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福明,李 嫻
(東南大學 人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1189)
錢穆先生在評論宋代學術時指出,“北宋學術,不外經術、政事兩端”,又說:“宋學精神,厥有兩端:一曰革新政令,二曰創(chuàng)通經義”(1)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5-7頁。。錢穆先生所說的“革新政令”,是指北宋的變法運動;而所謂的“創(chuàng)通經義”,則是指兩宋儒學理論的創(chuàng)新和道德形而上學的建構。這兩端的確是宋儒所要努力追求和創(chuàng)造的事業(yè),是宋學精神之所在,也是宋代儒學復興的重要標志。但筆者以為,宋學精神,于經術和政事兩端之外,還有士風一端。事實上,如果沒有士風的改變,經術創(chuàng)通和政事革新都不可能取得任何成果。因此,“大厲名節(jié)”與“革新政令”“創(chuàng)通經義”一樣,也是儒學復興不可或缺的環(huán)節(jié),是宋學精神的應有內涵。
宋代士大夫精神風貌的轉變以及忠義之風的形成,始于以范仲淹為代表的慶歷一代新型士人的“大厲名節(jié)”(2)[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第3767頁。,這是世所公認的。如朱熹說:“祖宗以來……至范文正公時便大厲名節(jié),振作士氣,故振作士大夫之功為多?!庇终f:“本朝忠義之風,卻是自范文正公作成起來也?!?3)《朱子語類》,第3767、1444頁。北宋最大的改革家王安石曾評論范仲淹道:“嗚呼我公,一世之師。由初迄終,名節(jié)無疵。”(4)[清]范能濬編,薛正興點校:《范仲淹全集》,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年,第959頁。《宋史》亦云,從宋仁宗時代開始,士大夫們“每感激論天下事,奮不顧身,一時士大夫矯厲尚風節(jié),自仲淹倡之”(5)《宋史·范仲淹傳》卷三百一十四,清乾隆武英殿刻本。。
作為杰出政治家、軍事家、教育家、思想界和文學家的范仲淹,他的一生充溢著對于政治理想、學術精神和道德操守的不懈追求。他幾乎被視為完美無瑕的歷史人物,正如元好問所言:“文正范公,在布衣為名士,在州縣為能吏,在邊境為名將,在朝廷,則又孔子之所謂大臣者,求之千百年之間,蓋不一二見,非但為一代宗臣而已?!?6)《遺山先生文集》卷三十八《范文正公真贊》,四庫全書本。朱熹則直接說他是“天地間氣,第一流人物”(7)《范仲淹全集》,第1048頁。。范仲淹之所以擁有如此崇高的歷史地位,不僅在于他所建立的杰出功業(yè)和思想成就,還在于他的“大厲名節(jié)”。也就是說,范仲淹不僅以卓越的事功揚名于世,還以崇高的道德名節(jié)彪炳史冊。
所謂名節(jié),是由名和節(jié)兩部分構成的概念。其中名是指名譽、名聲或功名,可簡稱為名;節(jié)是指節(jié)操或氣節(jié),那么名節(jié)就是名譽和節(jié)操的統(tǒng)一。范仲淹對于名節(jié)問題有系統(tǒng)的思考,他針對當時士大夫階層的道德狀況,通過對佛道名節(jié)觀的反思和批判,在堅持儒家傳統(tǒng)名節(jié)思想的基礎上,形成了具有時代特征的名節(jié)觀。其主要內容包括:一方面,范仲淹不否定名,主張近名、愛名和重名,因此他汲汲追求功名,通過努力博取功名來提高自己的社會地位,進而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和人生價值;另一方面,范仲淹注重節(jié),他所追求的名,是體現(xiàn)著禮義廉恥的令名。
北宋政權是在承襲了唐季五代以來武人跋扈、士風澆薄的基礎上而建立的,加之佛道思想盛行以及由休養(yǎng)生息政策所帶來的因循隱逸之風,使宋初(太祖、太宗和真宗三朝)的士風具有萎靡不振的特征。因此,改變唐季五代以來無視禮義廉恥的頹廢士風,重建業(yè)已遭到嚴重破壞的忠義之風,也是北宋諸儒所要努力完成的事業(yè)。
范仲淹的名節(jié)觀,是對唐季五代以來士大夫階層忠義之風喪失殆盡的一種撥亂反正。
