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朗
父親入土為安是在他去世后的第一個清明節(jié)前夕。
黑色的墓碑上簡約地鐫刻著父親的名字,以及出生和去世的日期,當(dāng)然還有兩個日期之間的連接號和家人的名字。絕大多數(shù)的人都會以這種方式延緩被時間抹滅,但終究是徒勞的。
我凝視著墓碑上再簡單不過的連接號,不禁在想:父親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了多少天?一個人到底能在這個世界上生活多少天?極簡的符號真的能濃縮人整整一生的時間嗎?這是些簡單卻沒有人能夠回答的問題,同時也是很無聊的問題。很多人都不太關(guān)心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生活過多少天。對于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來說,因為還活著,還要繼續(xù)活下去,所以他沒有時間去想這個問題。對于那些離開了這個世界的人來說,因為他們已經(jīng)離開,更沒有人去為他們關(guān)心這個問題。
我父親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了三萬零二百一十九天。是的!我以非常笨拙的方法得到了這個無聊的答案。因為我很關(guān)心!父親生活過的每一天不僅對他來說很重要,對于我來說也同樣重要??赡芨赣H并不這樣認為。
一個普通人能生活在這個紛亂的世界上的時間就只有三萬多天,你、我、他沒有多大的區(qū)別,短暫而又漫長。
之后,我無意間翻閱家里的相冊,發(fā)現(xiàn)了一張父親少年時代的照片。其實,我原來也看過這張照片,只是沒有特別地在意。父親離開之后,才顯得這張照片的珍貴。這是一張父親送給他生活在異地的哥哥的照片,也是我能找到的父親最早的一張照片。照片不大,能放在手心上仔細端詳。父親稚嫩的面容被印刻在稍顯斑駁的相紙上,在發(fā)黃相紙的空白處,有一組代表日期的數(shù)字“1941.9.18”,不知道是父親還是照相館的師傅用毛筆書寫的。正是因為這個日期,讓我對父親在這天的生活產(chǎn)生了無限的想象。想象他在家里穿上嶄新的白色襯衣,用梳子整理好每一根頭發(fā),走出家門,穿過他熟悉的大街小巷,來到了成都繁華的商業(yè)街,找到照相館,端正地坐在木制相機前,精神抖擻地拍下了這張照片。這一年,他14歲。兩三年之后,他成了一名遠征軍士兵,征戰(zhàn)緬北戰(zhàn)場。
照片上留下的日期讓游離狀的影像錨定在固定的時間點上。每每此時,我們都深信不疑。面對這個奇怪的邏輯,我蠻橫無理地決定要將父親生活過的每一天的日期書寫在與他相關(guān)的照片上,讓作為物件的照片不再是輕薄的圖像,而是承載了父親一生時光的物品。因為我不愿父親像其他那些已經(jīng)離開這個世界的人一樣,只把出生和去世的日期銘刻在墓碑上,然后用一個短短的連接號就概括了一生。父親的一生很普通,隨著他的離開,我知道到最后連生卒日這兩個特殊的日子也終將會被遺忘,仿佛他沒有來過這個世界一樣。
我想要把那短短的連接號從父親的墓碑上抹去,讓他曾經(jīng)在這個世界上生活過的每一天都展現(xiàn)出來。就在這樣的意念的指引下,我開始了漫長的書寫工作。
在以這樣的方式和父親的對話中,我才感到自己對父親的生疏。他的過往幾乎無從知曉,青年時代的經(jīng)歷已成為空白,在有能力述說和回憶的時候,他卻在有意遮蔽。當(dāng)社會環(huán)境允許描述那段歷史時,他的記憶已經(jīng)被時間沖刷而去,經(jīng)歷只能變成只言片語。在他去世前一年,我和母親帶他去香港游玩,我們一起站在尖沙咀眺望對岸的香港島。父親坐在輪椅上,似乎有些激動,舉起有些顫抖的右手指著前方,對我說:“四幾年就來過這里,我是從這里上船去的東北?!备赣H似乎沒有力氣繼續(xù)說下去。他的這幾句話讓我異常地震撼,這是和他生活了一輩子的我都不知道的經(jīng)歷。我想繼續(xù)問下去,父親仿佛沒有精神了,擺擺手,用最后一點力氣說了句:“記不得了,記不得了?!睂ξ叶?,父親的一生經(jīng)歷只能用這些支離破碎的片段拼湊起來。
我最后一次用手觸摸父親的身體,是在10年前那個夏天某個炎熱的下午,他剛洗完澡,我要把他從衛(wèi)生間攙扶到客廳。當(dāng)我把手伸向父親的時候,我卻沒有勇氣去握住他的手掌,只是冒失地把手伸向他的手腕。突然間我的手停滯了,一動不動地懸置在兩個人的身體之間,疏遠和陌生彌漫在整個空間,緊緊地把我和父親包裹在一起。 父親干癟的身體和皺巴巴的肌膚充滿在我的視線之中,直至此時,我才發(fā)現(xiàn)父親對于我來說是一個陌生的人,我從來沒有這樣端詳過他的身體,更沒有勇氣用手撫摸。
陌生,讓我鼓起勇氣展開一場對話,讓我重新認識我的父親,雖然為時已晚。
從1927年12月3日開始,到2010年8月27日為止,這30219天的日期一次次地被我書寫在關(guān)于父親身體的照片上,書寫在父親留下的遺物的照片上。夜以繼日地書寫,這個過程是緩慢的,同時我也想更多地把自己的氣息融入照片中,使照片有更多我的痕跡,仿佛這樣可以和父親更靠近些。用我的時間消耗來構(gòu)筑父親生活過的時間,以此來滿足我虛幻的主觀想象,從而把父親的一生書寫完整。這樣的書寫過程不斷地把我?guī)Щ氐礁赣H曾經(jīng)生活過的每一天,也一次次地讓我開始對父親生活的想象和回憶,對父親的記憶也由模糊變得清晰,直到父親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的一天,這天發(fā)生的事情仿佛就像發(fā)生在昨天。因為有了這組作品,人們時常會和我談?wù)撈鹞业母赣H或是他們的親人,談?wù)撈鹞覀兩钤谶@個世界上的意義。也是因為有了這組作品,讓父親以另外一種方式陪伴我度過了這起起伏伏的10年。也許這就是攝影或是藝術(shù)的意義吧!
在我看來,父親度過了平淡的一生,在社會上他完全是可以被忽略的人;他的離開和任何一位普通人的離開一樣普通,普通得很快就會被遺忘。我一直在以我的方式抵抗著這樣的遺忘,抵抗著隨時間的流逝而對父親越來越模糊的記憶和情感。
這種抵抗有沒有意義?不得而知。
只是我總時常想起10年前的那個炎熱的夏天,父親用顫抖的手握住鉛筆在我與他交談的筆記本上寫下的那句話:你走了哪時候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