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 之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
一
都說“北大不大,清華不華”,其實清華園里的工字廳還是很華麗的。工字廳屬于地標性建筑,現(xiàn)在是清華大學主要機關的辦公場所。
這是一座三進庭院,紅色大門前有一對雄獅把守。門楣上懸掛著“清華園”三字橫匾,系咸豐皇帝御題,極富皇家氣派。這里原本是康熙皇帝第三子、雍正皇帝之兄胤祉的賜園。道光年間,這座皇家園林一分為二,西邊為近春園,東邊是熙春園。咸豐皇帝登基后,將熙春園改名為清華園,并親題匾額。
穿過工字廳,是一方水塘,雖沒有柳永筆下“十里荷花”的氣象,卻也十分雅致。每逢荷花盛開,暗香浮動,令人陶醉。荷塘對岸是一座小山丘,聞亭(紀念聞一多)和自清亭(紀念朱自清)坐落其上。清者自清,聞鐘警醒,寓意深刻。
在自清亭上,可以欣賞到工字廳后門的一幅對聯(lián):“檻外山光歷春夏秋冬萬千變幻都非凡境;窗中云影任東西南北去來澹蕩洵是仙居。”橫匾“水木清華”四個字據(jù)說源自東晉謝混《游西池》中“景昃鳴禽集,水木湛清華”的詩意,用來形容工字廳周圍樹木蔥蘢、水光山色的景致,還是非常貼切的。
水木清華(馬銀琴攝)、海寧王靜安先生紀念碑(王建一攝)
工字廳的正面是一片草坪,蒼松翠柏點綴其間,給人一種深邃的歷史感。草坪的右側為靜齋,國學院成立的時候,是國學院學生的宿舍;左側有一條龍脊形狀的高坡,上面布滿各種灌木叢。沿山坡有一條彎曲的小道,曲徑盡頭,就是第一教室。站在一教北門外,左側有一塊馬蹄形的空地,松柏環(huán)繞,“海寧王靜安先生紀念碑”默默地矗立其中,非常幽靜。
這方紀念碑立于1929年,是王國維先生自沉于昆明湖兩年后由師生集資所建。據(jù)記載,教授梁啟超捐500 元,陳寅恪200 元,曾為校長的溫應星100 元,講師馬衡100 元,嚴鶴齡20 元,李濟20 元,林志均20 元,助教趙萬里、浦江清各捐20 元。學生也有認捐的,黃淬伯、趙邦彥、姜亮夫等都捐了錢。導師中,只有趙元任沒有出錢,他可能另有看法。此碑由林志鈞書丹,陳寅恪撰文,馬衡篆額,梁思成擬式,時稱“四絕”,也是清華一景。
20世紀80年代初,我大學畢業(yè),被分配到清華大學黨委宣傳部下屬的文史教研組工作。當時,校內(nèi)刊物《新清華》主編張正權兼任教研組組長,兩家單位合署辦公。這樣,我有幸在工字廳生活了一段時間,這里環(huán)境優(yōu)美,比較愜意。由于工作的關系,我經(jīng)常到校史研究室查閱資料,久而久之便和黃延復、孫敦恒等老師熟悉起來,聽他們講清華的故事,很多與研究院四大導師(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趙元任)的傳說有關。
那些日子,我晚飯后散步,總是要到王國維先生紀念碑那里轉悠。我平生發(fā)表的第一篇文字《跟上時代步伐——王國維紀念碑前斷想》,就是大學畢業(yè)那年寫的。在我看來,王國維先生已是走進歷史的人物,離我非常遙遠。不曾想兩年后,我負笈南下,有機會追隨王國維先生高足姜亮夫先生(我們都尊稱他為“姜老”)求學問道,似乎與清華四大導師的關系驟然拉近了很多。姜老曾在《思師錄》一文中回憶陳寅恪先生戲贈的對聯(lián):“南海圣人再傳弟子,大清皇帝同學少年?!边@幅對聯(lián)既莊且諧,頗值得玩味。梁啟超先生是康有為先生的弟子,姜亮夫等又是梁啟超先生的學生,自然是“再傳弟子”;王國維先生是遜帝溥儀的南書房行走,也就是溥儀的老師,故戲稱姜亮夫等是大清皇帝的同學。姜老很莊重地對我們說:“清華導師也是你們的祖師,要不辱使命?!彼牢襾碜郧迦A,便格外關心。每次見面,話題總是離不開清華,話語間充滿了懷念之情。
1985年3月的一天,姜老通過曹方人老師捎來口信,叫我到家中一談。姜老的家就在杭州大學南門對面的道古橋邊。此地古意甚濃。兩宋之交,著名學者姚寬就生活在這一帶,他把自己的著作用地名冠之,叫《西溪叢語》。而今,老杭大已被浙江大學收編,老校園被無奈地稱作浙大西溪校區(qū)?!段飨獏舱Z》不無九章哀郢之思,道古橋似乎也在不斷地敘說著滄桑變遷。這些當然都是后話。那天下午,我趨步請謁。當時,姜老大病初愈,剛剛可以下床步行,熱情地把我迎進略感幽暗的書房。老人家拉著我的手,示意讓我坐下來,開門見山地說:
