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存文

摘要：“泛青海湖地域”作為1980年代新詩的地方資源，一方面顯示出詩歌與時代某種隱秘的關聯(lián)——在新時期個體生命得以覺醒的重要“媒介”，并以地理的方式對生命詩學形成的直接啟示;另一方面，在“泛青海湖地域”的特殊地貌面前，詩人作為“異域”闖入者所形成的陌生經(jīng)驗對于詩歌生成的重大影響，詩人借此從本體的層面進入“垂直時間”而思考生命的“永恒”感。“泛青海湖地域”也被詩人生命照亮，成為詩學意義上被“發(fā)現(xiàn)”的地方資源。由此，以“泛青海湖地域”為例的地方路徑，在以“文化”視角（朦朧詩）和“生活”視角（第三代詩歌）為主流的詩歌史敘述中，其指向的“生命”意識對1980年代詩歌的考察有了更為豐富的視角。

關鍵詞：泛青海湖地域;1980年代新詩;地方資源;地方路徑

1980年代，以青海湖為中心，分別有新詩的名篇問世：東部湟源縣日月山一帶的哈拉庫圖古城，成就了昌耀的名篇《哈拉庫圖》（1986），西川在途經(jīng)青海湖北部的小鎮(zhèn)哈爾蓋時寫下《在哈爾蓋仰望星空》（1985），海子在青海湖西部的小城德令哈寫下著名的《日記》（1988年）、在青海湖畔寫出《七月不遠——給青海湖，請熄滅我的愛情》《青海湖》（1986）等系列詩歌。關于這些詩歌，學界往往將其納入“西部詩”的范疇，或者將昌耀的創(chuàng)作稱之為“新邊塞詩”，如果西部之說僅僅是以地理位置為標準的話，那么“新邊塞詩”還是依傳統(tǒng)思維有著濃厚的政治中心意識。就具體的地理位置來看，哈拉庫圖與哈爾蓋就在青海湖畔，而德令哈相對較遠，但是因為高原地貌的單調(diào)重復，以及鐵路的貫通，使得德令哈與青海湖形成了感受上的統(tǒng)一體。因此，可以將青藏鐵路沿線、以青海湖為中心、夾峙在昆侖山與祁連山之間的這一地域稱為“泛青海湖地域”。需要辨析的是，在“西部詩”“新邊塞詩”①這些學界已通用的闡釋框架之下，重新提出“泛青海湖地域”是否顯得多余？首先，“新邊塞詩”背后的政治中心意識顯然是值得警惕的，尤其是文學地理學的興起，對于詩歌的研究有了新的視角，以及近年來李怡所提出的“地方路徑”，為文學豐富性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其次，“西部詩”所說的“西部”，當然包括青海湖地域，學界對“西部詩”也各有所指，沒有具體標準，呈現(xiàn)出非常混亂的狀態(tài)。在此背景下，有必要以“泛青海湖地域”作為新的視角，而其成為1980年代詩歌的地方資源，不但與詩人在地理層面的“異域”感受相關，而且與詩人的個體生命對其“照亮”的“發(fā)明”機制相關。

一

早在1980年代，曹文軒就發(fā)現(xiàn)了同期詩歌中涌現(xiàn)的“大自然崇拜”這一精神現(xiàn)象，他認為從復雜的政治環(huán)境中步入1980年代的詩人出現(xiàn)“大自然崇拜”是理所當然的，是“一種沉睡的審美意識的蘇醒”。②如果進入“泛青海湖地域”，那種蠻荒、空曠的自然環(huán)境，會給個體的生命體驗帶來極大的沖擊。以此出發(fā)，讀昌耀的《哈拉庫圖》、西川的《在哈爾蓋仰望星空》、海子的《日記》等詩篇，就會進入以地方為媒介的詩性體驗，這種“地方”體驗不管是單純的地理空間所形成的視覺沖擊，還是在這一地理空間中詩人所體驗的“變形了的時間”和變形了的空間，都與生命本體發(fā)生了密切的關聯(lián)。就此，泛青海湖地域就有了英國學者詹姆斯·費爾格里夫在《地理與世界霸權》一書中所說的地理能量，昌耀、海子、西川筆下的世界就呈現(xiàn)出法國學者加斯東·巴什拉在《夢想的權利》一書中所說的“詩意瞬間”，其所表現(xiàn)出的時間也是區(qū)別于線性時間的“垂直時間”，正是地理能量所催發(fā)的對時間、空間的全新體驗，使詩人直逼生命存在的哲性狀態(tài)，相應的詩作也呈現(xiàn)出生命詩學的質(zhì)感。

