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靜菡
(北京大學藝術學院,北京 100871)
“城市是什么?它是如何產生的?又經(jīng)歷了哪些過程?有些什么功能?它起些什么作用?達到哪些目的?[1]”在《城市發(fā)展史——起源、演變和前景》(The city in history:Its origins,its transformations,and its prospects,1961)一書的開篇,美國城市學家劉易斯·芒福德 (Lewis Mumford,1895-1990)就提出了這些問題,而這些問題也讓芒福德思考了一生,他熱愛城市,但又為它感到擔憂。芒福德成長于城市化進程高速發(fā)展的紐約,他見證了這座“現(xiàn)代化”城市的興起,當世人感嘆摩天大樓的壯闊時,芒福德思考的是城市的起源與城市的記憶和最終城市的未來——應該是為人更好的生活,但現(xiàn)代化城市的無限擴張帶來的是環(huán)境污染、居住條件下降、人際關系疏離,這一切和城市建立的初衷背道而馳而終將導致城市的毀滅。芒福德在60年前擔憂的問題對于今天的讀者來說是一樣的,我們面臨著同樣的一個無限擴張的失去了人的尺度的城市,正如芒福德讀到霍華德描述1898年的倫敦時感嘆就像看到了1916年的紐約,而我們今天所讀的《城市發(fā)展史》就如同看到了今天的中國城市。
劉易斯·芒福德被評為“公共知識分子、社會哲學家、文藝美學家、建筑評論家、城市史學家、政治活動家,不過他本人更樂見‘全才’的稱號”[2]。他一生著書30多本,一千多篇文章,涉足電影、紀錄片、繪畫等等領域,學問淵博卻是一個自學者,沒有拿到過任何學位,沃特維茲對他的總結十分精辟:“芒福德是一個很矛盾的人。他是一位居住在鄉(xiāng)村的世界主義者;一位從來不學開車的技術史家;一位從未拿過學士學位的名校客座教授,還是一位宣揚地球生命救贖的不可知論者。他深諳媒體的力量,但總是避其焦點。他重視信息的價值,但蔑視其指數(shù)的擴散。[3]”
《城市發(fā)展史》是芒福德“區(qū)域規(guī)劃”理念的代表作。關于城市的考察一直是芒福德的研究中心,在接觸到帕特里克·格迪斯(Patrick Geddes)和霍華德(Ebenezer Howard)等人的觀念后,芒福德更確信了自己的職業(yè),就是成為一名城市學家(以前是作家)。1938年他出版了《城市文化》(The culture of cities),也是唯一一本表現(xiàn)出對城市和文化充滿樂觀的著作,芒福德在導言中寫道:“人類歷史知識和科學經(jīng)驗已經(jīng)累積到一個新的高度,并且已經(jīng)準備好要融入社會生活,去重新鑄造出城市的新穎形式,進而參與和支持人類文明從目標到手段的徹底改造?!钡@種充滿希望的口吻在看見人類世界經(jīng)過二戰(zhàn)之后的毀滅后已不再出現(xiàn),如“‘城市更新’——只是表面上換上一種新的形式,實際上繼續(xù)進行著同樣無目的集中并破壞有機機能,結果又需治療挽救。[1]”
《城市文化》在當時受到一致好評,也更加鞏固了芒福德在城市學中的地位(他一開始是以建筑批評家成名的),同年,芒福德就登上了《時代》(Time) 雜志封面,1939年他受邀寫了紀錄片《城市》(The city)的劇本,這部紀錄片“由美國規(guī)劃師學會基于《城市文化》一書拍攝,后在1939年紐約世界博覽會的大屏幕上天天播放。[2]”《城市》詩意的拍攝方法和畫面都傳遞著一種建設美好家園的希望,充滿蠱惑力的旁白伴隨著一張張兒童天真的臉龐,片尾中說道:“現(xiàn)在就是一個新的時代,新的城市已經(jīng)準備好了,而選擇權(是否建立這個新的城市)就在你和你的孩子們手上?!?/p>