晚唐以來,士風澆薄,道德敗壞,他們賣身求榮,寡廉鮮恥,唯利是圖,毫不顧及忠節(jié)名義。歐陽修在《王彥章畫像記》一文中曾說:“悲夫!五代終始才五十年,而更十有三君,五易國而八姓,士之不幸而出乎其時,能不污其身得全其節(jié)者鮮矣?!?8)[宋]歐陽修,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570頁。這種無恥文人和官僚的代表就是馮道。馮道自命“長樂老”,歷事“四姓十君”,但因“未嘗諫諍”,故一生禮遇優(yōu)渥。歐陽修在其撰寫的《新五代史》中對馮道多有批評:“予讀馮道《長樂老敘》,見其自述以為榮,其可謂無廉恥者矣,則天下國家可從而知也。”(9)《新五代史·馮道傳》卷五十四,清乾隆武英殿刻本。應該指出的是,五代文人的氣節(jié)淪喪,主要是長期的軍閥專制統(tǒng)治和暴力壓迫的結果。面對武人的專橫跋扈,地位低下的文人只能曲意逢迎,茍且偷生。正如趙翼所言,“藩鎮(zhèn)皆武夫,恃權任氣,又往往凌蔑文人,或至非禮戕害”,這時的文士們“縶手絆足,動觸羅網,不知何以全生也”(10)[清]趙翼:《廿二史札記·五代幕僚之禍》卷二十二,清嘉慶五年湛貽堂刻本。。所以歐陽修說:“士之不幸而出乎其時,能不污其身得全其節(jié)者鮮矣?!?11)《歐陽修全集》,第570頁。這是感嘆士人們生不逢時,只能喪失節(jié)操、茍且偷生的不幸遭遇。
在宋初(太祖、太宗、真宗三朝)的幾十年里,五代“貳臣”遍布朝野,所謂“國初人材,是五代時已生得了”(12)《朱子語類》,第3765頁。。在這種情況下,宋初的士風難免受五代頹廢士風的影響,如《宋史》曾說:“宋之初興,范質、王溥,猶有余憾,況其他哉!”(13)《宋史·忠義傳一》卷四百四十六,清乾隆武英殿刻本?!端问贰氛f得還比較委婉,而朱熹則比較刻薄地說:“本朝范質,人謂其好宰相,只是欠為世宗一死爾。如范質之徒,卻最敬馮道輩,雖蘇子由議論亦未免此。本朝忠義之風,卻是自范文正公作成起來也。”(14)《朱子語類》,第1443-1444頁。這是明確批評國初范質等人不僅先天具有道德瑕疵,而且還優(yōu)柔不思進取,但求持祿保位。隨后的幾任宰相,也都以因循墨守、恭謹持重為風尚,故朱熹又說:“祖宗以來,名相如李文靖、王文正諸公,只恁地善,亦不得。至范文正時便大厲名節(jié),振作士氣,故振作士大夫之功為多。”(15)《朱子語類》,第3767頁。
宋初的士風不振,與佛道思想的影響有關。宋初的統(tǒng)治者雖實行重文輕武的文治政策,重視儒教,但也尊崇佛道,儒家思想遠未成為社會的主流思想,士大夫階層也以談佛論道作為時尚,參禪學佛活動極為盛行,甚至一度出現(xiàn)了如司馬光所說的“近來朝野客,無坐不談禪”(16)[宋]司馬光:《傳家集》卷十二《戲呈堯夫》,四部叢刊景宋紹興本。的局面??梢娺@種情況不僅在宋初,甚至到了北宋中期還很嚴重,二程在參加了某次聚會后曾感慨道:
昨日之會,大率談禪,使人情思不樂,歸而悵恨者久之。此說天下已成風,其何能救!古亦有釋氏,盛時尚只是崇設像教,其害至小。今日之風,便先言性命道德,先驅了知者,才愈高明,則陷溺愈深。在某,則才卑德薄,無可奈何佗。然據今日次第,便有數孟子,亦無如之何。只看孟子時,楊、墨之害能有甚?況之今日,殊不足言(17)《河南程氏遺書》卷二上,北京:商務印書館,1935年,第24頁。。
二程對于讀書人中的談禪之風深表憂慮,認為佛教的危害已超過了當年的“楊、墨之害”。因為佛教不僅是“崇設像教”之類的粗俗宗教,而且是“先言性命道德”的深奧宗教,即佛教以一套精致的人性理論為依托來宣揚其教義,故“才愈高明”的讀書人,往往“陷溺愈深”。
面對宋初“儒門淡泊,收拾不住,皆歸釋氏”(18)《佛祖統(tǒng)紀》卷四十五,大正新修大藏經本。的思想局面,王安石也深感憂慮,他說:
嗚呼,禮樂之意不傳久矣!天下之言養(yǎng)生修性者,歸于浮屠、老子而已。浮屠、老子之說行,而天下為禮樂者獨以順流俗而已。夫使天下之人驅禮樂之文以順流俗為事,欲成治其國家者,此梁、晉之君所以取敗之禍也(19)[宋]王安石:《王文公文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335-336頁。。
這種佛老之言盈天下的局面對宋初的士風造成了許多消極影響,有學者指出,宋初對佛家出世清凈和道家無為無名思想的崇尚,導致了士大夫階層“因循持重”的“隱逸之風”(20)郭學信:《宋代士大夫隱逸風尚時代特征談論》,《宋史研究論叢》,2016年,第512-536頁。。
另外,宋初統(tǒng)治者實行的休養(yǎng)生息政策,是造成官僚士大夫階層因循持重保守風尚的又一重要因素。正如程倶所言:“國初既已削平僭亂,海寓為一,于是圣主思與天下涵泳休息,崇儒論道,以享太平之功?!?21)[宋]程倶:《麟臺故事·選任》卷三,清十萬卷樓叢書本。歐陽修也說:“國家自數十年來,士君子務以恭謹靜慎為賢?!?22)《歐陽修全集》,第1693頁。
