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登國
(聊城大學文學院,252059,山東)
《國語》以國為別,先后存錄了周、魯、齊、晉、鄭、楚、吳、越等八國共243則“語”料。[1]各國“語”料之間差別很大:在數量上,有的多至數十則,如《晉語》達92則,有的僅一則,如《鄭語》;在內容上,或記時人之言,或敘前世成敗之事,長短不一;在風格上,或深厚渾樸,或尖穎恣放,因此呈現(xiàn)出體例不一、類型多樣、駁雜不純的特征。清代以來的許多書目如《四庫全書總目》《鄭堂讀書記》(周中孚撰)、《漢學堂叢書》(黃奭撰)、《中國善本書提要》(王重民撰)等,都將《國語》歸入史部“雜史類”。不過,《國語》之“雜”,是就其各國“語”料之間表現(xiàn)形態(tài)和思想內容風格的差異性而言的,這并不意味著《國語》“語”料在整體編排上也是隨意堆積、混亂無序的。事實上,仔細考察《國語》八國“語”料之間及各國內部“語”料的先后次序、分類布局,則會發(fā)現(xiàn),《國語》眾“語”料之間是井然有序、渾然一體的,有著編者的獨特選排原則和目的。弄清這一點,也為考察《國語》的成書及編者問題提供了一個很有說服力的視角。
對于《國語》中周王朝和其他七個諸侯國之間的排列次序,許多學者早就敏銳地指出蘊含其中的編纂意圖。清人董增齡認為這種排序是基于諸侯國與周王室關系之遠近及貢獻之大小的考量,他說:“《國語》首以周,殿以越。周何以稱國?穆王時周道始衰,……號令止行于畿內,而為天下共主,故首列焉;次魯,重周公之后,秉禮之邦也;次齊,美桓公一匡之烈也;次晉,見其主盟十一世,有夾輔之勛,且文公之伯繼乎桓也;次鄭,鄭出厲王,與諸姬為近,又與晉同定王室也;次楚次吳,以其為重黎之后,泰伯之裔,不使其跡之湮沒弗彰也;終之以越,見閩蠻強而中原無伯主?!盵2]白壽彝先生認為《國語》八國的這種編排次序是按照周與魯齊晉鄭的關系、諸夏與蠻夷的關系來安排的。他解釋說:“全書二十一卷,首列周語三卷,這還是從宗周時期沿襲下來的尊周的傳統(tǒng)。這個傳統(tǒng)在春秋時期雖已經是大大地動搖了,但周舊日的威望仍有一定程度上的保留而為名義上的‘共主’。次魯語二卷,齊語一卷。這由于齊魯是宗周建立的股肱之國,在春秋時期也還是東方大國?!秶Z》對于這兩個股肱之國,先魯后齊,是安排了一定次序的。次晉語九卷,鄭語一卷。這是在宗周末年以后,逐漸興起的國,是對周平王東遷盡了力量的?!秶Z》把夾輔平王東遷的這兩個股肱之國位于宗周建立時的兩個股肱之國的后邊,而對于這兩個后起的股肱之國,先晉后鄭,也是有個一定的次序的。再次,楚語二卷,吳語一卷,越語二卷。這是所謂荊蠻之國,自當排在中原各國之后,而在三國之間也是有個興起先后的順序的。”[3]這種對《國語》八國次序排列的解釋從總體上來說是有一定合理性的,它符合周代社會“尊尊”“親親”“內外”的正統(tǒng)觀念,甚為公允。但若仔細分析,則會發(fā)現(xiàn)這樣的解釋又存在許多難以自圓之處:
若著眼于周與其他諸侯國親疏遠近的關系,作為異姓的齊國何以能夠排在晉、鄭姬姓國的前面?而作為姬姓的吳國則又緣何排在羋姓楚國的后面?周代是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宗族社會結構,同姓諸侯因為與王室的天然血緣聯(lián)系而擁有政治優(yōu)越感和優(yōu)先發(fā)展權,故常被稱為“兄弟之國”或“股肱之國”。
若著眼于對周王室貢獻的大小,那么政績平平、內亂不斷的魯國為何能夠排在功勛赫赫的齊晉之前?而“主盟十一世,有夾輔之勛”的晉國則又緣何排在齊國之后?若考慮“文公之伯繼乎桓”的稱霸先后因素,那么最先稱雄的鄭國為何又被排在了晉國之后呢?
