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躍文
太平街緊鄰湘江,長不過一里,寬只有七八米,隱在長沙大小幾百條街巷里,并不招搖,卻是個市井繁華之地。老輩人講,原先的太平街麻石路一直鋪到碼頭。麻石街道兩邊,盡是青磚青瓦,厚重板門的商鋪,梳齒一樣的擠密。雨淋日曬,那青瓦木門顏色舊了,顯出濃淡深淺的黑來。雖家家做生意,卻因了幾分古舊墨意,這青瓦木門的商鋪就顯得樸厚雅致起來。
一個人在太平街慢悠悠地晃,免不了想象它的舊時光景。湘地多雨,這里的麻石路面,大多時候濕而滑溜,映出幽青的光。商鋪里的東西,油鹽茶米,雨傘棉紗,皆潤潤的,帶些潮氣。街上的人,商鋪的人,熙熙攘攘,你擁我擠,講外地人難懂的湘地方言。從北面街口進去,到楊隆泰釘子鋪去買釘子,打船的買船舶釘,做雨屐的買雨鞋釘。往前再走走,去利生鹽號買鹽,去楊福和買豆豉、買鞭炮。女人們打手鐲,必定到楊福祥珠寶店。穿長袍的體面人到乾益升糧棧談生意,去票號兌銀子。事情辦妥了,便去西牌樓的洞庭春茶館,點一籠包子,來壺上好的雨前茶,舒舒服服消磨半日光陰。
讀書人到了太平街,必要去賈誼太傅府憑吊一番。太傅府雖屢建屢毀,那口深不見底的古井總在。井是燒不掉拆不走的,井里的水也一直活著,安安靜靜望著時或俯在它上面照一照的那些臉。有的或許滴下些眼淚,漂在水面上,但那些眼淚太輕了,連漣漪都不會泛起一點的。兩千多年前的賈誼被貶到長沙,來做長沙王的太傅。他受不了長沙地卑濕熱,鑿了這口上斂下大,形狀如壺的井,據(jù)說井邊以前還有賈誼睡過的石床。他來這里有一肚子的積郁,想起沉在汨羅江里的屈原,寫了《吊屈原賦》。有天夜長枯坐,一燈如螢,卻聽得撲棱一聲,窗外飛進一只貓頭鷹。貓頭鷹是惡鳥,他便作了《鳥賦》,皆是凄苦不壽之辭。賈誼三十三歲故去,此賦竟成讖語。賈誼之后近九百年,五十七歲的杜甫顛沛流離至長沙,寄居太平街外碼頭邊的江閣。又是一年清明,湘江春水如天,岸柳如煙。本是陽春好景致,自己卻漂無定所,鶉衣鵠面,臂枯耳聾,真是一只老病沙鷗。又見到這口太傅井,想起賈誼“鸞鳳伏竄兮,鴟梟翱翔”的句子,不禁嘆息腸內熱,愁煞白頭翁。
因為賈誼和杜甫,太平街的長度,不再是三四百米,而是兩千年。一線文脈過來,沉且厚,就像雨洗過的街石一般鮮明。不管太平街怎樣市井林立,骨子里都隱了一股郁郁文氣。太平街的文氣,既有文人的感時憂國,懷才不遇;又有文人的清高雅逸,孤標獨步。太平街喧鬧其表,沉靜其里;市井其表,貴氣其里;張揚其表,隱逸其里。
如今,太平街舊時的流風余韻仍在。隨意一個鋪面,看上去都是平實含蓄的。可你入得堂奧,說不定就別有天地。也不知得了哪路真?zhèn)?,太平街上的生意人,仿佛皆懂得藏即顯,隱即召的道理。他們當中也許真有高人,卻并不逃逸山林,而是結廬人境,隱于市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