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陽那么刺目,可我父親能一天都凝視它。我就納悶了,那有什么好看的。
母親早就被惹惱了,一天里罵了他五次,上午兩次,下午三次。她最后一次罵的跟前四次不一樣。前四次罵的是,跟個死的一樣。最后一次是怒火中燒的大吼,似乎是嚴厲的判刑:你快給我飛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母親氣鼓鼓地扛著鋤頭走了,不,走了幾步,她又回來了,也許是因為我模仿了父親。父親托著腮,我在他的后面托著腮。他看太陽,我看他后腦勺。大概這情景,在母親的眼里我們像兩只無所事事的狗,于是,她先踢了一下大狗,又踢了一下小狗。我剛想汪汪,見父親紋絲不動,也就忍下了。
我看著母親扭著屁股風一樣走了。我不懂什么死啊飛啊的,但從母親的語氣和表情里可以看出,飛比死厲害。我可不愿看又高又遠的天。把地上的土撒上尿和泥;用小土坷垃截住螞蟻的大部隊;撿個樹枝攔腰砍斷下雨天到處亂爬的蚯蚓,地上的一切都是我的玩伴。有時,我一直想著要看住父親,我一定親眼看看他如何飛走,又如何飛回來,但哪次都沒看到。要不就是玩忘了,要不就是堅持不住睡著了。
母親已扭著屁股走上了那座橋,過了那橋,再往西拐個彎就是谷子地。她每天默默地把汗珠子扔在那里,然后回來就喋喋不休地發(fā)牢騷。
我奶奶說以前不這樣,我母親是大戶人家的孩子,沒干過農活兒,性子也不急,自從在那條河里被救上來就變了。她家人不要她。我疑惑地看著奶奶,奶奶生病了躺在床上,經常跟我叨叨,我聽不太懂。奶奶解釋說,還不是因為你。我更不明白了,我?奶奶見我一言不發(fā)地盯著她就笑了,苦笑。她懷著你,可不能生下你,就跳河了。
就是剛才母親走過去的這條河。之前,奶奶說誰也不知道,父親居然會飛。直到父親突然在空中一個飛躍,人們才確定是他,但人們都沒發(fā)現他是怎么出現的,兩個岸邊以及橋上都站著很多人,但他不是從他們當中出現的。他幾乎是從空中飛出來的。他在空中飛著飛著就飛進河里,然后在河里飛呀飛呀。那時,雖然過了數九寒冬,河水解凍,但還是很冷。人們能看見水里父親的破棉襖。他把母親救上來了。母親還是寧死不活。一問才知,我是個錯,不能來世上。奶奶說其實你沒有父親。
父親對于太陽的癡迷是有個過程的。最早他并不喜歡陽光,反而是更喜歡無光的世界。比如陰天,樹蔭下,夜晚。干活兒起早貪黑,盡量避開烈日。那時我父親特別能干,奶奶說也不知是母親沒福還是怎么的,自從母親留在這并不久生下我后,父親就慢慢沒力氣了,但還能勉強堅持干完地里的活兒。等我三歲時,他的力氣消失得更快,一下子跑光了,以至于再也舉不動一根鋤頭。他的骨頭日益減輕。母親本是個輕言細語輕拿輕放的人,但隨著父親的活計轉移到她身上后,她一點一點變成另外一個人。力氣變大了,脾氣也大了。對父親好意收留她不再感激。奶奶一開始不同意,那時,誰家都窮,吃穿都困難,對于突然間多出一個懷孕的人,充滿了敵意。奶奶對我說時,絲毫不隱瞞她的厭惡。但我父親執(zhí)意娶了母親,并且拒絕了一直喜歡他的惠惠姑?;莼莨迷谖夷棠萄劾锖玫孟喈斢谙膳?。她一提到惠惠姑眼里放光,嘴角藏滿了笑。很可惜,惠惠姑見父親接受了我母親,就心灰意冷地嫁給了一個瘸子。