有趣的是，泛青海湖地域的很多地方恰恰是因為詩歌而被人們熟知，比如德令哈是因為海子的《日記》、哈爾蓋是因為西川的《在哈爾蓋仰望星空》、哈拉庫圖是因為昌耀的《哈拉庫圖》等等。③無論是哈爾蓋“這個遠離城市荒涼的地方”，還是德令哈——“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以及終于疲憊的“哈拉庫圖城墟”，這一帶的“荒涼”“神秘”成為詩人們共通的體驗。很顯然，這些詩歌的生成首先來自于詩人的陌生體驗，這幾位詩人都不是青海本地人，昌耀是湖南桃源人，海子是安徽懷寧人，西川是江蘇徐州人，他們所出生、成長的地方也與青海湖周邊的地貌有著巨大的差異。從地理環(huán)境來看，作為“闖入者”的詩人，地貌的沖擊迫使其產(chǎn)生完全陌生的體驗，也促成了全新的詩性經(jīng)驗的生成。這種經(jīng)驗生成具有爆發(fā)的特征，似乎一下子擊中了詩人生命的內(nèi)核，因此西川“像一個領取圣餐的孩子/放大了膽子，但屏住呼吸”，海子反復強調(diào)“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昌耀則“仿佛覺得遙遠的一切尚在昨日。/而生命脆薄本在轉(zhuǎn)瞬即逝。”在空闊的荒涼景象中，人的生命被置于具有哲學意味的本體之思中，它剝離了地理被賦予的歷史肉身和文化表象，甚至時代的痕跡也消失不見，只剩下作為生命存在的人在茫茫宇宙中追問生命本體的意義。

就昌耀來說，在1986年寫《哈拉庫圖》時，他已經(jīng)在青海輾轉(zhuǎn)生活了21年，此前的1959年，也就是他到達青海的第五年，他在哈拉庫圖冶煉鋼鐵，寫出了與哈拉庫圖有關的第一首詩：《哈拉庫圖人與鋼鐵——一個青年理想主義者的心靈筆記》。這首詩記錄了一場哈拉庫圖人的婚禮，一對新婚夫妻并沒有關注個體的幸福，而是在如此喜慶的日子關心如何去“大煉鋼鐵”④，與此相比，《哈拉庫圖》的“異域體驗”和地方?jīng)_擊則更加彰顯。海子的《日記》⑤寫于1988年，這是他第二次進藏時坐火車途經(jīng)德令哈。早在1986年他第一次進藏時就在青海湖畔寫下了《七月不遠——給青海湖，請熄滅我的愛情》⑥，這首詩雖然不像昌耀的《哈拉庫圖人與鋼鐵——一個青年理想主義者的心靈筆記》那樣有著明顯的時代印跡，但兩首詩的抒情性質(zhì)是很接近的，類似“啊，青海湖，暮色蒼茫的水面/一切如在眼前！”在簡單的抒情句式中，生命體驗遠不如《日記》那么深刻。西川的《在哈爾蓋仰望星空》抒情意味最濃，如果對比他在2004年寫出的《南疆筆記》，就會發(fā)現(xiàn)類似的陌生地域（南疆部分地域和泛青湖地域的地貌同構）對詩人詩性經(jīng)驗的影響呈疊加狀態(tài)，他提到，“夠荒涼，不可能更荒涼了?；臎龈F盡了‘荒涼這個詞。在荒涼之中，我被推倒在地。舉目四野無人，只有群山、群山上的冰雪。寂靜也是一種暴力。”⑦這種來自特殊地貌的暴力，對詩人構成了一種壓迫，或者說地理產(chǎn)生了能量，迫使詩人審視自我存在。

