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宏偉
2021年臨近新春,我走進陳傳會教師家中,環(huán)顧四周:一方小桌、幾把小椅、一條茶幾、一臺冰箱、一臺電腦。還有那半墻書柜滿滿的書籍和一摞摞泛黃的日記本,墻面貼著教訓、師訓、家訓方面的哲理名言。
陳傳會,湖北省老河口市袁沖鄉(xiāng)紀洪小學語文教師,曾榮獲全國優(yōu)秀教師、全國優(yōu)秀班主任、全國師德標兵、湖北省勞動模范、湖北省十佳班主任、湖北省學生喜愛的好老師、湖北省最美家庭稱號。
我隨手翻開陳傳會的一個日記本,一行醒目的字跡跳入眼簾:“我愿用我殘疾的臂膀撐起山鄉(xiāng)孩子自由翱翔藍天的翅膀,托起他們心中的紅月亮?!蔽已诰硖ь^深思,忽見迎面墻上掛著一幅《斷翅雄鷹翱翔》畫圖。頓時,思緒如潮海浪涌般撞擊著我的心靈深處,眼前的一幕幕,讓人浮想聯(lián)翩……
啊!這就是一位共產(chǎn)黨員、一個人民教師的境界和情懷!
烈火中振起
陳傳會家住袁沖鄉(xiāng)六官營村,這里有一條運輸山石的小鐵道貫穿村莊。他7歲那年,臘月的一天,突然狂風大作,下起了鵝毛大雪。午飯后,他扯上當大隊小學民辦教師父親的衣服,沿著積雪一尺厚的鐵道,來到學校上學。那時,他讀一年級,父親教高年級。課間,陳傳會忽然渾身發(fā)抖,頭昏目眩、眼皮打架似的倒在了課桌上。上課老師來到跟前搖了搖他,說:“陳傳會,怎么睡覺了?”陳傳會勉強睜開眼說:“我冷,我冷!”老師摸摸額頭說:“啊!發(fā)燒了!快回去吧!”幼小的陳傳會也沒想到告訴父親一聲,就獨自在風雪中沿著鐵道搖搖晃晃回了家。
剛進屋,母親正和牙牙學語的小弟逗著玩,問:“怎么沒放學就回來了?”“我冷!”母親只想到孩子穿的單薄凍著了,也沒在意病沒病,就順手拿些柴棒子,堆了一堆火,然后說:“會兒,你回來了,看著弟弟,烤會火就暖和了,我還要去看會兒莊稼呢!”
母親名叫吳大姐,一位好強有責任心的人,生產(chǎn)隊長就讓她當起了莊稼看護員,主要是防護畜禽啃食莊稼。那時是大集體,靠掙工分吃飯。那一天,母親一來怕誤了工,畜禽啃吃青苗,二來也想多掙一天工分,所以就出工了。
母親交待罷傳會后,頭戴一頂破草帽,身披一個塑料布,手上提個針線籃出門了。母親還想趁看護的空當做針線呢!萬萬沒想到,災(zāi)難發(fā)生了。她前腳走,后腳陳傳會就昏倒在熊熊燃燒的火堆里。也算老天有靈,不會說話的弟弟連滾帶爬跨出門口,在雪地里滾著哭著,哭聲引來了鄰人。鄰人見狀慌了神,一把扯起了火中的陳傳會,大喊大叫:“吳大姐!吳大姐!不得了!出大事了!”母親在離家200米的地方,聞聲飛奔著往回跑,一進門嚎啕大哭:“我的兒呀!我的罪??!”鄉(xiāng)親們圍來了,赤腳醫(yī)生趕來了。有人說趕緊用水澆,有人說先把衣服扒下來。痛苦中的母親穩(wěn)了穩(wěn)神說:“不能用水潑,潑了我兒就沒命了,不要脫衣裳,脫了就垮皮了!”邊說邊跪在地上,用雙手一把一把在傳會身上捏火,捏呀捏呀,火焰在母親滴血的眼淚下熄滅了。這時,躺在門板上的傳會醒來了,微微睜開了一下眼,看見母親布滿血泡的雙手,又昏過去了。赤腳醫(yī)生趕快給他掛上了吊針。