“今天找你來,想再談談清華?!?/p>
姜老說,他近來常常做夢,夢回清華。此前,西南聯(lián)大紀念館一位同志去看他,帶來《校友通訊》。姜老發(fā)現(xiàn),他們班上的同學,有好幾位沒有被記錄在冊,他感到很不解,甚至有點失落。想到顧亭林的詩句“黧顏白發(fā)非前似,只有新詩尚苦吟”(《酬王生仍》),他借此寬慰自己,覺得年事已高,還是少管閑事吧??墒沁@些天,這件事總叫他放不下,憋在心里難受,所以把我叫來,聊聊叫他魂牽夢繞的清華園。
1926年,在成都高師學習結束后,年僅24 歲的姜亮夫懷揣著更大的夢想來到北京。那年8月,他考入北京師范大學研究所,后來聽說清華研究院有更多的名師,決定再考清華,可惜已錯過考試時間,他便毛遂自薦,給梁啟超先生寫信。梁啟超先生以《試述蜀學》為題,專門為他安排補考。此前,清華已經(jīng)正式錄取了謝國楨、劉節(jié)、陸侃如、王力、金哲、戴家祥等24 人為研究院新生。開學后又補招一次,姜亮夫、徐繼榮、黃綬、陶國賢等人就是在那年10月增補進來的。此外,上屆還有劉盼遂、周傳儒、姚名達、吳其昌、何士驥、趙邦彥、黃淬伯7 人留校繼續(xù)研讀?,F(xiàn)在叫姜老耿耿于懷的,大概就是他們幾位補招進來的學生沒有在校友通訊中被記載。姜老說,他們很看重校友通訊,很重視校友情誼。在以后的歲月中,研究院兩屆校友來往非常密切。上海有校友會,內(nèi)設飯?zhí)?、宿舍和娛樂場,在那里可以和老校友聚會,也可以通過校友會找到老同學的聯(lián)系方式。姜老說,只要他到上海,就一定會去校友會,和同學們在一起回憶母校的生活。而今,《校友通訊》怎么會把他們忘記了呢?
姜老動情地說:“清華的一切都讓我留戀,華麗的工字廳、凄涼的荒島、禮堂前邊的草坪……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和誰談論問題,和誰拌過嘴,和誰一起去圓明園玩,歷歷在目。當然,最難忘的是恩師情。古人說‘尊師崇道,茲典自昔’,這是中國文化的傳統(tǒng)。老師就像父親一樣關懷著我們。當年我報考清華,體育差點不及格??荚嚳颇渴抢醐h(huán),能堅持一分鐘方能通過,而我只拉了半分鐘就堅持不住了。主考老師馬約翰在旁邊對我說:‘你要有毅力,堅持一分鐘就通過了?!蠋煹脑捊o了我極大的鼓勵,沒想到我硬是堅持下來了?!?/p>
說到這里,我插話說:“現(xiàn)在的清華依然重視體育。除了周末,每天早上6點半,大喇叭就會響起來:‘積極鍛煉身體,為祖國健康工作五十年?!夷菚r住在明齋,樓前就是體育場,每天早上出來跑步,養(yǎng)成了鍛煉的習慣。”姜老聽罷,點頭稱是。
姜老接著又說:“第一學期,每人要交30 元錢作為學費。我一時拿不出這么多錢,就對校長梅貽琦說了自己的難處。梅先生以長輩的口吻對我說:‘我先替你墊著,等你有錢再補上?!瓦@樣,我進了清華園。飯后,我們經(jīng)常到老師家求教,聽梁任公先生、王靜安先生講學論事。幾位老師中,趙元任先生比較嚴肅,我們都有點怕他。在趙府,師母每次都給我們煮一杯咖啡,還笑稱我們是老先生。我們進校時,比那些大學生大很多,師母的話,又叫我們感到溫暖?!?/p>
二
清華學堂成立于1911年,是由美國“退還”的部分“庚子賠款”辦起來的一所留美預備學校,由清政府外務部和學部共同管轄,特賜清華園作為辦校地址,所以叫清華學堂,后稱清華學校,1925年成立了大學部和研究院國學門(習稱國學研究院)。
姜亮夫先生住過的靜齋
本文作者住過的明齋(李飛躍供圖)
“庚子賠款”是中國近代史上的恥辱一頁。1900年,八國聯(lián)軍對中國發(fā)動了侵略戰(zhàn)爭,鎮(zhèn)壓義和團運動。翌年9月,他們強迫清政府簽定《辛丑條約》,索銀四億五千萬兩。當時,美國在華的政治、經(jīng)濟勢力不及英國和俄國,希望在教育方面打開缺口,對中國進行文化滲透,以便影響中國,并逐漸掌控中國?!缎脸髼l約》簽訂后第三年(1904),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和國務卿海約翰提議將一部分“額外”的賠款“退還”中國,作為派遣中國學生留學美國之用。
