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志高

明清之際遺民詩人的創(chuàng)作，對清初詩壇有著重要影響。對明遺民的研究，是南明史研究的一個重要課題，近年來間有論著問世，體現(xiàn)出此課題的復(fù)雜性和吸引力。學(xué)界對遺民詩的研究思路是探尋遺民的心路歷程，注重對遺民整體心態(tài)變遷和分期研究，較有代表性的有趙園、蔣寅等學(xué)者的著作。在對明遺民群體進(jìn)行整體性的宏觀觀照的同時，也應(yīng)注意加強(qiáng)對個體的微觀考察，此舉可促進(jìn)研究的深入，而個體的微觀研究，必須建立在對遺民詩人的具體作品的發(fā)掘和文獻(xiàn)資料的細(xì)致研讀基礎(chǔ)之上。本文據(jù)曹春林《滇南雜志》卷末所附《顧陸遺詩》，就明遺民顧廷璋、陸孝曾生平進(jìn)行考證，可補充遺民錄所未及之人物，亦可窺顧、陸二位遺民與幾社、星社等部分成員的密切關(guān)系。

一、《顧陸遺詩》的流傳以及顧、陸生平考略

《顧陸遺詩》的流傳情況，可依據(jù)三篇序文進(jìn)行分析。《顧陸遺詩》原有林兆鵬、倪蛻序各一篇，清曹春林輯《滇南雜志》，又加弁言一篇于后。細(xì)讀三篇序，可清晰地了解顧、陸遺詩的流傳情形?，F(xiàn)將林兆鵬序、倪蛻序、曹春林弁言一并列于下：

《顧陸遺詩》林序：

林子將東歸，蛻翁出一編手授曰：此《顧陸遺詩》也。余老矣，恐今不收錄，后世無有知其人與詩者，亟編之，子序數(shù)言可乎？余受而卒讀。蓋二先生為明末遺老，而顧先生則蛻翁之外祖，陸先生又其鄰也。其詩俱在遷鼎之后，故宮離黍，荊棘銅駝，俛仰流連，誰能堪此！……緒言余論，或子孫不能守，蕩為煙云，化為脈望，不知凡幾。有志文獻(xiàn)者，亦徒仿佛于悲風(fēng)嘯雨而已。司馬遷文雄千古，得外孫楊惲而始宣布；徐文長詩妙天下，得后人袁宏道而始流傳。二先生之遺草，雖未遽方駕前賢，而要得蛻翁掇拾之，使后世讀其詩以知其人，則固無愧于楊、袁也。甬東后學(xué)林兆鵬識。

《滇南雜志》載《顧陸遺詩》倪序：

……先外大父顧懷海公暨陸孝曾先生，俱以前明遺老隱居不出者。①《蛻翁草堂全集》卷二收倪蛻《顧陸遺詩小序》，“先外大父顧懷海公暨陸孝曾先生，俱以前明遺老隱居不出者”作“外先王父顧懷海公暨陸孝曾先生，俱以前明遺老隱居不出”；“欒郤之后夷于皂隸，今且線緒欲絕矣”作“欒郤之降夷于儓隸，今且殘緒欲絕矣”；“以是遺文散軼，百無一存”作“以是遺文散帙，百無一存”；“余于童時在舅氏家見懷海公手稿小冊”作“余于童時在舅氏家見懷海公手稿一小冊”；“昨猶子大韶自家鄉(xiāng)寄來并附孝曾先生詩一卷”作“昨猶子大韶自家鄉(xiāng)寄來并附孝先陸先生詩一卷”，“孝先”當(dāng)為“孝曾”；“存我”作“存吾”；“未得親覿兩先生儀范”作“未得親炙兩先生儀范”；“設(shè)今不為整理”作“及今不為整理”；“合作一編”作“合作一篇”；“俟考明，補書之”作“俟查明補之”。《云南叢書》集部之二十四，《蛻翁草堂全集》，第350—351頁。著書樂道，不為沽激之行，絕無憤懣之言。優(yōu)游太平，隨化而逝。惜兩家子孫俱不振，并不能讀父書。欒郤之后，夷于皂隸，今且線緒欲絕矣！以是遺文散軼，百無一存。余于童時在舅氏家見懷海公手稿小冊，亦極殘破。余則并無只字，遂奉以歸，時先慈泣而收之。回首已五十五年矣。……余已年屆古稀，設(shè)今不為整理，恐復(fù)歸之散失。故各為匯錄，合作一編，曰《顧陸遺詩》。使后來者猶得挹芳徽于不泯云。懷海公諱廷璋，字文中，懷海其號也，亦自稱“玉屏山人”。陸先生名號未詳，俟考明，補書之。時雍正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后學(xué)倪蛻識于云南寓居之靜念庵。