父親有一天終于干不了重活兒,一家人以為慢慢養(yǎng)養(yǎng),就會好的。不成想,父親的骨頭輕得越來越厲害。他還時常渾身疼痛,嘔吐不止,有時為了把東西吐凈,就讓我使勁捶他,捶他的后背,捶的時候,我聽到他的脊梁骨發(fā)出空空的響聲。人有了病,出去曬曬太陽,是正常的事。父親就這樣坐在了太陽下。一開始,他也怕光,更怕強光,眼睛躲閃著,不敢直視太陽。有一天上午,他的固執(zhí)勁兒忽然上來了,就那么瞪著眼看,明晃晃的太陽像刀刃。中午吃飯時,他的手就摸不準碗了。我們都以為他瞎了。下午他又出去曬太陽,依然保持他的固執(zhí),腆著臉用“瞎眼”直直地看太陽。
二
母親感冒發(fā)燒了,依然在家忙里忙外,下午又去地里,這些事趕得她情緒急躁也是可以理解的,她看到父親的那個樣子,忍不住笑罵道,看吧看吧,能當飯吃啊。父親似乎沒聽見。
草地上到處是昆蟲,我逮了一瓶子,讓它們在一起玩。父親說,快看快看,太陽變小了。我一抬頭,只見父親的頭上折射著很美的光線,一條一條的,像彩帶。他說,跟巴掌一樣大。我說,比你腦袋大。他說,越來越小,現在只有銅錢大。
還是地上好玩,我投入到地上的玩伴中,父親喜歡自己說話。我就當他不在。那一天,我發(fā)現他笑了。他居然笑了。晚上,他比往常精力充沛,還跟母親和奶奶說了幾句話。雖然那兩個女人都沒理他的茬,但他也不介意,依然面帶微笑。飯熟了,他卻說不吃了。母親放下碗,想了想,嘴一撇說,還挺小性兒,不就說你一句嘛,愛吃不吃。父親說他不餓。還真能看飽啊,那就接著看,明天后天大后天你天天看,你就能天天不餓了。奶奶則把碗推給父親。父親笑笑,我真的不餓。看上去完全不是慪氣。
我家的緊張氣氛一直延續(xù)到我長大。等我大了一點點,基本上自己能去割草了,我天天不進家,除去吃飯睡覺,都野在地里,有時候,會遇到比我大的孩子做伴,大多數時候是我自己。母親喂了一頭豬,我砍草割菜討母親歡心??墒悄赣H仍然把那句口頭禪掛在嘴上,我最怕她惡狠狠地說出來:一家子一個有用的人也沒有。奶奶不樂意了,趁母親前腳剛走,就呸了一聲,虧你好意思說,好的人家沒人要。母親聽到了,但她只停頓了一下腳步,就立馬走了。
父親輕飄飄地也出去了,晚上回來時,我看到他坐的草地上扔著一堆煙頭。他明明戒煙了呀。
他說他心里有個圓圈,這幾天騰騰的在縮小。對此他很滿意。他說,知道嗎?就是它在起作用。他沖天上抬抬下巴,示意我。我哼唧了一聲,表示對此不感興趣。我說,有能耐你飛上去。小兔崽子。父親的語調是歡快的。也許是因為會跟他頂嘴了,意味著我長大了。也許是,我的話提醒了他,正中下懷也說不定。
果然,意外的事,發(fā)生了。
那是一個雨后的中午,艷陽高照。夏天雨后的太陽后娘的巴掌,確實,那太陽刺目得厲害。父親照舊坐在草地上,還是在臨河的那片草地上,凝視太陽,雕塑一樣的固定姿勢。他迷上太陽崇拜太陽,就像我迷上孫猴子崇拜孫猴子一樣。我拿根棍子手中一轉就會變大,耳眼里一塞就會變小。我在騰云駕霧地耍弄中一不小心碰到他,沒想到他立刻就倒在地上了。我扶起他,他又倒了。簡直像個木頭人。我摸了摸他,手是冰涼的,身上也是冰涼的,怎么喊叫他也不頂用。我看了半天,嚇得動不了。然后,然后,才突然跑開。
