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瑞云

關鍵詞：莫言創(chuàng)作觀 孫紹振創(chuàng)作論 跨界通感 本土文論

莫言“跨界大通感”創(chuàng)作觀，主要是筆者根據(jù)莫言四談孫紹振文學創(chuàng)作論對他的具體影響以及莫、孫相關表述和莫言創(chuàng)作實踐概括的，說明本土文學理論（本土文論）對創(chuàng)作實踐所具有的指導作用。當然，理論的影響無論多么重要，都是有限的，作家的成就主要取決于作家的天分與勤奮。

莫言四談孫紹振創(chuàng)作論對自己的具體影響

莫言極富創(chuàng)作天分，又極重后天學習，善于吸納理論并運用理論指導創(chuàng)作實踐。據(jù)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的老師、同學介紹，莫言是位極認真、勤奮的人，沒有曠過一次課。a莫言成名后以及獲諾貝爾獎后，感謝最多的就是老師。就其系統(tǒng)介紹自己創(chuàng)作經(jīng)歷的《莫言王堯?qū)υ掍洝芬约霸谲娝嚾苣曜剷系拈L篇發(fā)言粗略統(tǒng)計，他提及的老師有六七十人。從使他在寫作之路上開竅的小學作文老師，到最初發(fā)表他第一批小說并不斷指導他修改的《蓮池》刊物編輯毛兆晃;從他最為感謝的恩師、給予他第一批成名作具體啟發(fā)和指導的軍藝文學系主任、著名作家徐懷中，到給軍藝講課的作家教授們，莫言無不銘記在心。有不少人，毛兆晃、徐懷中、王蒙、孫紹振，莫言在獲諾貝爾獎前就不止一次提及。其中，孫紹振先生是莫言多次提及其創(chuàng)作理論具體影響了自己創(chuàng)作實踐的人，見之于文字（包括莫言及他人，包括文章及口述記錄）至少有四次。

按時間先后，莫言第一次談及孫紹振見于著名評論家、作家朱向前發(fā)表于《文學評論》1988 年第2期上的《“灰”與“綠”——關于〈文學創(chuàng)作論〉的自我對話》一文。朱向前先說孫紹振《文學創(chuàng)作論》給予他刺激、啟發(fā)的主要是書中“大量的藝術感覺、審美經(jīng)驗和悟性把握”。緊接著，他說：“據(jù)說莫言成名前從這些東西里獲益匪淺，成名后回過頭來看《文學創(chuàng)作論》，獲益匪淺的還是靠這些東西?！?/p>

《文學創(chuàng)作論》即將出版前的書稿，就是孫紹振在軍藝向包括莫言、朱向前在內(nèi)的首屆作家讀書班學員授課的講稿。此次講課，反響很好。該書出版后，孫紹振又分送給了作家班學員。這應是莫言最早對孫紹振創(chuàng)作論的反應，雖朱向前未點出是出自莫言哪篇文章，還是莫言的口頭表述、文友同窗間的口耳相傳，但以朱向前是莫言軍藝時期的要好同窗，是預言莫言獲諾貝爾獎的第一人這種密切關系，當由來有據(jù)。從表述看，莫言可能不止說過一次，我們權當一次計。

第二次見于蘇州大學出版社2003年出版的《莫言王堯?qū)υ掍洝分兴d莫言就“超越故鄉(xiāng)”的發(fā)言中提到的“同化生活的能力”。莫言說：

我記得在軍藝讀書時，福建來的孫紹振先生對我們講：一個作家有沒有潛能，就在于他有沒有同化生活的能力。有很多作家，包括“紅色經(jīng)典”時期的作家，往往一本書寫完以后自己就完蛋了，就不能再寫了，再寫也是重復。他把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寫完以后，再往下寫就是炒剩飯。頂多把第一部書里的邊邊角角再來寫一下。新的生活、別人的生活很難進入他們的頭腦，進入了也不能被同化……