近人劉咸炘對宋初的士風曾作過這樣逼真的描述:“真宗以前及仁宗初年,士大夫論治則主舊章,論人則循資格,觀人則主祿命,貌以豐肥為福,行以寬厚為尚,言以平易為長,文以縛麗為美,修重厚篤謹之行而賤振奇驅馳之才?!?23)參見劉咸炘《史學述林·北宋政變考》,轉引自郭學信《范仲淹與北宋中期的儒學復興》,《聊城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7年第1期。
經過唐末五代的社會動蕩和變革,舊的門閥士族消亡了,取而代之的是新型士人。到了宋仁宗時期,以范仲淹、歐陽修和“宋初三先生”為代表的一批新型士人開始崛起,并于慶歷年間登上歷史舞臺。這批新型士人大多出身孤寒,沒有家族門第可供依靠,唯有通過道德自律和發(fā)奮苦讀方可出人頭地,從而改變社會地位,實現(xiàn)治國平天下的理想。而這些愿望在北宋統(tǒng)治者以科舉取士、禮遇文人和“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文化和政治背景下變成了現(xiàn)實。
中國傳統(tǒng)士人本來就具有淑世救民的情懷,不過在門閥制士族時代,普通士人由于缺乏政治參與的機會,往往淪為王朝的雇傭者和看客。與傳統(tǒng)士人相比,北宋這批新型士人的社會責任感更加強烈,更具有主人翁意識,他們有追求、有能力、有責任、有擔當,立志改變積弊叢生的現(xiàn)實,力圖挽救王朝的命運,進而實現(xiàn)儒家的王道理想,他們以“名節(jié)”為立身之本,不茍且,不懈怠,不妥協(xié)。歐陽修在《文正范公神道碑銘》中說范仲淹:“少有大節(jié),于富貴、貧賤、毀譽、歡戚,不一動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常自誦曰:‘士當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也。’”(24)《歐陽修全集》,第333頁。
在北宋真、仁之際,以范仲淹為代表的新型士人對彌漫于士大夫階層的因循保守之風發(fā)起的沖擊和挑戰(zhàn),但也遭到了時論的“好名”非議。為了正本清源,從理論上根本解決在“名”這個問題上的許多錯誤觀念,范仲淹對老莊的“無名論”進行了深入的反思和批判。
宋初士大夫因循持重的隱逸之風,在真、仁之際受到了以范仲淹為代表的新型士人的沖擊和挑戰(zhàn)。據史載:“真、仁之世,田錫、王禹偁、范仲淹、歐陽脩、唐介諸賢,以直言讜論倡于朝,于是中外搢紳知以名節(jié)相高,廉恥相尚,盡去五季之陋矣?!?25)《宋史·忠義傳一》卷四百四十六。這時的士大夫們“每感激論天下事,奮不顧身,一時士大夫矯厲尚風節(jié),自仲淹倡之?!?26)《宋史·范仲淹傳》卷三百一十四可見,范仲淹對士風的推動和激勵作用是通過“直言讜論”和“感激論天下事”來體現(xiàn)的。范仲淹認為,“儒者報國,以言為先”(27)《范仲淹全集》,第355頁。,故從天圣七年到景祐三年的六七年時間里,他秉持公道,連續(xù)上書,對抗權臣,在多次遭受打擊迫害的情況下,不但不吸取教訓,謹言慎行,反而“論事益急”(28)《范仲淹全集》,第944頁。,終因“言事無所避”而導致“大臣權幸多忌惡之”(29)[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783頁。,結果遭到了三次貶謫左遷,其政治生涯的坎坷可想而知。但范仲淹的諫諍也為他贏得了巨大聲譽,贏得了越來越多的同情和支持,如他的“三黜”也帶來“三光”,據《續(xù)湘山野錄》載:
范文正公以言事凡三黜。初為校理,忤章獻太后旨,貶倅河中。僚友餞于都門曰:“此行極光?!焙鬄樗局G,因郭后廢,率諫官、御史伏閣爭之不勝,貶睦州。僚友又餞于亭曰:“此行愈光?!焙鬄樘煺麻w、知開封府,撰《百官圖》進呈。丞相怒,奏曰:“宰相者,所以器百官。今仲淹盡自掄擢,安用彼相?臣等乞罷?!比首谂?,落職貶饒州。時親賓故人又餞于郊曰:“此行尤光?!?30)[宋]文瑩:《續(xù)湘山野錄》,《歷代筆記小說大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51頁。
總之,在宋仁宗在位時期,范仲淹發(fā)揮了士大夫群體的領袖作用,他的“大厲名節(jié)”帶動和激勵了北宋士風由因循保守、消極頹廢的茍且之風,轉變?yōu)樽⒅孛?jié)、廉恥相尚的忠義之風。