陳傳會右膀右臉和上半身大面積燒傷,情況危在旦夕,需立即送往縣城醫(yī)院救治。那時鄉(xiāng)鎮(zhèn)沒有通往縣城的班車,好心的鄉(xiāng)鄰搬來了竹床,拿來了杠子繩索,捆綁了一副擔架。村里出動18個勞力,輪流換肩抬著趕路。他們打著手電,迎著風雪,踏著泥滑的道路,步行了60里夜路,將奄奄一息的陳傳會送到了光化縣人民醫(yī)院。
躺在病床上的陳傳會,不再是那個陽光燦爛的少年,而是變得面目全非、遍體焦傷、慘不忍睹,特別是右臂下肢已全部燒爛了。若右臂感染,將危及生命。醫(yī)生當機立斷,手術(shù)截肢!一夜之間,陳傳會失去了右臂。
接下來,陳傳會接受了三次植皮手術(shù)。因治療周期長,小針、吊針不停。他的手上、腳上、屁股上都扎遍了針眼,淤血而烏青,腫得針也扎不進去了,最后剃了光頭,在頭上扎針;植皮手術(shù)中,撕心裂肺,一刀一刀割開創(chuàng)傷,一次又一次昏死……
水火煉獄苦沉浮,不幸中的萬幸。在醫(yī)生的全力救治下,陳傳會歷盡磨難,在烈火中振起!
出院后,因皮膚增生期較長,陳傳會休學了,在家里邊休養(yǎng)邊治療。他問母親:“媽媽,我的胳膊啥時能長出來呀?”母親說:“兒呀!等你看到天上紅月亮了,胳膊就長出來了?!彼刻炀妥陂T檻上,托著下巴,仰天盼望……
兩年后,陳傳會在復(fù)學的那個前夜,他夢見了天上掛起了一輪紅月亮。第二天,他帶著夢想高高興興上學去了。
陳傳會的父親陳克清,人稱“陳秀才”,文武雙全。字寫得好,文章也寫得好,雙手打算盤更是一絕。這樣一個有著文化情懷,懷著“民轉(zhuǎn)公”夢想的民辦教師,為了償還兒子住院所欠下的巨額債務(wù),辭掉了體面的民辦教師工作而回家發(fā)展農(nóng)副業(yè)。那時,民辦教師每月只有6元錢的工資,實在難以養(yǎng)家糊囗。他只好忍痛割愛,指望孩子們出人頭地。
父親最擔憂的是陳傳會的成長和未來,對他要求極嚴。那年夏天,一個中午,陳傳會放學后,與同伴到堰塘里洗澡,回來晚了。父親撿了兩個帶尖的半截磚,讓陳傳會跪在上面,一跪2個小時,爬了幾次爬不起來。母親要去拉他,父親說讓他自己起來!之后丟下一句話:“你這一輩子靠筆桿子吃飯!”
當時陳傳會也不理解為什么要靠“筆桿子”吃飯,但從此以后,他抓住筆桿子不放,每天用左手模仿龐中華字貼練字、寫日記。夏天練得汗流夾背,冬天寫得手生凍瘡。就這樣,陳傳會小學畢業(yè)考試,以漂亮的字體、優(yōu)美的文章,語文成績獲得全鄉(xiāng)第一名,考入袁沖重點中學。
難忘恩師
陳傳會進入袁沖中學后,被分配到一(2)班上學,這個班有78名學生。在這里,他遇到了恩師解地銀。解地銀從師范學校剛畢業(yè),血氣方剛,擔任他的班主任。
進校第一次考試,陳傳會排名第六,期中考試成績滑到了30多名。成績公布那一刻,陳傳會當堂大哭:“不上學了,不上學了,回家放牛去!”放學鈴聲響了,解老師將他喊到家里談心,任憑老師咋說,他就一句話,“我要回家?!边@時,解老師拿了根繩子,拉起陳傳會來到學生寢室,用繩子將陳傳會的被子打了個捆,說:“走!我送你回去!”此時,陳傳會傻了眼,低著頭站在那里一動不動,扭捏地抬了下頭,望見老師噙滿淚水的雙眼,又將頭低了下去。解老師慢慢將被子解開,說:“好了!別耍脾氣了,到我家里洗洗臉?!敝形?,老師留他在家吃飯,做了兩個菜,邊讓他吃邊對他說:“你的身體狀況和別的學生不一樣,上學,上大學,才能生存!不要氣餒,要更加堅強,更加吃苦才有出息!”老師的話使陳傳會想起了父親的話,“靠筆桿子”和“上大學”,是一個理呀!
