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子
逛跳蚤市場多年,容易激動的習慣始終改不掉。
遇到喜歡之物,不僅喜形于色,還像和店主爭辯似的,拼命夸贊,又引經據典,娓娓道其來歷;仿佛任何一枚開元小銅錢,都是李白把玩過的,何止是把玩,還是在胡姬當壚的店里,拿銀子換酒找零頭找回來的。
成了老朋友的郵幣店老板,以前經常告誡我,永遠擺出一副撲克臉,看中一樣東西,不要徑直拿起,先拿別的,挨個問價,看中的夾在中間。做不到這兩點,只好當冤大頭。
他告誡我是為我好,更因為我首先在他那里當了冤大頭,而且當得太容易,連他都覺得不好意思。我買過他一枚先秦環(huán)錢,上頭一個“藺”字,藺相如的藺。書上說非常珍稀,標價一萬,他只要我一百美元。事后忍不住問:為何賣這么便宜?他笑瞇瞇地講:有個多年的供貨人,在香港,古董生意做得很大,成集裝箱地從內地進貨,都是青銅器呀,瓷器呀,明式家具什么的,偶爾混進一盒子古錢,他完全不在意,也不懂,隨便就賣了。“我得來便宜,差不多是人家白送的,加點錢賣出去,大家不是都高興嘛?!蔽蚁耄沁@個理兒。
在潘家園,再遇到類似的事,就不覺得奇怪了。那時一枚北宋大鐵母,市場價幾千塊,我買了一枚,只花六百。遞出六張花紙頭,順口問兩位農民一樣憨厚的攤主:品相這么好的鐵母,我以為至少三四千,你們才要六百。一位攤主從容答道:貨賣識者,師傅一看這樣子就是讀書人,是真懂行的,我們就愿意賣給你這種人——少賺點不是事,哪兒都能補回來。我想,是這個理兒。
在德勝門小店,看見一枚直隸局的咸豐錢,個頭超大。超大的,書上說是樣錢。問價,才百把塊錢。心里不踏實,問老板,一個熱情的北京或河北小伙子:是樣錢吧?把你的書借我查查。老板說,什么樣錢不樣錢,鄉(xiāng)下收來的,喜歡就拿去,反正我也不懂。我想,鄉(xiāng)下收的,肯定不假,他不懂,難怪賣這么便宜——撿漏嘍。趕緊交錢走人。
人有了經驗就變“壞”,這是一定的。二十年過去,撲克臉大概學會了,故意先挑不想買的東西問價也學會了。翻砂偽造的藺字錢,綠膠綠漆改刻文字的北宋鐵母,做了人工包漿的清錢,輕易不會打眼了。但最后我發(fā)現,眼力、經驗、技巧,都是小節(jié),人改變不了的,是性格和習慣。
收藏者看別人的東西眼光苛刻,因而銳利,看自己的東西寬容,因而遲鈍。看別人的東西,專心找差錯,看自己的東西,專心找優(yōu)點。做鑒定,最好交換著看。我的毛病是,看誰的東西都是專心找優(yōu)點。在市場上,發(fā)現了疑點,不是立刻罷手,而是千方百計找理由說服自己:東西沒問題,是好東西。藝術品與人一樣,身材、容貌、氣質、修養(yǎng)、性情,各個不同,各有特點,你若喜歡,就只看到喜歡的部分,而且越看越喜歡。偽造的古董亦然,有仿造得好的地方,也有露餡的地方。古人說,一件器物,方方面面,一偽皆偽,處處過關尚且未必是真的,何況一處或多處露了馬腳?然而在我眼里,看到斑駁華美的麒麟皮,優(yōu)雅的麒麟角,纖裱合度的軀干,哪里想得起來看腳?即使看到了馬腳,也會想,是穿了一雙馬皮的靴子吧!穿了馬皮靴子的麒麟,當然還是麒麟。
我買東西純?yōu)楹猛妫I的都是不值錢的民俗物件。一個麒麟送子的殘缺小瓷罐,朋友說是清末民窯的,才花了八塊錢,但我很愛惜。在書架上找書的時候,拿起來看一看,覺得如魯迅先生所說,可以窺見一百多年前普通民眾生活的場景。還有一尊五彩人物將軍罐,中間一棵大松樹,其下三男二女,左邊,仕女在窗邊交談,右邊,男士們站在庭院,一人手指天空,絳云里小舟一葉,舟中一人操槳,面前一小幾,幾上別無他物,只有一只酒壺。這是什么故事呢?不得而知。可見讀書還是少。
在舊貨市場初見這罐子,心想,那綠油油的顏色,不是典型的康熙嗎。再看罐身和罐蓋,瓷色古樸,遍布褐斑。不由分說,討價搬回。擱架上看了幾天,感覺不同了:釉的白色顯得枯干,松針的綠過于濃厚,而人物的臉龐和衣服,有些僵,也有些粗,和八元的麒麟送子罐大同小異,那么,如果不是假的,頂多是清末仿的。
一件東西沒到手的時候,隔江聽雨,仰之彌高,想著怎么好,看上去就是那么好?!w為已有,最初的興奮過去,以平常心視之,眼中本色畢現。粗是粗,精是精,艷俗的,艷不能掩其俗,樸素的,樸素中有華麗,綺靡的,要么綺靡到一塌糊涂,要么細看之下,綺靡中透著高逸。天性隨和的人,對世上一切事物,因無提防之心,不可能永遠睜大眼睛,自然免不了吃虧上當。但塵埃落定后的澄澈,另有一番妙味。在一種誘惑面前的失敗,就成了這種誘惑的最好防疫針。
(李紅軍摘自漓江出版社《2019中國年度精短散文》)
/蔣勛
我常常跟朋友說,《西游記》孫悟空那么厲害,他一翻筋斗就是十萬八千里,那他去取經不是很容易嗎?為什么是唐三藏取經?
因為孫悟空沒有動機,而唐三藏有動機,雖然他沒有取經的能力。
動機是比能力重要的;沒有動機,根本就沒有出發(fā)點,連起跑點都沒有。
只要有動機,都很棒。
(果果摘自《遼沈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