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友華
現(xiàn)存甬鐘來源復雜,有傳世的、有收購的,亦有出土的。出土甬鐘的情況也不盡相同,有經科學發(fā)掘出土者,有偶然出土者;或出土于墓葬,或出土于窖藏,抑或出土地既非墓葬亦非窖藏。自西周早期至西漢,歷時千年之久,甬鐘一直是樂懸的重要成員。斷代既是甬鐘研究的內容,也是進一步研究的前提。經科學發(fā)掘出土于墓葬的甬鐘之斷代通常比較復雜,得于他途的甬鐘之斷代棘手尤甚。在甬鐘的斷代上,音樂學界一般依普通考古學研究的結論;然而,甬鐘斷代偏差時有發(fā)生,給后續(xù)研究帶來困擾,甚至導致錯誤結論。作為具有音樂功能的禮樂器,從音樂學角度審視甬鐘的年代是有效和必要的。隨著音樂考古學的發(fā)展,以及對甬鐘認識的深入,甬鐘的音樂考古學斷代的條件已經成熟。
王子初先生以《中國青銅樂鐘的音樂學斷代——鐘磬的音樂考古學斷代之二》①王子初《中國青銅樂鐘的音樂學斷代——鐘磬的音樂考古學斷代之二》,《中國音樂學》2007 第1 期。開中國青銅樂鐘的音樂學斷代之先河,提出了依鐘形結構、音列、音梁與調音技術等三個斷代標準,對青銅樂鐘的音樂學斷代有了一些方向性的改進。該文發(fā)表十三載以來,音樂考古學有了長足的進步,隨著斷代標準的更新,及研究成果的積累,從更多維度對青銅樂鐘進行斷代分析的條件已經成熟,學界對青銅樂鐘的斷代也有了進一步的現(xiàn)實需求。
青銅樂鐘有甬鐘、紐鐘、镈、編鐃,以及句鑃等多種類型,本文僅分析甬鐘的斷代,斷代標準為紋飾、形制、體量、調音技術、音列、編列和組合等七要素。
甬鐘誕生于西周康王時期,其主體紋飾繼承晚期南方大鐃紋飾的主要特點:以枚為主體紋飾,有清晰的篆帶和鉦間,36枚對稱分布于腔體兩面,每面18 枚,上下分三行,左右分二部,行隔以篆帶,左右隔以鉦間,每行6 枚,左右各9 枚。自西周早期至西漢,這些甬鐘紋飾主要特征基本不變。不過,甬鐘紋飾的風格因年代之殊而有不同的特征。甬鐘的紋飾主要分四部分:枚;枚區(qū)框格(包括篆帶和鉦間框格);篆帶和鼓部的紋飾;甬和舞面的 紋飾。
甬鐘紋飾風格的演進可分五個階段:西周早期;西周中期;西周晚期至春秋中期;春秋晚期至戰(zhàn)國末;西漢時期。各時期紋飾詳情如下(見表1,彩版圖1—5)。
表1 甬鐘紋飾斷代表
《周禮·冬官·考工記》之“鳧氏”詳載青銅樂鐘之形制規(guī)范:“十分之銑,去二以為鉦;以其鉦為之銑間,去二分以為之鼓間;以其鼓間為之舞修,去二分以為舞廣;以其鉦之長為之甬長,以其甬長為之圍;參分其圍,去一以為衡圍。參分其甬長,二在上,一在下,以設其旋……”②[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周禮·考工記》,中華書局1980 年版,第1231 頁。記載中,樂鐘各部分尺寸皆以銑長為基準,即銑間、鼓間、舞修、舞廣皆依與銑長之比而定,鼓間與舞修的長度相等,其余各部分與銑長之比值分別為0.80、0.64、0.64、0.51、1.0。