《顧陸遺詩》曹春林《弁言》：

余輯《滇南雜志》，遍搜逸史，得蛻翁《滇云歷年傳》一書，既采各條入《雜志》矣，卷末附《顧陸遺詩》一帙，為吾松顧懷海、陸孝曾兩先生撰。余生既晚，自少又奔走四方，梓鄉(xiāng)文獻(xiàn)，多所未知。細(xì)繹倪《序》，極言兩家子孫愚不能保，則云間之無此本也，概可想已！夫吾松多詩家，兩先生詩未必為其至者，而蛻翁深以遺失為懼，其志足感。余亦松人也，見鄉(xiāng)人遺跡置之可乎？且兩先生身未至滇而詩已先在，余在松不知兩先生名而于滇得其著作，斯尤奇也。爰復(fù)莊錄一通，無可歸類，因纂《雜志》而得，即以附于《雜志》之后。他日鄉(xiāng)人有續(xù)刊松風(fēng)余韻者，舉是編贈之，或可為搜訂遺忘之一助云。時嘉慶十六年人日，里人曹樹翹識。

據(jù)上三序，可得數(shù)條信息。其一，顧廷璋、陸孝曾均為明遺老。其二，《顧陸遺詩》原各為一本，顧廷璋詩冊手稿為倪蛻在舅家所得，時間按序的落款“雍正十三年”（1735）和序文中“回首已五十五年矣”之句，倪蛻得顧廷璋詩手稿的時間為康熙十九年（1680），那么顧廷璋遺詩手稿完成的時間也就在此之前，其卒年也當(dāng)在此前。顧廷璋遺詩有三首詩留下了重要的時間點，按順序分別為《辛卯十月一日得孫志喜》《辛丑除夕》《壬寅人日》，即1651年（順治八年）、1661年（順治十八年）、1662年（順治十九年）?！缎脸蟪Α返谝皇自娬f“短發(fā)蕭蕭不耐搔”，第二首詩中有句云“尋常甲子書來慣”，一甲子為六十年，概顧廷璋于順治十八年60歲，依此推論，顧氏生年似在1601年（萬歷二十九年）左右，顧氏于1651年得孫，大抵在他五十歲左右，似也較為合理。《顧陸遺詩》中顧詩《實初弟五十初度》稱“我家苦住長康里”句知其確切居住地，又按“余亦僑居泖南村”句，知其鼎革后避亂之所在。而《陸孝曾遺詩》一卷則由倪蛻侄子大韶所寄②參倪蛻《蛻翁詩集》卷三《寄大韶侄》、卷六《江南題名錄至大韶侄無名》等詩可看出倪蛻與侄子書信往來，叔侄情深?！瓣懶⒃z詩”由大韶寄予蛻翁，可信?！对颇蠀矔芳恐?，第485頁，第590頁。，初由錢虞鄰收管，依序可知陸孝曾詩并不止此，有部分為李待問取去，據(jù)陸孝曾遺詩《錢虞鄰從監(jiān)官來過我有作》（二首）、《虞鄰有悼亡之戚賦此唁之旋自傷也》《虞鄰將歸賦別》諸詩看，陸孝曾與錢虞鄰交往甚密，故序中所言“此本留待錢虞鄰兄收管”之語，亦較為可信?！兜崮想s志》所收《顧陸遺詩》最后為倪蛻收藏并匯錄，交由林兆鵬作序，合為一編刊行。其三，顧廷璋為倪蛻的外祖，字文中，號懷海，亦自稱“玉屏山人”。其四，陸孝曾為顧廷璋友鄰，因此倪蛻侄子大韶才得以見陸孝曾遺詩。大韶生平，可見《青浦縣志》卷十九《倪蛻傳》附大韶云：“兄子大韶，字舜文，華亭增貢生，著有《藻溪草堂詩文集》?！弊詈笫菍︻?、陸二先生的詩歌風(fēng)格、所反映的內(nèi)容以及價值的評價。

