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
只有在視頻剛剛上線后的一兩天,唐騁才能稍微調整放松一下,時間也不能長,馬上他又得投入到新一輪的查閱論文資料、寫文案、寫劇本的緊張狀態(tài)中。但即便如此,工作量比前一年已經(jīng)小了很多。2020年9月,唐騁完成了博士畢業(yè)論文答辯,11月正式通過答辯委員會評審,即將獲得中科院神經(jīng)所博士學位?,F(xiàn)在,他可以全心全意扮演好他在網(wǎng)絡上的角色“城主鬼谷藏龍”——bilibili網(wǎng)站(以下簡稱B站)的知名科普“阿婆主”。
“阿婆主”是網(wǎng)友們對上傳、發(fā)布視頻的“UP主”的昵稱。如果像搞科研那樣較真,嚴格地說,唐騁的原創(chuàng)科普視頻“阿婆主”之路的起點可以精確到2019年2月14日。那一天,他和自己的合作伙伴——其實就是他的夫人芳姐推出了自己的第一個原創(chuàng)視頻。處女作即爆款,此后一發(fā)不可收拾,不到兩年時間,他們在B站的科普ID“芳斯塔芙”已經(jīng)積累了180萬粉絲,熱門視頻常常達到兩三百萬播放量?!俺龅馈焙?,他們每年都獲選B站百大UP主。去年年底,還獲得了2020年度果殼科普貢獻獎的個人獎項。
從在實驗室里專業(yè)搞科研的博士“淪落”為一個天天研究視頻內(nèi)容的全職科普“阿婆主”,唐騁戲稱自己活成了“父母長輩不太喜歡的樣子”。但科普這條路,他認為值得,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他和芳姐共同管理的賬號“芳斯塔芙”為fun stuff的音譯,意為“有趣的東西”。唐騁覺得科普也應該分層,就像賣鞋一樣,需要有人把鞋子賣給穿鞋的人,但也要有人去想辦法讓不穿鞋的人穿上鞋子,他希望成為后者。他的目標,就是用最娛樂化最有趣的方式,把科學知識和科學的思維方式傳遞給被科學傳播隔離在外的那些群體。
“芳斯塔芙”的科普內(nèi)容以各種泛生命科學類的有趣知識為主,例如古生物、演化、科學史、神經(jīng)科學等等,偶爾也做打假類科普,例如“網(wǎng)上流傳的‘海怪都是些什么玩意兒”。內(nèi)容都偏小眾,少見當下的熱門。
唐騁不追熱門,不是不想,而是追不上。憑他和芳姐目前一個管內(nèi)容一個管剪輯的二人小分隊,從選題確定、查找核實資料、寫文案、定劇本再到剪輯完成,一個十幾分鐘的視頻大約耗時一個月。等他們把視頻做出來,熱門早涼了。于是,唐騁干脆踏踏實實做自己有能力做,也感興趣的內(nèi)容。
唐騁和芳姐都是B站的老用戶,從2016年開始,在上面看動漫、看好玩的視頻,他們熟悉也喜愛B站熱門“阿婆主”們的視頻語言風格。2018年,本就在其他平臺有些科普經(jīng)驗的二人有點技癢,開始嘗試搬運一些YouTube上的科普視頻進行漢化,尤其一個古生物的科普視頻系列,唐騁特別喜歡。慢慢地,他們積攢了七百來個最初的粉絲。
共同管理B站賬號“芳斯塔芙”的唐騁和他的夫人芳姐。圖/受訪者提供
那時的B站還沒有知識區(qū),科技區(qū)被網(wǎng)友戲稱為“營銷號區(qū)”,內(nèi)容魚龍混雜,有不少“世界未解之謎”、“××地發(fā)現(xiàn)外星人”之類的怪力亂神之作。唐騁回憶,那時在科技區(qū)正兒八經(jīng)做科普的賬號可能連10家都還不到。于是,唐騁萌生了做原創(chuàng)科普視頻的想法。
首個原創(chuàng)視頻極其“難產(chǎn)”,最難之處不在內(nèi)容,而是兩人之間的配合。唐騁的想法無法有效地傳達給芳姐,芳姐辛苦地做了一個又一個版本,仍然呈現(xiàn)不出唐騁想要的效果,而問題到底出在哪,唐騁又說不清楚。兩人都幾近崩潰,一度放棄了做了一大半的視頻。這時,B站推出了“新星計劃”,哪怕只獲得參與獎,也可以拿到三個月大會員。在獎勵的誘惑下,唐騁和芳姐又把已經(jīng)放棄的視頻撿了起來,“橫豎已經(jīng)做了一大半,索性弄完吧”。