對話中，莫言就“同化”創(chuàng)作觀做了長篇大論的發(fā)言，可見這個問題在莫言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性。

與上述兩次有關的是，朱向前于2013年7月初發(fā)表于《解放軍藝術學院學報》（2013年第4期）上的《超越“更有難度的寫作”》。文中談道：

記得近30年前——1984年秋，由于我的引薦，徐懷中先生特邀福建師大的孫紹振教授北上首屆軍藝文學系，講述他那本即將問世的洋洋60萬言的填補當代文學理論批評空白的開山巨作《文學創(chuàng)作論》。在我看來，孫著是一本“在森嚴壁壘的理論之間戳了一個窟窿的于創(chuàng)作切實有用的好書”……孫紹振亦借此創(chuàng)造了一個在軍藝文學系講課最系統(tǒng)持久（一連5 個半天）的記錄，至今無人能及，而且深受好評。此后多年，莫言等人都曾著文憶及當年聽孫先生講課時所受到的震動和啟發(fā)。

文中提及的莫言著文回憶，也許是上述第一次20世紀80年代莫言說的“獲益匪淺”，或許是2003年《莫言王堯?qū)υ掍洝分薪榻B的孫紹振“同化說”對他的影響，又或許是二者都包含，因此，不另做統(tǒng)計。還可能是指莫言的另篇著文，但朱未指明，故亦不另統(tǒng)計。

第三次，是莫言獲諾貝爾獎后的第二年，2013年12月26日、27日莫言應邀來福建參加“福清元素文學創(chuàng)作沙龍”活動。26日那天，莫言邂逅孫先生，是突然遭遇，會議主辦方對孫紹振與莫言軍藝時期的師生情完全不知曉，孫先生又遲到了，坐在第一排的邊角。但是，莫言卻發(fā)現(xiàn)了他。莫言的開場白沒有他人開場白慣常有的“尊敬的某某領導”，而是以“親愛的孫紹振老師和各位來賓”開頭，緊接著，專門細述了孫先生在軍藝講課給他留下的深刻印象，給予他的“非常大的影響”。莫言發(fā)言摘要如下：

剛開始學寫作，還是有一些基本規(guī)律，無論什么樣的天才，都是會碰到各種各樣的困難，需要很多老師的幫助。一個人從文學愛好者變?yōu)槲膶W讀者，再發(fā)展到作者再到作家，有個人的奮斗，這是必然的，也有老師的重要作用。剛才，我為什么特別提起孫紹振老師？就是1984年，我在北京的解放軍藝術學院上學期間，孫老師給我們講過七次或者八次課，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孫老師在課堂上跟我們講詩歌，講臺灣的詩歌，講余光中的詩歌，講唐詩，講宋詞。我雖然是寫小說的，但是，孫老師的課給了我很多的感受，很多的啟發(fā)。孫老師對很多詩歌意境、詩意的分析，對我文學語言的改善、對我小說意境的營造，發(fā)揮了非常大的作用。……在我們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里，在我一個班的同學里邊，提到孫紹振老師的課，大家都記憶猶新。在每個學期結束的時候，學校會做調(diào)查問卷：“本學期，哪位老師的課給你印象最深？受到的教益最大？”孫老師的得票最高。

第二天（2013年12月27日），莫言在講話中又將孫老師的講授“對我文學語言的改善、對我小說意境的營造，發(fā)揮了非常大的作用”以及“孫老師的得票最高”這最重要的兩點重復了一遍。

這一次是莫言當著孫先生和廣大聽眾的面，鄭重其事說的。而且12月26日那天，他事先并不知曉孫先生的到來，這是他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的突然噴發(fā)，而且最重要的兩點，第二天再次重復，可見這是長期積淀在其心中的肺腑之言。