陸孝曾生平，倪蛻序中稱“陸先生名號未詳，俟考明，補書之”，則只知孝曾為字，曹春林亦僅僅注明其“字號未詳”。檢閱康熙《青浦縣志》卷十九文苑傳，可補充倪蛻、林兆鵬、曹春林三人未解決的問題?？滴酢肚嗥挚h志》卷十九有《陸希倕傳》云：

陸希倕，字孝曾，諸生。入國朝以名士聲望，讀書玉屏山中，有忌之者，遂北之燕?？滴跷焐?，客死旅邸。時蔡襄敏士英家居，夜夢一人，儒衣冠進(jìn)謁，自通姓名，乞返骸骨。同里林子卿館于蔡，質(zhì)之信，大異之。因厚贈以歸櫬。歿后著述散佚，僅存《關(guān)中偶筆》數(shù)紙云。

據(jù)此小傳可知，陸孝曾名“希倕”，諸生，名士。傳云“讀書玉屏山中”，與倪蛻序中云顧廷璋自稱“玉屏山人”的說法印證。①倪蛻《蛻翁草堂全集》卷一《讀先外祖玉屏山人遺集有感》：“先哲芳型欲見難，焚香漫把斷編看。河山渟峙英靈在，松柏貞堅節(jié)義完。采菊寄懷傾綠醑，燔章誓墓老黃冠。外孫宅相今無似，讀罷遺詩清淚彈。”亦有力說明顧廷璋號“玉屏山人”為實，而陸孝曾“讀書玉屏山中”，林兆鵬序稱其為顧氏鄰居，洵是?！对颇蠀矔芳恐?，第406—407頁。又據(jù)“康熙戊申，客死旅邸”句，可知陸孝曾的卒年為康熙八年（1669）。陸孝曾歿后托夢蔡士英之事雖匪夷所思，但林子卿作為蔡氏之幕僚則屬實。嘉慶《松江府志》卷五十七，《林子卿小傳》云：“林子卿，字安國，華亭人。……在蔡毓榮幕府，為撰《通鑒紀(jì)事本末》一百卷。歸里后，太守魯超聘修《松江府志》。著有《素園稿》?！绷?，除遺詩之外，《陸希倕傳》還提供了陸孝曾的著作尚有《關(guān)中偶筆》，惜今不傳。檢閱方志，僅雍正《河南通志》卷七十四“藝文志三”清代部分輯錄五言律詩《扶溝見霜示同旅》一首，署名“陸希倕”。詩云：“客行三月暮，猶復(fù)見霜飛。朔氣天涯重，中原春事微。疏星臨遠(yuǎn)樹，殘月照征衣。辛苦窮途日，同儔興不違?！贝嗽娫凇额欔戇z詩》中未見，故輯出，可補遺。此詩說明陸孝曾有一段時間是客寓河南，這在吳騏詩集中得以證實。吳騏與華亭計南陽（子山）、陸希倕（孝曾）交往甚密，章有謨《景船齋雜記》中記載明季吳騏、王光承、計子山并以高行著，被稱“三高士”。②吳騏、計子山都是景風(fēng)社成員，嘉慶《松江府志》卷五十六均有傳。謝國楨認(rèn)為崇禎十五年間（1642）景風(fēng)社分成雅似堂一派。見謝國楨《明清之際黨社運動考》，中華書局1982年，第157頁。《吳日千先生集》：“凡與人交，誠樸不欺。啟迪后進(jìn)，不少假借。知交遍海內(nèi)，最契者十余人，與計子山髫年交。每相見，促談忘晨夕，或慨然至于泣下?！雹垡猓骸秴窍壬鷤鳌?，見《吳日千先生集》，《寒隱社叢書》本，1912年，第2頁。吳騏《顑頷集》中有眾多詩作是贈計子山、陸孝曾之作，五言律詩《同陸孝曾、計子山、錢武子秋郊散步次韻》《送陸孝曾》，七言律詩《送陸孝曾之河南兼訊子山》《同陸孝曾訪何元琦留飲》，五言排律《感懷時事五十韻寄計子山、陸孝曾》等頗能說明他們的交游。④參見吳騏：《顑頷集》，《惜陰堂叢書》本。其中《送陸孝曾之河南兼訊子山》亦補證陸氏曾遠(yuǎn)游河南?！陡袘褧r事五十韻寄計子山、陸孝曾》收入《明詩別裁集》卷十二。陸希倕小傳，《青浦詩傳》、嘉慶《松江府志》卷八十三“拾遺志”輯錄，內(nèi)容與《青浦縣志》內(nèi)容一致，故不再列出。上述考證，可補充倪、曹二書的俟考明而未及的遺憾。