芒福德美好的愿望當然沒有實現(xiàn),紐約的嘈雜使他逃離到農舍從而好繼續(xù)他的寫作。1961年他出版了最令人所知的《城市發(fā)展史》,這本鴻篇巨作其實可以看成是《城市文化》的延續(xù),因為其中很多內容是重復的,比如中世紀的城鎮(zhèn)、巴洛克城市、焦炭城市等等,并且所持的觀點也是一脈相承的——限制城市的無限擴張,但在最后卻預測了特大城市走向死亡的結局?!冻鞘邪l(fā)展史》一經(jīng)出版就取得成功,此書不僅獲得了1962年的美國國家圖書獎(National Book Awards),還在1963年于加拿大國家電影局(National Film Board of Canada)的投資下,依據(jù)《城市發(fā)展史》的文本,拍攝了六集紀錄片《劉易斯·芒福德論城市》(Lewis Mumford on the city),從不同角度記錄了城市,它延續(xù)了之前紀錄片詩意的風格,但與之不同的是,這一次,芒福德出現(xiàn)在銀幕上,親口講述城市的歷史、環(huán)境、變化、困境和未來。
《城市發(fā)展史》中芒福德體現(xiàn)的博學、良知和犀利不是一天形成的,所以梳理其思想形成過程有助于更全面的理解《城市發(fā)展史》。1895年芒福德生于紐約皇后區(qū),他從小沒見過自己的生父,就連自己所姓的名叫芒福德的父親也沒有見過,87歲在其自傳《歲月隨筆》中透露自己是非婚生子。芒福德從小家庭貧困,僅靠母親微薄的工錢,但母親花錢沒有計劃,愛好賭博,對芒福德很少關心,自己的性格也是沒有主見,不求進取,由此激發(fā)了芒福德奮斗改變自己環(huán)境的斗志,“要為自己人生找到核心內容”[3]。
8至13歲時,他經(jīng)常去佛蒙特州畢索爾農莊的親戚家度假,認為鄉(xiāng)村的生活方式就是理想生活,他說:“佛蒙特夏季那種柔美寧靜伴了我70多年,且毫不減損?!碑敃r親戚家有專用書房,藏書約有300冊,他當時特別感興趣的有約翰·拉斯金(John Ruskin)的《當代畫家》(Modern painters,1843),其傳記作家唐納德·米勒(Donald L Miller)認為“芒福德是從這里開始接觸真正有品味的著作?!?/p>
芒福德少年時代受叔祖與外祖父的影響,這些祖輩的行為教導他要舉止得體、節(jié)儉持家、正直無私,買東西要“有品味、耐久、實用”,而“耐久、實用”也成為后來芒福德對建筑評價的標準。他們的教導對芒福德的影響是巨大的,“因為他年幼教育中從未接觸過這種人文啟蒙”[3]。
芒福德一開始想成為電氣工程師,對科技著迷(當時社會的普遍態(tài)度,認為科技造福人類),但之后在司徒文森上學時,無奈不擅長理科,隨之放棄這一想法,去到紐約城市學院夜校上課。夜校是一種和全日制的大學教育完全不同的,一種自主的、開放的教學,期間受到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著作的影響,并持續(xù)一生,對待子女的教育也是貫穿“自立自強,自主成才的主張”。芒福德轉入全日制教學后使他對大學的教條主義更加反感,從而放棄了學業(yè)。1915年離開城市學院,認真研究他所在的城市,20歲時就已徒步完成對紐約的考察,米勒寫道:“這位曼哈頓大眼睛男孩的大學教育,就是從這里(紐約)畢業(yè)的?!?/p>
