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夢陽
中國社會科學院
1936年,在病后休養(yǎng)期間,魯迅躺在藤椅上,每不免想到體力恢復后應該動手去做的事情:做什么文章,翻譯或印行什么書籍。想定之后,就道:“就是這樣罷——但要趕快做?!边@“要趕快做”的想頭,是為先前所沒有的,就因為在不知不覺中,魯迅意識到了自己的年齡,卻還從來沒有直接地想到過“死”。
美國肺病專家鄧恩醫(yī)生在對魯迅的身體進行診斷后,譽他為最能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國人,倘是歐洲人,則可能早在5年前就已經去世了。直到這時,魯迅才知道,自己可能不久于人世。9月5日,他寫下了一篇類似遺囑的文章:
一、不得因為喪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錢。
二、趕快收斂,埋掉,拉倒。
三、不要做任何關于紀念的事情。
四、忘記我,管自己生活?!炔唬蔷驼媸呛肯x。
五、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文學家或美術家。
六、別人應許給你的事物,不可當真。
七、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
此外自然還有,現在忘記了。只還記得在發(fā)熱時,又曾想到歐洲人臨死時,往往有一種儀式,是請別人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別人。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
遺囑顯然是寫給愛人許廣平的。
馮雪峰來時,魯迅拿給他看,精神很好地微笑著說:“我倘要真寫遺囑,也就都在這里了。這些倒也都是真話……說牙眼勿報的人,是不可相信的?!?/p>
馮雪峰看過后,建議在“不得因為喪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錢”后面加一句“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再在“文學家或美術家”前面加上“空頭”二字。
魯迅覺得很滿意,在原稿上添上了,躺回躺椅上去,笑著說:“‘空頭’添得好。只兩個字,就將這些人刻畫得活靈活現了。這就是住在上海的好處,看多了這類‘空頭’人物,才能想到這兩個字?!?/p>
這篇文章后來以《死》為題發(fā)表于1936年9月20日《中流》半月刊第一卷第二期。
《死》是魯迅大病之后寫的關于死的雜感,類似遺囑,又不算遺囑。通篇沉郁、陰冷,令人有讀但丁《神曲》、游歷地獄之感。和世界文學史上其他談論死亡主題的作家們一樣,魯迅也觸碰了這個嚴肅又有點沉重的主題。文后寫給親屬的七條遺囑,已成為他最后的傳世之言,而對怨敵“一個都不寬恕”的決定,又令今天的讀者難于理解。其實不必非要尋找各種思路去理解不可,魯迅就是魯迅,是按照他獨特的個性和方式遺世獨立的!如果符合世俗的理解思路和思維框架,也就不是魯迅了!