事后，記者采訪了孫紹振。其通訊稿摘要如下：

據(jù)孫先生后來回憶，他剛去上課時，也領教過學生們給的“下馬威”（按：當時軍藝作家班的學員個個身手不凡，除莫言外，更有被孫紹振稱為當時就名滿天下的李存葆、錢剛，等等）?！爱敃r上課是很自由的，學生可以來，也可以不來……我上第一節(jié)課的時候，也比較慘，只有8個人來聽，我只好硬著頭皮講……一堂課上完以后，同學們開始紛紛轉(zhuǎn)告說‘昨天那個人講得好。等到我第二次再上課時，大家都來了，一下子有點座無虛席的樣子，我的虛榮心得到很大的滿足。”一周上兩個上午，一個月八次……就這樣，孫教授得到了學生們的認可。到了第二年，學校的經(jīng)費就比較緊張，機票的費用似乎也漲了，北京地區(qū)以外的老師就全免了，只有孫教授一人是例外?！拔疫B著去了五年，每年講一門課，我覺得非常榮幸。到了1986年，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論》出版，當時在班上每人發(fā)了一本，就等于是課本了?！?/p>

第四次，見于《人民文學》2017年8月號上徐懷中、莫言、朱向前《不忘初期許可待：三十年后重回軍藝座談實錄》一文。該文記載并突出反映了莫言就孫紹振1984年講課對其創(chuàng)作的直接影響。那天座談會上，徐懷中先生介紹了當時的師資，說主要靠外聘，于是念了一串名單，包括著名作家丁玲、劉白羽、魏巍、汪曾祺、林斤瀾、王蒙、張潔、劉心武等，著名學者教授吳祖緗、王瑤、李澤厚、吳小如、袁行霈、嚴家炎、張炯、謝冕、葉朗等，包括孫紹振在內(nèi)共45 人。緊接著，莫言發(fā)言：

剛才我們老主任（徐懷中）列舉了這么多名字，聽到這些名字的時候，他們講課的形象生動地在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我覺得我可以列出很多個名字，他們的講課直接對我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影響。

比如說孫紹振，來自福建師范大學，我記不清他給我們講了四課還是五課，其中有一課里面講到五官通感的問題。他講詩歌，比如說我們寫詩，湖上飄來一縷清風，清風里有縷縷花香，仿佛高樓上飄來的歌聲。清香是聞到的，歌聲是聽到的，但是他把荷花的清香比喻成從高樓飄來的歌聲。還講一個人曼妙的歌聲余音繞梁三日不絕。繞梁是能夠看的一個現(xiàn)象，也就是把視覺和聽覺打通了。講一個人的歌聲甜美，甜實際上是味覺，美是視覺，他用味覺詞來形容聲音。他給我們講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通感現(xiàn)象，這樣一種非常高級的修辭手法，我在寫作《透明的紅蘿卜》這一篇小說的時候用上了，這個小說里的主人公是小黑孩，他就具有這樣一種超常的能力，他可以看到聲音在遠處飄蕩，他可以聽到別人聽不到的聲音，甚至可以聽到氣味，這樣一種超出了常規(guī)、打破了常規(guī)的寫法是受到了孫先生這一課的啟發(fā)。

接著，莫言談到北大吳小如教授講的莊子《馬蹄》《秋水》對他創(chuàng)作的影響也蠻大。再接著，談到葉朗先生講的《中國小說美學》特別強調(diào)了中國小說的重要修辭手段“白描”，莫言說：“我想這在我的寫作過程中也發(fā)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弊剷r間有限，莫言最后說：“類似課程很多，不能一一歷數(shù)?？偠灾?，我們文學系請來的確實是各個領域里的高手或者領軍人物……我們認真聽講就受益匪淺，不認真聽講就一晃而過?！彼宰剷希鞈阎?、朱向前介紹，莫言極認真、勤奮學習，沒有曠過一次課，考試答題一次寫完。i 也就是說，老師教學中于創(chuàng)作有幫助的，他可能都記在心里了。