1905年12月22日,美駐華公使代表團中文秘書威廉斯在致公使柔克義的信中說:“學成歸國之中國少年,一日在中國教育、商業(yè)諸界具有勢力,即美國之勢力一日將為中國歷史上操縱一切之元素。此在今日尤有特別意味,蓋日本目前正執(zhí)亞洲之牛耳,然不得謂日本將永執(zhí)耳?!?/p>
1906年,美國伊里諾大學校長詹姆士在給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的一份“備忘錄”中說:“中國正臨近一次革命……哪一個國家能夠做到教育這一代青年中國人,哪個國家就能由于這方面所支付的努力,而在精神和商業(yè)的影響上取回最大的收獲。如果美國在30年前已經(jīng)做到把中國學生的潮流引向這一個國家來,并能使這個潮流繼續(xù)擴大,那么,我們現(xiàn)在一定能夠使用最圓滿和巧妙的方式,控制中國的發(fā)展——這就是說,使用那從知識上與精神上支配中國的領袖的方式?!彼麄兤毡檎J為,為了擴展精神上的影響,多花一些錢,即使從物質意義上說,也比用別的方法獲得的更多。商業(yè)追隨精神上的支配,比追隨軍旗更為有效。在西方戰(zhàn)略家看來,軟實力與硬實力同等重要。文化教育是比較適宜的滲透方式,可以和平地征服中國民心,更好地控制中國未來??陀^地說,一百多年來,西方文化確實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中國,也促進了中國現(xiàn)代化的進程。當然,這個問題比較復雜,當時就有不同的看法。
近代史資料編輯室編:《庚子記事》
浦江清著:《清華園日記》
清華學校主要負責留美培訓工作,因此西方化色彩比較濃厚,這與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教育有很大的不同。對此,浦江清先生在日記中時有不滿。他說:“清華學校系根據(jù)美國庚子賠款而設立,故向隸外交部。主其事者均外交系中人,官派與洋派兼而有之,曾不知教育為何事,學術為何事也。陳寅恪先生嘗云:禍中國最大者有二事:一為袁世凱之北洋練兵,二為派送留美官費生?!钡胶M鈱W習科學技術,他們可以理解;學習中國文化也要留學歐美日本,就叫他們費解。陳寅恪先生曾為北大史學系畢業(yè)生贈詩曰:“群趨東鄰受國史,神州士夫羞欲死。田巴魯仲兩無成,要待諸君洗斯恥。添賦迂儒自圣狂,讀書不肯為人忙。平生所學寧堪贈,獨此區(qū)區(qū)是秘方?!睆奈幕隹?,吳宓、陳寅恪、王國維等學者的思想也許有些保守,但他們所指出的盲目崇拜西方文化的現(xiàn)象,也并非無的放矢。
1925年2月12日,學校正式委任吳宓(1894-1978)為研究院國學門籌備處主任。為此,他根據(jù)曹云祥校長的旨意起草了《清華開辦研究院之旨趣及經(jīng)過》,權作就職演說的文稿。他說:
曹校長之意約分三層:(一)值茲新舊遞嬗之際,國人對于西方文化宜有精深之研究,然后方可以采擇適當,融化無礙;(二)中國固有文化之各方面(如政治、經(jīng)濟、文史、哲理學)須有通徹之了解,然后于今日國計民生,種種重要問題,方可迎刃而解,措置咸宜;(三)為達上言之二目的,必須有高深之學術機關,為大學畢業(yè)及學問已有根柢者進修之地,且不必遠赴歐美,多耗資財,所學且與國情隔閡,此即本校設立研究院之初意。
吳宓先生早年由清華留美預備學校派往美國學習文學,與陳寅恪先生一樣,在歐美游學多年,對西方文明多有了解。但他們沒有盲目崇拜西方文明,甚至還保持著一種警惕的態(tài)度。吳宓先生認為,成立研究院的目標是建立“高深之學術機關,為大學畢業(yè)及學問已有根柢者進修之地,且不必遠赴歐美,多耗資財,所學且與國情隔閡,此即本校設立研究院之初意”。也就是說,運用現(xiàn)代科學方法,研究中國傳統(tǒng)學問,做到中西兼重,博通古今。這是成立研究院的初衷,也是清華大學向來注重通識教育的基本方針。
在吳宓先生的積極推動下,清華四大導師先后就任于清華國學研究院。據(jù)記載,他們的月薪均為400 元,都配備助教。蔣汝藻致信王國維說:“聞清華月脩四百大洋,有屋可居,有書可讀,又無須上課,為吾兄計,似宜不可失此機會?!贝骷蚁橹吕罟庵冃乓舱f:“教授四人,月薪每人四百元,各有工作室一間,助教一名?!痹诋敃r,這個待遇是非常優(yōu)厚的。魯迅在北京也拿不到這么高的薪酬。
