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旭春
四川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
1999年7月,我從北大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研究所博士畢業(yè)。臨別之際,導師樂黛云先生在朗潤園為我送行。席間,樂師送了我一本她的學術(shù)自傳:《我就是我》。一晃21年過去,今天再次把這本書(以及湯一介先生的《在非有非無之間》)從書架上取出來,第一眼就被老師的“自序”擊中了:“我的學術(shù)生涯充滿了種種偶然。如今細細想來,偶然既已形成羅網(wǎng),甚且無可逃脫,那么,這些偶然大概總也體現(xiàn)為某種必然吧……我以自己的生命在混沌的時空中將各種點點線線莫名其妙地制成一片,造就了我的歷史,這歷史屬于我自己。我就是我。”
當年讀到這一段時并沒有特別的感覺,但在21年之后再次讀“自序”,我才突然間悟出了樂師那由“偶然”的“羅網(wǎng)”編織而成的人生之“必然”這一判斷中所蘊含的洞明與睿智?;厥淄?,我有幸能夠成為樂師的學生,有幸追隨樂師從事比較文學研習,正是諸多“偶然”所促成的“必然”。
1989年,就在我大學即將畢業(yè)之際,一個偶然事件使得我有機會第一次親眼目睹80年代紅遍中國知識界的樂黛云先生的風采。1989年5月10日至11日,四川省比較文學學會成立大會暨首屆學術(shù)研討會在四川外語學院舉行。5月的重慶,已經(jīng)燠熱難耐,但是當時川外圖書館報告廳里卻是人山人海,過道都塞得水泄不通。當我滿頭大汗擠了進去的時候,樂黛云先生正在發(fā)言。遠遠望去,坐在主席臺正中的樂師氣度雍容雅然,一口略帶南方口音的普通話充滿磁性,非常好聽。因為當時還是比較文學的門外漢,那天樂師(以及參會的楊武能教授、孫景堯教授、曹順慶教授等學者)在會上講的內(nèi)容我基本沒有聽懂,大約只記得樂師提到了國內(nèi)比較文學界“川軍崛起”的現(xiàn)象。
那次偶遇的會議似乎是非?!芭既弧钡赜|動了我的比較文學神經(jīng)。
1994年,在我碩士即將畢業(yè)之際,另一個將我與樂師聯(lián)系起來的“偶然”又出現(xiàn)了。是年4月,全國高校外國文學教學研究會年會在川外召開。作為大會志愿服務者,我結(jié)識了南京大學的楊正潤老師。跟楊老師簡短的交流中,我學習到不少知識,尤其是傳記文學以及新歷史主義方面的理論。我也把我自己發(fā)表的一篇論述索緒爾與雅各布森關于“語言兩極”的小文章求教于楊老師。楊老師對我表示了肯定和欣賞,并建議我去報考樂黛云先生的博士,而且提出他愿意當我的推薦人。楊老師的鼓勵給予我極大的信心和勇氣。楊老師回南京后立即寫信給樂黛云先生對我進行了推薦,而且還給我提供了考博參考閱讀書目。
楊正潤老師致本文作者的信
遺憾的是,之后我就再也沒有見過楊正潤老師。非常希望今后有機會去南京,當面拜謝楊老師當年的知遇之恩和引薦之恩。
1994年7月,我碩士畢業(yè),留在四川外語學院英語系教書。當時年輕氣盛,決定報考樂師1995年的博士(北大比較文學博士點是1993年才剛剛獲批成為全國第一個比較文學博士點)。但是學校領導不批準,因為碩士畢業(yè)留校工作規(guī)定的服務期為兩年。我自己不諳世事,居然想是不是可以不需要學校證明,自己直接向北大研究生院報名。由于有楊正潤老師的引薦,我就斗膽給樂師寫了一封自薦信,并傾訴了我的困境和大膽的想法。令我沒想到的是,樂師在百忙之中居然很快就給我回了信。在信中,樂師給予了我諸多鼓勵和指導。更讓我沒想到的是,樂師不僅沒有覺得我那個跳過學校證明直接報名的想法幼稚可笑,她居然也很認真地咨詢了北大研究生院此種方式的可能性。茲引錄樂師回信全文,足見她是多么率真可敬:
旭春:
從南方講學歸來,才見到你11.11信。十分遺憾。行前看過你寄來的材料,對你的才氣與獨到見解,有很深印象,很希望你能進入比較所,沒想到好事多磨。我問過研究生院,如果沒有校方推薦信,就不可能接受填表。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報名時間倒是不太限制,若你現(xiàn)在能得到許可,或許尚可一試。
我不相信命運,但“緣份”似有(按:這兩個字我識讀不太有把握,見信件原件)命定,有時失之交臂,某種可能性就是不能變?yōu)楝F(xiàn)實。
奈何!
