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浩輝 王亮亮 李 平
我是一名年輕的實習醫(yī)生。腎病科,對于實習醫(yī)生來說是一個較為特別的存在。你的第一次搶救、第一次送走病人,有極大的可能會在這個科室發(fā)生。而今天我想聊起的這位朋友,也是一位特別的病人。醫(yī)院的血透室很大,五個區(qū)。高峰期,一排又一排的血透機前,每一張床都躺著一位病人,齊刷刷的,像閱兵一樣。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我想大部分人和我一樣,感到震撼、震驚。從兩張床中間狹窄的過道通過,我快速略過每一位病人,看著他們用不同的方式,消磨被血透機捆住的時間。有的人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有的人舉著手機,百無聊賴地刷著信息;有的人盯著墻上的電視;有的人帶個小收音機,靜靜地聽粵劇。
走著走著,突然出現(xiàn)了一位“黑人”,與整齊的隊伍顯得不搭。沒想到還有國際友人在我們院做血透,我心中暗想。但這位病人的體格和外貌似乎并不像一位“黑人”,真是讓人不禁好奇想要多看兩眼確認一下。不過,想到因為一個人與眾不同而多瞄兩眼似乎不太尊重人,我還是快速穿過了這些病人去找我的帶教老師。
沒想到過了幾天,這位“黑人”到病房住院了,碰巧還收到我們組。剛收了這位“黑人”一天,我們就知道這是一位“難搞”的病人。短短一天的時間,我們已經(jīng)受到護士和護工們的輪番轟炸——病人不配合護理工作,比較任性。她的病情較重,需要家屬陪護,但她固執(zhí)地認為自己年輕,不愿意家屬留下來照顧。經(jīng)過多次溝通,她終于同意請一位半陪護的阿姨,偶爾照顧一下她。結(jié)果剛離開不久,她吵著要求阿姨用輪椅推著她去做檢查。阿姨以陪護檢查超出半陪護的工作范圍拒絕她的要求。她轉(zhuǎn)身把檢查單拿給護士,鬧脾氣說不想做。護士萬分無奈:“你這么年輕,能走能跑,為啥要阿姨推著你去呢?而且現(xiàn)在疫情期間,住院部的阿姨不能離開住院大樓送你去做檢查。”“醫(yī)生,xx床說沒人推她去做檢查她不想做,你們?nèi)ヌ幚硪幌?。”……作為一位終末期腎臟病患者,她也并不嚴格忌口。值班的間隙,我們偶爾會瞥見她悄悄地吃一些零食。
真是一個讓人頭痛的病人。她最后一次任性是堅持要放腹水。她的腹水在彩超下見并不是很多。她只是稍稍有點腹脹的感覺,并不會特別難受,也并不影響她的呼吸和睡眠。連著幾天,我們都跟她溝通,告訴她有些腹水不是什么大問題,可以放也可以不放,還能忍受的話并不需要積極地去放腹水?!胺鸥顾脑?,你要適當補充營養(yǎng),可你胃口不是太好,如果我們通過靜脈去補充,你的輸液時間會變長。”“你的體型太瘦,穿刺完可能經(jīng)常會有腹水從穿刺口漏出來,這樣要經(jīng)常換藥,你也不方便?!薄恳淮谓涣鳎覀兪盏降拇饛投际恰搬t(yī)生,我還是想放腹水”。幾天后,我們給她做了腹腔穿刺。果不其然,穿刺針輕而易舉地穿透她薄薄的腹壁。穿刺完后,經(jīng)常會有腹水從穿刺口流出來,弄濕外層的敷料,也弄臟她的衣服?!鞍?,要是聽你們的話就好了。天天要你們換這么多次藥,我動一下就容易弄臟我的衣服,弄臟了床單阿姨還嫌我麻煩?!彼裨沟?。自這之后,她似乎沒剛剛?cè)朐簳r那么任性?;蛟S是她明白我們不厭其煩地與她溝通是為她著想,或許是她本來就是一個怕麻煩別人的人,又或許是我的錯覺呢?她悄悄地把各種亂七八糟的零食打包起來,送給陪護的阿姨。查房的時候,她笑嘻嘻地說:“醫(yī)生,你叫我多吃點好的蛋白質(zhì),我今天早上吃了一個雞蛋白?!?/p>