這篇文章雖然以“死”為題,但在當時誰也沒有當真。連魯迅自己在1936年10月8日參觀木刻展時,還跟青年木刻家說自己還能再活十年。
就在幾天后的10月17日,魯迅訪問日本翻譯家鹿地亙后回到家里,天已不早了。傍晚時分,周建人來了,兄弟倆隨便談談,精神甚好。談至夜里11 點,周建人要回寓所時,魯迅又講起要搬家的事,并且非常堅決、急迫地說:“房子只要你替我看定好了,不必再來問我。一訂下來,我就立刻搬,電燈沒有也不要緊?!彼谙旅娈嬃艘粋€方形,說:“你就替我代訂,就用這個印子。”周建人接過走了。
到了12 點,許廣平急急整理臥具,催促他:“時候不早了?!濒斞缚吭谔梢紊希f:“我再抽一支煙,你先睡吧。”
等魯迅準備上床休息,看看鐘,已經1 點了。2 點他曾起來小解,人還好好的。再睡下。3 點半,見他坐起來,許廣平也坐起來,細察他呼吸有些異常,似氣喘初發(fā)的樣子,后來繼以咳嗆,咳嗽困難,兼之氣喘更加厲害。他告訴許廣平:“兩點起來就覺睡眠不好,做噩夢。”那時正在深夜,請醫(yī)生是不方便的,而且這回氣喘是第二次了,也不覺得比前次厲害。為了減輕痛苦,許廣平把自己購置在家里的“忽蘇爾”氣喘藥拿出來看,說明書上講明肺病及心臟性氣喘患者都可以服用,并且說明此藥急病期間每隔一兩個小時服一次,可連服三次。所以在3 點40 分,許廣平給他服藥一包。至5 點40 分,服第三次藥,但病狀并不見減輕。
3 點半病勢急變,魯迅已不能安寢,斜靠休息也無法做到。他終夜屈曲著身子,雙手抱腿而坐,那種苦狀,許廣平看了難過極了。在精神上,雖然許廣平能夠分擔一點他的痛苦,但在肉體上,只能是他獨自擔受一切的磨難。魯迅的心臟跳動得很快,咚咚的聲響,許廣平在旁也聽得十分清晰。天放亮了,見他拿左手按右手的脈門。脈跳得太快了,他是曉得的。
1936年的魯迅
魯迅叫許廣平早上7 點去托內山先生打電話請醫(yī)生。許廣平等到6 點就匆匆盥洗,6 點半左右就預備出門去了。魯迅坐到寫字桌前,要了紙筆,戴起眼鏡預備寫便條。許廣平見他氣喘太苦,要他不要寫了,說由她自己親口托請內山先生就好。魯迅卻不答應,無論什么事他都不肯馬虎的。就是在這最困苦的關頭,他也支撐起來,仍舊執(zhí)筆,卻寫不成字,勉強寫起來,每個字涂了又改正。寫至中途,許廣平又要求他不要寫了,其余的由她口述就好。魯迅聽了很不高興,放下筆,嘆一口氣,又拿起筆來續(xù)寫,許久才湊成了用日文寫的致內山完造的便條。這是最后執(zhí)筆的極為珍貴的遺墨,中文譯文如下——
老版幾下:
沒有到半夜又氣喘起來。因此,十點鐘的約會去不成了,很抱歉。托你給須藤先生掛個電話,請他速來看一下。草草頓首
L 拜十月十八日
清晨書店還沒有開門,許廣平走到內山先生的寓所前,內山先生已走出來了,她匆匆地托了內山先生給醫(yī)生打電話,就急急地回家了。
許廣平看著在病苦中煎熬的魯迅,不勝悲傷,想起1936年整個夏天,他都被病魔糾纏得透不過氣來,許多愛護他的人都極為著急。后來,在親友的悉心關護下,病狀終于好轉了。在那個時候,魯迅說他做了一個夢:他走出去,看見兩旁埋伏著兩個人,打算向他攻擊。他想:你們要趁我生病的時候攻擊我嗎?不要緊!我身邊還有匕首呢,投出去擲在敵人身上。夢后不久,病減輕了。一切惡癥候都逐漸消失,可以稍稍散步,寫些文章,還可以看看電影,享受一下生活。他仿佛戰(zhàn)勝了“死神”,內心充滿歡愉。同時,他還將生的欣喜傳遞給每一個愛護他的朋友。