不過,樂鐘種類較多,形制各異,即使同類樂鐘,其形制在長期演變歷程中亦因時而異,若《考工記》所載為實錄,也只能代表甬鐘、紐鐘、镈等諸類樂鐘中某一類、某一時期的形制規(guī)范。處于動態(tài)中的甬鐘形制之分析,唯考之以現(xiàn)存甬鐘形制數(shù)據(jù)一途。
總體上看,甬鐘形制有四個共同特點:合瓦形腔體,于口弧曲,平舞,略有錐度的管狀。甬鐘形制因年代不同而存在明顯差別,主要體現(xiàn)于決定甬鐘形制的一些主要參數(shù)之間的比例,例如,甬高與通高之比,舞廣與舞修之比,鼓間與銑間之比,舞修與銑間之比,銑間與銑長之比等。其中,甬高與通高之比,體現(xiàn)甬鐘腔甬結構的總體比例;舞廣與舞修之比,體現(xiàn)舞面的形制和合瓦形腔體上端的形制;銑間與銑長之比,體現(xiàn)合瓦形腔體下端的形制;舞修與銑間之比、銑間與銑長之比,則體現(xiàn)合瓦形腔體的形制(主要包括腔體的長度和兩銑外侈的程度)。這些比例所涉甬鐘數(shù)量多,每件甬鐘的參數(shù)為12 個,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近萬,限于篇幅,這里僅呈現(xiàn)統(tǒng)計和計算結果。③數(shù)據(jù)統(tǒng)計詳情,見筆者的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先秦編鐘與西漢編鐘比較研究”成果,該項目于2020年上半年結題,尚未出版。
甬鐘形制演進可分四個階段:西周早期至西周中期;西周晚期至春秋中期;春秋晚期至戰(zhàn)國末;西漢時期。各時期甬鐘形制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如下(見表2,彩版圖6—10)。
表2 甬鐘形制數(shù)據(jù)表
表2 顯示,甬鐘細部結構在各時期呈現(xiàn)不同特征:
其一,在甬長方面,西周早期至春秋中期,甬長與通高之比為0.34,至春秋晚期,這一比例升高至0.41,西漢時期,進一步升高至0.44,即甬長隨時間推移而增長。
其二,舞廣與舞修的比例、鼓間與銑間的比例,決定合瓦形腔體的形制。先秦時期,舞廣與舞修之比介于0.75—0.76 之間,鼓間與銑間之比介于0.72—0.74 之間。西漢時期,這兩個比例分別升高至0.79和0.84。即甬鐘合瓦形腔體的形制在先秦時期大致相同,腔體偏扁,西漢時期,腔體偏渾圓。
其三,舞修與銑間之比亦體現(xiàn)腔體的形制。先秦時期,這一比例隨時間的推移而逐漸升高,西周早期為0.83,西周晚期增至0.84,春秋晚期進一步增至0.86,表明甬鐘兩銑外侈的程度逐漸減小。西漢時期,這一比例值仍比較大,則是甬鐘兩銑弧曲(中間外鼓,兩端內收)的體現(xiàn)。
其四,銑間與銑長的比例體現(xiàn)腔體的寬窄。西周早期至西漢,這一比例隨時間的推移而逐漸減?。?.85—0.79—0.77—0.76),即甬鐘兩銑外侈的程度隨時間推移而逐漸變小,西周時期,甬鐘腔體偏短闊,至戰(zhàn)國時期,甬鐘腔體偏修長。西漢時期,這一比例最小,則主要是兩銑弧曲的體現(xiàn),迥異于先秦時期的直銑外侈之特征。