梁啟超(1873-1929),字卓如,一字任甫,號任公,又號飲冰室主人、飲冰子、哀時客、中國之新民、自由齋主人等,廣東新會人。早年投身革命,名滿天下。晚年從事教育事業(yè),本來想在天津籌設文學學院,在莊澤宣的推薦下,就任于清華研究院。四大導師中,梁啟超年齡最長,時年52 歲。
王國維(1877-1927),字靜安,浙江海寧人。1922年,他入清宮擔任溥儀的文學侍從“南書房行走”。那年,北京大學成立研究所國學門,出版《國學季刊》,曾聘請王國維任教,王國維未允,只是擔任了通信導師。也是在那一年,魯迅作《不懂的音譯》,稱贊王國維“可以算一個研究國學的人物”。王國維未就任北大教授職位,可能是對北大的風氣有所不滿。張爾田致信王國維說:
近有一事差可喜。大學堂教員胡適所作《墨子哲學》,其根本謬點,弟前函已言之。前月夏穗卿以其書屬為審定,弟即草一書,洋洋數(shù)百言,痛駁其誤。一日穗卿函約過談,云有好音相告。急往,則胡君適于昨日來,穗卿當面出鄙書,大樂之矣。晚間飲席有林琴南,弟偶述及此事,琴南急出席握余手曰:“雖與君初交,今日之事,不可不一握手。嗟呼,自大學為陳獨秀、胡適輩一班人盤踞,專創(chuàng)妖言,蹈溺后進,有識者殆無不切齒,亦可見怨毒之于人深也?!毙植粊泶?,真有先見。
吳宓十分推崇王國維的學術研究業(yè)績,更欣賞其早年在文學與哲學方面表現(xiàn)出來的才情。他說:“王先生古史及文字考證之學冠絕一世。余獨喜先生早年文學、哲學論著,以其受西洋思想影響,故能發(fā)人之所未發(fā)?!保ā秴清翟娂た哲幵娫挕罚┙显凇稇浨迦A國學研究院》一文中也提到一件讓他記憶深刻的事,他曾親眼看到擺放在王國維先生書桌上的德文版《資本論》。這足以說明王國維先生在美學、文學、哲學等方面有著貫通中西的深厚學養(yǎng)。其享譽學界,確非虛名。1924年,溥儀被趕出故宮,王國維滯留北京。清華籌備研究院時,吳宓全力推薦其出任導師。王國維為此專程赴天津拜見溥儀,“面奉諭旨命就清華學校研究院之聘”。3月25日,王國維復蔣汝藻信說:“弟于上月中就清華學校之聘,全家亦擬遷往清華園?!蹦且荒?,他48 歲。
陳寅恪(1890-1969),字鶴壽,江西修水人。他1910年赴德國留學,輾轉歐美,15年后才回國擔任清華學校國學研究院教授,那時他35 歲,雖著述不多,實學貫中西。
趙元任(1892-1982),字宣仲,又字宜重,原籍江蘇武進(今江蘇常州),生于天津。如果說清華四大導師都能做到古今中外融會貫通的話,趙元任還能橫跨文理,做學問獨具特點。1910年他參加清華庚款留學美國考試,入美國康奈爾大學專修數(shù)學,后在哈佛大學獲得哲學博士學位。他曾在康奈爾大學教過物理,對聲學尤有興趣,會說多種外語和各地方言。1925年,他應聘清華國學研究院導師,是四大導師中最年輕的一位,才33 歲。
此外,李濟為講師,趙萬里、浦江清、梁廷燦為助教。
清華文叢(部分)
李濟(1896-1979),字受之,后改濟之,湖北鐘祥人。1911年,他考入留美預科學校清華學堂,后入美國麻省克拉克大學攻讀心理學和社會學,又在哈佛大學攻讀人類學博士學位。回憶這段生活,他說當年留學生與后來的留學生在風氣方面有兩點不同:“第一,那時候的留學生在選擇課業(yè)方面很自由,愛讀什么就讀什么,就連清華的‘官費’,對于他所資助的學生,也沒有學科的限制。第二,就是那時的留學生,沒有一個人想在美國長久呆下去,也根本沒有人想做這樣的夢。那時的留學生,都是在畢業(yè)之后就回國的。他們在回國之后,選擇職業(yè)的時候,也沒有人考慮到賺多少錢和養(yǎng)家活口的問題。我就是在當年這種留學風氣之下,選擇了我所喜愛的學科——人類學。”清華研究院慧眼識珠,聘請他擔任特約講師,給他配備一間工作室,并讓王庸(字以中)擔任助教,薪酬百元,外加美國弗利爾藝術館給的300 元,與其他四位教授的收入持平。那年他29 歲。
趙萬里(1905—1980),字斐云,別號蕓盦、舜盦。浙江海寧人,擔任王國維先生的助教,曾編有《中國版刻圖錄》《海寧王靜安遺書》《漢魏南北朝墓志集釋》等;浦江清(1904-1957),名浦穀,字君練,江蘇松江(今上海市松江區(qū))人,擔任陳寅恪先生的助教。后人輯有《浦江清文錄》(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浦江清文史雜錄》(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等;梁廷燦(約1898-1939),字存吾,廣東新會人,梁啟超族侄。他長期擔任梁啟超先生的學術助手,著有《歷代名人生卒年表》《年譜考略》等。