二

西川的“暴力”之說，讓人想到英國學者詹姆斯·費爾格里夫在《地理與世界霸權》⑧一書中所說的地理能量，他認為各種不同的地貌有著不同的能量場，造就了人類文明的格局。對于個體來講，地理的視覺沖擊無疑會生成直接的生命體驗，其實昌耀有過詳細的記錄，當他踏上西部⑨這片土地時，“一種浩茫莫辨的歷史感就可油然而生：是一種蒼莽，是一種悲涼，是一種圣潔之情，是一種想要痛哭的欲望，是一種想要獻身的意念，是一種轟轟烈烈的沉思，是一種激動不已的預感。”“那么還會有什么‘最強烈的感覺與印象令我更驚異？一如井上靖先生所言，西部，意味著‘寂靜、‘莊嚴而嚴肅的事情?！雹庠诹硪黄恼轮校麑⑽鞑康乩韺τ谠姼璧囊饬x說得更為明確，“我想：擁有江河源頭、世界屋脊美譽的西部正是以此獨有的景觀與文化氛圍在朝圣者的心目中日漸展示其永恒魅力的吧？而西部對于當代詩人的意義是煅爐與開刃的硎石。是心靈在祭壇前的凈化。”11昌耀筆下的西部，尤其他特指的“擁有江河源頭、世界屋脊美譽的西部”其實就集中在泛青海湖地域。在這幾位詩人的筆下，青海湖周邊的地貌帶來的都是“寂靜”“荒涼”之感。當然，與海子、西川的“路過”有所不同，因為昌耀長期在青海生活，使人們?nèi)菀讓⑺脑姼枞恐蒙碛谇嗪＿@一地域，并且將其想當然地“土著”化，即便他詩歌中呈現(xiàn)出的語言的粗糲感和意象的蠻荒感，都被認為是青海這一地域的自然與文化本身所具有的特性。

但是如果將其與真正的本土詩人進行對比，就會發(fā)現(xiàn)昌耀筆下的“寂靜”與“荒涼”反而與地理所帶來的異感（闖入者角色）相關，其詩性體驗的內(nèi)在肌理也與海子、西川呈同構狀態(tài)，而與本土詩人所呈現(xiàn)出的文化以及對生活環(huán)境的感受有很大不同，例如秋夫、格桑多杰等本土詩人的詩歌，整體呈現(xiàn)出“溫婉”的地方格調(diào)而不是空闊荒涼的景象。在此，有必要重新回到昌耀的“流放”身份或者說異域闖入者身份，這種地理帶來的詩性體驗就更容易理解，他是19歲進入青海的，也就是1955年，以當時整個生活狀態(tài)（直面生存而不是生活）和時代背景（大躍進時期）來看，個體生命的詩性體驗處于被壓抑的狀態(tài)。同時，一個人在他童年、少年時期所形成的對世界的感知模式具有強大的慣性作用，也就是說他對青海地域的感受，無論是文化還是自然，都是建基在他湖南生活和成長的背景之下的。因此，即使青海地域的日常生活、文化氛圍對他產(chǎn)生了直接影響，也在他詩歌中體現(xiàn)出來，但是哈拉庫圖在他筆下前后兩次迥然不同的“形象”，即大煉鋼鐵的哈拉庫圖和“時間停滯”的哈拉庫圖，后者在詩性體驗上的超越是值得玩味的。深入探究，就會發(fā)現(xiàn)這種詩性體驗的超越，表面上是因為年歲增長和人生經(jīng)歷的豐富而不斷累積得以完成的，但是對比海子與西川，就會發(fā)現(xiàn)這一超越中“地理”對“闖入者”的重要作用。也就是說，地方與詩人之間的能量是呈雙向機制的，兩者“相遇”但不一定“相撞擊”，最后還要歸結到詩人的生命體驗。