陳傳會讀初中二年級時,解地銀是隨班班主任。這一年,陳傳會的數(shù)學幾何成績從未及格過。升初三時,陳傳會要求留級。解地銀則要跟班升任初三班主任。按常理,老師們都愿意帶畢業(yè)班,有名有利。可解地銀為了陳傳會這個學生,放棄跟班走,選擇留在了初二年級,陪著陳傳會。他說:“我放心不下這個孩子!”
入冬后,陳傳會雙腳凍腫了,腳痛得不能落地,走不了路。解地銀每天背著他到課堂上課,到廁所解便,到家里吃飯,到寢室入睡。在家里,為他炮制了單方泡腳水,幫他洗腳,洗后擦干再涂上凍瘡膏。整整一個半月,形影不離,無微不至。陳傳會的父母來到學校,囑咐陳傳會:“兒呀!你一輩子不要忘記解老師呀!”
陳傳會沒有辜負解老師的厚望,初中畢業(yè),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全市重點高中——老河口市一中。
陳傳會喜氣洋洋地來到了繁華的城市就讀高中。誰知這里臥虎藏龍,集中了全市的優(yōu)秀學生,競爭更加激烈。要想出人頭地,是難上加難。
高一時,班上90多名學生,成績好的坐前排,成績差的坐后排。這么多學生,能引起老師的關(guān)注實屬不易,陳傳會卻有幸遇到了恩師尹家廣。
尹家廣是退休后返聘的語文老師,慈祥且有才華,是國內(nèi)18家雜志的特邀撰稿人。高一期中考試,作文試題,標明“題材不限”。陳傳會寫了篇微型小說《無題》,得分58分,比滿分差2分,全校名列第一。這樣的成績,好像還沒引起語文老師尹家廣的注意,尹老師見到他,只是一笑而過。
高一下學期考試,陳傳會的作文《遙望南河》獲得了滿分。那天語文課,尹老師拿著成績單,神采奕奕、滿面笑容地走向講臺,第一句話就是:“這次期末考試,全校1700多名學生,有一篇滿分作文,這個滿分學生就是我們班的!”頓時,全班同學躁動起來,你看我,我看你,左看右看,前望后望,是哪個同學呢?尹老師揮揮手:“安靜!安靜!請這位同學——陳傳會上臺朗讀他的作文?!贝藭r,陳傳會想到自己綜合成績不好,又是坐在后排的學生,就很不好意思地低著頭。老師又叫了兩次,他的頭埋得更低了,恨不得鉆進桌子底下。這時,尹老師用他那一口好聽的標準普通話說:“同學們,來點掌聲!”陳傳會紅著臉走上了講臺:“我的作文題目是《遙望南河》……”
朗讀過這篇作文的晚上,陳傳會由后排調(diào)到了前排。下自習后,尹老師把他叫到教室走廊里說:“依你的綜合成績,考襄陽師專有難度,老河口電大包分配,畢業(yè)時,你所有的志愿都填報這所學校。你比較堅強,我相信你!將來你無論從事什么工作,筆桿子莫丟!”
第二天,同班女同學吳佳找到陳傳會說:“我家就住在學校附近黨校里,星期天我把你的衣服、鞋子帶到家里洗?!边@位富有愛心的同學,為陳傳會洗了兩年衣物。好姑娘有好報,畢業(yè)時,她以優(yōu)秀的成績考入了武漢大學。
陳傳會高考460分,離襄陽師專錄取分數(shù)線相差15分。他按照尹家廣老師的指點,順利地被老河口電大中文系錄取。
這所電大是??茖W校,學制兩年,包分配。一些學生入學后認為進了“保險箱”,有了“鐵飯碗”,晚上下自習后,就到市內(nèi)文化街唱歌、跳舞、打游戲。而陳傳會還是保持一種良好的學習習慣,難得出一趟校門。中文是他的所愛,白天上課,晚上寫作,如饑似渴地學習了兩年。兩年間,在《老河口日報》發(fā)表多篇文章,學校組織了4次文學大賽,他囊括了4次一等獎。
一天晚上,下自習了,中文系教室的燈仍在亮著,校長張植潤走到窗前,看見一個斷臂學生,在那里伏案奮筆疾書,便悄悄地走開了。這晚,他腦中留下了一位獨臂學生的背影。
畢業(yè)分配時,同學們都分配到市區(qū)或鄉(xiāng)鎮(zhèn)學校工作,唯獨陳傳會沒人接收。校長張植潤得知后,開車將陳傳會拉到紀洪教辦,對教辦主任陳家合說:“我給你推薦個才子!”陳家合哈哈一笑:“是他!我們是同村人,他們是書香家庭,父親就是個才子,這個學生我要定了!”