按照計劃,課程的設置主要包括中國歷史、哲學、文學、語言等。招生對象為經(jīng)史小學有根底者。經(jīng)過考試合格后,可以進入研究院。研究期限一般為一年,經(jīng)過導師批準,可以延長二至三年。1925年7月,清華國學研究院正式招生,計劃招生30 名,到校學習的有29人,包括:楊筠如、余永梁、程憬、吳其昌、劉盼遂、周傳儒、王庸、徐中舒、方壯猷、高亨、王鏡第、劉紀澤、何士驥、姚名達、蔣傳官、孔德、趙邦彥、黃淬伯、王竟、聞惕、汪吟龍、史椿齡、杜鋼百、李繩熙、謝星朗、余戴海、李鴻樾、陳撥、馮德清。姜老是清華研究院第二屆的學生。
清華研究院的入學考試很有自己的特點。梁啟超致王國維信中談道:
鄙意研究院之設在網(wǎng)羅善學之人,質言之,則能知治學方法,而其理解力足以運之者,最為上乘。今在浩如煙海之群籍中出題考試,則所能校驗者終不外一名物一制度之記憶。幸獲與遺珠,兩皆難免。鄙意欲采一變通辦法,凡應考人得有準考證者,即每科指定一兩種書,令其細讀,考時即就所指定之書出題。例如史學指定《史通》、《文史通義》(或《史記》、《漢書》、《左傳》皆可),考時即在書中多發(fā)問難,則其人讀書能否得聞最易檢驗,似較泛濫無歸者為有效。若慮范圍太窄,則兩場中一場采用此法,其一場仍泛出諸題,以覘其常識,亦未始不可。
當年,梁啟超、王國維負責姜老的入學考試,主要考察他的學術背景以及對中國學術史的理解。姜老此前畢業(yè)于成都高等師范學校,師從林思進(字山腴)、龔道耕(字向農(nóng))等著名學者,學有專攻,知識面廣,在史學、哲學、文學以及文字學、訓詁學等方面打下了很好的基礎,對四川近代學術史也比較熟悉。這一點,得到了梁啟超、王國維等導師的賞識,他得以以補考生的身份進入清華研究院。
三
《研究院章程》規(guī)定,清華研究院的教育方針是注重學生自修,專任教授指導。課程安排主要有兩類:一是“普通演講”,二是“專題研究”。此外,研究院還會安排一些特別講座。
普通演講,就是各位教授在課堂上的講授,主要內(nèi)容是國學基本知識、治學方法和老師的治學心得,每星期一次或二次,學生必須全體聽講。在《憶清華國學研究院》《思師錄》等文中,姜老談到自己聽導師講課,茅塞頓開,留下終身難忘的記憶。
王國維先生開設的課程有《古史新證》《〈說文解字〉研究》《〈尚書〉研究》等。姜老說,王國維講《說文》,并無驚人奇說,而有叫人信服的證據(jù),不僅以甲骨金文為形證,且能以聲韻為主證,并用三體石經(jīng)和隸書作比較。他通常自編講義,譬如《古史新證——王國維最后的講義》就是非常重要的教材,由后人整理出版。王國維先生主張,《說文解字》中的古文,其實就是戰(zhàn)國時代的六國文字,籀文則是秦國文字。王國維先生做學問還有一個特點,就是非常重視資料的收集和工具書的編纂,他每做一個題目,總是先將有關資料搜集齊全,編成目錄,供研究時取用。這樣做,能使自己的研究建立在前人基礎上而又有所發(fā)展。姜老認為這種治學方法非常有用。在后來的教學中,他一而再、再而三,表而彰之,一以貫之。他在《敦煌學概論》中說:“編工具書這件事,我們研究學問的人,非做不可??上в行W人不大看得起工具書和編工具書的工作。回憶我的老師王國維先生,他每研究一種學問,一定先編有關的工具書,譬如他研究金文,就先編成了《宋代金文著錄表》和《國朝金文著錄表》,把所能收集到的宋代、清代講金文的書全部著錄了。他研究宋元戲曲,先做了個《曲錄》,把宋元所有的戲曲抄錄下來,編成一書。所以,他研究起來,就曉得宋元戲曲有些什么東西。……他的《宋元戲曲史》雖然是薄薄的一本書,但是至今已成為不可磨滅的著作。因為他的東西點點滴滴都是有詳細根據(jù)的?!彼凇端紟熶洝分姓f,王國維先生不僅能平列資料,以知其然,且能透過資料,而知其所以然。如《殷周制度論》《明堂考》《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等,皆為人所不能及,頗合于近時科學家所謂綜合研究,故所得結論,極為堅實可靠,鐵錐所不能破。事實上,姜老自己也是這樣做的。他研究《楚辭》,而有《楚辭書目五種》《屈原列傳疏證》;研究敦煌學,而有《瀛涯敦煌韻輯》《莫高窟年表》;他曾立志仿裴松之《三國志注》作《宋史》研究,而有《歷代人物年里碑傳綜表》。