此外，從總體上來說，泛青海湖地域所代表的“西部”在1980年代成為詩人對“遠方”12的合理想象，無論是昌耀陰差陽錯地久居青海，還是海子信仰般的兩次朝拜，以及西川在1985年畢業(yè)后隨北大“智力支甘服務團”到甘肅工作時刻意遠行到青海，在先后幾年的時間各自成就了名篇，是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除了地方的視覺因素之外，其所帶來的時間和空間“錯位”感受，是詩人形成獨特生命體驗的最直接原因。對昌耀來說，泛青海湖地域是他生活的中心，而他像一匹白馬，“永遠地踏著一個同心圓，/永遠地向空嘶鳴。”對海子和西川來說，泛青海湖地域便成為可以抵達的“遠方”，但海子在同系列詩歌中認命般地悲嘆“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九月》），西川同樣慨嘆“所謂遠方就是這使人失靈的地方?！?3當詩人闖入所謂的“遠方”，時間似乎停滯了，空間也變得蒼茫，因此昌耀會說“無所謂今古，無所謂趨時。/所有的面孔都只是昨日的面孔。/所有的時間都只是原有的時間?！倍鞔ㄒ灿X得是“無古無今之地的此時此刻?！?4海子則“把石頭還給石頭/讓勝利的勝利/今夜青稞只屬于他自己/一切都在生長/今夜我只有美麗的戈壁空空/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梢园l(fā)現(xiàn)，個體生命對時間和空間的感受，常常并不以科學的方式生成或呈現(xiàn)，而是心理時間和空間，這種心理時間和空間恰恰是生命體驗的內(nèi)在機制。

在這種思維路徑中，昌耀通過哈拉庫圖古城的廢墟，“確信沒有一個古人的眼淚比今人更少，/也沒有一個古人的歡樂比今人更多。”這種在“瞬間”貫通古今的詩性思維，很難用“共時性”“歷時性”這樣的詞去簡單概括，它揭示了生命感受中最常見也最隱秘的部分，也即昌耀所說的時間對個體生命來說完全是個魔道：“時間啊，令人困惑的魔道，/我覺得兒時的一天漫長如綿綿幾個世紀。/我覺得成人的暮秋似一次未曾快意的聚飲?！逼鋵?，從四季輪回精確到分分秒秒，都是人為的“客觀”標準，而個體對時間的感受，并不是嚴格按分秒來衡量的。關于時間的悖論，海德格爾用整整一本書（《存在與時間》）都沒能讓人很通俗地理解，他自己在《什么是時間？》一文中很詩意地說：“什么是時間？人們或許會認為，《存在與時間》的作者不會不知道。但這本書的作者確實不知道，以至于他至今仍在追問。追問意味著：去傾聽，傾聽那自行向你吐納的言說。”15這里的傾聽讓人很自然想到西方世界中奧爾弗斯的神話，這個化身在天地萬物之中的詩歌“元神”隨風飄蕩，詩人就在飄蕩的風中追尋奧爾弗斯的琴聲。以這個視角來看西川所說的“我像一個領取圣餐的孩子/放大了膽子，但屏住呼吸”，他所要表達的那種在高原星空下的神秘感受就喚醒了讀者類似的詩性經(jīng)驗。