影響?zhàn)婓w量的因素較多,包括銅和錫等金屬資源、禮儀規(guī)制、年代,以及甬鐘的功能等。先秦時期,青銅器的規(guī)格,例如數(shù)量、品質、體量等是貴族身份的象征。銅屬珍貴資源,時稱金,是青銅的主要成分,銅資源的多寡成為國家實力的象征,常常決定貴族擁有青銅器的數(shù)量和體量。楚國銅資源富甲天下,湖北黃石和安徽銅陵至今仍存先秦銅礦遺跡,楚莊王借此有問鼎中原的豪情。在這一背景下,青銅器成為戰(zhàn)爭掠奪的物資,亦為賞賜和饋贈佳品,戎生鐘以及北宋呂大臨《考古圖》中的晉姜鼎銘文載,晉國于晉昭侯六年以千車鹽易金(銅),以鑄戎生編鐘和晉姜鼎,④參見李學勤《戎生編鐘論釋》,《文物》1999 年第9 期;后載《保利藏金》,嶺南美術出版社1999 年版,第375 頁。鐘鼎之典重可見一斑。
甬鐘的體量與年代的關系十分密切,以體量為標準,可分四期:西周早期至西周中期;西周晚期至春秋中期;春秋晚期至戰(zhàn)國末;西漢時期。
甬鐘體量的分析主要涉及甬鐘的通高和重量。甬鐘系編列樂器,成編使用,體量的大小與各件甬鐘在編列中的次序關系密切,同一編列的甬鐘,各鐘體量不同,音高與體量成反比,音低則體大,音高則體小,同一編列首、末二鐘的體量差別最大,因此,體量統(tǒng)計時,必須選擇編列清晰、完整的甬鐘進行分析。體量分析所涉甬鐘數(shù)量較多,限于篇幅,這里僅錄統(tǒng)計結果,⑤同注③。詳情如下(見表3)。
表3 甬鐘體量數(shù)據(jù)表
表3 顯示,西周晚期以前,甬鐘的體量較小。西周晚期至春秋中期,甬鐘的體量明顯增大。春秋晚期至戰(zhàn)國末,甬鐘的體量達到峰值。西漢時期,甬鐘體量則明顯縮小。自西周早期至西漢,甬鐘體量演進軌跡呈現(xiàn)出一條拋物線(通高平均值/厘米:37.31—39.42—58.32—52.35。 重 量 平均值/千克:8.15—13.14—33.27—5.69)。
值得注意的是,與春秋晚期和戰(zhàn)國時期相比,西漢甬鐘的通高降低不多,僅5.97厘米,但是,重量卻減少27.58 千克,僅及春秋晚期和戰(zhàn)國時期甬鐘用銅量的17%,表明西漢甬鐘的用銅量少,故西漢甬鐘的腔壁薄,易破裂,音樂性能不佳。
青銅冶鑄技術主要包括青銅器的金屬配比、形制設計和熔鑄等?!吨芏Y·考工記》載:“金有六齊(劑)。六分其金而錫居一,謂之鐘鼎之齊?!雹尥ⅱ?,第1237 頁。所載鑄造禮器和樂器配方為六銅一錫。青銅樂鐘鑄造技術除了金屬配比、形制設計外,音高設計和調節(jié)亦為關鍵鎖鑰。若所鑄樂鐘音準不合,往往需要毀鐘重鑄。影響青銅樂鐘音高的因素很多,包括形制、結構、體量、壁厚等,樂鐘鑄畢就能獲得的理想音高并不容易,通常需要經過調節(jié)才能符合設計標準,這一技術即調音技術。
商代和西周早期的青銅樂鐘主要為單音鐘,音高由設計和鑄造決定,即憑經驗獲得預設音高。西周早期,工匠已經開始有意識地使用甬鐘的側鼓音⑦參見王友華《先秦編鐘研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 年版,第148 頁。,雙音鐘出現(xiàn),即馮光生所謂之“鑄調雙音”⑧參見馮光生《周代編鐘的雙音技術及應用》,《中國音樂學》2002 年第1 期,第40 頁。。最早的調音痕跡現(xiàn)于西周早期偏晚的甬鐘,故討論樂鐘的調音技術從西周早期偏晚的甬鐘入手。