那天,奶奶去了惠惠姑家,惠惠姑回娘家來探親,自從她嫁到外鄉(xiāng)后,很少回娘家,所以回來就迫不及待地把我奶奶領了去嘮嗑。我不知情,所以沒找到奶奶,只好又回來,這時,奇跡發(fā)生了,父親不見了。我前后左右找啊找啊,連個影子也沒有。是的,我是朝太陽上看了看,看了好大一會兒,太陽白花花的散發(fā)著令人眩暈的光芒,但看不到其他的東西。不過它變得越來越溫柔。我想,我去找母親吧。
跑過那座橋,經過棗樹林梨樹林以及幾片谷子地,終于找到我親愛的母親。母親冷若冰霜,看都不看我一眼說,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要飛就趕緊的,別整天嚇唬人,飛了就別再回來了。
我其實一直怕母親,說完了就再也不愿多待一會兒。我以為她會馬上抓著我的手跑著去找父親。可是,事實上,她沒有。
等我再看見父親時,已是黃昏,他又坐在了那片草地里。難道他真的身懷絕技,我明明剛離開一會兒,四面又沒有高深的東西阻礙,但是我就生生鬧不明白他是如何突然出現在那里的。這正好給了他吹牛的機會。
里邊真有那些,我前幾天已經能看到了。他略有激動,樹木,小溪,石頭,斑馬,小鹿歡蹦亂跳。還有小女孩。小子,那小女孩肯定是天使。你沒眼福。
更重要的是,在上邊,人會不由自主地笑。很快樂,不知為什么。
惠惠姑在那里嗎?
父親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他抬頭看了看落日,忽然低下頭,去看看你姥爺吧,大夫說他身子骨壞了已經沒救了,你姥姥現在只會哭了,眼疾又犯了,不過,我剛才看到了你姥爺的靈魂,就是身體里藏著的精氣還是很輕的,輕的好,輕的能飛起來。父親長舒了一口氣說,你姥爺想你們娘兒倆了。我明白父親的意思,他是讓我黏著母親去認姥爺,可怎么可能呢,我一提,母親就罵我。父親看透了我的心思,說,這次不一樣,你照直了說,就說姥爺要死了,不見就會后悔一輩子。
三
母親兩手使勁搓著衣服,衣服在搓板上發(fā)出仇恨的響聲。她側目對著奶奶說,他去打瘸子,有病?。∧棠淌种凶鲋恢恍?,是我的。她用頭發(fā)磨了磨針,慢言慢語地說,沒病誰會冒死飛進河里去救一個毫不相識的人啊。沒病誰會舍掉一個好姑娘去娶一個懷身子的人啊。
你問問你兒憑什么去打瘸子,惠惠是他什么人???
那我問問你,自從你嫁給我兒,你跟他睡過嗎?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吧。我兒有病也是你給憋屈出的。
誰是你說的好姑娘,那你讓他找她好了。
還別說,她巴不得,她說我兒沒病,只因他太超人了,所以別人不懂他。智慧樹,你懂嗎?
我不懂。母親氣呼呼地反抗。
奶奶開始和顏悅色起來,不是我問你,是惠惠問我,她說我兒子是智慧樹,長的不是普通的葉子。這么說吧,他跟我們相比就是一滴水放在了沙漠里,因為沒有同類,所以他要尋找大海。母親從鼻孔里哼了一聲,這么寶貝,給她拿回家去好了。奶奶用頂針準確地頂著針鼻,針尖鉆出來。她難得這么慢條斯理地跟母親說話,這人吧,從心里拿著誰當寶貝,誰就是寶貝,不是寶貝也能成為寶貝。要不然,寶貝也能成為廢物。母親聽著奶奶的話,一雙手慢慢地停頓了一下,衣服在搓板上冒著臟乎乎的泡沫,是父親的褲子,常年坐在地上的那兩個屁股印。