10月16日深夜,魯迅寫了《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一文的中段,凌晨將原稿壓在桌子上,預備稍事休息再繼續(xù)執(zhí)筆。午后,他想出去散步,許廣平因事在樓下,見他穿好了袍子下扶梯。那時外面正有些風,但他已決心外出,衣服穿好之后,是很難勸止的。不過許廣平還是姑且留住他,說:“衣裳穿夠了嗎?”他探手摸摸,里面穿了絨線背心,答道:“夠了?!痹S廣平又說:“車錢帶了沒有?”他理也不理,就自己走了。
許廣平心知他的犯病,就是這天出去遭受風寒造成的,當時應該攔擋他,不讓他出去。但是他就這犟脾氣,誰攔得了呢?禁不住嘆了口氣。
換到躺椅上坐,許廣平怕魯迅再受涼,在躺椅上加了條薄棉墊。18日的日報到了,魯迅問許廣平:“報上有什么事體?”許廣平說:“沒有什么,只有《譯文》的廣告?!痹S廣平知道他想曉得更多些,又說:“你翻譯的《死魂靈》登出來了,頭一篇上?!蹲骷摇泛汀吨辛鳌返膹V告還沒有?!?/p>
許廣平為什么提起《作家》和《中流》呢?這也是知道魯迅的脾氣。在往常,晚間撕日歷時,如果有什么和他有關系的書出版——敵人罵他的文章,他倒不急于要看——他就愛提起:“明天什么書的廣告要出來了?!本拖褡约旱囊槐竞脮霭嬉粯託g快,熬至第二天早晨,報紙到手,就急急披覽。如果報紙到得遲些,或者報紙上沒有照預定登出廣告,那么,他就很失望,虛擬出種種變故,直至廣告出來或刊物到手才放心。
許廣平告訴魯迅《譯文》廣告出來了,《死魂靈》也登出了,別的也連帶說了,以為可以使他安心。然而不!他說:“報紙給我,眼鏡拿來?!痹S廣平把那有廣告的一張報遞給他,他一面喘息一面細看《譯文》廣告,看了好久才放下。
原來魯迅是在關心著《海上述林》上卷的介紹,即使在這樣的病苦中,他還記掛著瞿秋白。這是他最后一次和文字接觸,也是他最后一次和大眾接觸……
在躺椅上,魯迅仍舊不能倚靠下來,許廣平就拿一張小桌子墊起枕頭給他伏著,但他還是覺得喘不上氣。
6 點左右,日本護士來了,給他注射和吸入酸素、氧氣。
7 點半,許廣平送牛奶給他,他說:“不要吃。”過了些時候,他又問:“是不是牛奶來了?”許廣平說:“來了。”他說:“給我吃一些?!钡嬃诵“氡?,就不要了。實是吃不下去,不過他恐怕太衰弱了支持不住,所以才勉強吃的。到此刻為止,許廣平推測他還是希望好起來。他并不希望輕易放下自己的事業(yè)。
內山完造一看許廣平拿來的便條,就感到一種難言的悸痛。平??偸菍懙谜R齊的信,今天的筆跡卻凌亂了。內山馬上打電話給須藤醫(yī)生,請他盡快前來。隨后,他跟妻子一起跑到魯迅家里。那時候,魯迅坐在臺子旁邊的躺椅上,右手拿著香煙,臉色非常壞,呼吸好像很困難。內山告訴他,須藤醫(yī)生馬上就會來,他輕輕點點頭。