調音是一項綜合技術,除了調節(jié)正鼓音和側鼓音的音高外,還包括調節(jié)正鼓音和側鼓音之間的隔離度,正鼓音和側鼓音的音量比例,以及與之相關的音色,當然,也包括為防止因銼磨而導致的鐘壁破裂現(xiàn)象。調音技術包括銼磨或刻鑿、增設于口內唇和增設音梁三個方面。銼磨或刻鑿可降低音高。增設于口內唇可防止因銼磨內壁而導致鐘壁破裂,也可增加銼磨量,提高調音成功率。設置音梁,既能防止鐘壁破裂,也能改善音色,還能增加銼磨或刻鑿銅量而提高調音成功率。為清晰起見,本文將銼磨或刻鑿、增設于口內唇和增設音梁統(tǒng)稱為調音技術,并進行綜合 分析。
甬鐘的調音技術演進經歷了六個階段:西周時期;春秋早期;春秋中期;春秋晚期至戰(zhàn)國早期;戰(zhàn)國中期至戰(zhàn)國晚期;西漢時期。
西周中期,甬鐘4 件成編,鐘腔內壁有銼磨痕,側鼓還出現(xiàn)示意敲擊部位的 紋飾。
西周晚期,甬鐘的調音技術逐漸成熟,銼磨痕在鐘腔內壁呈槽狀,調音槽集中在鐘腔內壁八個部位,分別為兩個正鼓部、四個側鼓部和兩個銑角,調音槽為長形溝槽,自于口往里延伸。根據(jù)調音的需要,不同甬鐘調音槽的數(shù)量不等,少則一兩條,多則八條。例如,西周厲王時期的士父鐘 (見彩版圖11)和西周晚期的眉縣楊家村甬鐘,鐘腔內壁都有八條調音槽,長度約為銑 長的三分之二。
為何采用銼磨技術調音呢?鐘壁厚度與音高關系密切,壁厚則頻率高,壁薄則頻率低,鑄鐘師預先將鐘壁鑄造厚一點,為調節(jié)音高留下余地,然后,通過銼磨,降低鐘壁厚度,從而降低音高。
為何銼磨正鼓、側鼓和銑角內壁的這八個部位呢?合瓦形甬鐘為雙音鐘,鐘腔正鼓、側鼓都是敏感部位,是影響正鼓音和側鼓音的音高以及甬鐘音色的關鍵部位。陳通和鄭大瑞在《古編鐘的聲學特征》中指出:“鐘正面中線是一組振動方式的節(jié)線,偏離鐘正面中線一個角度的地方應是另一組振動方式的節(jié)線(包括軸向節(jié)線),分別敲擊這兩個位置,就可以得到兩個基音。”⑩陳通、鄭大瑞《古編鐘的聲學特性》,《聲學學報》1980 年第3 期,第169 頁。甬鐘分區(qū)塊振動,擊正鼓時,鐘體以四側鼓中心線為界形成一個基頻的四個振動區(qū)塊,擊側鼓時,鐘體以銑部和正鼓部中心為界形成另一個基頻的四個振動區(qū)塊。兩個正鼓部和兩個銑角是正鼓音的最敏感部位,銼磨之,可降低正鼓音。四個側鼓部是側鼓音的最敏感部位,銼磨之,可降低側鼓音。
并非所有甬鐘調節(jié)音高時都需要銼磨八個部位,銼磨部位的多寡由實際效果決定,工匠先選擇最有效的地方進行銼磨,若銼磨少數(shù)部位就能得到預設音高,則無須銼磨更多部位,若正鼓音和側鼓音都需要調節(jié),或者銼磨少數(shù)部位仍達不到預設音高,則增加銼磨部位。
春秋早期,甬鐘仍然沿用西周晚期的調音技術,顯示了西周晚期和春秋早期甬鐘調音技術的延續(xù)性。例如,春秋早期的寶雞西高泉鐘和禮縣大堡子山秦子甬鐘,銼磨部位與西周晚期的士父鐘如出一轍。