二、顧廷璋《感懷十八首》中的明遺民述略

為文章論述之簡便，不逐一列出《顧陸遺詩》的全部詩作內(nèi)容，僅以表格形式將其詩題列出，供讀者參閱。《顧陸遺詩》存顧廷璋、陸希倕遺詩情況如下：

顧廷璋遺詩陸希倕遺詩《辛丑除夕》（二首）《壬寅人日》《偶成》《感懷十八首》《遣懷》《雨后》《贈前總?cè)痔戚牡隆罚ǘ祝督^句四首》《倚韻寄友》《遣興》《娑羅庵小憩》《實初弟五十初度》《和陳眉公閑中原韻七首》《寄南村周隱君》《訪友慕還》《友人見訪》《簡僧恒光涵一》《辛卯十月得孫志喜》《三忠詩》（三首）《挽錢子璧文學(xué)并序》《乙酉紀(jì)難八首》《錢虞鄰從監(jiān)官來過我有作》（二首）《水客寓居南鄉(xiāng)余走訪信宿而別》《訪柔升姚子承下榻于齋中話存我死難事》《代哭十首》《題貝多庵》《虞鄰有悼亡之戚賦此唁之旋自傷也》《虞鄰將歸賦別》《西郊閑步有客談三昧庵之勝因往游歷》《感昔》《冬雨》《吊義士沈虛堂》（二首）《寄張濟(jì)》，附詩余（六首）：《卜算子·歸鴉》《菩薩蠻》《浪淘沙·對月》《聲聲令·落花》《謁金門·燈花》《長相思·即景》

顧陸二公詩中多寫寓居情形，反映明末亂世中的清貧奔波的生活，這是遺詩所共有的基調(diào)。但遺詩富有特色的并不止此，現(xiàn)分別論之。

顧廷璋詩中有《感懷十八首》，寫明末文人、隱士、僧人等十八人，他們是林云鳳、何剛、朱在廷、張大烈、喬世埴、唐國聲、潘懿、李彥瑋、陳麐、潘襄、胡交文、張琴、殳丹生、沈濎、釋智廣、釋崇道、（顧）延玉、（顧）朝侃。上述十八人中，見于《明遺民傳記索引》者，僅有林云鳳、殳丹生?！陡袘咽耸住范嘤锌裳a史闕者。

如《感懷十八首》其一云：

當(dāng)世林和靖，高風(fēng)人共聞。喜吟時不輟，愛酒日常醺。麋鹿山中友，龍蛇嶺上云。自憐睽隔久，離索若為群。（林若撫云鳳）

林云鳳，字若撫，別號“三素老人”，謚和靖，長洲人。明啟禎間，以詩名吳中，著有《得硯齋草》《寄庵近草》《紅樹吟》一卷等。詩句“當(dāng)世林和靖，高風(fēng)人共聞”，指林云鳳于明季守節(jié)不回，對此句是最好的注解是朱彝尊所言：“若撫當(dāng)鐘、譚焰張之日，守正不回。詩篇極其繁富，惜知者寥寥。困阨終老，相如遺草，已不可問矣?！鳖櫷㈣皩懘嗽娛棺x者更加詳細(xì)地了解林云鳳的一些生活細(xì)節(jié)和喜好，他們之間的交往應(yīng)較為密切。

《感懷十八首》其二：

豈止文章杰，還欽見識精。金陵昌大義，采石出奇兵。東嘆黃河瀉，西憐斜照傾。江都城下井，玉骨尚淵清（何慤人剛）

何剛，初名厚，字慤人，上海人。嘉慶《松江府志》有傳云：“何剛，字慤人，上海人。初名厚，崇禎三年舉于鄉(xiāng)，見海內(nèi)大亂，慨然有濟(jì)世之志，因交天下豪俊，與東陽許都善，語之曰：‘子所居天下精兵處也，盍練一旅以待用？’都諾而去。十七年正月入都，上書言：‘國家設(shè)制科立資格以約天下豪杰，此所以彌亂，非所以戡亂也?！瘬P州被圍后投井死?！贝嗽娛菍蝿偵降木毟爬?，與小傳對讀，即可理解詩歌內(nèi)容。

