前,她在一家拍賣行做事,收入足夠過體面的小資生活。跟他結(jié)婚后才全職帶孩子。灝宇也不過就是中等相貌,普通家庭,只是讀書好,一路讀到博士。他自己從前的生活也是粗糙的,只是在這種日常的粗糙中,作為受寵的兒子,習慣了在已有的東西中自己拿最好的那一份。
胡微兒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她的四環(huán)素牙卻沒有成為生活中的不堪之物。林灝宇也沒在意過她的四環(huán)素牙。前幾年他也和她接吻,只是從來沒有把她的口水吃進去那種吻法,他愛干凈。
睡覺
胡微兒跟林灝宇離了婚,分了一筆錢和一套房子,還帶走了她自己拍的幾幅當代畫家的畫。灝宇不懂藝術品,也沒問畫的價值,并不知道其中有幅畫的價格,已經(jīng)可以變現(xiàn)20萬元以上了。
她重回拍賣行工作,有段時間,因為工作關系,經(jīng)常待在上海。兩個孩子倒是沒關系,媽媽要是忙不過來,也經(jīng)??梢匀ニ麄兊陌职旨?。爸爸家里又添了一個妹妹。兩個孩子覺得新奇,一有空,也時常去爸爸家看妹妹。
自那次香港之夜后,已經(jīng)過去了兩年。胡微兒因為拍賣公司業(yè)務的關系,忽然跟西庸有了牽扯。她看到他的名字時心突突跳,有種無地自容的感覺,又非常地想見到他。有一天,她收到了西庸的來信,他又在微信上加了她。他抱歉地說,老有莫名其妙的人想加我,我不知道是你。加上微信后,兩人也會聊聊天。西庸開玩笑說,那我們就重新認識一次吧。
西庸老家在河北,聽說胡微兒籍貫廣州佛山,就很熱情地說起,他有一年在佛山,一個人住在小旅館里,房間的隔壁就是小姐們在做生意,搞得他整晚睡不好,又擔心小姐來敲門。他倆第一次微信上聊天,聊得投機,還插科打諢,誰也不提及香港的那一晚。到晚上11點,語言里多了一點調(diào)情的味道。后來說,不好意思亂扯了。胡微兒說,土味幽默嘛。后來他說,要言歸正傳了。于是又談了些中國當代油畫的行情。再后來,他又說了點道聽途說的內(nèi)地的事情。
這趟西庸到內(nèi)地,不是先到上海,而是先到北京。出發(fā)去北京前一晚,在微信上向胡微兒報備了行程。第二天下午,就收到了他的信息。胡微兒猜這是西庸群發(fā)的信息,告訴所有國內(nèi)的朋友,他已到北京。也沒什么特別的意思。所以當天她沒有給他回信。不過她很奇怪自己開始更多地想到西庸。在走路、喝水、工作的時候,總有個念頭冒出來:等一下要給西庸掛個電話。她似乎有點刻意磨蹭,要自己不要急于打電話給他。但到了晚上,10點剛過,她就撥通了他給她的國內(nèi)手機號。幾聲之后,手機里傳來一個很輕的聲音。那是西庸,她過了大半年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沒想到那么輕。辦公室里還有同事在加班,她不想直接叫出他的名字,就說,嘿,哥們兒。他們寒暄了幾句他的行程之類,他說,又有電話來了。她說,那你接電話。他說,那我明天再跟你聯(lián)系。掛了電話,過了半個小時,胡微兒有點意外地收到西庸的信息:我先睡了,明天再和你聯(lián)系,她又有點異樣的感覺。
早點休息,聽你的聲音好像累了。她回他。