魯迅的呼吸已經異常困難,內山靜靜地按摩著他的背部。許廣平也同樣地按摩,但一點兒也不能使他平靜下來。內山家里藏有治哮喘的藥。之前有一次,他曾問過魯迅要不要吃,魯迅說不必,也就沒有吃。可是今天,內山覺得或許要吃也未可知,所以,不管妻子勸告“不行,先生決不會吃的” 的話,還是把裝在膠袋里面的藥拿出6 管來,想作為須藤醫(yī)生來之前的緊急治療手段。他問魯迅吃不吃?魯迅這一次沒有拒絕,說:“唔,吃吧?!庇谑?,內山馬上揭開膠袋的蓋子,拿到魯迅嘴邊去,魯迅一口氣吃了3 管。內山很是欣慰,心中祈求此藥能夠奏效。
服藥后,內山請魯迅睡下,他躺下了,進入夢中……
霍然夢醒起身后,魯迅忽覺再躺下來就很不自在。因此,他還是坐在圓椅上,有時搖搖身體,并將上半身伸直。內山和許廣平要他停止吸煙,他終于把吸剩的丟了。
須藤醫(yī)生一踏入房門就跑過來,好像要把魯迅看個透徹。內山用家鄉(xiāng)話說:“怎么攪起的?”但從醫(yī)生臉上,明明白白看到了憂色,就不得不靜默在心中祝禱著。
須藤醫(yī)生沒有回話,只是讓魯迅躺到床上,準備給他注射,那時他雙足冰冷,醫(yī)生命護士給他熱水袋暖腳,再包裹起來。魯迅兩手指甲發(fā)紫色,大約是血壓變異的緣故。許廣平見醫(yī)生很注意看他的手指,意識到這回的病情是與往日不同了。
魯迅困難地呼吸著,用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說:“從今天4 點鐘起,哮喘又發(fā)作起來了,請快替我注射?!蹦菚r候,醫(yī)生已經把注射的手續(xù)準備好了,馬上就在右腕上打了一針。
可是,魯迅的呼吸好像還是很困難。過了一兩分鐘,他說:“怎么攪起的,總是沒有效果?!?/p>
醫(yī)生一邊說再過一兩分鐘看看,一邊做第二回的注射準備,說道:“如果一針不見效,就再打一針?!币呀涍^了5分鐘,魯迅的呼吸狀況沒有變化,依然很困難,于是,醫(yī)生又在右腕上面做了第二次注射。過了一兩分鐘,魯迅說感覺稍微好點了,呼吸也好像順暢些了。內山和許廣平都不知不覺地松了口氣,又幾乎同時開始按摩起魯迅的背部,但魯迅要他們停止,他們這才又一同停止。魯迅的苦悶稍微和緩了一些,跟須藤醫(yī)生開始講起話來。這時候,恰好是7 點55 分。內山8 點鐘在店里有個約會,就拜托了須藤醫(yī)生,和妻子一起回到店里。他以為魯迅已經不妨事了,就安心地跟來客談話。可是不久,須藤醫(yī)生就跑來說哮喘還是沒有好,好像已經變成心臟性哮喘,想要請松井博士一同診察。說完,須藤醫(yī)生馬上開車駛到福民醫(yī)院去接松井博士。偏巧趕上禮拜天,博士不在醫(yī)院,須藤醫(yī)生就親往其住處接他,仍沒接到,只得一人回到魯迅家中。這時候,石井醫(yī)生偶然到內山書店來,內山把魯迅今天發(fā)病的情況告訴了他,他說馬上去問候一下。
過了一會兒,須藤和石井兩名醫(yī)生都再次回到書店,說魯迅病情嚴重,很是危險,今天須得十分注意。但內山不能夠對許廣平說這些話。他把護士叫到書店,吩咐她按照醫(yī)生的治療方法,每隔兩個鐘頭注射一次,呼吸困難的時候,做作酸素吸入。護士應聲回去,內山馬上準備好酸素發(fā)生器送去,先行用酸素發(fā)生器施行吸入,又叫藥店準備酸素管。那時候,魯迅已經睡在床上,酸素的吸入,似乎多少使呼吸舒服了些,于是說起話來:
“我的病究竟怎么樣了?”