祝好
樂黛云
12.10
這封信我一直珍藏著。26年過去了,現(xiàn)在再次讀起,不禁淚眼模糊。這是一個多么善良而真誠的老師?。∷刂刑鴦又氖窃鯓右活w純凈的赤子之心??!此生能夠遇到這樣的老師,吾何其幸也!
樂黛云先生致本文作者的信
雖然當年沒有能夠報考,但是,我與北大比較所、與樂師的“緣份”命定是存在的。之后,我安心教書、讀書、寫作。1996年,川外兩年服務期期滿,我終于被批準可以報考博士。3月的北京,陽光明媚,春寒料峭。美麗的燕園大氣、厚重而秀麗。當時的我根本沒有心情去欣賞春光之美,入住勺園賓館第二天就立即進入了緊張的筆試。打開試卷一看,基本上都是一些很大的題目,考生可以任意發(fā)揮,我也就天馬行空地把我所有的一點點知識和膚淺的理解寫滿了試卷。第二天面試,我才知道當年報考樂師的考生都是來自全國各名校中文系的高材生。我當時心里就涼了,覺得我根本沒有任何競爭力,幾乎就準備徹底放棄了。面試考官中除了樂師,還有嚴紹璗老師、孟華老師、戴錦華老師和劉建輝老師。老師們都笑瞇瞇地問著很難的問題,每當我卡殼或胡謅的時候,樂師就會很和藹地提醒我一下,或者干脆告訴我:“沒關系,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說不知道?!蔽乙簿托廊粡拿?。整個面試過程感受到的是樂師以及比較所老師們友善的鼓勵,氣氛溫潤如窗外燕園之春。我自己后來在面試研究生的時候也盡量做到友善和氣,盡量給考生以鼓勵而不是呵斥。那次面試算得上是樂師和比較所老師們給我上的第一堂課吧,既有知識的傳授,又是人生的教誨:永遠以和善態(tài)度來鼓勵后輩學子,即使有許多考生達不到錄取標準,但是考試留給他們的記憶應該是溫暖的仁厚,而不是被羞辱的創(chuàng)傷。
考試完畢,我覺得自己至少完成了一個心愿,即使考不上,也算對自己多年的夢想有個交代了?;氐酱ㄍ?,我以更加輕松的心態(tài)繼續(xù)教書、讀書。5月的某一天,我突然收到一封北京大學的來信,打開一看,正是博士生錄取通知書!我居然考上了!這怎么可能!當時我自己都覺得是在做夢。多年過去了,我至今都沒敢問樂師當年為什么會錄取我。現(xiàn)在想想,或許這就是樂師所說的由“偶然”所構(gòu)成的“必然”,或者也就是一種“命定”的“緣份”吧。后來我才知道,樂師當年就是從貴陽一路坐車到重慶參加考試,在重慶考上北大的。而且她當年報考的是英文系,結(jié)果卻因為高考作文被沈從文先生看中而被北大中文系錄取,最后走上了中西結(jié)合的比較文學研究之路。我自己的命運似乎就是樂師學術(shù)道路陰差陽錯的翻版:我高考報考川大中文系失敗,結(jié)果被錄取到川外英語系,但最后也是在比較文學領域內(nèi)找回了自己的理想。