次日下午,胡微兒在地鐵上,忽然發(fā)現(xiàn)手機上有一堆發(fā)出的空短信,發(fā)過去的都是西庸的號碼。胡微兒的心開始亂跳,慌亂加上尷尬。居然有六條空短信,在清晨8點鐘撲進西庸的手機。她覺得自己很狼狽,心里打鼓了半個小時,終于還是發(fā)短信去道歉。過了一會兒,收到了西庸的回信,說:別放心上。
西庸的信息不早不晚地來了,問胡微兒下星期是否在上海。而且發(fā)了兩遍。晚上9點,胡微兒出門見了個朋友,11點,和朋友在1號線的地鐵末班車上,才看到西庸的信息。胡微兒平淡地回道:應該在的。
胡微兒知道,這次西庸的主要事務在北京,參加一個群展,順道來上海走一下,停留兩天,再回香港。
胡微兒將手機握在手里,生怕西庸會打電話給她。半小時后,西庸的電話果然來了。聲音很溫柔。他說明天就去訂機票。胡微兒說去機場接他,他說是虹橋機場,晚上8點多到。又問他在上海住哪里,他說已有朋友幫忙安排了。聽到胡微兒會去接機時,西庸推辭了一下,也就不再推辭。
第二天下午,沒有一個電話。一個從英國來的裝置藝術家來辦公室坐坐,半英語半中文夾雜的表達讓她很煩。胡微兒只盼他早點走,好繼續(xù)想自己的心事。
轉(zhuǎn)折點是在他又一次給她打電話后。電話里兩個人說了一堆廢話。她在出租車上,忽然心有所動,給他發(fā)了一條信息,說,我遇上了我心目中最完美的腦殼。
半小時后,他的回答是:口氣仿佛在藍田挖到類人猿頭蓋骨的考古學家。
她又說,考古學家拿著頭蓋骨左看右看,到夜晚舍不得放進保險箱,結(jié)果月黑風高之夜,盜墓者把頭蓋骨偷走了。發(fā)完信,又是一聲哀嘆。
晚上,胡微兒睡不好覺,不知他怎樣理解這條信息。迷糊中,看到凌晨快1點時他的回復。他說,看不懂,能否解釋一下。她說,多看幾遍就懂了,不是你自己非要說頭蓋骨的嘛。他說還是不懂,你給個提示嘛。她被他一激,說,擔心有盜墓者把頭蓋骨偷走,連睡覺都不踏實。他說,明明頭蓋骨在你手里沒丟,令人困惑。她說,你困惑什么,我也不明白了。他說,不許用隱喻了。直接告訴我是怎么回事吧。她說,你木。他說,我是有點木了,我要睡了,你也睡吧,把頭蓋骨放在胸口上會踏實些。她斗膽說,趁頭蓋骨睡著了,偷偷地非禮它一下。
那晚胡微兒輾轉(zhuǎn)反側(cè),突突心跳個不停。他們是早就“一夜情”過的兩個人,現(xiàn)在到底要干嗎呢。
次日下午快6點,她想他已經(jīng)在去機場的路上了,忽然收到他的短信。“你會來接嗎?”她心里暗笑,居然還問。
結(jié)果她跑錯了地方,居然跑到國際航班的接站樓去了。好不容易兩人會合了,她不好意思地說,我怎么下意識會以為你是從香港飛來的。他笑說,迷糊了是吧。兩人一起排很長的隊時,說的話不過是普通的寒暄。打到出租車后,西庸一路談笑風生。她想起三年多前,他們在高鐵上相鄰而坐,說得投機,兩年前,她和他在香港有了莫名其妙的一個晚上?,F(xiàn)在,又坐在一起了。她心一軟,身體也軟了,將頭靠在西庸肩上。兩個人陷入沉默。之后他很快有了反應,他的手在她腿上拍了拍,然后停留在她腿上。手指參與了第一輪情感的互動,有意無意地輕撫對方。她閉上眼睛,進入假寐。他轉(zhuǎn)過頭吻了她的臉頰一下,說,So sweet,還用中文補了一句,這么甜。
她不喜歡這句話,這句話令她羞愧。