同時,甬鐘的調音技術有了新的嘗試,即增加于口內唇,并在內唇上進行銼磨。戎生鐘是目前所知最早采用這一技術的甬鐘。8 件成編的戎生鐘都有三棱狀的于口內唇。樂鐘于口設內唇并非新技術,殷商編鐃已經采用,西周甬鐘棄之,春秋早期的戎生鐘重拾這一技術(見彩版圖12?圖片引自注①。)。當 然,戎生鐘設內唇與殷商編鐃設內唇的動因不盡相同,殷商編鐃的內唇單純用于防止敲擊導致鐘壁破裂,戎生鐘內唇雖然也防止鐘壁破裂,但應該緣于避免調音銼磨帶來的破裂風險。
不過,并非所有春秋早期的甬鐘都設置于口內唇,也并非所有設置于口內唇的甬鐘都采用銼磨內唇的調音技術。8 件戎生鐘都設于口內唇,但是,銼磨調音情況有三:一是與西周甬鐘一樣,僅銼磨鐘腔內壁;二是僅銼磨于口內唇;三是同時銼磨鐘腔內壁和于口內唇。銼磨于口內唇的位置與銼磨內壁的位置一致,為正鼓、側鼓和銑角八個部位。
春秋中期,甬鐘除了沿用春秋早期的銼磨鐘腔內壁和于口內唇的調音技術外,開始增設音梁。音梁位于側鼓部內壁,為與于口內唇相連的凸起部分。音梁增加了側鼓的負載,改善甬鐘正、側鼓音量不平衡問題,亦利于改善音色和減少銼磨帶來的破裂風險。例如滕州莊里西村編鐘(00611,見彩版圖13)。
這一時期甬鐘的音梁短小,但意義非凡,標志著甬鐘調音技術新時代的到來。
春秋晚期和戰(zhàn)國早期,甬鐘音梁的長度明顯增加,凸起也更高,如同隆起的山脊,故學界稱之為“音脊”?同注①,第13 頁。。戰(zhàn)國早期的隨州擂鼓墩M2 編鐘(見彩版圖14)的音梁凸起高度達2 厘米。
除了音梁的變化外,甬鐘調音銼磨的部位有所變化,即在音梁上進行銼磨。春秋晚期的26 件王孫誥甬鐘中,16 件甬鐘有音梁和調音痕跡,調音痕跡集中于于口內唇、銑角和音梁,有的鐘口內唇和音梁銼磨近平,有的僅留下幾道凹槽。
“音脊”的出現(xiàn)是一個進步,是調音技術更加成熟的標志。與前一個時期的音梁相比,“音脊”更高、更長,體量增大,能增加側鼓載荷,改善音色,增加側鼓音量,減少開裂概率,同時,增加了可銼磨的余地,從而提高調音的成功率。
戰(zhàn)國中期和晚期,甬鐘調音技術臻于完善,音梁由春秋晚期和戰(zhàn)國早期的山脊形的條狀變成塊狀,學界稱之為“音塬”?同注⑩。。
甬鐘調音除銼磨于口內唇和鐘腔內壁外,亦銼磨音塬(見彩版圖15)。與音脊相比,音塬體量大,進一步增加甬鐘的牢固程度,有效增加側鼓部的載荷,改善音色,還可加大銼磨量,提高調音成功率。
西漢甬鐘仍然采用合瓦形腔體結構,于口弧曲,有內唇,調音技術與先秦時期明顯不同之處有兩點:設楔形音梁、刻鑿調音。
楔形音梁與先秦時期的音梁形制明顯不同,先秦甬鐘的音梁或長或短,或寬或窄,或高或低,但音梁兩側邊緣沒有棱角。西漢甬鐘楔形音梁狀似楔子,兩側邊緣清晰,有棱角,與于口內唇相連,往里延伸,直至與鐘內腔高度差消失,楔形音梁一般不長,大約為銑長的六分之一,例如,南越王墓甬鐘(見彩版圖16)。
刻鑿法即通過刻鑿音梁,減少銅量。若甬鐘鑄畢,音高高于設計標準,則在音梁上進行刻鑿,刻鑿銅量的多少依實際音高決定。與先秦銼磨法一樣,刻鑿同樣可以降低音高,不過,與銼磨相比,刻鑿相對粗糙,從銼磨到刻鑿,技術有所退步。
甬鐘的編列因時而異,呈現(xiàn)清晰的演進軌跡,分五個階段:西周早期;西周中期;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春秋中期至戰(zhàn)國末;西漢時期(見表4)。