1996年9月,我正式進入北大比較所開始跟隨樂師研習比較文學。三年燕園讀博生涯,緊張忙碌卻又充實快樂。樂師以及中文系其他老師開設的課程使我這個外語專業(yè)出身的中文系博士生眼界大開,學術(shù)研究路徑也得到了樂師的言傳身教。記得我第一學期寫了一篇題為《“那飄逝的是永恒的”》的課程論文。在那篇文章里,我絞盡腦汁,尋章摘句,堆砌大量華麗辭藻和空洞的抒情排比句,自以為能夠得到樂師的表揚,結(jié)果樂師看完論文后卻皺著眉頭說:“你這是散文還是論文?我感覺既不是散文也不是論文!”我頓時被打懵了,同時也被樂師點醒。樂師本人雖然性格外向奔放,但是她的學術(shù)研究卻嚴謹樸實?!皣乐敇銓崱边@個歸納并不是說樂師的學術(shù)論著是枯燥的鉤玄考證(雖然材料的扎實和邏輯的謹嚴也確實是樂師學術(shù)論著的根基,如《尼采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一文),恰恰相反,樂師看似中正平和的學術(shù)研究背后涌動著的是深重的家國情懷、痛徹的生命感喟和寥廓的宇宙意識。我后來才慢慢體會到,要理解樂師的思想和人格,一定要將她的散文寫作(如《透過歷史的煙塵》)和學術(shù)研究(如《比較文學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進行對位閱讀:只有這樣的對位閱讀才能夠透視出以樂師為代表的新中國第一代女性知識分子之獨特魅力——那是一種將學問探究與人生追問融為一體的魅力,此種魅力遠非簡單的“影響研究”或“平行研究”之理路所能囊括,其核心是“實”:踏實、樸實、真實?!丁澳秋h逝的是永恒的”》之所以被樂師批評,就是因為那篇文章從頭至尾多“空”缺“實”。
1999年6月,本文作者在北大中文系會議室博士答辯結(jié)束后與答辯委員合照,前排:樂黛云、張旭春;后排左起:張法、陳平原、嚴紹璗、李歐梵、王寧、程朝翔
我雖資質(zhì)愚鈍,樂師卻總是以仁厚待我。上文那頓輕微的批評是我跟隨樂師學習三年中唯一的一次,大部分時間樂師給予我的都是鼓勵和磨礪。記得博二時,樂師給我們講《比較詩學》課程。有一次,樂師突然要我來幫她上一次課。我被嚇壞了。樂師卻說:“沒關系,我相信你能夠上好這堂課?!痹跇穾煹墓膭钪拢矣仓^皮走上了北大講臺。那次課的內(nèi)容是講解華茲華斯《沉睡鎖住了我的心》(A Slumber Did My Spirit Seal
)中的詮釋與過度詮釋問題。當我講完最后一句話,課堂里掌聲雷動。那次北大講課的經(jīng)歷給了我極大的鼓舞和自信,機會則來自樂師的寬厚和信任。再次回到“偶然”和“必然”的話題。我的博士論文選題過程非常周折。一開始我想做宗白華研究。但是當我用一個暑假通讀完《宗白華全集》之后,覺得以自己的美學素養(yǎng)、尤其是中國古典美學素養(yǎng)無法駕馭這個題目,而且林同華先生的《宗白華美學思想研究》一書對宗白華的研究我自己覺得根本無法超越。我跟樂師談了我的苦惱,樂師說:“旭春,你是英語專業(yè)出身,干脆做浪漫主義研究吧。”于是,我按照樂師的命題開始讀材料、找思路,最后終于寫出了《現(xiàn)代性視野中的中英浪漫主義思潮》博士論文,1999年答辯順利通過。接下來的二十多年里,我也一直堅持在英國浪漫主義文學(尤其是華茲華斯)領域里笨拙耕耘,也取得了一些小小的成果。然而,后來樂師才告訴我,她之所以給我這個命題作文,原因之一是因為她父親早年喜讀英國浪漫主義、尤其是華茲華斯的詩歌。這真是由“偶然”導致的命定的“必然”!