跟西庸相比,她覺得自己處處在下風。甚至連相貌都沒法比誰長得更好。其他的,學歷、地位、才華、名聲、金錢,還有年齡,西庸處處占優(yōu)。胡微兒沒法不自卑。這是硬傷,西庸不可能像她癡迷他一般地在意她。胡微兒迷戀西庸到什么地步?在賓館房間,他不在的時候,她凝視掛在衣帽間的他的衣服,一件件地摸過來,還用臉貼一貼。仿佛他的一切,他穿的BANANA休閑牌子,都是美好的,令她戀慕的。
他們擠在一張同濟大學招待所的單人床上做愛,他的身體還刻在她記憶里,一觸碰,所有的記憶就復活了。她瘋狂起來,親得他壓抑著想大叫出來的沖動,只敢小聲哼哼。他是到同濟大學開講座的,實在怕別人知道他夜晚的香艷事。
他們抱在一起睡,第二天早上醒來時,依然抱在一起。他從背后摟著她。她說要走了,今天大兒子生日,必須回去陪他。她讓他再睡會兒。折騰了大半夜,此時他還是困的。他就閉上眼睛假寐,他迷糊中感覺她在看他,睜開眼睛,看到她盯著他看。
怎么啦。他問。
我想記住你的樣子。她捧起他的大腦袋。他又抱了抱她,趁他們之間親密的氣場還未消散,她走了。
兩個月后,西庸說在上海出公差,她希望他轉(zhuǎn)道來一下杭州。他先含糊地答應了,后來又說,我太累了,不能去看你了。她哭了,回了句:我太想你了。他沒回,過了半小時,她又發(fā)了一句:我是在自作自受。他還是沒回。第二天,他告訴她,已在南京。
她失眠。凌晨將自己泡在浴缸里。水很熱。腦子里占據(jù)著瘋狂的念頭,要不要一早趕去南京。西庸在南京,她在杭州。最早的車是早上7點。后來瘋狂的念頭又進了一步。難道不可以在早上5點打車去南京?她恨不得立刻就走。
她頭上冒汗,從浴缸里爬出,徑直把自己扔到床上。最后心里有個聲音說,如果他打電話來,也許我會去。如果不打,我就不去。
他的電話過了很久才打來。他說活動終于結(jié)束了,感受到國內(nèi)探討學術的熱情,他都被感動了。她笑話他,你在英國寂寞太久了,剛回香港,再回內(nèi)地,就來了一次總爆發(fā)。她問他回到房間了沒有,他說,還在一個朋友家里,等下要回去的。他問她過得怎么樣,她說還好。他說,這兩天都忙得不得了,見一大堆朋友,連打電話發(fā)微信的時間都沒有。她說,那多保重。他又說,我昨天是到了房間才給你發(fā)短信的。她問他什么時候離開南京,他說,買了明天下午2點的票,去河北老家。她說,要不要去南京送你呢?他說,那太折騰了,不要了吧。
掛了電話,他漸行漸遠,他是她得不到的藍田頭蓋骨。
次日早上10點,她又撥通了他的電話,問他起來了沒有。電話里傳來低低的,似乎很不方便接聽的聲音。他說,我晚些打給你,就單方面掛了電話。她眼前浮現(xiàn)出一幕場景:他的床上躺著一個女人。忽然就難過極了。
她起來梳洗,坐在梳妝臺前時,手機里又傳來他的信息。他說,另一個一起開講座的朋友和我住一個房間,晚些再聯(lián)系你。她感覺他在撒謊。就回了一句:昨晚敦倫過度了吧。他沒回。
有一個朋友發(fā)了幾首他認為的“好歌”給她。第一首歌是《得不到的愛情》,百樂門老海派味道,姚莉唱的?!般y嗓子”姚莉嗲嗲地唱,我要你的愛情,我要你的愛情。她想到自己是一個離婚女人。她父親的老家那邊,有錢男人有不少有二奶,家外有家,可她和西庸除了一點點新鮮和慰藉,還有什么。
五天后,胡微兒在去上海的火車上,看到西庸朋友圈發(fā)布了新活動的內(nèi)容。明天,他要去北京參加一個學術對話,活動海報上的話題特別宏大抽象,她居然不假思索地給他發(fā)了條信息,說,你好大膽,這屬于華山論劍了。發(fā)過信息便后悔自己又犯賤了。