那是1997年9月,陳傳會走上了教育工作崗位。
“長大后我就成了你!”
歷數(shù)陳傳會各位恩師的品德師德、教書育人的可貴之處,我們也悟到了陳傳會奉獻人生的軌跡。
一只教書的好手
陳傳會被分配到紀洪中學,校領(lǐng)導(dǎo)為了照顧他,讓他做一些收發(fā)報紙的雜活。兩個月后,校長周正林問他:“牧場小學缺老師,你愿不愿意去呀!那里條件艱苦!”陳傳會不假思索地回答:“愿意去!”校長又說:“你到那里去,要樹一面旗幟!”
牧場小學坐落在大山崗上,山高路陡,三面環(huán)山,交通閉塞,被稱為老河口的“小西藏”。很多公辦教師不愿去,即使去了,一年半載就走了。
1997年11月11日,陳傳會帶著鋪蓋卷來到了這里。面對的是一個單間宿舍,一個樓梯間廚房,里面擺著一對水桶、兩個大水缸、一個舊書桌案板、幾個破碗。這里沒有自來水,校外2里外的山間有一口水井,需要挑水飲用。學校11名教師,10名是民辦教師,他是唯一的公辦教師。民辦教師早出晚歸,不住校。
陳傳會一時有了失落感,他想,看來自己要在這里當“守門員”了。
夜幕降臨,他站在空無一人的校園里,村東的牛哞哞地牧歸了,村西的鴨嘎嘎地入圈了,幾聲狗叫,不斷地從大山深處傳來。
面對起伏的群山、偏僻的山村,陳傳會猶豫了,是走?是留?忽然,母親和校長的話語回響在耳畔,回響在山間,他仿佛看到山間升起了一輪紅月亮,學校上空一桿紅旗在迎風飄揚……
第二天,陳傳會容光煥發(fā)地站在教室的講臺上,開啟了他山鄉(xiāng)教學的序幕。面對陌生的學生,他微笑著剛要開口,一個學生忽地站了起來:“哈哈!我以為調(diào)來個什么老師,原來是一只手呀!是個獨臂將軍!”頓時,教室里議論紛紛,學生們哄然大笑。
學生的當頭一棒,屈辱、憤怒的思緒撞擊著他的心靈深處。剎那間,陳傳會的笑容僵硬了,頭也弄懵了,他足足沉默了5分鐘。然后,左手拿起粉筆,轉(zhuǎn)身“亮劍”了。一行剛勁有力的反書大字出現(xiàn)在黑板上:雖然我有一只手,但是我是一個教書的好手!
這行大字像那鋒芒的光圈,在學生眼前來回閃現(xiàn),學生們有的睜大了眼睛,有的眼含淚花,有的紅著臉低下頭去。教室安靜得能聽見一根針掉落的聲音。接著,陳傳會又微微一笑,高高地舉起獨臂:看!這就是撐起你們翅膀的那“一把好手”?。?/p>
陳傳會接手的這個班是五年級,也是畢業(yè)班,37名學生,他任語文老師、班主任。事后得知,這個班的班風、學風、紀律較差,沒有人愿意來當班主任。
陳傳會臨陣出招,開始他教書育人的“三部曲”。
第一步,與學生玩在一起。課余時間,學校沒有玩具,他就與學生一起打珠子、打陀螺、打紙卡;下雨了,用泥巴做飛機、做坦克;下雪了,堆雪人、滾雪球;周日,帶學生們游山玩水,吃“野餐”。
新春開學那天,天空飄起了大雪。一大早,陳傳會站在校門口,與前來報名的學生一一握手并擊掌:“春節(jié)快樂!老師相信你,加油!”路過的老師見狀笑了起來,有意無意地說:傳會,你也沒個老師樣子,這樣做起不起效果呀?