1999年7月初,本文作者博士畢業(yè)前夕,與妻子齊欣在朗潤園13號樂黛云先生書房合影
北大博士畢業(yè)后,我又回到了川外工作。期間仍然得到樂師的教誨和幫助。2003年,基于我博士論文修改而成的專著《政治的審美化與審美的政治化》即將出版,我求“序”于樂師。樂師欣然命筆。對于我關于“以創(chuàng)造社為代表的中國現(xiàn)代化追求的浪漫主義之路在本質(zhì)上不是對啟蒙現(xiàn)代性的否定(或壓倒),而是現(xiàn)代性道路的另一種探索”這個觀點,樂師給予了肯定,認為“這一點是極有創(chuàng)意的”。同時,樂師也指出:“旭春的看法和見解不一定完全恰當,但他的確為我們提供了一種研究現(xiàn)代性和浪漫主義的新思路?!睒穾煹墓膭詈碗[晦的批評為我后來對這個問題進行更為深入的思考指明了方向。
2008年,我與川外幾位比較文學同仁計劃籌辦一份名為《比較文學研究》的雜志。我求樂師墨寶,并厚著臉皮請樂師幫我求季羨林先生墨寶。樂師不僅很快給我寄來了她的賀詞,而且也幫我求到了季先生的墨寶(同時我也得到了嚴紹璗教授和孟華教授饋贈的賀詞)。遺憾的是,由于種種原因,那份雜志后來并沒有辦成,這成為壓在我心里的一塊心病,不知道怎么給樂師(以及季先生、嚴老師和孟老師)交代。嗚呼!或許只有用樂師那封信所言——“有時失之交臂,某種可能性就是不能變?yōu)楝F(xiàn)實”——來勉強安慰我自己。
在離開北大的這二十多年里,我時刻懷念燕園美好的三年求學生涯,懷念未名湖的細浪、翠鳥與垂柳,懷念春日里覆蓋著五院大門穹頂那一簇簇低垂的紫藤花,懷念秋日里化學北樓窗外漫天飛舞的黃葉,懷念夏日里朗潤園的蟬鳴和怒放的季荷,懷念在漫天飛雪中與師兄弟師姐妹去樂師家祝福新年的歡歌笑語,更懷念朗潤園13 號樓樂師那間溫馨的書房。
樂黛云先生的賀詞及季羨林先生為《比較文學研究》雜志的題字
我還在讀書的時候,樂師的腿已經(jīng)有些問題了。我剛剛畢業(yè)那幾年內(nèi),還有機會利用赴京開會之機拜見樂師,好像也還沒有什么大問題。2011年,樂師80 華誕時,我們小小的“樂門花木集”在北京香山組織了一個小小的賀壽聚會。那次見面我才發(fā)現(xiàn),樂師已經(jīng)坐在輪椅上了,心里不禁暗自疼痛。賀壽晚宴上我主動請纓,清唱了一首蘇格蘭民歌My Love Is Like A Red Red Rose
,獻給“同行在未名湖畔的兩只小鳥”。轉(zhuǎn)眼10年又過去了,時值樂師90華誕之際,我喜獲國家社科基金中華學術(shù)外譯《樂黛云講比較文學》項目,吾將盡吾之所能,將樂師的學術(shù)思想用優(yōu)質(zhì)的英文翻譯出來,傳播出去,讓全世界了解那位仍然在朗潤園安靜讀書、思考、寫作的“90 后”中國比較文學學人,也是我親愛的恩師樂黛云先生——新中國比較文學學科的開創(chuàng)者,一位善良純凈、熱誠曠達,永遠以堅毅“面向風暴”的新中國知識女性。
注釋:
[1]樂黛云著:《我就是我》,(臺北)正中書局1995年版。
[2]張旭春著:《政治的審美化與審美的政治化》,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 頁。
[3]按:“樂門花木集”是樂門弟子微信群名稱。之所以說“小小的”,是因為樂門弟子(碩士、博士和博士后)總數(shù)只有39 名,的確是一個小小的群體。這個群體中的人大都內(nèi)斂低調(diào),不懂也不屑詩外功夫,不懂也不屑長袖善舞之技,當是樂師影響之故。2012年春夏學期,我在對外經(jīng)貿(mào)大學短暫掛職,期間又回去看望了樂師,送給樂師一點南方干竹筍(讀書期間,樂師不準我們送任何禮物)。樂師很高興,說:“嗯,這個好,干竹筍做紅燒肉很好吃的?!毕壬煺婊顫娨琅f!之后就再也沒有去過北京了。這些年負責照顧樂師的都是留京的師兄弟師姐妹。我身在外地,無法盡綿薄之力,深感愧疚。
[4]按:“面向風暴”是樂師一本英文專著To the Storm
的中文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