奶奶說,那個瘸子欠打,一個大男人腿可以瘸,心不能瘸,他欠打。你看他把惠惠打的。細皮嫩肉的,新傷舊痕的,看著就讓人心疼。我特別想不通,父親沒力氣怎么能打了瘸子呢。父親面對著我,拍拍我的腦袋,微笑著,很好奇嗎?就是它的能量啊。哎呦,又來了,又是他的寶貝太陽。我不屑地將腦袋挪開他的手掌。
還是堆個雪人讓人開心些。父親越來越瘋了。雪天,雪后的太陽,雪后的太陽光折射在雪地上,不是要瘋的人怎么會久久地凝視呢,眼睛一眨不眨。
他吃飯的次數越來越少,一天一次,兩天一次,甚至三天不吃飯。莫非陽光真的如他所說,穿過了他的身體,填滿了他的細胞,補充了他身體的所需,還是他輕盈的骨頭已經不需要太多的食糧。反正,我不相信是因為母親的怨罵。
母親分別踢了我和父親一腳就一扭一扭地扛著鋤頭過橋去了。父親轉身看到我托著腮,以為我學習他看太陽,就自以為是地教導我。一開始,你只能看初升的太陽和落日,這樣先慢慢適應,然后逐漸接受強光??磸姽獾臅r候,你要似看非看,懂嗎?把目光穿過去,就是用眼睛過濾強光,如果你掌握不了這個,那就別看,以免眼睛受傷?;蛘撸憧梢园岩路稍陬^上再看。我這邊耳朵聽,那邊耳朵冒,并不打算記在心里??粗赣H踢在他身上的腳印,和踢在我身上的腳印一模一樣。
我對母親說姥爺人至將死,母親沒有松口,說姥姥患了眼疾,她也沒有反應。直到我說姥爺有那個人的消息。這是父親給我預備的最后一招,她才收斂住一臉的厭煩。我在猜測她會不會去呢?如果去會不會帶著我呢?
別看她扛著鋤頭,但是她不會去地里。父親一邊說一邊用手拂去我身上的腳印。果然,母親沒有按往常的時間回家,而是直到星星布滿天空的時候才回來。她把鋤頭一扔就鉆進屋里,一頭倒在炕上。我看到她的眼睛紅紅的,腫脹著。對于此行她一直沒說一個字。還是后來,父親對我說的,姥爺本來已經被放進棺材,見母親去了,突然坐了起來,湊近母親的耳朵說了一句話,就又直挺挺地躺了下去,弄的守靈人都驚魂失魄。
那是什么話呢?我不知道,也不敢問父親,以我的經驗,父親可能知道。他身懷絕技的地方越來越多,其中就包括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他覺得沒必要都說出來。也因此,他反而更喜歡沉默了。
四
一個午后,奶奶悄悄把我叫到跟前,塞給我一個用手絹包裹的東西,她說,還給惠惠姑去。你惠惠姑來過,走時偷偷壓在被子底下的。在路上我打開看了看,是錢。
惠惠姑比以前更好看了,人爽朗了很多,不像原來那么憂郁了。她笑得很燦爛,露出來的牙齒白白的,在太陽下一閃一閃的。告訴奶奶,這是你父親應該得的,是瘸子讓給的。打過他還給錢,這是怎么回事呢?
瘸子不瘸了,你父親,治好了他。我對惠惠姑說,他又不是大夫。
你父親在烈日下為瘸子按摩推拿,主要是按摩背和腰,兩個人每次都大汗淋漓的,也就幾次,竟然出奇得好了。他還打你嗎?不打了?;莼莨脭Q了一下我的臉蛋兒。接下來,我又問了兩個其實我并不關心的問題,一是,惠惠姑,父親為什么沒娶你呢?惠惠姑一聽立刻小姑娘一樣羞澀了,臉和耳朵都紅了,眼睛也馬上躲開我。不過,她很乖,很認真地回答了我的問題,他混蛋,想讓我嫁個好的。二是,惠惠姑,父親是怎么去的?我們怎么都不知道。惠惠姑又像小姑娘似的,調皮的一挑眼角說,他會飛呀。