十多分鐘后,他的回信來了:題目是我起的。她正想再說句什么,他的信息又來了:我現(xiàn)在在機場,準備去北京,剛才還在想你此刻在干什么。她好像聽到了他在床上的急促的呼吸聲。
她后悔只沉默了五天,或許沉默更久一點,他會開始想念她,但是他會為她做點什么呢,也許什么也沒有吧。
又過一年,西庸發(fā)短信告訴胡微兒,他要去一趟杭州,問她在不在。這一年,胡微兒努力工作,努力讓兩個孩子過上她認為的好日子,也拒絕了幾個男人。她和灝宇作為前夫和前妻,相處友好。
聽說西庸要來,她鐵了心要跟西庸做最后的告別。幾天后她去車站接他,陪了他一整天,去中國美院象山校區(qū)。但是到了晚上,她也不問他有何安排,只說自己早有約了,不能陪他。她開車把他送回茅家埠的民宿,民宿也是她幫他訂的。登記入住后,他們走進去,房間不大,卻自成一體,有種“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的密封感。她陪了他一個白天,臉上有汗,她上了個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整理了一下,就說晚上早有安排,得走了,他對她說,那你玩得開心。她走出房間,能感受到他的目送。
第二天他告訴她,清早5點,他就獨自去西湖邊散步,還畫了幾張速寫。她說,你終于圓夢了。又說自己上午要忙兩個孩子的事,下午直接送他去車站。
下午,他上了她的車,路有點遠,兩個人聊著,因為車的空間相對較小。路途不近,開了半小時后,似乎又有點熟悉的親密的氣流蕩漾著。胡微兒說了句什么,西庸忽然輕輕地擰了她裸露的手臂一下,透著克制的親昵,令她有些意外。
到車站候車室,她跟他道別。西庸面對面地摟住她的肩膀,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然后走了。
他是否懂得她要鄭重告別的心意呢?自北京的告別之后,這次在杭州跟西庸的告別,胡微兒終于滿意了,就像重新一件件穿上了她在西庸那里主動脫下的衣服。
吃飯
送走西庸后,胡微兒聽說父親身體不好,休了幾天假回縣城老家探望。有一天,去了她媽介紹的一家私人牙齒診所,她媽說,這個牙醫(yī)小董蠻靈的。老祖宗就開牙科診所的。原來在弄堂口,照相館隔壁。你小辰光,還帶你去玩過。
去牙齒診所玩啊,難道看人家張開血盆大口。胡微兒奇怪道。
你小辰光呀,不但看,還給老董醫(yī)生遞過止血鉗的。她媽說。
小董醫(yī)師是個三十幾歲的男人,白白凈凈。胡微兒掛了號,進了內(nèi)間診室,讓醫(yī)師看牙。醫(yī)師說,你這個是四環(huán)素牙,洗不掉的。
就沒一點辦法了嗎?胡微兒問。
裝烤瓷,有點貴的。
多貴?
便宜的七八千,好點的上萬。一顆。
一顆就這么貴啊,弄好要幾十萬了。
不用的,你只要門面裝修一下就行。門面嘛,就是你笑的時候,張嘴的時候,露出來的,也就十顆左右吧。
那也要十萬了。裝不起。
后來,胡微兒又去了一次,只是補了補牙,花了一萬多。心想以前沒離婚時,也沒注意到牙齒的問題,要是那時做,前夫雖然會嫌貴,她若堅持做,他也不好阻止吧。如今離了婚,每一分開支都是自己的,雖然她有一套房子,也舍不得甩出十萬來裝修牙齒。可是又忐忑要開始新生活,就得交往男人,那個層次高一點的圈子里,有沒有不計較她的丑牙齒的男人呢?