軍藝那天座談會上，朱向前曾做了這樣的補充：老主任是不拘一格用人才，剛才念的名單中絕大部分是當時的大家，是全國領軍的人物，但孫紹振是一個例外，名氣和資歷在當時最不起眼，其他人統(tǒng)統(tǒng)是北京的，孫先生是唯一的京外人士，來自福建。當時，朱向前向徐懷中先生力薦孫紹振，說他60 萬字的《文學創(chuàng)作論》（當時尚未出版，只有一個打印的上半本，送到徐懷中的辦公桌上）是全國第一本文學創(chuàng)作論，是最貼近創(chuàng)作實踐的。徐懷中看了，就請他去講課，而且一上七八個半天，最后獲得了學員的“最高票”，被莫言多次提起。

由于時間有限，在徐懷中所念的45 位名家的講課中，莫言僅舉了幾位老師的課例，而孫紹振的通感論，又是莫言首先作為例子詳談的。這顯然不是因為孫紹振的“名氣和資歷”，也不單是前文多次提到的孫紹振獲得過“最高票”，而更應是朱向前說的，孫紹振的《文學創(chuàng)作論》“最貼近創(chuàng)作實踐”。后文將介紹，莫言的《透明的紅蘿卜》等早期名作問世時，他已實際形成了一個“跨界大通感”創(chuàng)作觀，這個創(chuàng)作觀與孫紹振《文學創(chuàng)作論》中的有關理論關系密切，也一直影響著他后來的創(chuàng)作。當他三十年后重回早期名作的發(fā)祥地軍藝時，大概又想起了這受益匪淺的通感論，于是，不由自主把它放在了突出地位。

從莫言“四談”及其相關表述，看其“跨界大通感”及孫紹振創(chuàng)作論的作用

莫言有關孫紹振所講通感對其影響的要點為：（1）莫言介紹的孫先生所講通感，所舉嗅覺（花香）與聽覺（歌聲）接通等例子均為通常意義上的五官通感。（2）說他在寫作《透明的紅蘿卜》時用上了“這樣一種非常高級的修辭手法”。這通常的五官通感，也不是隨便可通的，而一旦打通諸感覺，效果就非同一般。（3）但他緊接著說的“用上了”這手法的主要例證，乃是黑孩有超常的能力，能“看到”聲音的飄蕩，“聽到”別人聽不到的聲音，甚至“聽到”氣味，這已經(jīng)超出了通常的五官通感，而是指感覺能力超常、異常，當然包含了五官“通”感，即視覺（飄蕩）與聽覺（聲音）以及聽覺與嗅覺（氣味）接通了?？梢娔哉f的是“大通感”，不僅有通常的五官通感，更包含超常感覺及“受到了孫先生這一課的啟發(fā)”而形成的“超出了常規(guī)、打破了常規(guī)的寫法”，自然這些要與正常感覺、正常寫法融通，不至于被當作異質(zhì)排除。

必須著重指出，五官通感既是人的正常生理感覺，也是人的超常感覺，它實際是正常與超常感覺的融通，如錢鍾書萬字名篇《通感》說的，“冷暖似乎會有重量”等通感，既是人們的“日常經(jīng)驗”，也是詩人突破邏輯思維的“五官各有所司，不兼差也不越職”，“突破了一般經(jīng)驗的感受”的“新奇的字法”。！1 所以，具有敏銳藝術感覺和豐富想象力的莫言，才會僅受孫紹振這一課的啟發(fā)，就產(chǎn)生了更多更大幅度的超常感覺與正常感覺融通的超常規(guī)寫法。換句話說，孫紹振“通感課”對莫言的影響，絕非僅僅局限在通常的五官通感上，它更多激發(fā)的是莫言超常感覺、超常表達的豐富想象。這也就是為什么莫言在軍藝座談會上，回顧其創(chuàng)作風格誕生時，第一個要感謝的是孫先生的這一“通感課”。