《感懷十八首》其四：

氣誼凌霄漢，文章霸古今。公榮寧不飲，靖節(jié)只長吟。圭組田園剩，林泉隱興深。別來松上月，猶照舊冰心。（張無競大烈）

張大烈，字無競，一字言沖，錢塘人，《浙江通志》卷一百四十一載為“山陰人”。大烈擅屬文作詞，《御選歷代詩余》卷二十四收《南歌子·夏景》，有《詩韻確》五卷，《重修浙江通志稿》著錄《詩余類函》，無卷數(shù)。據(jù)顧詩的描述，張大烈后隱匿林泉終老。

《感懷十八首》其七：

徹骨貧如許，饑寒懶出門。朽知樗櫟樹，酸笑糨糊盆。惟爾能憐我，情親若弟昆。未投乞食句，常得饜余饗。（潘愷容懿）

潘懿，字愷容，青浦人。曾參修康熙《青浦縣志》。顧廷璋詩極寫潘懿之困頓，卻能經(jīng)常得到其幫助，可知潘懿境況，又可見顧、唐交情甚深。

《感懷十八首》其十三至十八，五首詩又分別寫沈濎、釋智廣、釋崇道、顧廷玉、顧朝侃。此五人生平文獻(xiàn)記載闕如，因而顧廷璋遺詩留下了極為珍貴的材料。綜觀顧廷璋遺詩，多寫其與明季遺民的交往，多隱逸、孝友、僧人以及家族成員，內(nèi)容多表現(xiàn)隱士的堅守和清苦平淡的生活，詩如《遣懷》《雨后》《絕句四首》等。誠如林序所言“顧先生詩蕭閑沖淡，如義熙后之有淵明”?！陡袘咽耸住芬悦鬟z老的視角記錄了林云鳳等十八人，他們的性格、事跡以及命運均被顧廷璋以簡練傳神的詩筆記錄，難能可貴。

三、陸孝曾遺詩的明末國變史事與家國之苦

前已援引林兆鵬序中評價陸孝曾其人其詩“其遇益窮其境益慘，其詩益苦而不可讀”，只因陸氏遺詩記載了自己顛沛流離、窮厄困頓的生活，而個人的苦遇直接來自山河破碎。林兆鵬序指出，陸孝曾的詩歌，苦不在命而在家國。這種慘苦具體體現(xiàn)在《三忠詩》《挽錢子璧文學(xué)》《乙酉紀(jì)難八首》《訪柔升姚子承下榻于齋中話存我死難事》《代哭十首》等詩中，讀陸氏每首詩，都藏著難以排遣的壓抑感，但這種壓抑情感背后，卻能感受陸孝曾的家國情懷。

《三忠詩并序》寫明末李待問、章職方、侯懷玉三人遇難事，書寫出三人的忠勇義膽，寫明亡不獨存的氣概?！秲沙z詩》“凡例”云：“近代有三大事，乙丑、丙寅之際，罹逆奄禍以死者一也；崇禎時殉國者又一也；乙酉以還潔身死者又一也。凡此諸公皆兩間正氣，一代偉人?！痹婋m寫三人，卻同在松江陷落、南京城破的背景之下。①《明季黨社考》第九章專門論復(fù)社人士的抵抗運動，其一即太湖周圍的抗清活動。福王政權(quán)崩潰后，陳子龍在家鄉(xiāng)松江，和夏允彝、李待問、章簡等一起舉兵，但松江不久亦陷落，夏允彝自殺。見小野和子著《明季黨社考》，李慶、張榮湄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582頁。