她的眼科醫(yī)生媽媽說小董醫(yī)師其人,聽說從小跟老董醫(yī)師學牙醫(yī),大學學的又是中醫(yī),以前還曾去中山醫(yī)大進修過兩個月。十多年前辭職,憑技術好南下深圳,每個月能賺3萬多塊。后來又聽說天南海北跑碼頭,主要做種植牙生意。小董醫(yī)師跟人合伙,在湘潭、長沙、益陽、常德一帶,開了好幾家口腔診所,現(xiàn)在發(fā)了財了。
發(fā)了財了,怎么又回來開個小診所呢?胡微兒有點奇怪地問。
這倒是不清楚了?;貋碚疹櫢改?,或者也是打發(fā)時間。她媽回答得有點蒼白無力。
后來又有一次,胡微兒要拔一顆蛀牙。在小董醫(yī)師的牙科診所,遇到了開面包房的老齊。老齊是老煙槍,每半年來小董醫(yī)師的診所洗次牙,跟小董很熟。妻子前年病故,兒子剛?cè)ケ本┥洗髮W。老齊的面包房,長三角一帶已經(jīng)有十幾家連鎖店。牙科診所隔壁,就有一家大的面包房是他的。老齊算起來也是胡微兒的老鄰舍,從前老房子隔了沒幾家,只是她對他沒有印象。老齊卻說,你小辰光弄堂里跑進跑出,我有印象的。胡微兒說,你印象中我小辰光啥樣子?老齊賣關子,后來笑著說,我說了你也不會相信的。
那天老齊、胡微兒各躺在一張診椅上,小董兩邊交叉忙碌著,三個老鄰舍交談,聊得很開心。到傍晚6點,小董下班,老齊和胡微兒也搞好了,老齊就說,不如你們陪我去吃飯吧。三人去附近一家不錯的酒樓吃飯,繼續(xù)聊得開心。老齊透露,其實我對投資藝術品也有興趣的,原來我就是考古專業(yè)畢業(yè)的,現(xiàn)在也??磋b寶節(jié)目。
胡微兒說,那個你也信?
老齊說,誰說我信啦。
兩人都不時要回到縣城。在縣城的時光無聊,交往多起來。胡微兒才知道老齊家在杭州,以前也常住在杭州。這段時間,卻喜歡住在縣城的老房子散心,老齊的家是很少沒有拆掉的老宅子之一。有時胡微兒去縣城看父母,時間多出來,也會去老齊家里坐坐,覺得是個自由自在的落腳點。老齊會親自系上圍兜,烤小面包小餅干,削出漂亮的水果擺盤,最后擺弄出一桌西式下午茶。兩個人搬出小椅子小桌子到天井里,吃著下午茶。老齊感嘆道,大概年紀大了,以前喜歡住樓房,現(xiàn)在又想住平房了。胡微兒說,平房有平房的好,只要收拾干凈,不要太潮。老齊又說,其實女人跟房子也挺像的。胡微兒好奇道,怎么像了?老齊說,有些女人像平房,有些女人像樓房。胡微兒笑著說,那你覺得我是什么房?老齊哈哈大笑,說,你當然是花園洋房。
老齊說到私生活,說他不喜歡太年輕的女人,相處起來吃力。發(fā)妻比他大一歲,就是個讓他舒服的女人,可惜生腦癌走了。老齊打聽到胡微兒單身后,很想跟胡微兒試試看。老齊說,我看你的面相,就覺得是自己的女人。胡微兒聽著,不置可否。
有日在老齊家一起燒飯吃飯,胡微兒忽然想起什么,問老齊,你到底幾歲。他問,那么你幾歲。兩個人把身份證拿出來,對了一下,相差9歲。老齊還說了一句,你天蝎我巨蟹,蠻配的。胡微兒笑起來,說,男人家還八卦星座呀。老齊說,可以試試的,對吧。胡微兒猶豫了幾天,答應處處看。之前,她有過感情交往的男人,初戀比她小一歲,灝宇比她大四歲,天秤座。西庸比她小幾個月,雙子座。
過年加休假,他們一起去了趟維京游輪游中歐。老齊事先說旅游費用都由他來支付,胡微兒堅持一人一半,開玩笑說,我不欠情。如果我后悔了,下船我們就各奔東西。出門前,胡微兒的兩個兒子送去了前夫家。她發(fā)現(xiàn)老齊晚上睡覺前從不刷牙,不過她倒也沒什么特別的排斥。他身上好像有種面包香,讓她莫名覺得安心,其實這面包香也是莫須有的,有幾分是她想象出來的,他開面包房是生意,又不需要自己烤面包。