再看看《莫言王堯?qū)υ掍洝分?，同樣談到《透明的紅蘿卜》中的“通感”問題，就更為清楚了。莫言說：

寫完以后，我自己也拿不準，這個小說能發(fā)表嗎？而且里面很多是通感的東西，像小男孩奇異的感受，超出常人的嗅覺、聽覺。以及在鐵匠爐看到的蘿卜的變換啊，紅蘿卜在他眼睛里變成一個很神奇的東西。

很明顯，其一，這里的“通感”主要不是通常說的五官通感，而主要是超常感覺，并且，不僅有如前所述的“超出常人的嗅覺、聽覺”的超常能力，還有“奇異的感受”，更有普通蘿卜變?yōu)樯衿娴耐该鞯募t蘿卜的變異感覺或者說幻覺;其二，莫言說“里面很多是通感的東西”，換句話說就是小說里還有很多屬于正常感覺、正常寫法，但正、超二者無沖突地融通在一起了，這就是莫言說的“通感”。

莫言在瑞典獲諾貝爾獎演講中還鄭重其事地說過，那個具有“超人的感受能力的孩子，是我全部小說的靈魂”！。全部小說！這就是風起于青萍之末，其“跨界大通感”始于《透明的紅蘿卜》的另一種表述。這也再一次佐證了，莫言回到母校，首先想感謝的理論課，就是孫先生的“通感課”。

還有不同文體、不同藝術語言的融通。孫紹振在軍藝講七八次課時，作為講稿的《文學創(chuàng)作論》上半部分書稿主要是講詩歌。孫先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論》及其講課的最大特點就是作品個案的分析解讀特別豐富，而詩歌想落天外的奇異意象又特別多，不難推想，聽課認真、富于想象的莫言大約印象很深刻，所以遽然邂逅孫先生，會說“孫老師對很多詩歌意境、詩意的分析，對我文學語言的改善、對我小說意境的營造，發(fā)揮了非常大的作用”;也不難推想，除了引入、化用了孫所述的詩歌通感外，當年轟動一時的《紅高粱》中表現(xiàn)得特別明顯的詩意語言、詩樣意境當與此密切相關。二十多年后，莫言獲諾貝爾獎在瑞典文學院演講時曾說：“小說領域的所謂創(chuàng)新……不僅僅是本國文學傳統(tǒng)與外國小說技巧的混合，也是小說與其他的藝術門類的混合?！保∪嗄旰?，莫言在其新作研討會上，做了題為“跨界寫作”的發(fā)言，他說：“我希望通過多種文體的嘗試，使自己的小說寫作變得更豐富一點?！?！?實際上，莫言早就將也一直將不同的文學藝術形式融入了他的小說，只是后來才做了“跨界”的命名。

還有對其建構“文學王國”起了指導作用的孫紹振同化論，本質(zhì)更是跨界融通。莫言有關闡述很多，如“可以把一些天南海北的、四面八方的、古今中外的，你認為引起你創(chuàng)作沖動的故事材料，移植到你熟悉的故鄉(xiāng)背景里來，但是，這要靠個人的經(jīng)驗把這些外來的故事同化，用你的想象力變成好像你親身經(jīng)歷過的一樣”，“把從別人書上看到的，從別人嘴里聽到的，用自己的感情、用自己的想象力給它插上翅膀”。！6 這不單是以作家情感思想為中心匯聚、融通多種時空、不同界域至其故鄉(xiāng)“文學王國”，且以此同化論化通不同感覺、不同文體于其小說。

綜上所述，莫言實際形成了重在跨界融通的“大通感”創(chuàng)作觀，不僅實踐了當時一般作品較少涉足的五官通感，且超出了狹義的五官通感，創(chuàng)造了人物的超常能力與正常能力的融通，奇異感覺、變異感覺、幻覺與正常感覺的融合匯通，詩歌等不同藝術形式向小說文體的貫通，不同時空、界域、視角的際會交通，總之是種種超常寫法與常規(guī)寫法的大融通。