梁啟超先生開設的課程有《中國文化史》《歷史研究方法》等,討論歷史研究的目的與方法,講述文獻資料的搜集與鑒別,強調(diào)歷史學家的史德與修養(yǎng)。姜老印象最深的是關于“古書真?zhèn)渭捌淠甏眴栴}的講解。梁啟超先生從版本???、史料考證、文字訓詁以及學術體系等方面,對先秦古籍作了全面的系統(tǒng)的總結,重點分析了若干古籍的真?zhèn)渭捌淠甏?,讓姜老不僅學到了細致讀書的方法,同時極大地開闊了學術視野。
陳寅恪先生開設的課程有《西人之東方學之目錄學》《佛經(jīng)翻譯文學》等。他的研究多有明確的研究思想作指導,博大精深。聽他的課,要結合若干篇文章,綜合思考,才能有所領悟。姜老說,陳寅恪先生講兩《唐書》,很多地方讓人拍案叫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整理出版的《陳寅恪先生讀書札記》,部分再現(xiàn)了陳寅恪先生當年講授《舊唐書》《新唐書》的精彩片段。又譬如講《金剛經(jīng)》,陳寅恪先生以12 種語言繁變字證《金剛經(jīng)》文之正否,這也讓姜老感佩不已。這些講座內(nèi)容,包含在三聯(lián)書店2002年整理出版《陳寅恪集》里,其中包括了《雜稿及講義》,還有《讀書札記》三集,后學得以略窺堂奧。陳寅恪先生學問如此淵博,還向伊鳳閣學習西夏文,向王國維先生學習甲骨文,每周進城學習梵文。陳寅恪先生說:“做學問的工具愈多愈好,但一定要掌握一個原則,這工具和主要研究工作要有聯(lián)系的,不能聯(lián)系的不要做?!币淮?,姜老寫了一篇批評別人的文章。陳寅恪先生教導他說:“你花這么大精力批評別人,為什么不把精力集中在建立自己的研究工作上?”這對姜老觸動很大,由此意識到,與其褒貶他人學說,不如踏實做好自己的學問。他后來再也不寫批評文章,還常常教導自己的學生:“與其破壞什么,不如建立什么?!?/p>
趙元任先生開設的課程有《方言學》《普通語言學》《音韻學》等,他用西方語言學理論講聲韻學,與姜老在成都高師所學的傳統(tǒng)聲韻學方法不一樣。姜老在《憶清華國學研究院》一文中說:“成都高師的先生講的是聲韻考古學,而趙元任先生講的是描寫語言學,用印度、歐羅巴語系的發(fā)音方法運用到漢語的聲韻學中來。”趙元任先生比較認可陳寅恪先生的學問。他在《憶寅恪》一文中說:“四個研究教授當中除了梁任公注意政治方面一點,其他王靜安、寅恪跟我都喜歡搞音韻訓詁之類的問題。寅恪總說你不把基本材料弄清楚了,就急著要論微言大義,所得的結論還是不可靠的?!?/p>
李濟先生開設的課程有《普通人類學》《人體測量學》《古器物學》《考古學》等。他是人類學家,特別強調(diào)史學家應該充分地采用自然科學的研究成果。在清華研究院工作期間,他和中國地質調(diào)查所的袁復禮一起在山西汾河流域發(fā)現(xiàn)了夏縣西陰村遺址,被學術界稱為中國學者主持進行的第一次科學考古發(fā)掘工作。他后來又主持發(fā)掘了殷墟遺址,為中國現(xiàn)代考古學奠定了基礎。
專題研究由學生自選題目,經(jīng)與導師協(xié)商,最后確定下來。開學不久,王國維先生讓學生擬定論文題目。姜老最初擬定三個候選題:《詩經(jīng)韻譜》《詩騷聯(lián)綿字考》《廣韻研究》。
王國維先生問:“《廣韻》如何研究?”對姜老的回答,王國維先生可能不滿意,就沒有讓他做《廣韻》研究。
同樣的情形也發(fā)生在姚名達身上。他曾向王國維先生求教研讀《史記》的方法,王國維先生問了同樣的問題:“《史記》如何研究?”姚名達說了很多設想,王國維先生不置可否,只是語重心長地說:
大抵學問常不懸目的而自生目的,有大志者未必成功,而慢慢努力者反有意外之收獲。
姜亮夫先生清華研究院畢業(yè)論文手稿
通過這一席話,王國維先生就是想告訴學生,做任何事情都不要有太強的功利性和目的性。正如陳寅恪先生在《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中所說:“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fā)揚?!辫b于姜老有史學和文字學基礎,王國維先生建議說:“我看你搞《詩騷聯(lián)綿字考》吧?!睘榇?,王國維先生還把自己原有的相關資料給姜老參考。翌年,姜老完成了《詩騷聯(lián)綿字考》初稿。