所以,《國語》八國先后排列次序的內在理路不能以這種粗線條的描述統(tǒng)而論之,而應結合自西周以來確立的嚴格等級制度和數百年來各國在政治舞臺上的政治影響力以及《國語》編者的特定立場等因素進行綜合分析。首先,周代是一個以分封制和宗法制為根本特征的社會,由此相應形成“尊尊”和“親親”兩大傳統(tǒng)精神支柱,此即《禮記·中庸》所謂“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4],而講究等級高下和親疏遠近則是其中首要之義?!蹲髠鳌ふ压辍酚涊d子產的話說“昔天子班貢,輕重以列,列尊貢重,周之制也?!边@表明西周諸侯的政治待遇是按照班爵的順序、爵位的高低以及與周王室的親疏遠近來排序的。諸侯也根據各自不同的爵位承擔著不同的義務。《國語》中多次提到的諸侯盟會時爭班爭長之事便鮮明體現(xiàn)了他們欲據此爵位制度以盡可能達到本國利益最大化的外交心態(tài),如《魯語上》晉文公欲分諸侯以曹地,魯國重館人便建議臧文仲說:“晉不以固班,亦必親先者,吾子不可以不速行。魯之班長而又先,諸侯其誰望之?”《吳語》載黃池之盟,“吳晉爭長未成,邊遽乃至,以越亂告”,等等,都清楚地表明,班爵之義、長幼之序實是維系諸侯國之間等級有序的最為重要的精神紐帶。《禮記·王制》云:“王者之制祿爵,公、侯、伯、子、男,凡五等?!盵5]《孟子·萬章下》亦云:“北宮奇問曰:‘周室班爵祿也,如之何?’孟子曰:‘……嘗聞其略也: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一位,凡五等也。’”[6]根據周初實行的這種五等封侯爵制,《國語》八國中,除周為“天下共主”外,魯、齊、晉為侯爵,鄭為伯爵,楚、吳為子爵,越國無封爵。在這樣一個等級序列中,鄭國,作為“伯南”之國,被安排在魯、齊、晉國之后,楚、吳之前,便不難理解了。據《左傳》桓公六年記載,魯國受齊國之托在安排各國受餼的先后順序時,便是按照封爵高下,把鄭國排在了后面,惹怒了鄭國,遂有郎之戰(zhàn)?!秶Z》編者所遵循的這種等級排序原則,也與其在“語”料選擇時側重選取那些維護君臣等級之禮的編纂動機是一致的,如《周語上》穆王征犬戎,師出無名,破壞了畿服制,祭公謀父力諫不聽,結果“荒服不至”;《周語中》襄王欲以狄伐鄭,并納狄女,富辰即以“內諸夏,外夷狄”之禮諫之;《周語中》劉康公因魯國叔孫宣子、東門子家侈奢而預言其將家亡,其根據便是“為臣必臣,為君必君”之禮;《魯語上》宗有司以宗廟昭穆制度諫阻夏父弗忌蒸躋僖公;《齊語》記載葵丘會盟齊桓公受天子賜胙,以禮下拜,守為臣之道;《晉語四》寺人勃鞮以“君君臣臣,是謂明訓”求見晉文公;《晉語八》欒氏之臣辛俞以“事君以死,事主以勤”之語對晉平公,等等。面對春秋時期禮崩樂壞、諸侯力征的混亂政治現(xiàn)實,《國語》編者這種以諸國侯爵高下為依據的編排原則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其力圖恢復和重建上下等級有序社會秩序的良苦用心。