除了上述明顯、具體指認孫紹振創(chuàng)作理論對其形成“跨界大通感”的啟發(fā)、影響、指導作用外，莫言就自身創(chuàng)作經(jīng)歷的重要回憶也是有力佐證。莫言在與王堯?qū)υ捴姓f，到軍藝讀書是他“創(chuàng)作生活中的一個巨大轉(zhuǎn)折”，軍藝文學系“請了北大、北師大等大學的教師來講課，我腦子才漸漸開竅了，開始知道應該寫些什么東西”，知道身邊的普通事情“也能變成小說”，起初“怎么寫還是不太清楚，不知道什么是小說的結構、語言”，但到1984 年冬以超常寫法令人耳目一新的《透明的紅蘿卜》誕生時，“怎么寫”破繭而出了。就此，王堯與其對話，王堯先說：

《透明的紅蘿卜》讓你發(fā)現(xiàn)了童年生活的意義，發(fā)現(xiàn)了童年的夢境。

莫言的對答卻是：

這和后來學到的文學知識結合在一塊了。

王堯說的是內(nèi)容（知道應該寫些什么），莫言沒有否定王堯所說的，但所說“文學知識”的側重點顯然在藝術形式，在“怎么寫”?？纯此唧w談到最初一批成名作如何誕生的表述過程就更明確了。莫言首先總括地說：“這篇小說實際上使我信心大增，野心大增?！币簿褪恰锻该鞯募t蘿卜》的成功使他欲以超常寫法大展身手，直至創(chuàng)作出了更為驚世駭俗的《紅高粱》。接著就介紹了前文所引的因《透明的紅蘿卜》里面很多通感的東西，拿不準，擔心不能發(fā)表那段話。接著說自己送給徐懷中先生看，徐先生看后高興地連說很好很好。再接著介紹《紅高粱》投給了《人民文學》，主編王蒙說很喜歡、很感嘆，莫言最后說：“被王蒙贊賞，我心里面沾沾自喜，信心大增?！保?/p>

很顯然，這主要是解決了“怎么寫”，創(chuàng)造了獨步一時、令人驚嘆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而這“巨大轉(zhuǎn)折”是“和后來學到的文學知識結合在一塊”的結果。無疑，這包括當年涌入的西方技法，但軍藝的課是主要的，孫紹振正是外請老師中講得最系統(tǒng)、獲得學員最高票、令幾十年后的莫言記憶猶新的老師。所以1988 年，朱向前說的，莫言成名前后都認為從孫紹振《文學創(chuàng)作論》的大量藝術感覺、審美經(jīng)驗和悟性把握中獲益匪淺，乃絕非虛言。

