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琴安
最初聽到林放(趙超構,筆名林放,1910-1992)的名字,尚讀初二,也是在父輩們聊天時得知的。都說他文章寫得好,卻從未讀過。當時偶讀《新民晚報》,也都是體育新聞或者長篇連載《蘆蕩火種》之類的。沒想到10年之后的1974年,我參加《辭?!沸抻喒ぷ?,竟遇上了林放先生。
《辭?!肪庉嬍以陉兾鞅甭飞希淮巫?1路公交車上班去,途經(jīng)西藏中路,上來一位瘦小的老者,還沒站穩(wěn),車已啟動,一個趔趄撞到我座位旁,我忙攥住他,起身讓座,他說了聲謝謝,坐下后望了我一眼。
說也奇怪,自從有了這次邂逅,我在《辭?!穲@里就經(jīng)常看見他。那時《辭?!肪庉嬍颐刻焐舷挛绺饔幸豢嚏娦菹r間,聽到鈴聲,大家自會陸續(xù)走出辦公樓,或在園中散步,也有跟著廣播做體操的。而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那位老者常在其中。他雖已六十多歲,但精神矍鑠,行動敏捷,做操姿勢很帶勁。時值夏天,他常穿一件淺灰色短袖襯衫,花白的頭發(fā)剪得很短,鼻梁挺直,眼睛炯炯有神,氣象不凡。只是耳朵里戴有助聽器,略覺美中不足。
后來才聽說,《新民晚報》在“文革”中停辦以后,不少人馬,如林放、束紉秋、馮英子、湯高才、陳振鵬等都調到《辭?!穪砹恕.敃r束紉秋已結合進領導班子,與洪澤、戚銘渠同在二樓辦公。湯高才、陳振鵬、章培恒和我即在斜對面的文藝組,馮英子也認識了,在一樓。唯獨林放,僅知其在一樓的語詞組工作,卻對不上人。而湯高才的述說則更增加了他對我的吸引力:“林放本名趙超構。因聽力不好。我們叫他趙聾子。別看他個子瘦小,文章很流暢,固定在一小房間寫,每天一篇,寫完基本不動,只改動個別字。影響很大?!蔽乙宦牐汶[隱感到可能是那老者。果然,有次和湯高才走出辦公樓,他忽指著做操的老者說:“小孫,他就是林放!”我會心一笑,總算對上了。湯又說:“別看他不愛說話,曾七次見過毛主席呢!”我大驚。恰好林放做完操徑直走來,湯高才向他介紹了我,他朝我點點頭,有點似曾相識地望了我一眼。
從此,我對林放有了更多的敬重,特別是他七見毛澤東的傳說,尤感興趣。有幾次同桌吃飯或迎面相向,總想一問,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不久,我即離開《辭?!?,去華東師大讀研究生。但他的眼神卻難以忘懷,特別是他七見毛澤東之謎,也常在我的胡思亂想之中。
10年之后,已在上海社科院工作多年的我,著手撰寫文化名人與毛澤東交往的書,在采訪徐鑄成、袁鷹、陸詒等人的過程中,他們都提到林放。但我每想到他那眼神和神情嚴肅的樣子,便有點猶豫。眼看許多人都采訪過了,而林放又是一位不可遺漏、難以回避的人物,便壯著膽子登門拜訪了。
記得是一個初夏的夜晚,我尋到他虹口區(qū)的家中,其老伴因中風正躺在客廳過道的床上,他則在兒子的呼喚下從二樓匆匆下來,又用他那我所熟悉的似曾相識的眼神望了我一眼。10年不見,他還真是老樣子,只是微胖了一點。我本想好一大堆開場白,他倒好,單刀直入,劈頭就問我訪談何事?我也開門見山地說明來意,他反應極快:“我寫過《延安一月》,里面有這方面的內容,你可以查一下。”我說:“已經(jīng)看過了,這是你與毛澤東的初交,還不夠,我還要你們以后的交往?!彼峙聸]想到我會去看這一本民國時期出版的書,有點驚訝,臉上掠過一絲難得的笑容,點點頭,思忖了一下,說:“這樣吧,我寫過這方面的文章,你看了再說?!蔽覇枺骸霸趺床檎夷兀俊彼闯隽宋业睦Щ?,安慰道:“你放心,我會寫信告訴你?!迸R別時,他熱情地與我握手,又意味深長地望了我一眼。
數(shù)日后,我果然收到他的來信,告知我其文發(fā)表的報紙和確切日期,并關照:“有陸詒同志訪問趙超構的一篇,亦可參考?!蔽揖透鶕?jù)他所提供的線索,并參考了他本人的一些回憶和文獻資料,終于把林放七見毛澤東的來龍去脈全都梳理清楚了?!渡虾P≌f》的編輯以《林放在毛澤東心中》為題,刊登于雜志的封面和頭版頭條。各大報刊紛紛轉載?!秷罂恼忿D載時干脆改題為《林放七見毛澤東》。正是我原先的題目。
現(xiàn)在想來,能夠解開林放七見毛澤東之謎,如果當初沒有林放的幫助和指點,是根本難以完成的。時值林放誕辰110周年之際,我又想起了那位趔趄的老者以及他那熟悉的眼神。
(作者為上海社科院文學所研究員、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
責任編輯? 周崢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