奶奶抑制不住老年人的健忘癥,說過的話容易反復說幾次。比如我剛一進屋她就說,你父親這是一點退路也不留呀,瘸子好了,惠惠也過上好日子,趕哪天你們母子倆再卷鋪蓋一走,他就什么也沒有了。我這要是走了,連眼都閉不上。
母親自從哭過以后,值得一提的是,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哭。她哭得比我們小孩子還厲害。說來也怪,好像她以前的暴躁都隨著那天的眼淚流走了。她不再責怪我,不責怪奶奶,也不責怪父親。開始的時候,她是埋沒在自己的心事里,我們好像都不在她的眼里,后來,她慢慢地會看我們一眼,眼神變得溫和。對于奶奶的嘮叨也很有耐心,我都心煩了她卻只是一笑而過。
父親凝視太陽,凝視大運河,惠惠姑說,他看到的不止是這些,那是一個豐富的可以讓你任意想象的世界。她還說,父親看到了我的未來,我會成為一個管理空氣的專家??諝膺€用管嗎?真會開玩笑?;莼莨谜f,會啊,以后,空氣會被污染,氣候四季不分明。當時,我對惠惠姑說,也就你相信他?;莼莨谜f,別著急,你母親也會慢慢相信他。
她的話提醒了我,母親開始關注起父親來,有好幾次,我看到母親站在一片蘆葦叢里,偷偷看父親。并且,她對父親的嘲笑一天比一天少。但是,我覺得,她不見得是相信我父親,而是,她不再干涉我父親,或許她想開了,既然他喜歡就隨他去吧。
父親的骨頭越來越輕,輕得令人擔憂,母親好心為他做了好吃的讓他補一下,那是她專門買來的兔子肉,父親卻皺了皺眉頭推開了。我心想,母親真夠笨的,討好人也不會,也不動腦子想一想,什么時候見過父親吃肉啊。母親還不識趣,繼續(xù)勸道,不吃肉怎么會有勁兒呢?父親攥了一下拳頭說,那可不是,看,我已經有力氣了。確實是,他雖然人輕了,但力氣在慢慢恢復,他說他身體里的黑圓圈已經徹底消失了,新的血液像歡快的小溪在他的血管里流動。
五
我清楚記得有一天,我奶奶趁我們不在家,她吃力地一步一步去了臨河的那片草地,說實話,父親是有點讓人刮目相看了,他用他的一雙大手,搓熱了,捂住奶奶的肚子,奶奶那個膨脹成大鍋一樣的肚子,意想不到地小了一點,他堅持每天晚上睡覺前都要給奶奶捂著。奶奶一開始不接受,說,藥都不管用,你這破手管個屁用。早早去見那個死鬼,我就少受點罪,你們也少了累贅。我母親說,別整天不想好,說這話多晦氣。誰家有老人都是福,你且好好給我們活著呢。奶奶說活著有什么用啊,只會給你們添麻煩。母親看出來了,奶奶的重復里有高興的成分,她是盼著母親也重復一遍,母親笑笑說,你活到一百歲就是給你孫子積攢福分,我就是信這個。奶奶樂了,她偷偷地壓低聲音在我耳邊說,我看,你馬上就會有弟弟了。我著急地說,我要妹妹。奶奶用手指一杵我的腦門說,小兔崽子,還挑挑揀揀的。
奶奶自從生病以后就沒走過這么遠的路,她到了綠草地,遠遠地看見我父親的背影,她忽然站住了,在那里獨自站了好大一會兒,我恰巧從玉米地里回來,也是遠遠地看到他們的背影,等我稍微靠近些,發(fā)現奶奶撩起衣角在擦眼淚。她哭了。
可是她沒有走過去,一直遠遠地看著父親的背影。然后,她轉身回家了。我默默地看著父親,特別希望他能回過頭去看看奶奶。
我輕輕坐在父親的身后,他的脊梁越來越挺拔,坐著也像是長了個頭兒似的。他不回頭就知道我來了。他說,怎么不去送奶奶?我說,你自己怎么不送呢?她又不是來看我的。父親笑笑,兔崽子,老頂嘴是吧。
說正經的,你是怎么知道太陽上的事的?