一個個學生歡快地入校了,陳傳會卻成了“雪人”,當晚因傷風感冒了。夜深人靜,陳傳會忍著病痛寫了一首七律《握手》:“校門立雪迎風寒,相顧一笑握手暖……”
第二步,與學生吃在一起。薛溝村是牧場小學最遠的一個村,十里羊腸山道。平時,學生書包里裝著干饃,早上打著手電上學,中午啃個冷饃充饑,晚上再打著手電回去。全班這樣的學生有十幾個。陳傳會看著心都碎了。
于是,每天中午,陳傳會先把學生的干饃餾熱,再摘一些自種的蔬菜,做一大鍋菜糧混合飯,師生同吃一鍋飯,同喝一井水,溫暖人心,其樂融融。
對陳傳會來說,做飯容易,可挑水就是個難關(guān)了。每當下午放學,陳傳會把最后一個學生送出校門,就擔起水桶到二里外的山溝里去挑水。剛開始,他把系著滿滿一桶水的繩索踩在井沿上,再伸出獨臂去拉。一拉一踩,反復(fù)多次之后才能把一桶水從深井里拉上來。井邊潮濕,長滿苔蘚,好幾次差點滑到水井里。
為了避免滑落井中,他索性站在井沿上,用獨臂拉,用嘴咬住井繩,一拉一咬,連續(xù)多次,才將一桶水打上來。長年累月,他的滿口牙已咬得變形了,吃飯說話都受到影響。然而,他看到學生們能喝上熱開水,吃上熱飯,變得親近了,聽話了,懂禮了,心里甜絲絲的,所有的艱辛也都拋到了九霄云外。
第三步,與學生學在一起。陳傳會愛寫日記,愛寫文章,幾乎每個星期就在《老河口日報》上發(fā)表一篇文章。報紙一到,他就拿到課堂上給學生們朗讀自己的文章,然后讓學生相互傳看,以此激發(fā)學生的學習興趣。
按教學要求,學生一個學期寫8篇作文,就算完成了教學任務(wù)。而學生們越讀老師的文章越想寫作,大有與老師一比高下之勢,要求老師每星期布置2篇作文??吹竭@些變化,陳傳會很欣慰,每星期就多布置幾篇作文,加班加點為學生批改。他可不是那種給個優(yōu)、良、差的批改套路,而是精批細改,且批語篇幅較長,還舍得給分,能打70分就打80分。學生拿到批改的文章,爭相傳閱,看誰的批語長,看誰的分數(shù)高。一個你追我趕的寫作熱潮在全班蔚然成風。
陳傳會帶學生游山看水時,總愛帶個本子寫寫畫畫。見狀,學生們再出游,每人也都帶上一個筆記本,寫呀畫呀,甚至忘記了游玩。間或,女生們觸景生情,寫首小詩,采朵野花,夾在本子里,聞著墨香和花香。
“三部曲”,步步高。這個原來全鄉(xiāng)倒數(shù)第一的班,在畢業(yè)考試中,語文成績名列全鄉(xiāng)第一,綜合成績名列全鄉(xiāng)第二。
一個都不能少
“不讓一個學生流失,一個都不能少。”這是陳傳會對孩子們的良心承諾。20多年來,他走遍全鄉(xiāng)的山山水水、村村落落,走進了每一個孩子的家庭,家訪800多次,行程7000余里,成功挽救輟學孩子100余人。靠的就是一只手、一雙腳、一輛自行車和一顆火熱赤誠的心。
薛河村學生胡延慶,父母都是村干部,家庭條件較好。因父母對兒子比較溺愛,隨著兒子的性子來,胡延慶讀書三天打漁兩天曬網(wǎng),多次輟學。
陳傳會六次翻山越嶺去家訪勸返。
第五次家訪時,胡延慶的母親下了逐客令:“陳老師,辛苦了,你三番五次來,搞得我們家都沒面子了。他不上學算了?!?/p>
“你說不來我就不來嗎?不可能!”陳傳會暗自思忖著離開了學生家。
那天下午放學后,陳傳會又啟程,對胡延慶第六次家訪。他剛爬上一段50米高的山梁,暴雨傾盆而下,慌忙中腳一滑,身體失去了平衡,從山頂上滾落到了山溝里。
禍不單行,溝邊雜木叢生,一根尖利的半樁樹枝刺進了他殘疾的右臂,傷有一指深,真是舊傷痕上又添新傷疤。他下意識拔出樹枝,鮮血噴涌而出。疼痛中,他將隨身的香煙用嘴咬開,一邊用煙絲塞進傷洞里止血,一邊用空衣袖包扎傷口。然后一屁股坐在泥水里迎著暴雨仰天大哭起來,淚水、血水、雨水混為一團。他擦了一把臉,聲嘶力竭地喊道:“我咋這么二蛋呀!人家再三不讓你去了,你還要去!我圖的啥呀!我圖的是教師的良心啊!”