內山對他說,醫(yī)生請他靜靜地休養(yǎng),不要想各種事情。這時,酸素管已經拿來,再行準備酸素管的吸入??雌饋恚崴毓艿奈胄Ч懿诲e,魯迅好像能夠安睡了。在這以前,內山為以防萬一,委婉地對許廣平說,病勢很重,有注意之必要。須藤醫(yī)生又來診視,說了聲大概不妨事了,明天再來,就回家去了。但內山總覺得不放心,叫一個店員住在魯迅家里。他先行回到家,但心安不下來,又拜托醫(yī)學博士石井前去診病。石井博士診察后,說是病勢很重,還是叫魯迅的弟弟過來為好。內山急趕回魯迅家,對許廣平說:“希望建人先生來?!痹S廣平說:“日里我問過他,要不要見見建人先生,他說不要。所以沒有來?!眱壬较壬f:“還是請他來好?!庇谑牵S廣平馬上叫人打電話請周建人過來。一會兒,周建人來了,當他跟著內山在樓下的客堂間談話的時候,許廣平勸內山回去休息。但內山仍然不放心,卻又沒有把心中擔憂的話直說出來的勇氣,只得繞著彎兒,說是打算跟周建人談到天亮。許廣平非常操心地說:“先生現在很安靜的,還是請你先回去吧?!彼终堉芙ㄈ艘苍跇巧闲菹ⅰ壬剿煊谕黹g12 點半動身回家了。
馮雪峰18日下午也來了。他這才知道魯迅的病情已轉為劇烈。只見魯迅直坐在藤椅上,只是氣喘。見馮雪峰來,魯迅曾想向他說話,馮雪峰連忙擺手,因為魯迅那時說話已十分困難。馮雪峰坐了有二十多分鐘,見魯迅呼吸困難,偶爾看他一下,那表現出疲乏、痛苦的眼睛,好像是在說:“想不到,突然就這樣嚴重了?!边@時候,許廣平只能依照魯迅自己的意思,依賴長期給他看病的日本須藤醫(yī)生的診治,希望先把氣喘止住,然后再想其他的辦法。馮雪峰只好先走了。
到了晚上八九點鐘,馮雪峰又來了,見魯迅已經靜臥在床,因為打了強心針,并在室內裝了氧氣機,氣喘減輕了。須藤醫(yī)生在那里,一直沒有離開。馮雪峰請人轉問醫(yī)生情況,醫(yī)生回答說:“只要能夠過得了這個晚上,就可以有轉機?!?/p>
于是,馮雪峰出去找上海黨的領導人潘漢年商量,想請宋慶齡聘請更好的醫(yī)生來診治,但他們都相信這個晚上能夠過得了的,準備第二天再去和宋慶齡聯系。
11 點前,馮雪峰再去,許廣平再問醫(yī)生,回答還是要看今天晚上。馮雪峰12 點離開時,許廣平送他下樓,暗暗地流著眼淚輕聲說:“我很怕……”馮雪峰以堅定的態(tài)度對她說:“度過這個晚上,明天再請別的醫(yī)生試試看?!钡S廣平告訴馮雪峰,當晚魯迅兩腳的溫度已經很低了,所以她當時已經有了可怕的預感。馮雪峰看見許廣平憂愁很深,對她說道:“你在周先生面前要竭力表現得堅強,你是知道他的性情的,即使萬一……他看見你強,也就安心一些了?!钡拇_,許廣平是堅強的,她不曾在魯迅面前流過一滴眼淚。魯迅眼窩里卻流出一大滴淚,急切地要緊握許廣平的手……
喘息一直使魯迅很苦惱,連說話也不方便。日本護士和許廣平在旁照料,給他揩汗。腿以上不時地出汗,腿以下是冰冷的,不得不用兩個熱水袋使他腿部稍感暖和。每隔兩小時注射一次強心針,另外還要吸入氧氣。
12 點那一次注射后,許廣平怕護士熬一夜受不住,叫她先睡一下,到凌晨2 點鐘注射時再叫醒她。這時由許廣平看護他,給他揩汗。不過汗有些黏冷,不像平常??氖?,他緊握住許廣平的手,好幾次都是如此??吹接性S廣平陪在旁邊,他就說:“時候不早了,你也可以睡了?!痹S廣平說:“我不瞌睡?!睘榱耸刽斞笣M意,她就斜靠在對面的床腳上。好幾次,他抬起身來看許廣平,許廣平也照樣看他,但他不說什么又躺下了。也許這時他有什么預感嗎?他沒有說。許廣平也沒有問。后來再揩手汗時,魯迅緊握許廣平的手,許廣平卻已沒有勇氣回握他了,怕刺激他難過,裝作不知道,輕輕地放松他的手,給他蓋好棉被。她不知道是否應該回握魯迅的手,從死神手里把自己最敬愛的人奪回來……
