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廣東·張屹
我知道張恨水是在下鄉(xiāng)時。當時看小說《艷陽天》,其中有一個情節(jié),說的是一個懶惰、思想又落后的青年,躺在床上看一本叫作《啼笑姻緣》的書,書的作者叫張恨水。
后來才知道,他這名字是緣自于南唐后主李煜《烏夜啼》中的名句,“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張恨水,原名張心遠,安徽潛山市人,被尊稱為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章回小說大家”,自16歲發(fā)表作品《南國相思譜》后,29歲時憑《春明外史》一舉成名,一生共創(chuàng)作小說120余部,加上詩詞文章等其他作品,共計三千余萬字,是真正意義上的“著作等身”之人。其文字雅俗共賞,老少咸宜,有著很大的影響力,1967年逝世于北京,年72歲。
他的身份按說是個“新聞人”,因為他一生都是從事的新聞工作,所以后來有一部名為《中國報人小說叢書》,便是緣自于此。張恨水自24歲起,便在全國各地的多家有影響的報刊擔任編輯、記者或主編,從這個角度來看,寫小說只是他的副業(yè)。
但他在這副業(yè)上所取得的成就是讓人驚嘆的,他的名字當時對市民來說,可謂如雷貫耳、家喻戶曉。他快意恩仇的章回小說,多在報刊上連載,也是當時市民每天必看,街頭巷尾熱議的主話題,而每天在他家門口等候拿稿子的報社小廝們排成長龍。
張恨水有一項絕活,可以同時寫多篇小說,最多時是七篇小說齊頭并進,每天供多家報刊連載,而且結(jié)構(gòu)嚴謹,無任何重復及違和感,加上他于詩詞歌賦無所不通,文稿中常常穿插有大量的精華,所以極受歡迎。
張恨水的創(chuàng)作大致以抗戰(zhàn)為界,明顯地分為兩個時段,前者為言情的章回之作,后者是以抵御外侮為主旨的抗日小說,所以,從這點來看,他是一個有著強烈民族自尊心的文士,而不是一位只知寫些花前月下來博眼球的文人。
文學史上,張恨水一直被認為是“鴛鴦蝴蝶派”的代表作家,是清末民初出現(xiàn)的文學流派,以小資情調(diào)和風格著稱,是所謂低級文化或媚俗的代名詞。
“相悅相戀,分拆不開,柳陰花下,像一對蝴蝶,一雙鴛鴦一樣”,它的主體是才子佳人小說,其實還包括武俠、神怪、歷史、宮闈、公案等各種類型,長期處于非主流狀態(tài)。
與三四十年代的風靡相比,張恨水在新時代幾近封筆,他的作品在很長時間里處于禁書之列。其實,如果你了解張恨水所處的時代,看到他在民族危亡的緊要關(guān)頭挺身而出,寫出那么多反映日寇殘暴,揭露國民黨黑暗統(tǒng)治,以及要求請纓殺敵的著名詩篇,便會感受到,用“鴛鴦蝴蝶派”來概括其作品是很偏頗的。
他的文章自然不是喚起民眾對抗舊時代的號角,更不是要傳播新思想、新道德的犀文,他只是一位將周圍熟悉人群中的故事,以自己清新的筆觸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小說家。如果你細讀他的作品,就會感到那一個個故事,如一幅時代的畫卷,將各階層的風土人情徐徐在你面前鋪展開來。
古人有云,“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這句話移植到張恨水身上亦很合適,我們完全可以說“有井水的地方,就有張恨水的小說”。他在當時普通民眾心中的地位,遠超現(xiàn)代人的想象,即使如金庸,如瓊瑤,同他相比也完全不在一個層級上,可以說是沒有可比性。
《啼笑姻緣》《金粉世家》《夜深沉》……一部部經(jīng)典名作,占據(jù)著那個時代文學舞臺的中心,尤其是《金粉世家》,被譽為“現(xiàn)代版紅樓夢”,而《啼笑姻緣》就至少印了26版,更是14次被搬上了銀幕,后人正是從這一幅幅民國生活的長卷中,了解了一個離我們遠去的時代。
日寇入侵,河山涂炭,他以筆做弓,發(fā)表了大量喚醒國民、鼓吹抗戰(zhàn)的文章,所作之《熱血之花》,是中國第一部抗日小說;《大江東去》,是中國第一部以南京大屠殺為背景的作品;《虎賁萬歲》,是第一部直接描寫國民黨正面戰(zhàn)場的著名戰(zhàn)役,即常德保衛(wèi)戰(zhàn)的長篇小說,這些都具有時代賦予一個有良心作家的民族情感,飽含著張恨水的拳拳愛國之心。