在游輪上,他們做愛,吃飯,睡覺。這個年齡的男人,欲望不強盛,但擠一擠總是有的。老齊的身體,她好像也不陌生,他的身體很熱,貼著踏實。又有點油膩男人的模樣,嗓子是煙酒嗓,總之不太清新,又抽很多煙。半夜醒來,還要去陽臺上抽兩根。前夫林灝宇是不抽煙的,口腔的味道完全不一樣,還有點潔癖。西庸,她跟他做愛時好像只知道討好他,注意力全在他身上,要他開心,反倒忘了自己。老齊就像一件穿舊了的絲綿棉襖,溫暖貼身。她包裹著他,反過來他也包裹她,久久相惜。跟他做愛,她似乎不用擔心自己長得難看,也不用緊張表現(xiàn)不好甚至忽然想到西庸。
他去船艙房間的陽臺抽煙,從微開的窗子前,她聽到他奇怪地吟誦了幾聲: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覺得特別好笑,因為她一直覺得他是個粗人,老忘了他其實也讀過大專這件事。
在游輪上的十五天,兩個人嘮家常似的,總有很多話要說,也會講各自小時候的事,好像他們是兩個絮絮叨叨的女人。晚上躺床上,老齊說到往事,動情處會流眼淚,胡微兒又驚異了,心里一憐惜,身體就打開了。
有個晚上在海上做愛時,胡微兒居然收到了西庸的新年問候。過了很久,她才回他,我在海上,跟一個老男人。西庸回,他好嗎?胡微兒回,跟他,有我。跟你,無我。西庸回,那祝福你。
游輪上的最后一天,老齊說,胡微兒你嫁我吧。又說,放心,日子不會差的,我的家底,夠我們?yōu)t灑后半輩子了,你不工作也沒關系。她點頭。他的舌頭卷進來,舔過了她的每顆牙齒,她被他舔得氣喘吁吁,后來他說,我告訴你吧,你要不是四環(huán)素牙,肯定可以嫁得更好。
她告訴他,我打聽過,可以做烤瓷牙的。起碼要十幾萬,我沒舍得做,想想沒意思,我不想“女為悅己者容”了。
他抱緊她,說,那你先嫁給我吧,我再陪你去小董醫(yī)師那里做牙,沒準我還可以要他打個折。不然我怕你帶著一口漂亮的牙,跟別人跑了。
她大笑,說,你可真是只老甲魚。他笑說,我是本塘甲魚,吃多了會補你的。
回去后領了證,也沒辦婚禮,湊到一起過了,老齊暫時住在胡微兒的房子里。胡微兒整理書房給老齊騰地兒,忽然在書架上柜翻到一冊半新的《金斯堡詩全集》,胡微兒對著這套買來沒怎么翻過的書發(fā)了一會兒呆,書是某年她在上海被西庸放了鴿子的晚上,獨自在賓館外面閑逛,拐進了一家小書店買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蒙了灰塵。她撲了撲書上的灰塵,就整理別的物品去了。后來老齊進來歸置自己的私人物品時,看到桌上的這套書,就問胡微兒,金斯堡是誰,胡子這么長。胡微兒說,一個美國的瘋子。老齊說,想不到你還看美國瘋子寫的詩。胡微兒腦海里迅速掠過自己年輕時跳上桌子朗誦金斯堡《嚎叫》的鏡頭,就笑笑說,別人送的,我從來沒翻過。老齊說,你信我年輕時候?qū)戇^詩嗎?胡微兒盯著站在書房內(nèi)的老齊看了一會兒,大笑起來,說,信,為什么不信呢,你干過什么我都信。老齊說,我說我殺過人你信嗎?胡微兒說,我為什么不信?老齊說,那你不嚇死了,跟一個殺人犯同床。胡微兒說,你知道你像誰嗎?你像有部電影《路邊野餐》里的陳升。老齊說,我沒看過,好人還是壞人?胡微兒說,不好不壞,殺過人。老齊說,你今天說的話,我好像有一半都聽不懂。胡微兒只管自己收拾去了。
有一個晚上睡覺前,穿著睡衣睡褲的老齊,打開一個包,從包里掏出一個紫木匣子,讓胡微兒打開看看,原來是戒指、耳環(huán)、項鏈、手鐲等珠寶首飾,約莫十件。胡微兒奇怪地看著老齊,老齊說,我又沒有女兒,你處理吧。胡微兒馬上明白這是老齊已故的妻子留下的,像被觸了下電一樣放開了。老齊說,也值個七八萬的。胡微兒說,你留著吧。我不會要的。老齊只好收了起來。此后老齊不提給胡微兒做烤瓷牙的事,胡微兒心里不舒適,卻也不提,兩個人也沒再去小董的牙醫(yī)診所,好像都忘了這事。