其次,從《國語》選取的除周、魯以外的其他六個國家來看,它們都是在春秋政治舞臺上曾經陸續(xù)稱霸一時、極具影響力的諸侯國,因此,在優(yōu)先考慮爵位等級的前提下,這六個國家又分別按照稱霸時間先后進行排列,于是便有了齊、晉、楚、吳、越的排列次序。鄭國雖然沒有被列入“春秋五霸”,但鄭莊公時,“處挾天子以會諸侯之地位,又糾結大齊、強魯,進攻宋、衛(wèi)、陳、蔡,甚至擊敗周王所率之聯(lián)軍,縱橫一時,幾于霸主”[7], 從而拉開了春秋爭霸的歷史序幕。而且鄭國在春秋中期又是晉楚兩國爭霸的關鍵棋子,是“春秋中之樞紐也”[8],因此入選。《國語·鄭語》一卷,特錄史伯與鄭桓公的一番對話,獨具慧眼地分析、預言當時王道衰微以后,天下諸侯勢力消長之趨勢,如“王室將卑,戎狄必昌”;“若周衰,(楚)其必興矣”;“姜、嬴、荊羋,實與諸姬代相干也”;“凡周存亡,不三稔矣”等,并建議桓公為保國之計,東寄孥與賄于虢、鄶之地,這些預言均為此后歷史事實所一一驗證,不可不謂運籌帷幄,高瞻遠矚,總攬全局。
這里還有一個疑問,那就是“主盟不若齊晉之強,地勢不及秦楚之大”的“積弱之國”[9]——魯國,為何卻被排在緊鄰周的位置?其實,在“鄭莊小霸”之前,魯國是當時最有影響力的諸侯國。一方面,魯國為周公長子伯禽始封之國,不僅獲得了許多其他諸侯所沒有的顯赫冊封和殊榮:“分魯公以大路、大旗,夏后氏之璜,封父之繁弱,殷民六族,條氏、徐氏、蕭氏、索氏、長勺氏、尾勺氏,使帥其宗氏,輯其分族,將其類丑,以法則周公。用即命于周。是使之職事于魯,以昭周公之明德。分之土田、陪敦、祝、宗、卜、史,備物、典策,官司、彝器;因商奄之民,命以伯禽而封于少皞之虛”[10],而且還被視為諸侯之長,成為與王室關系最為親近的國家。另一方面,在國際政治舞臺上,魯國也是春秋初年的一個強國。在隱公、桓公以及莊公在位這段時間里,魯與各國交戰(zhàn)中“只一敗于齊,而四敗宋,兩敗齊、一敗衛(wèi)、燕,直至齊桓公稱霸前夕,魯之國勢尚甚強,不亞于齊?!盵11]魯桓公十三年(前699),魯國與紀、鄭聯(lián)合,一度大敗齊、宋、衛(wèi)、燕四國,這都充分表明魯國在春秋初期國勢之強盛。除此以外,筆者認為,魯國的這種獨特位置也與《國語》編者左丘明身為魯人的特定身份有關,下文將有論析。
至此,《國語》編者選錄周、魯、齊、晉、鄭、楚、吳、越八國“語”料的編纂意圖和排序原則已十分清晰:首先根據春秋時期諸侯各國在當時國際政治舞臺上曾一度獨領風騷的霸主影響力,選擇這八個國家“語”料作為纂修對象,并按照其稱霸時間先后進行初次排序,即應為周、魯、鄭、齊、晉、楚、吳、越;其次,根據自西周以來確立的森嚴的五等爵制,對這八個國家相應的爵位高下進行二次排序,于是便有了周、魯、齊、晉、鄭、楚、吳、越的最終排序,因此,這樣的一個序列是《國語》編者參照各國“綜合國力”和“尊尊”、“親親”的分封制度綜合考量的結果,蘊含了編者辨尊卑、別內外、正名分以宗周定尊、崇德尚禮的政治理想。
由于《國語》“語”料大多沒有明確的時間記載,不像《左傳》事事年月具體,時間清晰,因此,《國語》易給人以凌亂、雜湊之感,清人崔述就說:“《左傳》之文,年年井井,事多實錄,而《國語》荒唐誣妄,自相矛盾者甚多;《左傳》紀事簡潔,措詞也多體要,而《國語》文詞支蔓,冗弱無骨?!盵12]事實上,盡管《國語》各國“語”料多寡不一,風格各異,但每國“語”料卻按照事件發(fā)生時間先后編排得井井有條,歷歷有序,儼然一編年體史書。如《周語上》自“穆王將征犬戎”至“襄王使太宰文公及內史興賜晉文公命”14則“語”料,即按照周穆王、恭王、厲王、宣王、幽王、惠王、襄王的在位時間先后排列的。據宋庠《國語補音》目錄中附注云,有些版本在《晉語》一至九標題外也有標注武公、獻公、襄公、厲公、悼公、昭公等晉國君主稱號以表明“語”料相應時間。如果說這樣的時間序列還是粗線條勾勒的話,那么我們再以《魯語上》16則“語”料為例進行說明:
這16則“語”料原本都沒有明確的時間記載,表格中每則“語”料前面的時間都是筆者據《左傳》《史記》等史籍相關記載考證出來的??梢钥闯?,除第10、16兩則材料無法確定具體年代外,其它14則材料自公元前684年至前573年均按照事件發(fā)生時間先后順序排列,次序井然,有條不紊,清晰地表明了《國語》語料間的編年性質?!遏斦Z下》22則材料也接續(xù)《魯語上》時間自公元前569年“叔孫穆子論宴享之樂”至公元前483年“仲尼非難季康子以田賦”繼續(xù)編年排列。這表明《魯語》上、下部分原為一體,之所以分別上、下,應是后人為便于閱讀或抄寫而為。至于其它《語》上、下之分或一、二……之分,也是如此。其作俑者,始于宋庠,他在其《國語補音》目錄后自注云:“其間唯一國有二篇或三篇者,則加上、中、下以為別?!盵13]至于《晉語》一至九之數字標識,則始自清人徐元誥,他在其《國語集解》目錄下也自注云:“本書不著卷弟,其目錄次序胥依《補音》本,唯于晉語諸篇每加數字別之,便于檢閱,非其舊也?!盵14]
表1 《魯語上》16則“語”料表
表格中第10、16兩則未能確考時間的“語”料,可以根據《國語》的這一編年性質,能夠大致確立一個時間坐標。第10則“語”料,因其前后兩則“語”料都發(fā)生在公元前625年,所以可以確定“文公欲弛孟文子、郈敬子之宅”也應發(fā)生在這一年;第16則“語”料,根據其上一則“里革論君之過”發(fā)生在公元前573年,其后一則材料“叔孫穆子聘于晉”發(fā)生在公元前569年,于是可以大致斷定“季文子論妾馬”一事應發(fā)生在公元前573年至前569年這五年之間。
《國語》的這一編年性質,還能為判定版本校勘正誤提供一定的依據,如《周語中》“富辰諫襄王以狄伐鄭及以狄女為后”章,首句“襄王十三年,鄭人伐滑”,“公序本”、“明道本”及韋昭注皆作“十三年”,但清人汪遠孫據《左傳》載有襄王十三年和十七年兩次鄭伐滑之事而斷定此處應為“襄王十七年”,徐元誥《國語集解》據以改正。但因周襄王十七年為公元前634年,這與上一則“內史興論晉文公必霸”(前649)和下一則“襄王拒晉文公請隧”(前635)不能形成先后編年,因此可以斷定,“襄王十三年”(前638)就是《國語》原本的材料,《國語》編者將其編年于此,也正以此年為據。
由于《國語》中的“語”料大多沒有明確的時間記載,因此學者們一般認為《國語》旨在“明德”,并不在意事件發(fā)生的具體時間。但事實上,《國語》不僅每一國“語”料前后都是按時間先后排列,全書243則“語”料,自《周語上》“祭公諫穆王征犬戎”首則“語”料直至《越語下》“范蠡乘輕舟以浮于五湖”最后一則“語”料也都是按編年先后依次排列的?!秶Z》的這一編年性質也啟示我們:《國語》中的這些“語”料原應與《左傳》一樣有著明確的時間記載,后來編者在纂修時因側重在“語”料“務用明德于民”的教化性質而淡化或模糊了時間概念,《國語》現(xiàn)存“語”料中存留的零星時間記載,大概即為這些“語”料原初的存在形態(tài)。
《國語》各國“語”料在總體上遵循編年排序的前提下,還盡量做到將同一人物或同一事件相關的“語”料編排在一起,屬辭比事,以類相從,開后世史書人物傳記或紀事本末體之先河。