三

西川在與簡寧的一次對談中說《在哈爾蓋仰望星空》屬于純粹的抒情詩，而他后來的詩歌開始有了“黑暗”，這“黑暗的力量”直接來源是海子與駱一禾的死。16西川所謂的“黑暗的力量”來源于具體的死亡事件，而與死亡相對的生命便也很自然引起讀者的思考。在具體的社會規(guī)訓中，個體生命是被作為集體的一分子來看待的，甚至，眾所周知，在極端時期個體生命只能是以集體利益為前提，個人空間被無限制壓縮乃至消失。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當生命被突然置于蠻荒地帶時，對意義與價值的思考便隨之發(fā)生。因此，西川會說哈爾蓋之旅“使我一下子擺脫了學生腔，這是一個收獲。我的參考系就變得非常大了，衡量一個作品的好壞就不止是其他的作品，可能一棵樹、一座建筑、一片景色都可以成為作品的比照物?！?7同樣，燎原在分析海子的《日記》一詩時，認為“我們在這里感受到的，是一種逼近終極狀態(tài)的生命情感，海子諸多的詩歌，諸如他的麥地詩歌，絕望狀態(tài)的愛情詩篇，奔赴太陽的那類形而上的詩篇，無不具有這種狀態(tài)。”18海子在同期創(chuàng)作的《太陽·詩劇》，一開始便說“我已經(jīng)走到了人類的盡頭”，燎原認為這是“以逼近死亡的毀滅性的生命體驗，進入一個極限性的瞬間。”19海子的這些“瞬間”的生命體驗，很明顯其青藏一帶的漫游成為直接的源頭，尤其是地理空間所產(chǎn)生的“暴力”影響。同時，燎原也發(fā)現(xiàn)海子與昌耀詩歌中非常接近的地方，認為“寫作方向相同，有著同樣藝術鑒賞力的海子，對于昌耀詩歌的深沉感受當是不言而喻的?！?0而1980年代昌耀的“精神觸角最深入的那一部分和最接近詩歌藝術精神的那一部分”就是“生命意識”。21

其實，以“生命詩學”觀點著稱的陳超，也于1986年到過青海湖地域，其體驗有著詳細的記錄，“西部的地貌對稱于我久久淤積于心，而又說不出來的最隱秘的部分，它以具象的形式，整體性地與我的生命相遇，它代替我沉默如潮涌，將我抽象的悲愴凝為具象。如果我不是害怕自己笨拙的言辭，有辱詩歌這比我更高貴和重要的事物的話，如果沒有艾略特有關‘荒原的命名的話，我也許會有一首詩的。”22在這一地域，陳超覺得“仿佛到了宇宙的初創(chuàng)期，無限擴展的時間和空間一下子停滯了”。此時，詩人所感受到的心理時間與心理空間與物理時間和物理空間完全相悖，他們的生命意識由于真實“地理”的逼迫而凸現(xiàn)出來，這種逼迫如同存在主義哲學家薩特所說的，自我的覺醒來自于他者的“凝視”。也就是說，個體意識、個體生命的感受，或者說“自我”觀念的形成，往往與“他者”相對應，這里的“他者”是自我以為的一切人與事物，當然包括自然，“凡是外在于自我的存在，不管它以什么形式出現(xiàn)，可看見還是不可看見，可感知還是不可感知，都可以被稱為他者?！?3這樣，自我與“他者”在認識論和經(jīng)驗論上形成了統(tǒng)一的整體，不同于古典詩歌中常見的人與自然合而為一的狀態(tài)，在這些詩歌中，自然以“他者”姿態(tài)逼視個體的生命存在，使他們直接面對生命的本體狀態(tài)。