這部耗時兩個月的試水作《奇蝦:初代霸主的故事》一經(jīng)推出,24小時內(nèi)播放量接近10萬,“芳斯塔芙”粉絲量由700多猛增到2.1萬,48小時后粉絲量漲到4.3萬。如今,再打開這個視頻,滿屏的彈幕寫著“夢開始的地方”。
《奇蝦》的一炮而紅并非偶然,在該作誕生前,唐騁狠下了一番功夫——認真研究了當時B站人氣最旺的幾個“阿婆主”的視頻,琢磨怎樣可以吸引觀眾?!翱梢哉f他們當中很多人的每一個視頻我都刷了十遍以上?!碧乞G說。
第一個視頻就已經(jīng)是“芳斯塔芙”風格的成熟作品,接下來的每一個視頻都延續(xù)了《奇蝦》的敘事特點——古生物人格化、劇情化、情緒化。那些與當下遙隔數(shù)千萬年甚至數(shù)億年之久的古生物,在巨大的時空跨度中上演了或悲愴或奇襲的動人故事,伴著唐騁略帶中二的文案解說,它們的經(jīng)歷突然就與今天的觀看者產(chǎn)生了共鳴。
比如,面對初代霸主奇蝦,那些史前的小動物們?yōu)榱嘶钕聛頍o所不用其極,有的進化出堅硬的盔甲,有的挖洞放毒,還有些干脆讓自己變得瘦骨嶙峋,不好吃,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再比如,古生代地層中最豐富的化石之一三葉蟲,一直處于古生物界最底層,除了充當路人甲就是被當時主流的頂級掠食者吃,但是它的生命力極其頑強,歷經(jīng)兩億年,熬死了一代又一代的所謂頂層霸主。三葉蟲沒有能力往上走,但是它一直拼命地活著,“芳斯塔芙”的粉絲們專門為三葉蟲造了一個?!~蟲向世界豎起了不屈的中指。
這些極富人格魅力的古生物迅速為“芳斯塔芙”聚集起了黏度頗大的粉絲群,他們的粉絲與B站用戶重合率相當高,以大中學生和剛剛參加工作的年輕人為主,也有一些小學生。粉絲的構成讓唐騁很早就想明白了一件事:“一個人上了一天班或是上了一天學,累得渾身骨架都要散掉了,你居然還想給他們上課?”唐騁覺得,這些人的第一精神需求,就是立刻馬上能得到的娛樂,讓這一天的疲憊趕緊有一個釋放的渠道。他要做的,就是把科學傳播也變成娛樂。
唐騁的科普生涯其實從2013年就開始了。那時,他剛進入中科院讀博,被派到一個小島上研究跟克隆猴相關的課題。小島上沒有任何娛樂,網(wǎng)絡信號也不好,連生活用品都需要到附近的鎮(zhèn)子上趕集購買。唐騁把寫科普文章當成艱苦科研生活中的放松手段,一邊做著實驗,一邊每個月給果殼網(wǎng)寫兩至三篇科普文章。
果殼網(wǎng)誕生于2010年,算得上是中國科普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標桿,它的前身是科學松鼠會的博客科普平臺。在“果殼”之前,中國的科普還處于前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主要依靠電視和圖書,它們的科普內(nèi)容雖然廣泛,但有很強的說教和課堂的質感。被稱作國內(nèi)科普第一人的方舟子,盡管從21世紀初就一直在自己的博客和網(wǎng)站上進行科普,但他的精力主要放在學術打假上,科普影響也總被打假的紛爭與風波掩蓋。當時的平面媒體,除了少數(shù)幾家外,幾乎不再有常設的科普版面。果殼網(wǎng)的出現(xiàn),使散落各處的科普寫作者得以匯聚,從而引領出了科普創(chuàng)作的新時代,并在一次次辟謠中幫助人們建立起對科學的興趣和思考態(tài)度。
在果殼網(wǎng)成立一年之后,知乎上線,科普真正進入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這些平臺培養(yǎng)也鍛煉了大批唐騁這樣的科普寫作者,如今“芳斯塔芙”視頻中深入淺出又輕松幽默的逗趣文案,就得益于唐騁那些年的科普文章功底。2016年,已經(jīng)寫了100多篇科普文章的唐騁,加入了上海科普作者協(xié)會,也是那段時間,他在網(wǎng)上給小朋友講了幾堂網(wǎng)絡課程,讓他對科普有了更多思考。