雨仍在不停地下著,陳傳會安靜了下來。他單手扶地,從泥水中掙扎著起來,繼續(xù)爬上山頂,一瘸一拐地向?qū)W生家走去。山坡上,彎道上,留下了一串串淡淡的血跡。
陳傳會渾身濕透地站在了胡延慶家門口,只見他們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在看電視。他猶豫再三不好進去,站在那里一動不動。胡延慶母親扭頭時看見了:“延慶,你老師!”全家人都驚訝地站了起來。胡延慶一個箭步將老師拉進屋里,轉(zhuǎn)身拿了一條干毛巾,在老師身上擦呀擦呀!當他解開空袖時,放聲大哭起來:“媽!趕緊拿白酒來消毒!”學生用白酒小心翼翼地擦拭著傷口,淚水滴灑在了老師的傷口上。胡延慶的父母上前一看,也忍不住流出了淚水。陳傳會說:“延慶,聽老師話,明天上學??!”胡延慶含著眼淚點了點頭,撲在了老師懷里。
陳傳會覺得自己渾身泥水,不忍坐在人家椅子上,就謝絕了家長的挽留,欲朝外走。學生母親趕緊拿了一把傘,父親找來了一只手電筒,遞給了老師。
一束亮光閃爍在茫茫的雨海中……
陳傳會以教師的真情和良心,再次喚醒了孩子,喚醒了孩子家人,喚醒了山川大地。
為了挽救輟學學生,陳傳會到底付出了多少時間,多少心力與艱辛,他也記不清楚了。多少次,下午放學跟學生進村家訪。每當走訪完五六個學生的家,已是深夜10點多,再踏著崎嶇的山路返回,踩空跌倒,滾下山坡,對他來說已習以為常。回到學校后,打開“鐵將軍”,冷鍋冷灶,對付一下,然后又坐在孤燈下讀書寫作。
幾十年如一日,陳傳會撰寫的工作筆記、生活日記、教學論文及文學作品,累計有900萬字,在《人民教育》《中國教師》等省、國家級報刊發(fā)表文章60多篇。
紅領(lǐng)巾在雪山上飄揚
陳傳會愛學生、愛家長、愛山水、愛牧場村的一草一木。而學生和家長也給他帶來了溫暖和力量,這里的山山水水更是煥發(fā)了他自強不息的生命活力。
薛河村學生胡國林,上學路上,腳被皂角刺扎傷化膿,腳腫得走不好路,在家休養(yǎng)。陳傳會找到家里,對家長說:“不能影響孩子學習,回學校我邊照顧生活,邊輔導(dǎo)功課!”家長看老師說得真切,就把胡國林送回了學校。
當年解銀地照顧陳傳會的一幕重現(xiàn)了:陳傳會把學生背進背出,洗腳換藥,輔導(dǎo)功課,照顧了一個多月,直到胡國林痊愈。胡國林奶奶背來了一袋面,陳傳會讓她背回去。奶奶說:“你自己都這么辛苦,還要照顧我們娃子,好老師呀!”說罷,放下面袋就跑。陳傳會追著喊著:“奶奶把面背回去!”奶奶頭也不回,丟下一句話:“這不是給你的,是我孫子的生活費!”