孫紹振有關“通感”的各理論與莫言“大通感”高度對應

這是絕非虛言的又一體現(xiàn)。

孫紹振有關理論與莫言“通感”之對應：（1）通感論。孫紹振指出，通感是一種感覺向另一種感覺動態(tài)的挪移、轉(zhuǎn)化，要有相似、相近、相通之點。如波特萊爾的《契合》“有些芳香如新鮮的孩肌，/ 婉轉(zhuǎn)如清笛，青綠如草地”，用視覺、聽覺的美來表現(xiàn)嗅覺的美，其過渡聯(lián)想的關鍵是幾種感覺都是清新的、柔美的。余光中的“掌聲必如四起的鴿群”，掌聲和鴿群四處飛散都有騰起之感，聽覺轉(zhuǎn)向了視覺。挪移不是自由任意的，但一旦“通”感就使感覺達到了立體的效果。！8 所以莫言說，這是非常高級的修辭手段。（2）交感論。孫紹振認為，詩的感覺結構是多維復合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是聽覺、視覺的復合;更有包含兩種以上感覺的，如李瑛的《雨》“滿山是野草的清香，/滿山是發(fā)光的新綠，/ 滿山是喧鬧的小溪”，嗅、視、聽覺并在。交感往往既包含靜態(tài)的感覺契合，如上述二種;又包含通感所述的被另一方同化的動態(tài)的挪移，如余光中詩;還可能融合了后文將介紹的幻覺、錯覺、奇異感覺等。這些感覺契合、同化、融合是一種共鳴、交響，亦如通感都是“為了追求感覺的立體效果”。孫紹振用系統(tǒng)論和格式塔理論反復強調(diào)，結構的功能“大于組成它的要素之和”（1+1 > 2），幾種感覺“交織起來就形成了一種感覺的‘場”，“任何一種感覺都沒有的那種神秘感”，“許多奇異的功能就在詩行的空白處產(chǎn)生了”。如上述《契合》的特別清新、特別柔美的感覺，都不是單單一句能奏效的。！9 莫言正如此把視覺（飄蕩）與聽覺（聲音）以及聽覺與嗅覺（氣味）接通，再加上超常感覺、奇異感覺、幻覺，多種特別的感覺的交感交響所形成的立體的“場”，使小黑孩的奇異功能從中產(chǎn)生了。（3）幻覺、錯覺、奇異感覺論。孫認為，李白的“疑是銀河落九天”就是幻覺，沒有它，就不能強化表現(xiàn)李白對大自然景象的驚嘆;“幻覺常常是變異之感……常態(tài)常常是對感情的抑制，引不起強興奮，而異常則迅速地形成一種優(yōu)勢興奮中心”;“感覺的生動性往往得力于幻覺……審美的抒情性的幻覺和錯覺恰恰是通向更高智性的橋梁”。莫言就是要以黑孩“透明的紅蘿卜”的奇異幻覺，強化表現(xiàn)黑孩向往新生活的興奮中心，表現(xiàn)作家對生活的智性思考。（4）散文、小說、詩歌感覺區(qū)別論。孫指出：“在不同的形式面前，作家的主觀感覺、知覺、想象的變異是不相同的。……沈從文先生說他童年對感覺知覺的記憶能力很強，辨析力很高。例如死蛇的氣味、腐草的氣味、屠夫身上的氣味、蝙蝠的聲音、魚在水中拔刺的聲音，他都能在分量上細細加以辨析。這樣過細的辨析力、準確的記憶力，幸虧被他用之于寫小說和散文，如果要用來寫詩，那就糟了。在詩里不能容納這么多帶著量的準確性的特殊感覺和知覺?！蹦詫懙男『诤⒛堋翱吹健甭曇舻娘h蕩，“聽到”別人聽不到的聲音，超出常人的嗅覺，看到紅蘿卜奇異的變幻，是典型的辨析力很高的小說的特殊感覺。（5）中心感覺論。孫紹振說，在立體交感中，“并不是諸多感覺要素的總和，而是一種中心感覺焦點的凝聚，或局部感覺的彌漫擴散……創(chuàng)作論上叫作感受，感受是為詩人的自我個性所凈化的一系列獨特的感覺。詩人的自我能不能得到表現(xiàn)，首先取決于能不能找到屬于自我特有的感受”@0。（6）聚合論。孫紹振說：“一個有想象力的作家（按：無論詩人還是小說家），當他的內(nèi)在感情受到特殊生活形態(tài)刺激之時，馬上就引起一種內(nèi)心的翻騰，他記憶中貯存的有關的一切，會在朦朧中逐漸確立一個特殊的核心，一旦有了這個具體的而不是抽象的核心，哪怕是在時間與空間上距離遙遠的，都會奔赴而來，哪怕是聯(lián)系緊密的，都會驟然分解，凡與那特殊核心能呼應的，就會或早或遲聚合起來……這個過程，也許是迅猛的，也許是漫長的?！盄1（7）同化論。孫紹振認為，每一個作家都可能有自己的生活敏感區(qū)，但是生活敏感區(qū)總是有限的;狹小的生活敏感區(qū)，不管是童年的回憶，還是鄉(xiāng)土的風俗，都可能慢慢地枯竭，應該不斷擴大視野@2 ;但擴大視野，引入敏感區(qū)后，要像丹納《藝術哲學》說的，以主要特征同化非主要特征，因為“藝術之所以不同于生活的描紅，就在于主要特征支配一切，一切與主要特征不統(tǒng)一的都要被排除”，而主要特征是由作家此時占優(yōu)勢的主要觀念、主要情趣選擇確定的@3。這就是孫紹振說的“同化”。莫言“大通感”所欲匯聚五官通感、超常感覺、奇異感覺、幻覺，召喚并同化不同時空、界域、視角，乃至詩的語言、詩的意境等不同文體的范式，跨界融通共同為表達作家“自己的感情”、自我特有的感受服務的創(chuàng)作思想，與上述中心感覺論、聚合論、同化論尤其息息相通。

