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廣西·黎潔
昆曲有“百戲之祖”之稱,其唱腔婉轉(zhuǎn)纏綿,余韻悠遠,唱詞優(yōu)美典雅,富有意境。欣賞昆曲,是一種美的享受?!霸瓉礞弊湘碳t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边@是《牡丹亭》中最膾炙人口的唱段之一,單是這戲詞就足以使人傾倒。
兒時的街頭常見捏面人的,最喜歡看藝人捏孫猴子,各色的糯米粉揉到一起,手心一搓,安插到大圣頭上當翎子,五彩斑斕。近日廟會上重逢面人,卻不見了孫猴子,改成了時興的蠟筆小新和國寶熊貓,只取黑白兩色,手上的功夫大為簡化。
農(nóng)業(yè)社會的林林總總都看手藝,手藝是需要繁復(fù)的,于繁復(fù)中較量技藝;而工業(yè)社會更看重的是設(shè)計,設(shè)計必須簡練,于簡練中體現(xiàn)理性。
眼下一切強調(diào)效率,效率越高,一天仿佛越短,催命似的朝前趕,把命也給趕短了。享受麻煩的日子里,一切都是緩慢的,盡管用幾天做一道菜,心中沒有任何不安,要是做《紅樓夢》里的茄子,就得用上幾年了,怪道賈府的少爺小姐們聽昆曲,節(jié)奏合拍。
母親的同事有回嘗到我們家的年菜,說是茉莉花喂駱駝了,當時我不明白說的什么。后來看昆曲,看臺上的演出和臺下的樂隊、字幕員,看到無一不麻煩的細微處,我覺得自己就是一頭傻駱駝。
昆曲的唱念做打樣樣復(fù)雜,即使只看看昆曲的戲箱,也絕不簡單。
戲箱中頭數(shù)衣箱。昆曲戲裝面料昂貴,真絲、素綾、綢緞,飄飄灑灑。拉扯女角的外衣看,袖子比身子還長,一搖三晃的,委婉芳魂全飄蕩在袖子里了。扯一扯袖子,仿佛能看到寬大衣衫下擰著的小蠻?腰,能勾勒有來由或者沒道理的不高興,能速寫故意或者天然的扭捏體態(tài)。舊時不興把衣裳穿得曲線畢露圖窮匕見,極端豐富的肢體語言躲藏在大而化之、線條粗疏的衣裳里頭,曖昧頓生。
鋪開了看,昆曲戲裝剪裁得四平八穩(wěn)方方正正,簡潔得一覽無余,但上面的繡工卻繁復(fù)得無以復(fù)加。通常書生的衣服上有松竹梅蘭,武將的衣服上是麒麟、獸頭,連出家人的衣服上也繡有一朵朵的蓮花。寡婦或幽魂雖一身素白不見刺繡,但多鑲有銀色窄邊,給純白提神。
蟒、靠、帔、褶、開敝、官衣、箭衣、報衣、打衣、龍?zhí)?、大鎧、古裝、裙、襖、褲、斗篷……一件件衣服掛出來,衣服里全住了人似的,不演戲都是一出戲,不是演員著戲裝,更像是戲裝找演員,演員是一時的,戲服才是永久的。
一針一線的刺繡,麻煩;對應(yīng)角色行當有那么多品種樣式的戲裝,也麻煩;戲裝的穿法,更麻煩?!赌档ねぁ分小囤づ小芬徽郏泄賻」砩蠄?,小鬼燈籠褲外套一條與妝面顏色一致的褲子,再系孫大圣虎皮裙似的鋸齒狀短裙,一個小鬼就要套三層衣裳。武生的戲裝也是特色鮮明,系起外套的一角在腰帶里,戲臺上他們的裝束永遠展示不對稱美,外套、腰帶和外套襯里、真絲寬腿褲的色彩既對比又協(xié)調(diào),最后用腳下的白底黑靴壓陣,出挑的顏色穩(wěn)定下來,信賴油然而生。
衣箱之后再數(shù)盔箱。各式冠、盔、帽、巾、額子、髯口、甩發(fā)、雉翎、狐尾、玉帶、耳毛、鬢發(fā)等等都屬盔箱管理。判官化好了妝,勒頭、戴冠,末了還要在兩邊插上紅花。那些有甩發(fā)功、翎子功的主要人物且不說,就是龍?zhí)讉円餐ǔT祟^巾,腦袋一邊斜插一個絨球,好像都成了耳邊一朵石榴花的阮氏兄弟。這樣顧及大小人物裝束,能不麻煩?
戲箱中還有把箱。旗、羅、傘、扇歸根箱管,各種兵器和大小道具歸把箱管,桌子椅子圍的桌幃帔也歸把箱管。昆曲沒有布景,把箱中的玩意兒個個四兩撥千斤,頂布景用。兩軍對壘,令旗表明身份,令旗就是氣派。一桌二椅似乎單調(diào),可桌子椅子全穿著衣裳呢,是滿堂紅是藕荷色還是嫩黃,氣氛全然不同。
管化妝的叫彩箱,也叫彩匣。彩箱少不了胭脂、粉、眉筆,還有絨花絹花、釵釧珠挑、亮泡點翠、水鉆頭面。最神奇的是片子,黑黑的一條貼住面頰,臉形頃刻改變,嬌小,“小”了才“嬌”。旦角化妝,該濃妝還是應(yīng)該淡些,有許多講究,各個行當?shù)幕瘖y又各有說法。
穿衣、戴帽、手里操的家伙、臉上畫的紋飾,樣樣都富于裝飾,甚至裝飾過度,樣樣都有規(guī)矩,錯一點都遭人笑話。
等上了戲臺看,必須有這么復(fù)雜的裝扮,才能與曲折的文辭和繁多的身段相配,一道兒不顯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