從夜晚12 點至凌晨4 點,魯迅中間飲過三次茶,起來解一次小手。他人似乎有些煩躁,有好多次推開棉被,許廣平怕他受冷,連忙蓋好。他一刻又推開,護士沒法子,告訴他心臟十分貧弱,不可亂動,他往后就不大推開了。
5 點,喘息聲似乎減輕了,然而護士不等到6 點就又給他注射,心想情形必不太好。她叫許廣平托人請醫(yī)生,那時內山的店員終夜在客室守候。許廣平匆匆囑托書店店員去請醫(yī)生,周建人也來到二樓??匆婔斞割^稍朝內,呼吸輕微了。護士又連打了幾針也不見好轉。
他們要許廣平呼喚魯迅,許廣平千呼萬喚也不見他回應一聲,就又緊握他的手,魯迅也緊緊地回握了一下,漸漸松開,涼了。天是那么黑暗,黎明之前的烏黑啊,把他卷走了。黑暗是那么大的力量,連戰(zhàn)斗了幾十年的他也抵抗不住了。醫(yī)生曾說:“過了這一夜,再過了明天,就沒有危險了。”而他已來不及等待到明天,來不及看到那光明的白晝。黑夜,那可詛咒的黑夜,許廣平天天睜著眼睛瞪它,將詛咒它直至自己的生命終止……
內山聽到店員的喊聲“請您馬上來!”后,吃了一驚,跳了起來,把窗子打開,又聽見一句喊聲:“請您馬上請醫(yī)生來!”于是,內山當即叫人去請石井醫(yī)生和須藤醫(yī)生立刻趕去診視。然后急跑到魯迅家去。那時,魯迅的額頭還溫暖,手也還溫暖,但呼吸已絕,脈搏也停止了!內山用一只手握著魯迅的手,一只手按在他的額頭上。許廣平靠著臺子悲泣著,內山說不出什么安慰的話語,只是跟她一同悲泣。石井醫(yī)生來了,但已經“沒有法子”。接著,須藤醫(yī)生也來了,但也“沒有法子”。
嗚呼哀哉!魯迅先生長逝矣!
時為1936年10月19日凌晨5點25分。
這時,小海嬰還在三樓睡覺。1936年的大半年,他的日子也是在憂喜交錯之中度過的。父親的健康狀況起伏很大,體力消耗得很多。因此,家里的氣氛,總與父親的健康息息相關。
每天清晨,海嬰穿好衣服去上學。按照過去的慣例,父親因為深夜寫作,睡得很晚。今年以來,更因為他不斷生病,母親就叮囑海嬰,進出要小聲,切勿鬧出聲響,以免影響父親的休息。遵照母親的囑咐,海嬰每天從三樓下來,總是躡手躡腳,不敢大聲說話。父親的房門一般不關,他悄悄鉆進臥室,側耳傾聽他的鼻息聲。父親睡在床外側,床頭凳子上有一個瓷杯,水中浸著他的假牙。瓷杯旁邊,放著香煙、火柴和煙缸,還有象牙煙嘴。海嬰自知對父親的健康幫不了什么忙,但總想盡點微力,讓他一展容顏,也算是一點兒安慰。于是輕輕地從煙盒里抽出一支香煙,細心地插進被熏得又黑又黃的煙嘴里面,放到父親醒來以后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然后悄悄離去。這些動作十分輕捷,沒有一點聲響。
不幸還是來臨了。清晨,海嬰從沉睡中醒來,覺得天色不早,陽光比往常上學的時候亮得多了。他十分詫異,許媽為什么忘了叫他起床?連忙穿好衣服。樓梯輕輕響了,許媽來到三樓,低聲說:“弟弟,今朝儂勿要上學去了!”海嬰急促地詢問:“弄為撒個能(這是為什么)?”