研究院安排的各類演講也給同學們提供了很好的學習機會。王國維先生的《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國新發(fā)見之學問》就是針對新生所做的一次公開講演。他說:“新學問大都由于新發(fā)現(xiàn)?!边@一觀點,至今仍有影響。
開設相關課程,進行專題研究,組織學術講座,開闊學術視野,努力把相關專業(yè)的常識變成自己的知識,這是清華研究院培養(yǎng)學生的重要途徑。姜老在以后的教學活動中,一直堅持不懈地采用這種教學方法,我們就是其中的受益者。
1984年9月8日,姜老和杭州大學古籍所全體老師與新生見面,他首先要求同學們,從現(xiàn)在起,忘記自己過去所謂的專業(yè),強調(diào)我們不是中文系,不是歷史系,也不是哲學系,只是古典文獻專業(yè),通過系統(tǒng)的學習,為閱讀古籍、整理古籍打好基礎,進而了解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姜老要求學生們必須從目錄學入手,熟讀《四庫全書總目》。姜老還特別強調(diào)兩點:一是準備吃苦,實事求是地治學;二是團結一致,為共同的目標而學習。為此,他親自擬定教學大綱,設定了必修課、選修課和專題課,并指定12 種先秦古籍作為必讀書目。這些內(nèi)容,我在《從師記》(《傳記文學》2020年第11 期、12 期)一文中都有具體的論列,不再贅述。這些課程的安排,基本上延續(xù)了清華研究院人才培養(yǎng)的路數(shù)。
除學校規(guī)定的必修課如政治、外語外,杭州大學古籍研究所的專業(yè)課主要由所內(nèi)老師講授。此外,姜老還親自出面,聘請國內(nèi)外專家開設講座。按照時間順序,我們這屆同學聽過的課程主要有:
郭在貽先生講《訓詁學》《說文解字》和治學方法(1984年9月和12月);
陳橋驛先生講中國歷史地理學和《水經(jīng)注》研究(1984年10月);
劉操南先生講《詩經(jīng)》研究和中國古代歷算(1984年9月、1985年3月);
蔣禮鴻先生講目錄學與工具書(1984年12月);
王錦光先生講中國科技史專題,包括《墨經(jīng)》《考工記》《天工開物》等(1985年3月);
雪克先生講目錄學和《漢書·藝文志》(1985年3月);
錢劍夫先生講秦漢貨幣賦役制度(1985年4月);
魏隱儒先生講古籍版本鑒定(1985年4月);
董治安先生講關于《論語》《孟子》研究的問題(1985年5月);
張金泉先生講音韻學和《廣韻》研究(1985年9月);
倪士毅先生講中國目錄學史(1985年9月);
龔延明先生講中國古代官制史(1985年9月);
沈康身先生講《營造法式》和中國建筑史(1985年11月);
沈文倬先生講??睂W和禮學研究(1986年4月);
王伯敏先生、陶秋英先生講中國繪畫書法藝術專題,等等。
這些課程內(nèi)容浩繁,看似雜亂無章,其實是姜老的精心安排。1992年5月,過完91 歲生日后,姜老深感體弱多病,大限臨近,遂在記事本上為學生寫下“最后最高要求”。首先,他要求學生必須對中國文化保持謙遜的態(tài)度,在二三年的學習過程中努力開闊視野,培養(yǎng)自己“普照”整個專業(yè)與中國全部文化史(至低限是學術史)的能力。這正是王國維先生所強調(diào)的人生三重境界中的第一種,即“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登高望遠,你才會知道世間學問的博大,自己的渺小,沒有任何理由驕傲;其次,他希望學生盡早掌握治學方法,培養(yǎng)尋找材料、整理材料、分析問題、解決問題的基本技能,能夠獨立閱讀、研究、整理古籍。更重要的是,他要求學生必須具有永久堅強的毅力,自強不息的精神,艱苦卓絕的氣概,不做支離破碎的學問,不做浮夸無根的學問,更不能成為人人唾棄的文痞。
這“最后最高要求”是清華人文傳統(tǒng)中“自強不息、厚德載物”的精神體現(xiàn),更是中國文化的精髓所在。