但范仲淹的“大厲名節(jié)”也遭到了“好名”的指責和非議。傳統(tǒng)士大夫一方面服膺名教、崇尚氣節(jié),有愛批判、喜議論、敢言直諫、高調入世的固有傾向;但同時又堅持緘默、中庸處世的作人和為官之道,他們謹言慎行,以避免因名聲外露而招致嫉恨,所謂“決事不欲明白,誤則有悔,模棱持兩端可也”(31)《新唐書·蘇味道傳》卷一百一十四,清乾隆武英殿刻本。,就是這種明哲保身、玩世不恭心態(tài)的典型體現(xiàn)。而宋初士大夫這種名節(jié)淡薄的因循持重之風尤為濃烈,所以范仲淹的“直言讜論”和“感激論天下事”,就引來了“好奇邀名”“近名”“務名”的種種指責和譏諷。
據范仲淹寫于天圣八年的《上資政晏侍郎書》的記載,他因“上封章言朝廷禮儀事”,曾遭到輿論的非議,晏殊告訴他:“眾或議爾以非忠非直,但好奇邀名而已?!币馑际牵娮h認為范仲淹的上書言事談不上忠也談不上直,只是沽名釣譽而已。因范仲淹入朝為官是由晏殊舉薦的,為此晏殊對范仲淹的做法很是不滿,他說:“爾豈憂國之人哉……茍率易不已,無乃為舉者之累乎?”(32)《范仲淹全集》,第201頁。
范仲淹的政敵,宰相呂夷簡曾指責范仲淹“務名”。據史載,景祐三年五月:
帝嘗以遷都事訪諸夷簡,夷簡曰:“仲淹迂闊,務名無實?!敝傺吐勚瑸樗恼撘垣I:一曰帝王好尚,二曰選賢任能,三曰近名,四曰推委,大抵譏指時政。又言:“漢成帝信張禹,不疑舅家,故終有王莽之亂。臣恐今日朝廷亦有張禹壞陛下家法,以大為小,以易為難,以未成為已成,以急務為閑務者,不可不早辨也。”夷簡大怒,以仲淹語辨于帝前,且訴仲淹越職言事,薦引朋黨,離間君臣。仲淹亦交章對訴,辭愈切,由是降黜。侍御史韓瀆希夷簡意,請以仲淹朋黨榜朝堂,戒百官越職言事,從之(33)《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第2784頁。。
這段史料的背景相當復雜,簡要說來就是范仲淹于景祐二年被貶還朝后,對“呂夷簡執(zhí)政,進者往往出其門”(34)《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第2783頁。的局面非常不滿,他多次上書諫諍但均無果。所以當他聽到呂夷簡的“務名”指責后,立即上書“四論”進行反擊,并用漢成帝罔信張禹終至王莽之亂的故事來影射宋仁宗和呂夷簡的關系,無非是說呂夷簡就是和張禹同類的奸臣,這導致了呂夷簡的激烈反擊,他控告范仲淹有“越職言事,薦引朋黨,離間君臣”三大罪狀,于是范仲淹第三次遭貶。
曾經舉薦過范仲淹的另一位宰相王曾也說過:“范希文亦未免近名,須要純意于國家事爾?!?35)《錦繡萬花谷》前集卷十一,引《魏王別錄》,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意思是說,范仲淹的“直言讜論”和“感激論天下事”,其目的都是為了邀名,而并非是為了國家的公利。其實這并非孤證,王曾對范仲淹還有過一次非常委婉的提示,據《宋史》載:
曾進退士人,莫有知者。范仲淹嘗問曾曰:“明揚士類,宰相之任也。公之盛德,獨少此耳?!痹唬骸胺驁?zhí)政者,恩欲歸己,怨使誰歸?”仲淹服其言。(36)《宋史·王曾傳》卷三百一十,清乾隆武英殿刻本。
這段對話令人費解。大意是,身居相位的王曾,無論是舉薦了誰還是壓制了誰,都不會讓當事人知道。范仲淹不理解王曾的做法,于是問王曾,揚善抑惡是宰相的職責,你為何不做在明處?王曾的回答非常高妙,他說,作為執(zhí)政大臣,如果邀盡了恩名,那么臣下的怨恨又由誰來承擔呢?這似乎是在點撥范仲淹:作為執(zhí)政大臣,不可邀名,否則就有要結人心之嫌。
當然,時論對于范仲淹的“好名”指責,有些是屬于誤解,但也有很多是惡意攻擊。這正如史家之所言,因范仲淹“言事無所避”,故“大臣權幸多忌惡之”(37)《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第2783頁。。于是,他們紛紛指責范仲淹“好名”,不但“好名”,而且好朋黨(關于范仲淹與朋黨的關系問題,筆者擬另撰文探討,此不贅述)。但范仲淹也并非等閑之輩,面對“好名”指責,他激憤地說:
若以某好奇為過,則伊尹負鼎,太公直釣,仲尼誅侏儒以尊魯,夷吾就縲紲而霸齊,藺相如奪璧于強鄰,諸葛亮邀主于敝廬,陳湯矯制而大破單于,祖逖誓江而克清中原,房喬杖策于軍門,姚崇臂鷹于渭上,此前代圣賢,非不奇也,某患好之未至爾(38)《范仲淹全集》,第203頁。。
范仲淹說,如果我的好奇邀名有過錯的話,那么歷史上諸多的圣賢無不是好奇邀名的,我只是遺憾我的“好名”沒他們做得好。可是這些激憤之語并不能有效解決當時在“名”這個問題上存在的諸多錯誤認識。事實上,道家的“無名論”是這些錯誤認識產生的主要思想根源,這正如范仲淹所說:“然則為善近名,豈無偽耶?”(39)《范仲淹全集》,第132頁。為了正本清源,他通過《上資政晏侍郎書》、《近名論》和《帝王好尚論》等一系列上書,對道家的“無名論”從生命哲學和社會政治兩個維度進行了深入反思和批判。
