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繁塵
一、大師劇,不只是大師
《鄔達克》,一個以人名為標題的戲,顧名思義,它像一個大師劇,講述一位建筑師的一生,講述一位值得敬仰和歌頌的國際友人。
幾何型體搭建的舞臺,從一戰(zhàn)前的奧匈帝國的鄉(xiāng)村,到20世界初葉的東方自由港上海,再到麥卡錫時代美國移民官的審訊室;幾個木頭箱子,陪著鄔達克走遍了他流亡生活中的每一個角落,它是行李箱,是打樣行,是凝結(jié)了鄔達克畢生心血的眾多建筑;一場漫長的審問,通過1952年鄔達克申請移民時美國移民官的審訊和逼問,在一人分飾多角色的講述中,建筑師一生的起承轉(zhuǎn)合呈現(xiàn)在舞臺的中央。
鄔達克一生大部分的作品被寫意地回溯,大光明戲院、慕爾堂、宏恩醫(yī)院、武康大樓、哥倫比亞住宅圈、國際飯店,舞臺上木頭箱子堆疊起的建筑的架構(gòu),在幾何圖形的結(jié)構(gòu)中樹立起的裝置結(jié)構(gòu),演員像堆積木一樣意象化地勾勒了鄔達克在上海29年的事業(yè)和創(chuàng)作。
它的“傳記性”看上去極為簡潔,史詩般密集的旁白、符號化的肢體表達、表現(xiàn)主義的舞美設計,極簡主義的一切似乎都如舞臺上的追光一般,試圖點亮建筑師人生的每一個高光時刻。
但它又不只是個大師劇。鄔達克不只是個建筑師。
它在兩個半小時中,講述了遠遠超出一位建筑師輝煌成就的人生厚度。
導演奢侈地用了9個演員,他們?nèi)持粭l腿,扮演同一個人物,不同時期、不同身份的鄔達克在戲劇的結(jié)構(gòu)中游走。
少年時,在父親的希望下,鄔達克成了建筑系學生;一戰(zhàn)時,祖國需要,他做了炮兵,又成了戰(zhàn)俘;在上海,他是來自戰(zhàn)敗國的流亡者,亦是赫赫有名的建筑師;二戰(zhàn)中,在人性和道德的自我審問下,他做了領事拯救在上海的猶太人;戰(zhàn)后,他成了入籍美國的移民。他是兒子,是丈夫,是哥哥,是老板。他是捷克斯洛伐克人?匈牙利人?還是俄國人,中國人,或者美國人?
多重身份堆疊在一起,戲劇模糊了鄔達克身上眾多身份之間的界限。正如演員使用的靈活變化的不確定,鄔達克的身份也在不斷變化游走,他更像一個漂泊者,一個在建造巴別塔的“不確切”的個人。鄔達克日日失落的身份,和建筑事業(yè)上的恢弘成就形成了反向的互文,傳記類的戲劇不拘泥于他一生的豐功偉績,不拘泥于對大師的刻畫,撕去了建筑師的標簽,鄔達克的人生亦枝蔓蕪雜。
他的存在,宛如在挑戰(zhàn)身份政治的教條,挑戰(zhàn)著“身份”標簽所帶來的界限。傳記所勾勒的,并非格式化的大師,而是更為厚重而真實的人。
二、歷史劇,不只是歷史
傳記記述的人物以外,還有傳記的歷史本身,它像一個歷史劇。
《鄔達克》具有極強的歷史文獻意義,透過鄔達克“一朝夢醒已換了天地”的個人生活史,折射出整個20世紀上半葉的風云變換,鄔達克的故事,不僅僅是個體的是非輪轉(zhuǎn),更是整個大歷史的起承轉(zhuǎn)合。鄔達克像20世紀上半葉走過黑暗時代的每一個失國流亡的普通人,在歷史和世界的洪流之中向前,卻并不知道巨浪將其裹挾到的下一個目的地會是哪里。
演員上場下場,或旁白或?qū)Π祝蝗朔诛椂嘟?,或個人或國家,建構(gòu)起每一個時代的個體小社會和宏觀大歷史。這個戲從文本到舞臺的精巧結(jié)構(gòu),像是形式的建構(gòu),也像是歷史的剝離,主創(chuàng)就像修繕孫科別墅的生物制品研究所的工作人員一樣,一層一層、抽絲剝繭地揭開一個世紀前的那些塵封的記憶。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十月革命、流亡、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猶太人、內(nèi)戰(zhàn)、共產(chǎn)主義,時代場景像幻燈片一樣投射在舞臺斑駁的墻壁上,社會歷史的名場面一幀一幀重新真切地呈現(xiàn)在當下的觀眾眼前。