孫紹振說過，由于中國古代詩歌中感覺挪移的傳統(tǒng)比較豐厚，因而比較容易為人理解，人們常常將與之類似的感覺契合交響等統(tǒng)稱為“通感”@4——也許，實踐家莫言正如此化繁為簡，抓住本質(zhì)，把一切可以跨界融通者都稱為“通感”。

與上述相關，還有“感覺是文學的基礎”這最根本的感覺論上，二者更是高度契合。孫紹振用理論語言說，感官是“人的主體與客觀世界交通的唯一要道”，作家“不得不借助于感覺”來表述被心理學稱為“黑暗的感覺”的情感;又說，“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把五官不可感的憂愁化成五官可感的物象”，“把心境化為畫境是中國古典詩歌的傳統(tǒng)法門”。莫言則以其實踐不止一次強調(diào)（在被人稱為沒有思想只有感覺時，尤其強調(diào)）：“小說就是應該從感覺出發(fā)”，“我要讓小說充滿了聲音、氣味、畫面、溫度”。于是就有了將黑孩對新生活的向往化為“透明的紅蘿卜”的奇美畫境的著名描寫。

正如莫言論及關于作家間的影響時所說，“根本是因為影響者和被影響者靈魂深處的相似之處”，孫紹振創(chuàng)作論大概正如此投緣地“震動”了莫言，使其投了“最高票”，使其有意無意化為創(chuàng)作。

不僅如此對應、契合，且如前所述，孫紹振當年主要講詩歌，通感論至中心感覺論及感覺論屬詩歌部分，莫言沒落下一節(jié)課，全認真聽了;同化論和聚合論也都在《文學創(chuàng)作論》前半部分書稿，且在詩歌部分的前面章節(jié)，莫言已明確說過聽孫先生講過同化論，而聚合論，很可能也聽了，或者莫言看了書，因聚合論所在節(jié)里孫提到的《靜靜的頓河》中阿克西妮婭死時，其情人葛里高利眼前出現(xiàn)“黑色太陽”的著名幻覺，莫言在其《生死疲勞》里有專述，并說這是大學教授常說的經(jīng)典描寫，這教授，很難不包括孫先生，因?qū)O的書中明白寫了。

以上，以莫言所言之實證，二者高度對應、契合之印證，說明了孫紹振創(chuàng)作論這樣的本土文論對莫言“跨界大通感”創(chuàng)作產(chǎn)生的具體影響。更有力的印證當是莫言的作品，這需要另文專述。

本土文論絕非與世界絕緣，如五官通感，我國古代就有豐富的作品資源，但“通感”的概念是錢鍾書從西方引進的;又如同化，我們有魯迅這樣將整個舊中國化入其紹興、其“魯鎮(zhèn)”的典型，但“同化論”，是孫紹振化用丹納、皮亞杰的理論創(chuàng)建的。孫紹振創(chuàng)作論的本土特色，不僅是自成系統(tǒng)，更重要的是如前介紹的案例豐富、朱向前說的“最貼近創(chuàng)作實踐”，這區(qū)別于當代西方文論的最大特色，也需要另文詳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