有一次,他花了很多時間準備課程,講了一個多小時后,學生問的第一個問題就讓他心態(tài)崩了:“老師,什么是細胞?”唐騁說,自從自己高中選擇理科班以來,十幾年都生活在一個身邊不可能有人不知道細胞的環(huán)境當中。那一刻他突然明白,很多人在做科學傳播之前,可能真的沒有去認真研究過受眾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今年1月,中國科協(xié)發(fā)布的第十一次中國公民科學素質抽樣調查結果顯示,2020年公民具備科學素質的比例為10.56%。唐騁說,如果我們這些做科學傳播的人把那90%忽略了,那么謠言、反智的陰謀論就會去占據(jù)他們。
能夠展示故事畫面和音圖的視頻,無疑比文字更直觀也易于理解。唐騁推出第一個爆款科普視頻《奇蝦》后,受到飛速漲粉的鼓勵,再加上兩人已經(jīng)度過最艱難的磨合期,很快“芳斯塔芙”就在同年2月又迅速推出了兩個視頻,幾天內(nèi)粉絲就突破了10萬。
根據(jù)B站公布的數(shù)據(jù),2019年,B站學習類UP主數(shù)量同比增長151%,學習類視頻播放量同比增長274%,全年泛知識視頻的觀看用戶數(shù)突破了5000萬。2020年6月,B站將科技區(qū)整合升級,正式上線“知識區(qū)”,下設科學科普、社科人文、野生技術協(xié)會、財經(jīng)、校園學習、職業(yè)職場6個二級分區(qū)。科普正在大踏步進入視頻時代。
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碎片化學習常被詬病,畢竟任何真正的學習都逃不開時間、精力、體力這三項巨額成本。通過十幾分鐘的視頻獲取知識,似乎只是制造學習的幻覺。搞科研的人做科普,也常被認為是不務正業(yè)。
這兩種說法,唐騁都不太贊同。在他看來,科普的目的本就不是讓極少數(shù)人成為專家,而是培養(yǎng)大眾對科學的興趣,推廣講究證據(jù)和邏輯的科學思維方式。如果可以在娛樂化的同時保持知識的嚴謹,那么學習就不是假象。
在唐騁每個視頻的制作過程中,最費時費力的就是查找資料和考證信息,無論是文獻的來源和途徑,還是查證的深度和廣度,與他攻讀博士學位期間的論文寫作并無二致。遇到難以搞懂的問題,常常要查上一兩個月。即便如此,視頻中還是難免有差錯,每期視頻后的勘誤已經(jīng)變成一項“例行工作”。
唐騁非常希望和更多專業(yè)科研人員合作,以確保內(nèi)容的精確。但這就又繞不開仍有不少人對科普抱有成見的問題,尤其在科研領域,相當一部分科學家對此有思想負擔,總覺得科研應該在廟堂之上,出去拋頭露面,不是科學家該做的事情。果殼網(wǎng)的工作人員也曾跟唐騁吐槽,請一個科學家作演講難得不得了,“他們一會兒顧慮這個,一會兒顧慮那個”。這在某種程度上造成了中國專業(yè)科普人才的匱乏,于是制造陰謀論、偽科學的營銷號才有大把機會“收割韭菜”。這些營銷號接廣告也不挑,什么偽科學的產(chǎn)品都接,活得倒很滋潤??茖W傳播領域,“劣幣驅逐良幣”。
這也正是唐騁在博士畢業(yè)后決心全職投身科普的重要動力。專業(yè)搞科研的那些年,他親眼看到學術界與普通民眾之間的隔閡如何越拉越大。在一些只追求流量的反智理論煽動下,一些民眾神化科學家,覺得他們無所不能,另一些人又妖魔化科學家,認為他們不懷好意。學術與民眾之間的距離急需專業(yè)人才去填補。
唐騁想做“地衣”,他覺得這個生物最能代表自己。它可以在其他生物都長不出的地方生長,成為荒漠中的拓荒者。與英文、日文世界相比,中文世界的科學傳播尚處于荒蕪的狀態(tài),唐騁并沒覺得自己的作品有多好,但相信這些作品可以推動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他希望經(jīng)過自己的工作,帶動更多人投入進來,讓這片領域越來越有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