此間,芒福德接觸到了帕特里克·格迪斯的思想,并成為其一生的“精神導師”,從1917年直到格迪斯逝世,他們來往通信15年。格迪斯是城市規(guī)劃科學的創(chuàng)始人,雖然最初研究的是生物學,但隨后擴展到了“社會學、文化人類學、城市規(guī)劃、宗教研究、人口統(tǒng)計分析以及古生物學、體質人類學、經(jīng)濟學,以及東方文化研究?!备竦纤古c其他學者的不同在于,他特別注意城市的歷史、文化、街區(qū)和整體的勘查,認為“當代規(guī)劃科學最大的問題就是無視城市的日常生活內容。”這些思想在隨后芒福德的著作中都可以找到。
青年時期芒福德的探索是廣泛的,他對很多人的思想都產生共鳴,但又不僅限于一個人,他寫道:“今天是實用主義,明天就是斯賓諾莎的信徒,后天又變成了無政府主義者,再后來又成了社會主義者,忽而是信仰拉斯金的保守黨黨員,忽而又成為蕭伯納式的自由主義者,今天相信柏拉圖,明天又追隨塞繆爾·巴特勒,繼而追隨惠特曼,格迪斯,托爾斯泰……不一而足?!?/p>
生活的知識不是生活的直接體驗,芒福德意識到了教育的弊端,而通過自我學習,研讀書本,特別是受到格迪斯的影響,他把實地考察當作研究最基本的要素。他繼續(xù)學習但不是通過教條的程序與制度,而是在各大學校選修自己需要的課程,立志成為城市學者而不是去追求沒有意義的學位。1915年芒福德閱讀了格迪斯的《城市發(fā)展》(City Development,A Report to the Carnegie Dunfermline Trust,1904) 和《城市進化》(Cities in Evolution,1915),“文明并非個人產物,而是城市產品”這一箴言印刻在芒福德的思想中,他寫道:“我當前生活的重要目標就是探索城市,記錄城市。我對人類文化進化的興趣如達爾文對人類生物學退化的興趣,同樣濃厚?!泵桌找仓赋雒⒏5潞髞碇龅摹冻鞘形幕泛汀冻鞘邪l(fā)展史》都是用格迪斯的整體論的觀點和方法來剖析人類社會。1916年芒福德閱讀了霍華德的《明天的田園城市》(Garden cities of tomorrow,1898),其中提倡的區(qū)域性的城市群以控制不斷擴張的城市的理論對芒福德影響深遠。由此可見,這兩位前輩的觀點深入芒福德的思想并且不斷出現(xiàn)在《城市文化》和《城市發(fā)展史》中。
格迪斯創(chuàng)建了一個新的城市學,在社會學下,通過“深入具體與高度綜合”二者的巧妙結合,將理論與行動結合,將詳盡深入的田野調查與大膽綜合研究互相結合,格迪斯這種獨特的方式超越了馬克思。而芒福德又超越了格迪斯,他強調了創(chuàng)造性文學、藝術家在社會改造進程中發(fā)揮的獨特作用——改造人心和重建人類內心世界——是社會改革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在《城市發(fā)展史》中,芒福德從各方面描述了城市的“起源-發(fā)展-毀滅”的這一進化過程,而且這個過程在歷史上不斷重現(xiàn),當然也就暗示了最后特大城市神話的毀滅。對于鄉(xiāng)村的重視是芒福德一開始就強調的,在有真正意義上的城市之前,是村莊首先扮演著這個聚集人、社會關系、共同文化的容器的角色,隨后才出現(xiàn)了城堡、城市、城邦、都市。但村莊又不同于城市,村莊主要是聚集地,而城市是一個磁吸地,所以村莊是和城市相對的一個重要部分,就如后來的逐漸形成的郊區(qū)一樣,芒福德認為不存在一個獨立存在的城市,村莊不僅為城市提供食物、勞務,還是城市的疏散地以及呼吸地,更是保留人際關系緊密聯(lián)系的重要位置。