從生命哲學的維度來看,范仲淹對于道家的“無名論”并沒有簡單否定。他認為老子所說的“名與身孰親”和莊子所說的“為善無近名”,其目的在于“使人薄于名而保其真”(40)《范仲淹全集》,第132頁。,因此這兩者體現(xiàn)的都是“道家自全之說”(41)《范仲淹全集》,第203頁。。道家認為,生命的價值在于回歸自然本性和實現(xiàn)心靈自由,這才是生命之“真”,人應該保全生命之“真”,而名利的追求則有悖于人的自然天性,也妨礙心靈自由的實現(xiàn),即會使人失“真”,從而喪失其本性。所以道家從其特有的生命意識出發(fā),認為生命本身的價值高于名利的價值,反對以名累身,反對在對名利的追逐中忘卻生命自身的價值,主張人生“無名”,所以莊子說:“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42)《莊子·逍遙游》,四部叢刊景明世德堂刊本??梢?,范仲淹說老莊的“無名論”在于“使人薄于名而保其真”,可謂頗具慧眼。另外,范仲淹認為莊子所說的“為善無近名”(43)《莊子·養(yǎng)生主》,全句為“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yǎng)親,可以盡年”,四部叢刊景明世德堂刊本。,還具有保全性命于亂世的人生考量,因為“為善近名,人將嫉之,非全身之道也”(44)《范仲淹全集》,第132頁。??傊吨傺蛯τ诶锨f以“遠害全身之謀”(45)《范仲淹全集》,第205頁。為特征的無名論人生哲學,是給予了一定的理解和同情的。
但范仲淹對于老莊的“遠害全身之謀”所造成的危害也有清醒的認識。他在《上資政晏侍郎書》中說:“今天下民庶而未富,士薄而未教,禮有所未格,樂有所未諧,多士之源有所未澄,百司之綱有所未振,兵輕而有所未練,邊虛而有所未計,賞罰或有所未一,恩信或有所未充?!眹邑毴跛〉脑蚴鞘裁茨兀糠吨傺驼J為這種局面是由“遜言遜行之黨”的“不戰(zhàn)而勝”造成的。他說:
夫天下之士有二黨焉。其一曰:我發(fā)必危言,立必危行,王道正直,何用曲為?其一曰:我遜言易入,遜行易合,人生安樂,何用憂為?斯二黨者,常交戰(zhàn)于天下。天下理亂,在二黨勝負之間爾。儻危言危行,獲罪于時,其徒皆結舌而去,則人主蔽其聰,大臣喪其助。而遜言遜行之黨不戰(zhàn)而勝,將浸盛于中外,豈國家之福、大臣之心乎?人皆謂危言危行,非遠害全身之謀,此未思之甚矣。使搢紳之人皆危其言行,則致君于無過,致民于無怨,政教不墜,禍患不起,太平之下,浩然無憂,此遠害全身之大也。使搢紳之人皆遜其言行,則致君于過,致民于怨,政教日墜,禍患日起,大亂之下,洶然何逃,當此之時,縱能遜言遜行,豈遠害全身之得乎?(46)《范仲淹全集》,第205-206頁。
范仲淹認為,“搢紳之人”即士大夫可分為兩類:一類崇尚“遜言遜行”,即緘默不言、明哲保身;一類崇尚“危言危行”,即不顧個人安危而敢于正道直言。如果“搢紳之人”皆“遜言遜行”,只會導致“政教日墜,禍患日起”的局面,從而使國家敗亡??梢姟斑d言遜行”并不是什么“遠害全身之謀”。如果“搢紳之人”皆“危言危行”,反而會使“政教不墜,禍患不起”,從而形成“太平之下,浩然無憂”的局面。可見“危言危行”才是“遠害全身之大”。所以范仲淹崇尚“危言危行”的正直精神,反對道家“遜言遜行”的庸俗作風。
另外,老莊把一切的名都視為無意義的虛名和浮名,而虛名和浮名都必然會對人的自然本性和心靈自由造成傷害,所以老莊不加分析地否定一切名,這也是范仲淹無法接受的。在范仲淹看來,名分兩種,一種是以個人出風頭和嘩眾取寵為目的的小名,另一種則是以國家利益為目的的大名和大節(jié)。對于前一種名,范仲淹是反對的,而對于后一種名,他是贊成的。他在一封家書中對朱氏子弟說:“平生之稱,當見大節(jié),不必竊論曲直,取小名招大悔矣?!?47)《范仲淹全集》,第600頁。意思是說,自己平生注重的只是大名大節(jié),而不追逐小名。在《上張右丞書》中,范仲淹表白其志向為“文以鼓天下之動,學以達天下之志”,所以“始乃育大節(jié),歷小位,艱難備思,造次惟道”(48)《范仲淹全集》,第129-130頁。。這是說自己既然有志于天下,故能培育“大節(jié)”,無論個人處境如何,都會堅守道義?;实v元年,范仲淹在寫給好友葉清臣的一封信中也說:“宜其與國同憂,無專尚名節(jié),而忘邦家之大?!?49)《范仲淹全集》,第230頁。這同樣是說,只有與國家利益相聯(lián)系的名節(jié)才有價值,而除此之外的名節(jié),則不必崇尚。