陳傳會的脖子先后做了20多次手術(shù),由于根治不了,脖子經(jīng)?;?。
2005年5月,陳傳會脖子腫得厲害,同事陳訓來勸他到市醫(yī)院手術(shù),陳傳會不肯。他說:孩子們快畢業(yè)了,我走了,他們怎么辦?
陳傳會脖子越腫越大,痛得日夜不安,連水都喝不進去了,幾次暈倒在講臺上。沒辦法,陳傳會就找學校一墻之隔的赤腳醫(yī)生開刀。赤腳醫(yī)生說:“你到市醫(yī)院手術(shù)吧,我這里風險大!”陳傳會纏著人家不放:“割一刀嘛,我忍得?。 睙o奈之下,赤腳醫(yī)生點了點頭。
陳傳會坐在衛(wèi)生室墻邊的小椅子上,頭靠著墻,嘴里咬住毛巾,學校同事按住額頭,赤腳醫(yī)生打了點麻藥,開始手術(shù)。一刀,二刀,三刀,不覺得痛,第四刀麻藥失效了,痛得他把毛巾咬成了碎片。連割8刀,一股惡臭的膿血噴涌而出,還未扯下嘴里的毛巾片,陳傳會就休克了,醫(yī)生和同事嚇得差點暈了過去。
赤腳醫(yī)生情急之下,趕忙敲開2瓶葡萄糖給他灌下去,陳傳會緩緩睜開了眼睛。聞訊后,班長帶著幾個同學趕到衛(wèi)生室,看到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的老師,都跪著抱著老師的腿痛哭起來。此情此景,陳傳會也淚崩了,眼淚止不住地嘩嘩往下流。
轉(zhuǎn)眼到了冬天,陳傳會的脖子又復(fù)發(fā)了,這次赤腳醫(yī)生拒絕了治療,建議他到大醫(yī)院手術(shù),早治早好,不能拖延。
那天,陳傳會騎著自行車來到了紀洪鎮(zhèn)醫(yī)院,手術(shù)很順利。陳傳會顧不得休息一下,就騎車返校。路上,大片大片的雪花紛紛揚揚飄落下來,他奮力迎雪前行。大冷天,花白的頭發(fā)彌漫著水霧,汗水沿著滿是傷疤的臉頰往下淌,空蕩蕩的袖筒與雪花一起飛揚……
當陳傳會緊趕慢趕到牧場小學山前時,被眼前的一幕震驚了:白皚皚的雪山上,40多個學生手拉手在那里眺望,紅領(lǐng)巾在雪山上飄揚。學生們齊聲呼喊:陳老師,我——們——等——您!
陳傳會扔掉了自行車,面對著學生跪在了雪地上。學生們飛也似地奔下雪山,向老師涌來。幾個女生趕忙扶起了自行車,一幫男生擁抱著老師,爭先恐后地撫摸著老師那布滿傷疤的臉龐。陳傳會滿含熱淚仰望著天空的雪花,仿佛絨花似的飄落在眼前。一顆顆感恩的心,在關(guān)愛的天空下吟頌著人間的真情;一簇簇紅領(lǐng)巾,像一簇簇火焰在風雪中跳動……
組織上考慮到陳傳會的身體狀況,調(diào)他到鎮(zhèn)上學校工作。要走的那天下午,一位70多歲的老漢背著個旱煙桿,提著20個雞蛋來到學校。這是陳傳會班上一個女生的爺爺。老人握著陳傳會的手說:“謝謝你對山里孩子的關(guān)心,這些雞蛋你收下吧!”此時,一直躲在爺爺身后的小女孩沖了出來,一把抱住老師的腿,滿眼淚水:“陳老師,您莫走,行吧?您走了,我們咋辦?”