“城市重建”(urban renewal) 作為一戰(zhàn)后的術語,在美國也有較大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為由政府領導的對平民窟的大拆大改。在二戰(zhàn)后,雖然美國城市沒有受到戰(zhàn)爭的波及,但高速公路的興建和城市郊區(qū)化的發(fā)展都深刻地影響了城市的建設。中產階級的逃離,犯罪率上升,城市環(huán)境惡化,基礎設施老舊,這一系列問題在當時的規(guī)劃師看來都可以用推土機解決,但這種一刀切的清除在當時的城市學者看來就是罪大惡極,推土機式的清除(bulldozer clearance)不僅破壞了城市文化,還加劇了城市的衰敗。
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處在一個動蕩的時代,社會問題層出不窮,但在各個領域中卻又產生了很多不朽的貢獻,在藝術、建筑、科技等方面,都有著巨大的改變。有關對城市的研究也出現(xiàn)了不同的聲音,最典型的就是當時芒福德所代表的區(qū)域城市規(guī)劃、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的極端現(xiàn)代主義,以及簡·雅各布斯(Jane Jacobs)所倡導的日常生活中的城市或者說是漸進主義規(guī)劃。在芒福德大力宣揚其區(qū)域城市的思想時,同時代的年輕城市學者簡·雅各布斯也表明了其反對的態(tài)度。也是在1961年這一年,雅各布斯出版了她的代表作《美國大城市的生與死》(The death and life of great American cities),申明了城市的規(guī)劃不能是“家長式”的命令(包括區(qū)域規(guī)劃和城市重建),而應該是在深入研究地區(qū)后的漸進式的改造。
總體來說,芒福德與雅各布斯都反對柯布西耶的機器美學和羅伯特·摩西(Robert Moese)的野蠻城市規(guī)劃??虏嘉饕竽戭A言,機械模式以其簡單、質樸、優(yōu)美、形式完好的特征,將成為社會和諧秩序的基礎。芒福德不能完全認同現(xiàn)代主義的建筑主張,比如白色屋頂,認為其違反了人文特征。同時,他也不贊同柯布西耶把機械看作現(xiàn)代新文明的最佳代表,認為它只是文明的一部分而非全部。此外,芒福德一直認為柯布西耶是最糟糕的現(xiàn)代主義規(guī)劃實踐的始作俑者,即便柯布西耶在后期有一些改變[4]。
雅各布斯則把柯布西耶的規(guī)劃稱作“罪惡堡壘”,雖然區(qū)域規(guī)劃者們也對其反對,但在雅各布斯看來,他們都同出一轍來自花園城市的理念,柯布西耶的輻射城市就是花園城市的改編——垂直花園城市,雅各布斯認為他的城市規(guī)劃“有序、明確、容易理解,像絕妙的廣告,對規(guī)劃者、住房計劃的贊助者、設計師、開發(fā)商、貸款者和市長都產生了不可阻擋的影響”,最后得到的規(guī)劃結果都是笨拙、庸俗、單調、無效的,認為其本質和花園城市一樣,“除了謊言,什么也沒有說”[5]。