可見,范仲淹并沒有不加分析地否定一切名,而是標榜以實現(xiàn)國家利益為目的的大名和大節(jié)。這體現(xiàn)了儒道兩家在如何對待“名”這個問題上的根本分野。顯而易見的是,范仲淹把個體生命與社會利益相結合的名節(jié)觀,比老莊只注重個體生命感受的無名論更加合理。因此他批評老莊之徒道:“斯人之徒,非爵祿可加,賞罰可動,豈為國家之用哉?”(50)《范仲淹全集》,第132頁。意思是說,道家者流,致力于成全自我,不為名利所動,看似能夠成全自我,但卻無法成全社會。這實質上是批評道家者流缺乏社會責任感,只知小我而不知大我,只知為己而不知為他。
老莊的“無名論”,在社會政治領域的表現(xiàn)就是其無為政治的主張。如老子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欲而民自富,我無事而民自樸”(51)《范仲淹全集》,第129頁。老子原文為:“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老子·五十七章》),范仲淹對此無為政治主張也并未簡單否定,他認為:
此則述古之風,以警多事之時也。三代以還,異于太古。王天下者,身先教化,使民從善。故《禮》曰:“人君謹其所好惡,君好之,則民從之?!笨鬃釉唬骸吧虾枚Y,則民莫敢不恭;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52)《范仲淹全集》,第129-130頁。
言下之意是,在太古時代,大道流行,社會充分自治,可以實行無為政治,以避免多事擾民;而自三代以來,大道既隱,則必須實行有為的政治,即必須重視禮樂教化,崇尚名節(jié),利用名教教化社會,維護社會秩序。故范仲淹又說:
人不愛名,則雖有刑法干戈,不可止其惡也。武王克商,式商容之閭,釋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是圣人敦獎名教,以激勸天下。如取道家之言,不使近名,則豈復有忠臣烈士為國家之用哉?(53)《范仲淹全集》,第132頁。
名教不崇,則為人君者謂堯舜不足慕,桀紂不足畏,為人臣者謂八元不足尚,四兇不足恥,天下豈復有善人乎?人不愛名,則圣人之權去矣(54)《范仲淹全集》,第203頁。。
范仲淹視名教為治國之本,認為先王都利用名教治國,這樣才可“激勸天下”。他反對把無為政治作為治國的原則,他的結論是:“我先王以名為教,使天下自勸”(55)《范仲淹全集》,第132頁。,而“道家自全之說,豈治天下者之意乎?”(56)《范仲淹全集》,第203頁。
綜上所述,在宋初因循保守的士風中,范仲淹的“大厲名節(jié)”卻遭到了“好奇邀名”“近名”和“務名”的指責,以回擊這些指責為契機,范仲淹對老莊的“無名論”進行了深入的反思和批判,從而為北宋士風的轉變和儒家名節(jié)觀的確立奠定了理論基礎。
范仲淹在反思和批判老莊“無名論”的基礎上,又結合時代特點,豐富和發(fā)展了傳統(tǒng)儒家的名節(jié)思想,形成了自己的名節(jié)觀。范仲淹的名節(jié)觀主要有兩方面內容:一方面,范仲淹汲汲追求功名,試圖通過博取功名來提高自己的社會地位,進而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和人生價值;另一方面,范仲淹注重節(jié),他所追求的名,是體現(xiàn)著禮義廉恥的令名。
范仲淹的“大厲名節(jié)”是士人意識覺醒的產物。在門閥士族觀念遭到徹底蕩滌的宋代,統(tǒng)治者實行禮遇士人的政策,讀書人通過科舉制度獲得了較為平等的進入仕途的機會。士大夫們生活優(yōu)渥,擁有令人羨慕的社會地位。在政治上,統(tǒng)治者又特別實行“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57)《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第5370頁。的策略,結果出現(xiàn)了“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58)[宋]汪洙:《神童詩》。的局面。這些都極大地激發(fā)了讀書人的功名心和社會責任感,促成了士人意識的覺醒。范仲淹在《上張右丞書》中說:
其大幸者,生四民中,識書學文,為衣冠禮樂之士;研精覃思,粗聞圣人之道。知忠孝可以奉上,仁義可以施下,功名可存于不朽,文章可貽于無窮,莫不感激而興,慨然有益天下之心,垂千古之志,豈所謂不知量也?(59)《范仲淹全集》,第181頁。
范仲淹認為生而為士是人生的大幸,因為士知書達理聞道,知曉忠孝仁義,故應有“益天下之心”并“垂千古之志”,追求不朽的“功名”,這是士的歷史使命。