而他的新編歷史小說《水滸新傳》,更是借被金圣嘆腰斬的《水滸傳》,描寫了梁山泊大聚義后,英雄們以民族大義為重,協(xié)助宋廷抗擊異族入侵的故事,其寓意自是一眼即明。其他如《仇敵夫妻》《八十一夢》《巴山夜雨》等等,無一不是享譽海內(nèi)外的抗敵文學……
不僅如此,張恨水還是一位有著錚錚風骨之舊式文人。作為一個有影響力的文士,眾多國民黨高官都向他拋來橄欖枝,但他堅持自己的操守,不卑不亢,以“君子不黨”為由,均婉言謝絕,甚至對蔣介石力邀他擔任勞動部部長,亦是如此。
張恨水,這個帶著皖南口音的“鄉(xiāng)下人”,一生未入任何黨派,也不任公職,奉行“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的人生守則,姿態(tài)低到極致。他曾自言道:“寫字就是營生罷了,如同擺攤之類的小本生意,平淡如斯,實在如斯?!?/p>
但是,他愛憎分明,有著自己獨立的價值判斷。陳獨秀是他的同鄉(xiāng),抗戰(zhàn)期間在四川江津去世,當時竟無一人發(fā)一聲,正是這張恨水,不僅寫詩悼念,還在報刊上公開發(fā)文,深切緬懷了這位對中國歷史進程有著重大影響之人,此胸襟,幾人及?
北平淪陷,以周作人為代表的許多文人,都被迫與日本占領(lǐng)軍妥協(xié)而身負漢奸之名,但張恨水卻堅持民族氣節(jié),堅持不與日寇合作。當他的粉絲、臭名昭著的特務(wù)機關(guān)長土肥原賢二派人前來商談合作事宜時,他給來人轉(zhuǎn)送了一本他親筆簽名的小說《啼笑姻緣續(xù)集》,而這本書描寫的卻是東北義勇軍抗日的故事,大概這土肥原收到之后,心中很是不爽吧。
不久后,張恨水便將家人安置回老家,然后只身離開北平,次年來到重慶,在《新民報晚刊》主編副刊,繼續(xù)為抗戰(zhàn)鼓與呼。1946年,毛主席去重慶談判期間,特邀張恨水去紅巖村住所,兩人促膝長談兩個多小時,甚為歡洽。臨別時,毛主席以一塊延安生產(chǎn)的灰色呢子衣料及一袋小米和紅棗相贈,張恨水很是感動和珍惜。他用這布料做了一套中山裝,經(jīng)常穿著出現(xiàn)在重大場合。因為是延安生產(chǎn),穿過一段時間之后便有些掉色,于是他便重新染過,一直到逝世前都是他最喜歡的服裝。
張恨水是位嚴肅的暢銷文學作家,是自覺運用新文學手法來創(chuàng)作通俗小說的劃時代人物,他筆下那一個個掙扎的個體,實際上是對社會不公的控訴。
其作品采取章回形式,用白描手法,準確入微地刻畫社會生活,惟妙惟肖地塑造人物形象,藝術(shù)地展示了當時高墻大宅之中的生活圖景,以及社會底層的市民生活群像,給我們留下了一個真實的社會縮影。
小說是張恨水得以揚名的主打名片,但他的散文也是一流,他在北平生活日久,對這個城市有著很深的情感,所以他筆下有關(guān)北平的文字,于平白中呈雅致,顯得是那般優(yōu)美和深情。
張恨水一生淡泊功名,寫作完全是愛好,既不想以此為入仕之本,內(nèi)心也沒有治國平天下的遠大抱負,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便是自我的瀟灑,其它均與己無涉。
他生活精致,讀讀書,養(yǎng)養(yǎng)花,畫幾筆小畫,吟一闕小詞,一生詩意陶然。最讓人神往的,是他對讀書的感受,那真叫一個瀟灑,當然,這也許是在封筆之后。
一個人讀書能達到如此境界,真真地讓人羨煞。他很像明末清初的張岱,有情調(diào),有情致,即使是在最低谷之時,也能從一草一水一石一木中,感受自然的無私饋贈,享受著最撫人心的人間煙火,美妙之極。
他的作品被塵封多年,直到改革開放后,隨著電視劇的普及又重新回到了人們的視野,他的書也被出版社重印發(fā)行,但即使如此,知道并了解他的人依然不多。
張恨水在中國近代風云變幻的時代中,用如椽巨筆記錄下那個時代中各色人等的愛恨情仇,在文學的天空中,涂抹出最為絢麗的色彩,僅這一點,就足以讓后世之人加以緬懷和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