首先,《國語》240余則“語”料中,有許多“語”料便是以某一特定人物為中心進行集中編排的。如《周語》中有關單襄公的四則預言材料,分別記載了單襄公論陳“必亡”、論郤至“不可久”、論“晉將有亂”、論晉周“將得晉國”,言辭篤厚中肯,分析透徹精到,而且所論皆為事后一一驗證,活脫脫將一個見微知著、料事如神、飽含憂患意識的謀臣形象刻劃出來,給人留下極深的印象。除因編年需要,第一則材料后面穿插了另外兩則材料,其余三則材料都集中編排在了一起。又如《魯語下》較為突出的有關公父文伯之母的八則材料,全部匯纂在一起,分別從不同事件、不同角度對這一女性進行多方位地摹寫和表現(xiàn),集中突顯了一位教子有方、深明大義、通情達禮的智慧女性形象。而且,其中后面四則“語”料所附孔子對公父文伯之母的評論又與緊接而來的有關孔子三則“語”料“仲尼論大骨”“仲尼論楛矢”“仲尼非難季康子以田賦”交接起來,起承得當,巧妙自然。它如《齊語》中管仲的“語”料、《晉語》中申生、郭偃、晉文公、范文子、晉悼公、叔向的“語”料、《吳語》中申胥的“語”料、《越語》中范蠡的“語”料等等,都是如此。這種類似集錦式的人物片斷,雖然缺少事件之間的連貫性和情節(jié)性,但無意之中已多向度、多視角地刻劃了眾多個性鮮明的歷史人物形象,初具后世傳記文學的雛形。尤其是為文史學家所津津樂道的晉文公形象,通過《國語》《左傳》空前的筆力與篇幅將其個人經歷及稱霸過程抒寫得如此跌宕起伏、搖曳多姿、生動完整,實屬少見。
其次,《國語》雖然載錄了大量的人物之“語”,但這些“語”料類型不一,形式多樣,俞志慧先生按其表達方式,從總體上分為重在記言和重在記事兩類,分別稱之為“言類之語”和“事類之語”。其中,“事類之語”主要指那些圍繞某一特定歷史事件進行精心選裁,工巧布局,具有明顯歷史故事特色的語料。[15]如《晉語一》集中圍繞“驪姬之亂”這一中心,先后擇取“史蘇、郭偃論晉將及難”、“史蘇論驪姬必亂晉”“里克、丕鄭、荀息論晉獻公廢太子立奚齊”“郤叔虎諫伐翟”“優(yōu)施教驪姬遠太子”“士蒍諫獻公以太子從軍”“優(yōu)施教驪姬譖申生”“申生伐東山”“驪姬譖殺太子申生”等九則“語”料,如連珠貫串,將這一事件的起因、經過及結果生動曲折地敘述出來,環(huán)環(huán)相扣,逐次展開,原始要終,首尾完整。此外,如《晉語三》“惠公歸國”事、《晉語四》“重耳之亡”事、《晉語七》“悼公復霸”事、《吳語》“夫差爭霸”事、《越語》“勾踐滅吳”事等等,都屬此類。這種以事類為主、以紀年為輔而進行的原始要終的史料纂修體式,實開后世史書紀事本末體之先河。南宋朱熹在稱贊袁樞《通鑒紀事本末》便于學者檢閱的同時,也將此紀事本末體視為“《國語》之流”。[16]
至于《國語》一書的最終編定者,自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和《報任安書》中兩次提到“左丘失明,厥有《國語》”以后,這一觀點陸續(xù)被歷代學者所接受,如班固、王充、韋昭、孔晁、劉知幾、司馬光、晁公武、王世貞、章太炎等,成為學界占主流的觀點。自宋代以后,雖有學者對此觀點提出異議,否定左丘明之說,甚至近代一度與《左傳》作者問題引起過激烈爭論,但因未能提出令人信服的證據,多為推測之論,并未能推翻舊說。臺北學者張以仁先生曾著文專就這些異說之根據予以一一詳細駁正,理直氣壯,舊說愈堅。[17]這里,通過對《國語》編纂原則的具體考察,從另一個側面進一步印證了“左丘明說”這一傳統(tǒng)觀點:
魯國被安排在緊次于周的位置,除了上述與其自身的政治地位和國際影響力以外,也與編者左丘明“魯君子”的特定身份有著密切關系。據司馬遷《十二諸侯年表序》,左丘明“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18],這里的“孔子史記”應指魯《春秋》,表明左丘明編纂《左傳》是以魯《春秋》為主,以魯國為本位,這與《孔子世家》載孔子作《春秋》“據魯,親周,故殷”[19]的立場是一致的。因此,左丘明編纂《國語》時“尊魯”于諸霸國之前,洋溢著“秉禮之邦”的優(yōu)越感,便不難理解了。司馬遷修《史記》,也是以《春秋》為典范,自覺擔當起史書應有的“善善惡惡”的政治功能,因此,《十二諸侯年表》中的十二諸侯先后次序基本沿用了《國語》的這一排序,也體現(xiàn)了其強烈的崇魯傾向。
《國語》各國之“語”皆按年月編年、井然有序的事實,也進一步表明《國語》最終成于一人之手,左丘明“采錄前世穆王以來,下訖魯悼智伯之誅,以為《國語》”[20]之說,洵然不誣。有學者根據《國語》的記事時間下限至公元前453年“晉陽之圍”及《晉語九》出現(xiàn)的卒于公元前425年的“趙襄子”之謚,斷定與孔子同時代的左丘明不會活至此時而編書。如宋代鄭樵在《六經奧論》中說:“自獲麟至襄子卒已八十年,使丘明與孔子同時,不應孔子既沒七十八年之后,丘明仍能著書?!盵21]程端學、尤侗、朱熹等人也表達了類似意見。對此,張以仁先生重新推算孔子之卒年至趙襄子之卒年,期間不過五十四年,并據錢穆《先秦諸子系年》所附《諸子生卒年約數》表統(tǒng)計所得,推論左丘明活到70乃至80余歲,并不奇特,能夠在晚年完成《左氏春秋》和《國語》的編撰。[22]
按照古書通例,受多種條件的限制,先秦古書在編次成書之前大多單篇流行,分合無定,如《尚書》、大小戴《禮記》《戰(zhàn)國策》等?!秶Z》也是如此,《晉書·束皙傳》所載魏襄王墓中所藏的“《國語》三篇”[23]、1987年湖南慈利戰(zhàn)國竹簡中的《吳語》佚文[24],即為明證。及至左丘明,乃在匯集此類材料基礎之上,進行了編輯加工,編成《國語》。后來晉代的孔衍也曾搜集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材料,編輯了《春秋時國語》和《春秋后國語》,曾自比于左丘明,可以想見《國語》的成書也與此相仿。因此,筆者認為,在未有鐵證推翻舊說之前,維持原有觀點是最好的選擇。畢竟西漢之世,去古未遠,以馬遷之學識,之史才,之史德,兩稱“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必非妄語。
《國語》作為一部載錄西周至春秋時期諸侯各國“嘉言善語”的議論總集,在看似松散、駁雜的組織形式背后卻有著獨特的謹嚴編排原則:在選錄的周、魯、齊、晉、鄭、楚、吳、越八國的排列次序中,隱含了編者綜合考量各國政治影響力和西周以來嚴格的五等爵制以重構等級有序社會的良苦用心;《國語》243則“語”料之間,自始至終按照事件發(fā)生時間先后順序編排,井然有序,有條不紊,具有明顯的編年性質;《國語》編者在編排“語”料時,已充分考慮到以類相從的原則,或以同一人物為中心,或以同一事件為中心進行屬辭比事,排列組合,開后世史書人物傳記或紀事本末體之先河。而這也進一步表明《國語》最終成于一人之手,在沒有確鑿證據出現(xiàn)之前,不能輕易否定傳統(tǒng)左丘明之說。因此,任何形式的背后往往都隱藏著豐富的內容,沿著這一思路去重新審視《詩經》十五國風、《戰(zhàn)國策》十二國別、《史記·十二諸侯年表》的編排原則,或許也會對深入理解編者的編纂動機和用世意圖有一定的幫助和啟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