(未完待續(xù))
注釋:
[1]見李光謨編《李濟與清華》附戴家祥致李光謨信,清華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172 頁。
[2]《華人留學美洲之今昔》,《東方雜志》第14 卷第12 期,1917年12月15日(準確出處系朱曦林提供)。
[3][7]清華大學校史研究室:《清華大學史料選編》第一卷,清華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72 頁、373 頁。
[4]參見清華大學校史編寫組編著:《清華大學校史稿》,中華書局1981年版和楊遵道、葉鳳美編:《清政權半殖民地研究》,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
[5]浦江清著:《清華園日記》1928年1月14日,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版。
[6]浦江清著:《清華園日記》1929年5月3日記:“陳寅恪先生書來,附詩一首,備錄于左。北大學院已巳級史學系畢業(yè)生贈言”云云。
[8][12]馬奔騰輯注:《王國維未刊來往書信集》,清華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19 頁、239 頁。
[9]李光謨編:《李濟與清華》附戴家祥致李光謨信,清華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169 頁。
[10]參見孫敦恒編:《王國維年譜新編》,中國文史出版社1991年版,第108 頁。
[11]《魯迅全集·熱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396 頁。
[13]孫敦恒編:《王國維年譜新編》,中國文史出版社1991年版,第140 頁。
[14]參見蔣天樞編:《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和吳學昭著:《吳宓與陳寅恪》,清華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
[15]參見趙新那編:《趙元任生平大事記》,載袁毓林編:《中國現(xiàn)代語言學的開拓和發(fā)展——趙元任語言學論文選》,清華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
[16]參見李光謨編:《李濟與清華》,清華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165 頁。作者另有《鋤頭考古學家的足跡——李濟治學生涯瑣記》,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
[17]參見馬奔騰輯注:《王國維未刊來往書信集》,清華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46 頁 。
[18]裘錫圭著:《古史新證》前言,清華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
[19]蔣天樞編:《陳寅恪編年事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62 頁。
[20]姚名達:《哀余斷憶》之二,載述學社《國學月報》第二卷,1927年10月出版。
[21]陳寅?。骸肚迦A大學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載《金明館叢稿二編》,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246 頁。
[22]參見劉躍進、江林昌對李學勤、裘錫圭先生的訪談:《新學問大都由于新發(fā)現(xiàn)——考古發(fā)現(xiàn)與先秦、秦漢典籍文化》,《文學遺產(chǎn)》2000年第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