明季士大夫敦尚節(jié)義，死事甚烈。乙酉年（1645年）對松江地區(qū)來說是充滿災(zāi)難的一年，陸希倕詩記錄了當(dāng)時抵抗清軍的一些文人的事跡?！锻戾X子璧文學(xué)》詩序稱：“當(dāng)乙酉夏秋，避亂者就鄉(xiāng)，松城空矣。文學(xué)居城家素封，立志不遷。七月間，余過于途。語曰：‘無地可遷?！嗖唤馄涔?。及破城日，衣儒衣赴明倫堂，投繯死焉?！彼勒吡?，生者苦。明遺民經(jīng)歷了從“流離播遷”到“無地可遷”的凄慘境遇?！兑矣瞎P記》載宏光乙酉松江“破城之初，由郡東察院延燒至秀野橋，大街東西之房，百無一存者。城中東南一帶，悉為官兵所占。后卒為成棟之兵所拆，鄉(xiāng)紳之樓臺亭榭，盡屬荒邱。此吾郡房屋過華，宜有今日之劫也！吾松城雖狹小，不及吳郡之三，然東西南北，非官家櫛比，即商賈雜居，市物列陳，無一隙地。所謂錦繡江南，無以逾此，及遭殘毀，昔日繁化，已減十分之七?！标懴呍姟兑矣霞o(jì)難八首》，寫亂后家鄉(xiāng)“市廛焚已盡”的破敗之景象，如其三：“厄運際陽九，浮云俄幻變。國亡家與俱，萍梗同遷轉(zhuǎn)。倏忽乾坤移，夙昔詩書賤。息慮奉金仙，名山托遐眷。雖謝向平累，終切老萊戀。暮景逼萱堂，如何謀慰遣?！绷终座i序稱陸希倕一生漂泊，“其遇益窮其境益慘，其詩益苦而不可讀”，在其《代哭十首》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其七云：“天涯兒女正茫茫，入室翻如赴異鄉(xiāng)。生死合離無處問，月明偏不照離腸?！北疾魍鍪钱?dāng)時人們的家常事，在奔波流離和生死逼迫中，個體的選擇和命運也讓人唏噓，而行朝的覆滅，更使得士人星散，有的人選擇投奔下一個行朝，繼續(xù)抵抗；有的人返鄉(xiāng)隱居；有的人選擇出仕新朝。不一而足。

可惜的是，南明抵抗文人的詩文集今天已經(jīng)多半不存，即使留存，相關(guān)時間的作品也已多半刪削，故文人返鄉(xiāng)的具體行蹤和心跡基本已不得詳細(xì)考知。因此，《顧陸遺詩》對研究明遺民個體的一些心跡和心態(tài)有重要價值。陸孝曾詩《錢虞鄰從監(jiān)官來過我有作》（二首）、《虞鄰有悼亡之戚，賦此唁之，旋自傷也》、《虞鄰將歸賦別》（四首）看，陸孝曾又和錢虞鄰交誼匪淺。如《錢虞鄰從監(jiān)官來過我有作》其一：“亂后逢知己，相看似夢中。入門惟痛哭，把袖對寒風(fēng)。孤寂慚棲鳥，飄零逐斷蓬。向來談笑處，回首忽成空?！睘檠芯空咛峁┝苏滟F的文獻(xiàn)資料。陸孝曾詩作中，常使用“烏鴉”意象，和遺民們所面對的兵亂后的孤寂、破敗、斷殘的社會景象相符。鳥類如“離巢鳥”是明遺民詩作中常見的一種意象，也和遺民們所希望表現(xiàn)的悲涼、憂傷和徘徊無助的情感基調(diào)有關(guān)。①如明遺民陳佐才詩中的“失巢鳥”意象，就極為典型。見拙文《陳佐才“雪峰社”及其遺民心態(tài)》，《大理大學(xué)學(xué)報》2016年，第5期。“無地可遷”是明遺民普遍的一個境遇，這首先是社會混亂造成的不安定和遺民生活的困頓，同時也是遺民內(nèi)心無所寄托和靈魂無處安放的體現(xiàn)?！皣黾遗c俱，萍梗同遷轉(zhuǎn)”“故國不可處，出門又安之”“此生漂泊嘆無家”等詩句，都意在說明家國震蕩后“獨行踽踽更何依”的局面和流離播遷之苦，有什么能比國破家亡、骨肉離散、漂泊無依更苦的呢？陸孝曾遺詩中所反映出來的最大的心跡是孤獨，遺民詩人在極力地描寫自己內(nèi)心孤獨的時候，往往有兩個傾向：其一，孤獨意味著自己堅守著其他人所不能做到的皎然操守和高潔姿態(tài)；其二，表達(dá)自己的孤獨，也同時在“求群”。

四、結(jié)語

《顧陸遺詩》用詩歌表達(dá)著朝代更迭的悲哀，用寫詩的方式緬懷故國孤臣、幽人志士，這或許也是遺民們強(qiáng)調(diào)自己立場、身份和情懷的重要方式。研究《顧陸遺詩》之流傳情形，闡明顧陸詩歌中所描寫的內(nèi)容，有助于讀者從另一側(cè)面了解明末清初松江地區(qū)的重大歷史事件、豐富對遺民群體活動的認(rèn)識并在閱讀過程中感受遺民心跡，因而具有不容忽視的歷史、文獻(xiàn)、文學(xué)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