只見許媽眼睛發(fā)紅,卻強抑淚水,遲緩地對他說:“爸爸嘸沒了,儂現在勿要下樓去?!?/p>
海嬰意識到,這么不幸的一天,終于還是降臨了。他沒有時間思索,不顧許媽的勸阻,急促地奔向父親的房間。父親仍如過去清晨入睡一般,那么平靜,那么安詳,好像經過徹夜的寫作以后,正在作一次深長的休憩。但房間的空氣十分低沉,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母親流著眼淚,趕過來拉著他的手,緊緊地貼住他,生怕再失去什么。他只覺得悲哀從心頭涌起,挨著母親無言地流淚。父親的床邊有一些親友,也在靜靜地等待,似乎在等待父親的醒來,時間似乎凝滯了,秒針一秒一秒地前進,時針一分一分地流逝,卻帶不走整個房間里面的愁苦和悲痛。不一會兒,來了一個日本女護士,她走到床前,很有經驗地伏下身去,聽聽父親的胸口,心臟是否跳動,等到確認心跳已經停止,她便伸開手隔著棉被,左右上下用力振動父親瘠瘦的胸膛,想使他的心臟重新跳動。這一切,她做得那么專心,充滿著必勝的信念,沒有一絲一毫的猶疑。人們也屏息等待,等待奇跡的出現。希望他只是暫時的昏迷,暫時的假死,忽然一下就蘇醒了,睜開大家都在期待著的眼睛。然而父親終于沒有蘇醒,終于離開他們而去,再也不能慈愛地叫他“小乖姑”,不能用胡須來刺他的雙頰了……止不住的淚水,不由地從小海嬰眼眶涌出,順著臉面傾瀉而下,滴得地板叮咚作響。他再也沒有父親了,在這茫茫無邊的黑暗世界之中,就只剩下了他和母親兩個人了。悲痛和苦難,將要一起向他們母子撲來……
胡風、馮雪峰來了。他們往二樓奔去,跑進房門,一眼看見許多人面對著床站著,回頭朝床一看,他們便撲到床前,痛哭起來。
海嬰緊緊偎在母親懷里哭泣,過了一會兒,許廣平放開海嬰,到樓下迎人。來了一些人,有錄制電影的,有拍攝遺照的……室內開始有點雜亂,不像剛才那樣寂靜了。日本牙科醫(yī)生兼塑像家奧田杏花,趕來為魯迅先生塑像。他先在先生面部搽上薄薄的一層凡士林油膏,仔細抹平,然后用現調的濕石膏復在臉的四周,輕輕撫平,貼上紗布,待石膏凝固,輕輕地揭下模子。當他翻過面模檢查質量的時候,海嬰也過去望了一眼,看到石膏面模拔下父親許多根胡子,當時感到很不舒服,仿佛從自己身上拔下許多毛發(fā)一樣難受。
七八點鐘以后,前來吊唁的人也慢慢增加了,但大家動作很輕,只是默默地哀悼。忽然,海嬰聽到樓梯咚咚一陣猛響,只見一個大漢,直奔父親床前。沒有猶疑,沒有停歇,沒有俗套和應酬,撲到床前,跪倒在地,像一頭獅子一樣,石破天驚地號啕大哭。他撲向父親胸前的時候,一頭扎下去,好久沒有抬起,頭上的帽子沿著父親的身體急速滾動,一直滾到床邊,這些他都顧不上,只是從肺腑深處,旁若無人地發(fā)出了悲痛的呼號,傾訴了他對慈父般的魯迅先生的愛戴之情。海嬰從充滿淚水的眼簾之中望去,看出是蕭軍,后邊跟著的是黃源。這位重情重義的關東大漢,不幾天前,還和父親一起談笑風生,替他分擔憂愁呢!而今也只有用這種方式來表達他對父親的感情了。海嬰不記得這情景持續(xù)了多久,也不記得是誰扶起了蕭軍,勸住了他的哭泣。只是這最后訣別的一幕,在自己幼年的腦海中凝結,形成了一幅難忘的畫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