幾天的熟悉,我們也漸漸了解到這位特別的病人其實并不幸運。年紀輕輕,未婚未育,已經(jīng)透析了5年。在廣州,人們習慣叫姑娘們“靚女”。或許靚女這一稱呼在廣州已不過是一種日常稱呼,但我總覺得其實這里蘊含著人們樸素的祝福和贊美。但看著全身皮膚黝黑的她,大家想要稱呼她為靚女,似乎要猶豫一下,并難免要多打量她兩眼。她有段時間持續(xù)地發(fā)燒,把各大抗生素用了一輪,都沒有效果,最后診斷性地用上四聯(lián)抗結(jié)核藥,燒退了。而長期服用抗結(jié)核藥物,加上腎病,使她全身的皮膚都變黑,瘦弱得似乎風一吹就倒。在她的身上,你找不到一點30歲的美好。
這樣的不幸似乎就一直伴隨著她。出院前最后一次透析,她回到病房后突然腹瀉、嘔血,血壓和血色素瘋狂下降,大便隱血4個+。下胃管、止血、補液、輸血、升壓,折騰一晚上,她已疲憊不堪,但病情并沒有穩(wěn)定,偶爾會出現(xiàn)意識喪失,瞳孔散大的情況。行至山窮水盡處,選擇所剩無幾。
“醫(yī)生,我可以把這個東西摘下來嗎?”她躺在病床上,躁動不安,想把面罩摘下來?!皫е跄銜檬芤稽c,不帶的話會更難受的?!彼龥]有像入院時那樣我行我素,聽話地忍受著不適。偶爾實在受不了了,她會悄悄拿下來幾秒鐘,緩一緩又戴上??粗孀屓诵奶邸0胫荒_已經(jīng)踏進另一邊的世界。是靠藥物支持,等待一絲希望?還是冒著危險和痛苦,下胃鏡搏一把?她的哥哥已經(jīng)代她做出選擇,拒絕胃鏡及一切有創(chuàng)操作。她忍受病痛這么多年,搏一把,可能只是徒增痛苦,即使熬過這一關(guān),總還有下一關(guān),還能挺過去嗎?沒有人知道答案。
她的哥哥下樓接其他家屬到病房,我們實習醫(yī)生在床旁守著她。年輕的她在病床上辛苦地喘氣,似乎還是眷戀這邊的世界。她知道她的哥哥已經(jīng)拒絕其他治療了嗎?如果讓她自己選擇,她會選哪條路呢?如果去做胃鏡,是否會比現(xiàn)在多一點希望?這些問題縈繞在我心里。想著她入院時任性,堅持要放腹水,吃了苦頭。到現(xiàn)在,她愿意配合治療,聽話了,病情卻急轉(zhuǎn)直下。突然有一種沖動,讓我想問問她,是否愿意做胃鏡搏一搏。但我知道,我不能問,這只是我的一廂情愿,是不專業(yè)的,沒有尊重家屬,也沒有遵守上級醫(yī)師的指示。在她喘氣的間隙,她突然盯著我,艱難地說:“醫(yī)生,我能吃點東西嗎?”說完她似乎輕輕地笑了。
我鼻子一酸,其實她知道不能吃東西,她也并沒有能力吃東西,沒想到她熟練地用她的方式與我們道別。“嗯,等下你爸爸就到了,你可以吃一點?!比朐褐?,我好像基本上每一次和她聊天,都是建議她不要做什么,這是第一次肯定她。
立秋,窗外的樹葉在空中慢慢飄落,借著風倔強地打幾個旋,終究還是落到地上。她到最后都沒有嘗試吃點東西。她時而清醒,時而昏迷,在藥物的維持下,安靜地去往另一個世界。
這是我第一次送走病人。她如此聰明,與我們道別,我想她也一定和她的家人好好地道別了。醫(yī)學總有遺憾,珍重地道別,讓遺憾少一分悲情,多一分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