陳傳會用獨臂把學生攬進懷里,點了點頭。就是這個默許,陳傳會在牧場小學一呆就是11年,直到2008年撤點并校,才離開山村小學,進入紀洪小學任教。
心中的“紅月亮”
陳傳會來到紀洪小學后,爭取到學校領(lǐng)導(dǎo)的支持,在學校創(chuàng)辦了關(guān)愛留守兒童的“紅月亮愛心社”。
自此,陳傳會實現(xiàn)了母親的“紅月亮”夢想,右臂仿佛長出了新的翅膀。
關(guān)愛留守兒童和貧困學生,是陳傳會從教以來的傳統(tǒng)。從牧場小學任教開始,他已資助過100多名貧困學生。為了幫助貧困學生,他幾度舉債度日,有時甚至買不起一包鹽巴。當年牧場村開小賣部的村民周元記得,那幾年,他的本子上記滿了陳傳會的借賬記錄,每筆都是幾十元,都花在孩子們身上。陳傳會說:“幾十元對我是小事,但對孩子們來說是一輩子的事!”
不是一家人兒,不往一堆兒行。陳傳會與妻子肖燕志同道合。肖燕也是個愛心人士。一次,她看到鄰家的女孩雪天還穿著一雙拖鞋在街上行走,趕忙拉起女孩到商場,為她買了一雙棉鞋、一件羽絨襖子。
隨著需要幫扶的留守貧困兒童越來越多,陳傳會感到僅靠自己的幫扶身單力薄,需要牽手更多的愛心人士共同幫扶,一起前行。夜深人靜,陳傳會輕輕吟唱著一首藏在內(nèi)心的歌:一根線很容易輕輕折斷,一個人總覺得身薄力單,碰到小困難,輕松能過關(guān),遇到了泰山壓頂,誰與你承擔……
于是,他決定成立“紅月亮愛心社”。
愛心社作為留守兒童放學后的一個活動點,陳傳會免費為他們進行心理和功課輔導(dǎo),組織打球、唱歌、做游戲。同時,通過這個平臺,聯(lián)絡(luò)更多的志愿者對貧困生給予幫扶。
“紅月亮愛心社”先后與老河口天使助孤工作群及北京、黑龍江等地愛心人士牽手,成立“紅月亮天使助孤工作群”,已吸引愛心人士400多人,累計資助700多人次。2018年,黑龍江一位愛心人士,一次性為愛心社捐助100多套文具、書包等學習用品。
“紅月亮愛心社”為圓孩子們的讀書求學夢,提供了有力保障。
女孩陳楠是“紅月亮愛心社”的受助者之一。
2011年秋季,陳傳會的四年級班上轉(zhuǎn)來一名新生,名叫陳楠,9歲,來自鄰省河南。陳楠父母離異后,媽媽改嫁,爸爸在南方打工時,不幸遭遇車禍去世了。陳楠和她的弟弟、妹妹來湖北投靠奶奶謀生。
遭遇家庭特殊變故的陳楠,自卑、敏感、神情憂郁、不愛說話,更不愛交往。陳傳會首先和她心靈溝通并進行心理輔導(dǎo),組織同學與她結(jié)對子、交心玩耍,班集體為她過了一個愉快的生日。慢慢地,陳楠的朋友多了起來,同學們爭相為她送上練習本、鉛筆、橡皮擦等學習用具。愛的火花在孩子們心里燃起。
然后,陳傳會到老河口市教育局,為陳楠辦理了“兩免一補”幫扶待遇,即免住宿費、免書本費,每年補貼生活費350元。
“紅月亮愛心社”的資助伴隨陳楠一路高歌。她先后考入袁沖中學、老河口市一中、昆明理工大學。
2020年夏季,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陳楠接到昆明理工大學通知書后,沒有急著回家告訴奶奶,而是直奔陳傳會家報喜:“陳老師,我沒辜負您的希望!”陳楠離開那一刻,轉(zhuǎn)身又說:“陳老師!我能喊您一聲爸爸嗎?”“好孩子,謝謝你對老師的信任!”“爸爸——再見!”
陳傳會又一次熱淚盈眶了!
陳傳會教過和幫扶過的許多學生已走上了工作崗位。他們中有不少人也投入到了社會公益事業(yè)中。當年的班長劉康獲得深圳市“見義勇為好青年”稱號。學生吳帥曾在甘肅支教,他對陳傳會說:“老師,我把您曾經(jīng)送我的‘紅月亮帶給了回民之鄉(xiāng)的孩子們?!?/p>
是呀!陳傳會心中的“紅月亮”定會升得更高,照得更紅,映得更遠!
責任編輯/董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