范仲淹從不掩飾自己對功名的渴望。早在睢陽學舍讀書期間,范仲淹寫了其平生最早的一首詩,叫《睢陽學舍書懷》。詩云:“白云無賴帝鄉(xiāng)遙,漢苑誰人奏洞簫?多難未應歌鳳鳥,薄才猶可賦鷦鷯。瓢思顏子心還樂,琴遇鐘君恨即銷;但使斯文天未喪,澗松何必怨山苗?”(60)《范仲淹全集》,第62頁。詩中他雖以顏子自居,表達了安貧樂道的志趣,但對功名的向往還是很強烈的,其中的“帝鄉(xiāng)”和“漢苑”意指金榜題名,被皇家錄用,進而大有作為,不使斯文掃地。這個目標雖然遙遠,但范仲淹對自己的能力充滿自信,相信經過艱苦努力,這個目標一定會實現(xiàn)。
進士及第后的范仲淹心情極為愉悅。三十六年后,他在《寄鄉(xiāng)人》一詩中自述道:“長白一寒儒,名登三紀余。百花春滿地,二麥雨隨車。鼓吹前迎道,煙霞指舊廬。鄉(xiāng)人莫相羨,教子讀詩書?!?61)《范仲淹全集》,第673-674頁。據《年譜》記載,范仲淹此詩作于大中祥符八年進士及第后。但據王瑞來先生考證,此詩作于范仲淹進士及第后的三十六年或二十四年后,應為范仲淹晚年作品。參見王瑞來《宋代士大夫主流精神論——以范仲淹為中心的考查》,《宋史研究論叢》第6輯,2005年4月,第171頁。從詩中可以看出,范仲淹作為出身寒族的讀書人,科舉成功之后就受到了朝廷的隆禮重恩并擁有令人羨慕的社會地位,這種金榜題名的榮耀顯然也是范仲淹孜孜以求的。
范仲淹于天圣二年寫有《贈張先生》一首長詩,其中有詩句云:“有客淳且狂,少小愛功名。非謂鐘鼎重,非謂簞瓢輕。素聞前哲道,欲向圣朝行。風塵三十六,未作萬人英?!?62)《范仲淹全集》,第29頁。這是說自己從小狂傲,醉心功名,但無論貴賤榮辱,自己都會按照先哲的教誨,在圣明的時代努力前行。不過他感慨自己已經三十六歲了,但還未成為萬人景仰的精英。范仲淹顯然把成為“萬人英”視為人生的目標。
據《東軒筆錄》記載,范仲淹在睢陽學舍掌學時,窮愁潦倒的孫秀才曾一再索游上謁,為其母索錢索米,范仲淹也一再慷慨相贈,多方提攜,孫秀才因以成才,位列“宋初三先生”,也成就了范仲淹獎掖儒士的一段佳話。但對于人生的富貴貧賤,范仲淹還是發(fā)出了深深的感嘆:“貧之為累亦大矣,倘因循索米至老,則雖人有如孫明復者,猶將汩沒而不見也。”(63)[宋]魏泰:《東軒筆錄》卷十四。言下之意是:貧賤不可取,富貴是實現(xiàn)人生大業(yè)的基礎。范仲淹絕不是甘于貧賤,只求坐而論道而不求聞達的無為書生,他在《依韻答梁堅運判見寄》一詩中說,“功名早晚就,裴度亦書生”(64)《范仲淹全集》,第102頁。,可見他是要出人頭地、建功立業(yè)的,他向往的人格是傳統(tǒng)儒家內圣外王式的、集立德立功立言于一體的君子人格。
范仲淹是旗幟鮮明地追求功名的。王瑞來先生也認為:“作為士大夫中的一員,范仲淹的功名心相當重?!?65)王瑞來:《宋代士大夫主流精神論——以范仲淹為中心的考察》,《宋史研究論叢》(第6輯),2005年,第177頁。這無疑是真知灼見。但方健先生認為,稱范仲淹“受科舉誘惑求功名富貴,實有貶低范仲淹,厚誣古人之嫌”(66)方?。骸斗吨傺驮u傳》,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35頁。。筆者認為這個觀點是值得商榷的,因為稱范仲淹追求功名富貴,并沒有貶低范仲淹,更沒有厚誣古人,這需要從儒家的義利觀說起。
作為信奉儒家思想的讀書人,熱衷功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至于把功名視為獲取個人榮華富貴的階梯,還是把功名作為服務于家國天下的手段,這兩者當然是有本質區(qū)別的。人們常把前者視為唯利是圖的小人,其人格特點是只知為己而不知為人,只追求個人利益而忽略社會利益;而后者則是“博施與民而能濟眾”(67)《論語·雍也》,楊伯峻:《論語譯注》,北京:古籍出版社,1958年。的圣人,其人格特點是只知為人而不知為己,只追求社會利益而忽視個人利益。但這只是一種理論的或邏輯的表達。事實上,這兩者雖有區(qū)別,但往往又是相輔相成、內在統(tǒng)一、不可截然分割的。道家注重自我,強調為己,楊朱甚至有“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68)《孟子·盡心上》,楊伯峻:《孟子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的極端立場,這當然是儒家所反對的。但如果認為儒家只知為人而不知為己,只追求社會利益而忽視個人利益,只強調“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69)《論語·里仁》。,似乎君子就不能言利,這也是對儒家價值觀的極大誤解。