在胡微兒的房子里住了一陣子,老齊說還是不太習慣,他更想念縣城的老平房,接地氣兒。兩個人這時也已經(jīng)黏夠了,老齊建議兩人一起搬到他的老屋里去住,胡微兒說她上班不太方便,要不老齊愛住哪住哪,她雙休日有空了過去陪他,老齊覺得也不錯,就是平時在老屋里獨自吃飯寂寞了點。胡微兒雙休日開車去老家縣城陪老齊,也覺得慢悠悠的日子挺自在。這時候因為學區(qū)和戶口的關系,兩個孩子主要跟著灝宇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了。老齊為了熱鬧,在老平房里養(yǎng)了兩只鳥,還有一只貓,就更加走不開,回杭州胡微兒這邊住的日子就更少了。一年后,胡微兒工作的公司的總部搬去了上海,老齊說服胡微兒干脆辭了職,女人家有吃有穿,不要太奔波了,胡微兒聽從了老齊的建議。這樣,胡微兒和老齊的光陰基本上就留在了他們從小生活的老縣城了,有事才回一趟杭州。胡微兒因此也有更多時間照顧父母,每天的時間照樣過得飛快。
做牙
做牙的人不是胡微兒,卻是胡微兒的前夫林灝宇。時間退回到胡微兒從香港探親回杭州后的兩個月,灝宇對她說,我明天去做個牙手術?!八笔侵芏硕?。
周端端想起他到香港后,說到過牙齒發(fā)炎,是小時候種的病根。小時候他跟同學打籃球,被籃球砸中了嘴巴,牙腫了好多天。后來老是隱隱的不舒服,他說,我這是很多年的老毛病了。
灝宇比較了一下,國內(nèi)做牙手術,費用比香港低很多。不過要特地飛回來一趟,還得有假期??磥硭€是打算在香港做了。
我現(xiàn)在做劃算,趁公司有保險。
不然要幾十萬元吧。周端端問。
倒沒那么夸張的,按匯率十幾萬元人民幣吧。他說。
牙醫(yī)真是賺錢的。周端端感嘆道。
我有個大學學口腔專業(yè)的同學,十年前賭球,虧空幾百萬,后來為還債,去義烏淘金,沒搞好,老婆帶著兒子跟他離了婚。后來他去了廣州。結(jié)果口腔醫(yī)院的春天到了,他參股合作了好幾家口腔診所,現(xiàn)在年收入上千萬。比我這個“碼農(nóng)”日子光鮮多了。
她聽著,在他的房間里擺弄著一盆綠植。
周端端讀博士比他晚兩年,跟前夫也離婚了,閃婚閃離,沒有孩子?,F(xiàn)在她在香港一所大學做訪問學者。他們在尖沙咀一家電影院里意外碰到,竟是舊相識。他們倆是桐廬老家高中的同學。
后來灝宇說,其實我真是很少會一個人出來看電影,鬼使神差。
她說,我也是??措娪拔乙话阍陔娔X上解決。
那天他們看的電影是好萊塢大美人斯嘉麗·約翰遜主演的《婚姻故事》。看完后他送她回去,兩個人又吐槽了婚姻的艱難。他們在她的校園里散了很長時間的步,分別時兩人都有些不舍。第二天他又去找她,當晚就在她學校邊上的小公寓里滾了床單,他感覺好像從來沒有跟一個女人如此親密過。
他們只是沒有同居在一起。他的居住條件更好些,公司給租房子的資金很充裕,她一有空,就到他這邊來。
胡微兒來港探親回去后,灝宇的生活又恢復到和周端端的二人世界。那時,他也沒想過一定要離婚。因為他想周端端不過在此地當訪問學者,一年后也是要離開香港的。
過了幾天,他跟她說,牙手術做完了。
我今天去看牙了,前面三顆牙從小受損,一直有炎癥,沒有完全治愈。到加拿大派駐那兩年,做了根管治療,上了冠。這樣過了十幾年,最近老覺得不舒服,去醫(yī)院檢查,今天才做了徹底治療,又拔了三顆牙,取掉牙冠,拔出牙根,將炎癥組織清理干凈,種上了生骨劑,待傷口愈合后,再植兩顆牙。做完手術后,感覺好多了,原來隱隱約約不舒服的感覺沒有了。他一五一十跟她道來,像解一道數(shù)學應用題。
那太好了。她輕快地說。
說這番話時,她和他各自在自己的宿舍。那天她忙,并沒有來找他。
感覺怎么樣,疼不疼?她想起來又問。
不疼。疼的話醫(yī)生開了止痛藥。他說。
能吃東西嗎?