1950年代,摩西啟動了大規(guī)模的紐約市貧民窟清理計劃,其直接推倒重建的野蠻手段受到了社會上很多的反對,雅各布斯率先站出來領導游行示威并成立“阻止下曼哈頓高速公路項目聯(lián)合委員會”。芒福德在早年就寫過文章反對過摩西對紐約的城市改造,由于摩西在紐約城有空前的權威去推行他的城市項目,他通過長期控制各地城市委員會、紐約州委員會以及其他公共權力機構,獲得了沙皇般的權威,在近40年里控制大量公共工程,全盤改變紐約城。紐約每條主要大道都是他建的,還包括1931年后紐約全部橋梁,以及大量公園、廣場,體育游樂設施,1950年代摩西主管紐約的消除貧民窟計劃,是他著手實施美國最大規(guī)模的城市更新計劃,奉行“唯一的操作手法就是大刀闊斧快刀斬亂麻”。芒福德認為摩西對20世紀美國城市發(fā)展的影響超過其他任何人,這種影響具有強大的破壞性并稱其規(guī)劃是“貧瘠且瀕死的城市規(guī)劃理念”。雖然芒福德也曾加入過雅各布斯反對摩西的組織當中,一起共同反對下曼哈頓的高速公路項目,但這也只是他們之間少有的合作,其后兩人的分歧也越來越大,不可調和,尤其是在1961年,他們二人的有關城市的書籍同時面世,在互相拜讀后其間的詆毀也不可開交。
雅各布斯在《美國大城市的生與死》中把霍華德的《明日的花園城市》,芒福德的《城市文化》,格迪斯的《城市的進化》,鮑厄的《走向美國的新城鎮(zhèn)》,以及柯布西耶的《明日之城及其規(guī)劃》統(tǒng)稱為“正統(tǒng)的觀念使我們想當然的接受并且稱為現(xiàn)代城市規(guī)劃和建筑設計正統(tǒng)理論的‘真理’”。認為霍華德“創(chuàng)立了一套強大的、摧毀城市的思想:他認為處理城市功能的方法應是分離或分類全部的簡單的用途,并以相對的自我封閉的方式來安排這些用途……不考慮大城市管理方式、交流思想的方法、政治運作的形式,開拓新經(jīng)濟部署的方式等……霍華德是從個人的角度而不是從城市規(guī)劃的角度來發(fā)表意見。但事實上所有的現(xiàn)代城市規(guī)劃理論都是從這種愚蠢的東西改編過來的,或用它來修飾自己”[5]。
雅各布斯認為格迪斯把花園城市的理念納入到區(qū)域規(guī)劃,而“區(qū)域規(guī)劃的主要目的,就是要將大城市非中心化、稀疏化,將其中的企業(yè)和人口驅散到小型的、分類隔離的城中去”。從花園城市到區(qū)域規(guī)劃,雅各布斯認為他們的思想“影響了城市規(guī)劃和立法,而后者又會影響到住宅和住宅資金”。芒福德的《城市文化》充分表明了區(qū)域規(guī)劃者的偏見,“他們對大城市成功之處漠不關心,他們只對失敗有興趣,所有的一切都是失敗,諸如芒福德的《城市文化》一書,基本上就是對城市疾病的可怕的、充滿偏見的羅列。大城市就等于是大雜燴,暴力之城,是一個惡魔、暴君,一具行尸走肉,必須要廢除它。”
總而言之,在雅各布斯看來,從花園城市到區(qū)域城市這條理論路線,是在明確地摧毀城市。城市最需要研究的是城市運轉機制,而這種機制是有序復雜性的而不是簡單性問題,這個借助科學研究方法分類在雅各布斯書中的最后一章得到了解釋,在雅各布斯看來,區(qū)域規(guī)劃和柯布西耶的理念都是一樣的,只處理了簡單的變量處在相對封閉環(huán)境中的問題,而這些規(guī)劃“都是基于理性設計的激進式社會改良方案,忽視了遵循自然秩序的城市的內在復雜性和多樣性,是一種理性的自負”。
《美國大城市的生與死》出版后,各方評價不一,“諾曼·克勞(Norman Crowe)將這本書描述為‘20世紀出現(xiàn)的最具開創(chuàng)性的城市理論,在很大程度上是當今新城市主義以及精明增長背后的經(jīng)濟和社會的基礎’。而芒福德批評雅各布斯‘充滿自信卻是一個草率的新手,她忽略了主要問題’。摩西則給雅各布斯的出版商寫到‘此書不僅描寫不實,還充滿誹謗……竟然把這種垃圾賣給別人。[6]”