滅商之初,周人沿用殷商編鐃,康王三年,甬鐘進入樂懸,替代編鐃,沿用編鐃3 件成編之編列舊制,這一制度一直延續(xù)至西周穆王末葉。?同注⑦,第427 頁。
穆王末葉,甬鐘編列擴充至4 件,至孝、夷王之世,一直沿用這一制度。?同注⑩。
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甬鐘8 件成編,鑄造精良,編列規(guī)范、穩(wěn)定。
春秋中期,甬鐘編列突破8 件成編的編列用制,多種編列并存,這一局面一直延續(xù)至戰(zhàn)國末。
表4 甬鐘編列及實例表
出土西漢甬鐘數(shù)量不多,實用器4 例,其中,編列清晰的3 例甬鐘皆5 件成編。
自西周早期至西漢時期,甬鐘的音列用制可分七個階段:西周早期早段;西周早期晚段;西周中期;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春秋中期;春秋晚期至戰(zhàn)國時期;西漢時期。
西周早期早段,甬鐘沿用殷商編鐃音列舊制,側鼓音未被有意識地使用,正鼓音列為二聲音列“宮—角”或三聲音列“宮—角—羽”。
西周早期晚段,銼磨鐘腔內壁的調音技術開始應用于甬鐘,雖然甬鐘側鼓沒有示意敲擊位置的鳳鳥紋,但側鼓音已經被有意識地使用,正鼓音列為三聲音列“宮—角—羽”,側鼓音出現(xiàn)“徵”,正、側鼓音可構成四聲音列“宮—角—徵—羽”。
西周中期,甬鐘正鼓音可構成三聲音列“羽—宮—角”,音位排列自低至高為“羽—宮—角—羽”。鐘尚羽之觀念已經形成,首、次二鐘正鼓音多為“羽”。銼磨調音技術逐漸成熟,正、側鼓音設置已成定制,可構成四聲音列“宮—角—徵—羽”。
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甬鐘鑄造精良,音樂性能好,音列規(guī)范。正鼓音可構成三聲音列“羽—宮—角”,正鼓音位結構為“羽—宮—角—羽—角—羽—角—羽”,正、側鼓音可構成四聲音列“羽—宮—角—徵”。同一編列的首、次二鐘一般不用側鼓音,首、末二鐘正鼓音皆為“羽”,“徵”不上正鼓。
春秋中期,甬鐘音列實現(xiàn)了諸多突破:正鼓出現(xiàn)五聲音列“宮—商—角—徵—羽”和六聲音列“宮—商—角—羽曾—徵—羽”;正、側鼓出現(xiàn)六聲音列“宮—商—角—羽曾—徵—羽”和七聲音列“宮—商—角—羽曾—徵—羽—徵角”;同一編列的首鐘正鼓音不再局限于“羽”,“徵”成為9 件成編的編列首鐘正鼓音,“角”成為10 件成編的編列首鐘正鼓音;音列中出現(xiàn)“商”聲,不僅出現(xiàn)于側鼓,亦出現(xiàn)于正鼓,“徵”不再限于甬鐘的側鼓。
春秋晚期和戰(zhàn)國時期,甬鐘的音列在春秋中期的基礎上進一步豐富,音樂性能達到頂峰,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正鼓出現(xiàn)了五正聲之外的“商角”“商曾”“徵角”,音列擴充至七聲“宮—商—角—商角—徵—羽—徵角”;正、側鼓音列豐富、成熟,十二聲齊備;同一編列首鐘正鼓音向低音區(qū)拓展至“商”甚至“宮”,末鐘正鼓音比較統(tǒng)一,絕大多數(shù)為“羽”。