我做了個套保護牙齒,能吃東西的。
以前我怎么沒看到你打籃球呢?以為你那時挺斯文的。
你那時怎么可能注意到我呢。你是學霸、大隊長,我是路人甲。
我要早知道,就去看你打籃球了。
別看了,你一看,我一開小差更要被撞壞了。
我那天看到你下排牙齒那里,是有點腫呢。
不舒服有段時間了,倒是不疼,就是有時嘴里有股子酸臭味。
哈哈哈,有句話我不敢說出來。灝宇聽到她在電話里清脆的笑聲。
什么。他有點怯怯地問,怕剛才說的“酸臭味”嚇著她了。
沒事,你那里的每一處我都親過了呀。他聽她說著,也難為情地笑了起來。
你一說,我都擔心我這么野蠻,有沒有弄疼你的牙,然后你還強忍著。對不起啊對不起。
臭丫頭。
你說,真的有男人會想喝斯嘉麗·約翰遜的洗澡水嗎?她問。
要是《賽末點》里的大美女,可能會吧,《婚姻故事》里的那個,就算了吧。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自從那次因為看《婚姻故事》重逢后,他又跟她一起在電腦上看了《賽末點》,他這個“碼農(nóng)”,這方面當然是在她的引導下。
你的牙整好了,可我還是四環(huán)素牙呢。你嫌不嫌棄我?她試探地問道,那會兒他正要去睡覺。
如果我的口腔里長出新的牙齒來了,那我就要嫌棄你的四環(huán)素牙了。
要長也是長智齒,會疼得讓你哭的。
后來林灝宇跟胡微兒提離婚,胡微兒沒怎么糾結(jié)就同意了。她說,我確實沒法整個人生跟著你轉(zhuǎn)。有一陣子我麻醉自己,以為我可以呢,原來我高估了自己。
他對胡微兒說,你放心,我不會虧待孩子們。
周端端跟胡微兒完全不同。她是學心理學的。灝宇從她那里,聽到一個詞:假性親密關系。他曾想過,以前跟胡微兒大概是假性親密關系吧,雖然他們一起生了兩個兒子。她從來不知道他的牙床受過傷,不知道他小時候被籃球擊中過。他也從來沒想到跟她說這些事情,好像不合適說這些陳谷子爛芝麻給她聽。
胡微兒跟林灝宇各自再婚后,有一次,兩個兒子從杭州父親家到母親家,帶回了一堆禮物,很是開心??吹贸?,禮物是另一個女人精心準備的,有唯恐虧待他們的用意。那時候,灝宇已經(jīng)離開了原來的公司,在杭州另找了一份安定的活兒干,周端端也結(jié)束了訪問學者生涯,回杭州的大學謀了一份教職。
大兒子和小兒子一起在老齊的老屋院子里玩著樂高玩具,胡微兒在一旁陪著他們,忽聽小兒子說:媽媽,阿姨也是個黃牙齒,還沒你漂亮。
胡微兒哭笑不得,咧開嘴,露出一嘴的四環(huán)素牙。
責任編輯 張爍
【作者簡介】蕭耳,女,作家,資深媒體人,高級記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為《南方周末》《書城》《信息時報》《百花洲》等多家文學期刊、時尚雜志和報紙寫專欄,在《收獲》《鐘山》《上海文學》《大家》等文學刊物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部。出版有長篇小說《中產(chǎn)階級看月亮》《繼續(xù)向左》;文化隨筆《櫻花亂》《錦灰堆美人計》《小酒館之歌》《女藝術家鏡像》《20世紀60年代西方時尚符號》及電影文化隨筆《第二性元素》、文化地理隨筆《杭州往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