雅各布斯與芒福德分別代表了20世紀主要的兩大城市規(guī)劃的思路,芒福德受到霍華德、格萊澤的影響,認同區(qū)域規(guī)劃,究其本質是笛卡爾的理性主義傳統(tǒng),而雅各布斯屬于漸進主義,受到洛克的經(jīng)驗主義的影響,從而在書中不斷強調要體驗各個不同街道,認為沒有一樣的改造方法可以適用于兩個地區(qū),從而書中所有的描述都來自雅各布斯的真實生活的體驗,沒有任何理論支持與歷史說教,這也是和芒福德的不同。芒福德試圖從歷史的角度來解讀城市的發(fā)展,而雅各布斯只立足當下她所站立的地方。
當然,如今不同派別的學者對于他們的思想都有著不同的批判,比如于洋在其文章的結尾批判到,“芒福德的激進式紐約區(qū)域規(guī)劃方案最終停留在紙面上,而且在全世界范圍內田園城市理論的實踐最終也歸于失敗”。于洋認為,“這并非雅各布斯個人的勝利,而是她所代表的漸進主義規(guī)劃觀念的勝利。[4]”當代學者愛德華·格萊澤(Edward Glaeser)在其暢銷書《城市的勝利》(Triumph of the City,2011)也追尋了雅各布斯的腳步,從全新的角度解讀城市現(xiàn)象,打破人們的傳統(tǒng)觀念,認為“城市不等于建筑,城市等于居民”,“不是城市讓人們變得更貧困,只是它們吸引了貧困人口”,“博物館、交通和藝術在塑造城市形象方面確實發(fā)揮著十分重要的作用。但是,城市的規(guī)劃者必須從實際出發(fā),追求的目標應該是適度的成功,而非一時的轟動。對文化設施進行投資的真實目的不在于發(fā)展旅游業(yè),而在于吸引高素質的居民”, 格萊澤在大量吸收雅各布斯的觀點的同時,也做出了相應時代的不同判斷,比如對高層高密度建筑的青睞等等。
而他們對藝術的看法都和芒福德一直以來堅持的有所出入,雅各布斯認為城市規(guī)劃與美無關而且城市不可能成為藝術品,這些看法都直接挑戰(zhàn)了芒福德的信念,雖然建筑不決定一切,但事關重大,城市間的高低錯落以及教堂、公園等,都給予人們審美享受。而對于格萊澤而言,藝術都不是城市需要考慮的問題,他更加強調合作、學習等經(jīng)濟的考量,在寫道如何吸引技能水平較高的居民時,格萊澤評價了理查德·弗羅里達提出的兩個方法,第一,中心城區(qū)里存在的藝術、對不同生活方式的包容以及某種娛樂;第二,提供更好的城市職責范圍核心的公共服務:安全的街道、快捷的交通、優(yōu)質的學校。格萊澤認為“第一種愿景側重于咖啡廳和公共雕塑,它所吸引的目標似乎是一位穿著高領毛衣、讀著普魯斯特的28歲的年輕人。第二種側重于城市的核心服務,它所要解決的是一位42歲生物技術專家的需要,……30多歲、40、50多歲的人幾乎是20多歲人的3倍。因此,如果哪一座城市認為只靠吸引年輕人就可以取得成功,那將會是一個錯誤。盡管我非常欣賞城市文化,但美學的干預絕對不能替代城市的基礎。一個更加迷人的公共空間將不會帶來更多的工作崗位,除非它是安全的。[7]”
由此可見,芒福德與雅各布斯和格萊澤對城市的理解的角度是不同的,一個是自上而下,另一個是自下而上,但我們不能單純地批判芒福德的思想是不正確的或者是落伍的,而應該從歷史主義的角度出發(fā)去分析和評價。在20世紀60年代“城市重建”的背景下,芒福德做出的努力和對當時人們的警告是有價值的,也許我們更應該牢記這句話:“確定城市的因素是藝術、文化和政治目的,而不是居民數(sh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