這么說吧,小子,你聞到那花的香味了吧,你在它跟前聞到了,離遠一點也聞到了。如果是一片呢,你從老遠就能聞到,那花香是怎么傳出來的,它走的路,你看不到。也許有數不清的路,也許它無需任何路,但是它就是散發(fā)出老遠去。沿著花香一點點聞,聞久了就能聞到花開的地方,就能聞到花瓣,然后又能分出不同的花瓣。
光芒也是一樣,似虛似幻但又真真切切??淳昧耍湍芸吹讲煌约靶伦兓?。河水也一樣,看久了,就能看到水分子。他說,小子,你父親不是胡說,那個體驗很美妙,以后你就懂了。我心想,這沒什么意思,我聽不進去也聽不懂,你愿意怎么說就怎么說,跟我沒關系。
六
直到父親有一次忽然大吐不止以后,他去凝視太陽的次數明顯少了一些。他在草地上一邊吐,一邊抓土掩埋那些穢物。說來也巧,惠惠姑正好回娘家路過那里,連忙扶住他。終于吐完了?;莼莨谜f,這次好了,吐了這次,就完全好了。父親拍了拍胸口說,干凈了,這次徹底干凈了。我從來沒這么舒服過。
說話間狂風驟雨忽然而至,他倆一邊笑一邊往家跑,一不小心,惠惠姑一只腳崴了,疼痛難忍,情急之下,父親蹲下去一把把她背起來就跑??赡苁且驗殡x我家近,父親把她直接背到我家。然后,他也沒注意我母親的臉色有多難看,讓惠惠姑坐在凳子上就埋頭幫她檢查那只腳。母親在一旁憋足了勁兒,厲聲說,不能亂捏,越捏越厲害。這話可能有道理,奶奶也就跟著說,捏不好會腫會落下病根,養(yǎng)養(yǎng)自然會好的。母親把父親推到一邊去,自己幫助惠惠姑把腳放置好。奶奶這次沒有表現出像以前那樣對惠惠姑那么熱情,她悄悄對我說,我看出點門道來,你母親終于要拿我兒子當個寶貝了,她在意了??磥砟莻€人不是真沒了就是在她心里真沒了。
我知道奶奶說的那個人是指誰。我有點小小的失落,像丟了什么一樣。我此刻特別想知道姥爺到底告訴母親的是一個什么消息。但是,母親一直不說。也許以后的以后,她會說的吧?;莼莨盟徒o奶奶一包藥材,說是一個老中醫(yī)出的偏方,泡水喝,可以排下腹部的水。母親去外屋燒水。奶奶沖我母親的背影一抬下巴低聲示意惠惠姑不要老來了。惠惠姑竊笑了一下,會吃醋了,我以后也來不了啦,她指了指肚子,我懷上了。然后她湊到奶奶的耳根上說,我是裝的,我是故意的,我沒崴著腳。奶奶笑罵道,死丫頭,虧你想得出,看一會兒你怎么收場?;莼莨谜f今天不能露餡。
雨停了?;莼莨谜f要回家。父親靠過來,要背她走。母親從外屋進來,恢復了很久不用的冷嘲熱諷的語調,現在你倒有力氣了,你這力氣來的真是時候,派上用場了。父親訕訕笑著,站著不知怎么好。母親不容分說地彎下身子去,等待惠惠姑趴上來?;莼莨谜f,好多了,我看看能走了吧。母親直起身,惠惠姑將一只手搭在母親的胳膊上一瘸一拐地走了幾步,還行。母親就這樣扶著她走了。
接下來一直是肚子的話題,奶奶的肚子要么就是在父親溫熱的大手下,要么就是在惠惠姑送給的藥材神奇中慢慢地下去了。母親的肚子則慢慢地慢慢地凸出來了。自從母親肚子一點一點大起來,我就不大害怕母親了。有一天,我對母親鄭重其事地說,生個小妹妹吧。母親說,你奶奶肯定盼孫子。不,奶奶說了我是她的大孫子,她說老兒子大孫子老太太的命根子。所以你生小妹妹吧。
父親插嘴道,小子,你是想著那個女孩吧,就是我看到的太陽上的那個小天使。
這個他也知道。
但是,我搖了搖頭。不能讓他知道他猜中了。
我就是要看小女孩,看那個小天使一樣的小女孩,我就是要有這個眼福。她不在太陽上,她就在我喜歡的大地上,成為我的一個玩伴。
(夜子,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數屆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刊于《長城》《十月》《青年文學》《北京文學》《小說月報》《天津文學》《詩刊》等,小說《田園將蕪》《舊鐵軌》分別入選2010年度、2018年度“中國小說學會排行榜”。 《化妝師》入選“2015年度河北小說排行榜”。長篇小說《味道》獲“2012年中國原創(chuàng)文學大賽”一等獎。出版詩集《弧線》、小說集《白色深淺》等。)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