孔子反對唯利是圖,主張以義制利,具有重義輕利的傾向,這是非常明確的,也為人們所熟知,故無須多論。但孔子并不反對合理的個人利益和個體價值追求。他曾說,“富而可求也,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70)《論語·述而》。,又說,“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71)《論語·泰伯》。,這些論述往往難以為人們所接受??鬃由踔吝€為“為己”正名,他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72)《論語·憲問》。這又怎么理解呢?難道孔子主張人應該為己嗎?這不是自私嗎?這是圣人的主張嗎?是的,這就是孔子的主張??鬃又鲝埲藨獜臑榧撼霭l(fā),然后“推”出為人,孔子認為這才是真實的人性。千百年來,人們?yōu)榭鬃拥倪@句話打了無數的筆墨官司,說到底,很多人就是無法接受孔子關于為己與為人關系的論述。孟子繼承了孔子的思想,更加注重“推”的作用,他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73)《孟子·梁惠王上》。,就是講推己及人的道理,他甚至認為仁政就是君主推恩的結果。
總之,孔孟所倡導的是為己與為人的統(tǒng)一,以及在重視社會利益的前提下不否定個人利益的價值關懷。筆者認為,孔孟的這種價值關懷,不是對人性善的否定,而恰恰是對人性真實形態(tài)的肯定。所以我們沒有理由也沒有必要否定個人對功名富貴的追求,即使像范仲淹這樣“以天下為己任”(74)《朱子語類》,第3768頁。的大儒和純儒,他對個人利益和自我價值的追求,與對社會利益和社會價值的追求,在北宋那樣一個特定的時代,是達成了高度的統(tǒng)一的。他在與繼父朱氏子弟的通信中曾說:“居官臨滿,直須小心廉潔。稍有點污,則晚年饑寒可憂也?!?75)《范仲淹全集》,第599頁??梢姡吨傺偷牧疂嵶允?,當然首先是出自為國為民的忠貞情懷,但也并非不包含任何個人功利的考量。
從傳統(tǒng)的義利觀出發(fā),范仲淹認為,儒家先賢前圣雖然不否定利,但見利思義卻是儒者必須堅持的操守,他曾在一封家書中說道:“凡見利處便須思患。老夫屢經風波,惟能忍窮,故得免禍?!?76)《范仲淹全集》,第600頁。范仲淹在此所說的“思患”即“思義”,這是說自己從未因窮而喪志,因能“忍窮”,故能“免禍”。范仲淹在另一封家書中也說:“雖清貧,但身安為重。家間苦淡,士之常也?!?77)《范仲淹全集》,第600頁。這是說士大夫要做到貧賤不能移,不可見利忘義,即使生活“清貧”,也要以義為重,這樣方可“身安”,即心安理得。此為“士之?!保词咳吮仨氉袷氐脑瓌t。
名和利總是統(tǒng)一的。范仲淹認為儒家圣賢不僅不否定利,也不否定名;不僅不否定名,還近名、重名和愛名。為此,他從儒家經典中找出許多述論,如“立身揚名”“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恥沒世而名不稱”“榮名以為寶”(78)《范仲淹全集》,第203頁。等,來證明先圣具有近名、重名和愛名的思想。他還專門寫了《近名論》,其中說:
是三代人君已因名而重也。太公直釣以邀文王,夷齊饑死于西山,仲尼聘七十國以求行道,是圣賢之流無不涉乎名也??鬃幼鳌洞呵铩?,即名教之書也。善者褒之,不善者貶之,使后世君臣愛令名而勸,畏惡名而慎矣(79)《范仲淹全集》,第29頁。。
范仲淹說“三代人君已因名而重”“圣賢之流無不涉乎名”,這種重名論主張,旗幟鮮明地表達了儒家積極入世,因名而重、以名為教的合理思想,但這在當時必定是令俗儒震驚的觀點。他在《上資政晏侍郎書》中說自己“惟懼忠不如金石之堅,直不如藥石之良,才不為天下之奇,名不及泰山之髙”(80)《范仲淹全集》,第201頁。,就是近名、重名和愛名思想的強烈表達。但范仲淹也明確指出,圣賢所重所愛之名為“令名”,所謂“令名”即美名,而非“惡名”,如范仲淹曾說自己“恥佞人之名,慕忠臣之節(jié)”(81)《范仲淹全集》,第172頁。??梢姡梢暻裳哉~媚、爭風奪利的佞名,他渴慕的是敢于正道直言的圣賢之名。
總之,范仲淹是宋代具有道德節(jié)操的士大夫的典型代表,他鐵骨錚錚、氣節(jié)剛勁,他秉承“寧鳴而死,不默而生”(82)《范仲淹全集》,第12頁。的信念,以一生的身體力行,詮釋了一位優(yōu)秀士人所具有的完美名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