但它又不只是個歷史劇,那些記憶又不只是歷史。
一個世紀之后,舞臺上,重新講述起那些遙遠的歷史,它看似晦澀,實則一刻也不停歇地發(fā)生在你我身邊。
當后冷戰(zhàn)時代全球化的泡沫一個個破碎,那些敞開的門一扇扇關閉,地緣和文化以外的身份,藏匿在那些冷冰冰的現(xiàn)代數(shù)字身份識別背后的界限,如同鄔達克所需要的一張護照一樣,含混不清卻清晰可感。年輕的鄔達克何曾不是映照著如今站在歷史十字路口的你和我,一百年前的歷史教訓何嘗不映照著當下的反思。
100年過去了,時代和思潮總是在面臨著輪回,道德和秩序會面臨新一輪的重建。古往今來,每一次,一個新的秩序建立一個新的時代,在社會中的個體所需要的是能夠抵抗道德崩潰時代平庸之惡的引誘,不放棄思考,不逃避判斷,承擔起應有的責任。
《鄔達克》以巴別塔的建造輪回開始和結(jié)束,就好像鄔達克的一生,背對自己,面向世界,再無歸途,何以為家。人的故事總是會結(jié)束的,而在劇場里,背靠世界,面向鄔達克,我們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回看歷史,看到的確是當下的答案。
三、音樂戲劇,不只是音樂
為宏觀歷史和微觀個體的交織穿針引線的,是音樂。它像一個音樂戲劇。
音樂的使用滲透到了戲劇的角角落落,它不同于一般意義上流行文化中的音樂劇在音樂中的著力,或許更像中國戲曲中的樂隊,將音樂融入了戲劇發(fā)生的內(nèi)核之中,滲透在戲劇敘事和抒情的每個部分。它或許像古希臘的歌隊,又或許像無聲不歌的抒情,恰如其分地融入到人物發(fā)展的每個角落,如同人物內(nèi)心的一種和聲,與情節(jié)共同生根發(fā)芽,以多維的感官帶給觀者通感一樣的立體畫面。
《鄔達克》也像是一首韻律詩,音樂的韻律不僅僅發(fā)生于音樂本身,面向觀眾純粹地用臺詞敘事,像一首詩。語速快講述節(jié)奏卻不急不緩,適當?shù)刂貜秃妥兓?,讓所有的臺詞念得更像是一場吟誦。這種節(jié)奏感和重復性也很像戲曲,讓觀眾在近代敘事和國際友人的故事里尋找到了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但它又不只是個音樂戲劇,音樂的力量不只在音樂本身。
對于樂隊的使用,正如導演周可所述,“每一個漂泊在外的人對家的思念的畫面是有音樂的”,音樂如守土的山林,治愈如水漂泊的人生。
那些流淌的音符,是鄔達克作為一個孑然一身的異鄉(xiāng)人對故土的懷想,他在異鄉(xiāng)的日子里,隱匿著漂泊的隱喻,生長著身份的枝蔓。而如今,鄔達克似乎是上海的一個符號,他在上海留下的,卻成了后世生長在上海的人們的“故土的文化記憶”,他為生活在這片土壤上的后人建造了屬于自己的文化認同和自我記憶。鄔達克的異鄉(xiāng),也成了如今他者懷舊的鄉(xiāng)愁。
這種極為中國傳統(tǒng)樣式的音樂使用,在戲劇內(nèi)外、觀演之間,形成了一種新的故鄉(xiāng)畫面的交織。它在抒情中流淌的,是鄔達克對故鄉(xiāng)的想象,是上海人對這片土地的依存和眷戀,亦是如今在上海的異鄉(xiāng)人對自己心底故鄉(xiāng)的思念。靜水流深,這些節(jié)奏和韻律勾勒的,并非某座城市,某個時代,某個畫面,它在每個人心底,流淌出的是各自的想念,亦是共同的鄉(xiāng)愁。
音樂的使用,是形式的,也是內(nèi)容的。它打破了身份的界限,亦打破了時空的局限,舞臺上下,凝結(jié)出新的共情。
《鄔達克》,不只是鄔達克。戲里,它敏感而尖銳,觸摸到時空批判反思的脈搏;戲外,它風火而廣闊,綻放著戲劇人的倔強的力量。它有不只于此的廣袤思索,亦愿它能有不止于此的生命力。(作者為上海戲劇學院在讀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