西漢甬鐘質量不高,保存不佳,出土9例甬鐘中,僅洛莊漢墓14 號陪葬坑甬鐘可資分析,該甬鐘音列可屬?A 宮系統(tǒng),亦可屬?E 宮系統(tǒng),若屬?A 宮系統(tǒng),正、側鼓音列為正聲音階“宮—商—角—變徵—徵—羽—變宮”,正鼓音位排列為“(宮)—商—角—徵—(羽)”。若屬?E 宮系統(tǒng),正、側鼓音列為下徵音階“宮—商—角—清角—徵—羽—變宮”,正鼓音位排列為“(角)—徵—羽—宮—(商)”。不管哪種情況,甬鐘正鼓音列不出五聲,正、側鼓音列皆不出七聲。
表5 甬鐘音列表
(續(xù)表)
(續(xù)表)
多數(shù)情況下,編鐘以組合的形式出現(xiàn),包括同類樂鐘的組合和不同類樂鐘的組合,不同時期內,組合有不同的特點,因此,組合可作為甬鐘斷代的依據(jù)。根據(jù)組合特征,組合編鐘的演進歷程可分四個階段:西周中期;西周晚期至春秋早期;春秋中期至戰(zhàn)國末;西漢時期。
編鐘的組合使用始自西周中期。西周早期,甬鐘進入樂懸,為樂懸中唯一的青銅樂鐘。西周中期偏早,镈進入樂懸,與甬鐘組合使用,甬鐘4 件成編,镈單件使用,編鐘組合形式為:甬鐘(4)+镈(1)。例如,湖北隨州葉家山M111 編鐘。?有的學者將葉家山M111 編鐘斷代為西周早期。筆者認為,該編鐘的年代不早于西周穆王末,即不早于西周早、中期之際,4 件成編的甬鐘編列為西周中期甬鐘的突出特征,這里將其斷代為西周中期,模糊地界定為西周早期末或西周中期初也是合適的。
西周晚期和春秋早期,樂懸有了諸多變化,甬鐘編列擴充為8 件,镈的編列擴充為3 件。西周末春秋初,紐鐘誕生,編列形式與甬鐘一樣,8 件成編,不久之后,編列擴充為9 件。由于樂鐘種類增多,各類樂鐘的編列不同,因此,編鐘組合形式多種多樣,詳情見下表6。
表6 西周晚期和春秋早期編鐘組合表 單位:件
春秋中期至戰(zhàn)國末,各類青銅樂鐘的編列都出現(xiàn)多樣化局面,甬鐘編列突破了8件,紐鐘編列突破了9 件,镈的編列突破了3 件,編鐘的組合形式紛繁復雜,詳情見下表7。
表7 春秋中期至戰(zhàn)國末編鐘組合表 單位:件
西漢青銅樂鐘的種類與先秦時期略有不同,各類青銅樂鐘的編列形式與先秦時期也不相同,甬鐘5 件成編,紐鐘14 件成編,句鑃8 件成編,其中,句鑃為越人獨特的青銅樂鐘。組合形式明確的西漢編鐘的組合詳情見下表8。
表8 西漢編鐘組合表 單位:件
有些甬鐘的斷代只需要依據(jù)一個標準就能作出判斷,尤其是成分單一且所屬年代為一個階段的盛期的甬鐘,這些甬鐘具有典型年代特征,斷代相對容易。有些甬鐘的斷代則需要參考多種標準進行綜合分析,尤其是一些成分比較復雜的甬鐘,這些甬鐘或經過拼合,或在不同時期經過補鑄,或在不同地域間經過流徙、易主和重組。有些甬鐘的年代處于不同階段之間的過渡期,在某些方面的特征比較模糊。另外,地域因素對部分甬鐘的斷代有明顯的影響。隨著研究的深入,斷代的可依之據(jù)或能進一步增加,因此,甬鐘斷代需要一個多維度且開放的理論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