當然，這種來自他者的逼視與詩人的內(nèi)省是同步的，從視覺經(jīng)驗來說，泛青海湖地域的“闖入者”太多了，但這些詩人之所以能夠表達出不同的生命體驗，則與他們的內(nèi)在心理相關。如同卡西爾在《人論》中所提到的，人類意識萌發(fā)之時就有一種對生活的內(nèi)向觀察并伴隨著、補充著那種外向觀察。也就是說，在某個“瞬間”，對詩人來講，來自他者的凝視與來自自我的內(nèi)省得以相遇，使他們能夠從哲學角度或者說本體層面追思生命的存在狀態(tài)。陳超有著同樣的觀點，他認為“作為一個詩人，是指那些內(nèi)心深處孤獨焦慮，因而要對眾人說話的人?！?4也正是因為內(nèi)心深處的“孤獨”“焦慮”，當他們突然“闖入”青海湖地域時，某個瞬間的生命意識就在荒蠻空闊的地理環(huán)境中覺醒了。這也是為什么這些詩人能在眾多的“闖入者”中表達出生命之思，因為“人與人之間巨大的差異之所以被凝結為一種相對的理解，原因乃在于一部分人最終掌握了自己生命瞬間的狀態(tài)并將之化為語言?！?5因此，并不是地理的視覺沖擊帶給他們完全不同于常人的感受，而是“生命”這一存在狀態(tài)，這個富有哲學意味的詞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詩人意識到的經(jīng)驗中，最有價值的部分是人類普遍存在的沉睡著的東西，詩人沒有發(fā)明什么，他只是喚醒了它們?！?6或者說，泛青海湖地域的地貌特征作為“他者”對詩人的逼視，迫使其內(nèi)省并直面自我的存在，此時，生命的本體狀態(tài)被喚醒，而“泛青湖地域”的詩學意義也被他們“發(fā)現(xiàn)”。

這種地理以“他者”姿態(tài)對詩人的凝視，以及詩人內(nèi)在生命的覺醒，成為某個瞬間生命存在得以打通時間與空間而進入“永恒”狀態(tài)的契機。此時，地理作為特殊能量場，與詩人的生命體驗互相作用，成就了詩歌中的哲學之思，也是海德格爾所說的詩性之思。在這種意義上，“能思的詩本是存在的地形學。”“存在的地形學，言說著思之詩性在場的處所?！?7這種詩性的在場，可以看作是詩人對線性時間的超越，在昌耀和西川的詩歌中反復提到過去時間與現(xiàn)在時間的同一，海子也同樣以“明月如鏡高懸草原映照千年歲月”思考著時間的凝固。這種生命體驗的時間狀態(tài)與科學時間是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它使得某些詩歌將過去的、此刻的、未來的生命體驗合而為一，形成了巴什拉所說的“垂直時間”。巴什拉在《詩意瞬間和形而上學瞬間》一文中提到，“我們從真正的詩里面能夠找到中止時間的各種要素，即那種不依循節(jié)拍的時間，我們稱之為垂直的時間——用以區(qū)別于一般的時間，即與江水、順風一起流逝的橫向時間。”28而進入“垂直時間”是“為了建構錯綜復雜的時刻，為在這片刻中把許多同時性維系在一起，詩人摧毀了封閉時間的簡單連續(xù)性。”29在此意義上，“詩歌是一種即時的形而上學。一首短詩應該同時展現(xiàn)宇宙的視野和靈魂的秘密，展現(xiàn)生命的存在和世間諸物?！?0正是個體與自然在生命存在層面的同一性，使得昌耀、海子、西川這幾首詩所呈現(xiàn)出的詩性體驗有著“相似”性，這“相似”性也必然地指向它們生成的共同資源——泛青海湖地域，其在1980年代詩歌中的“地方”意義也呈現(xiàn)出來。

不過，在強調(diào)地方對詩人影響的同時，要注意到這一影響的雙向機制，正是詩人的個體生命對這些區(qū)域的“照亮”，使其在詩學意義上形成特殊的“地方”。以文學史視角來看，泛青海湖地域本身沒有特別強調(diào)的必要，在歷代詩歌中它只是以邊塞象征物的“身份”出現(xiàn)，即便是在本土詩人的寫作中，也并不構成“地方”的特殊含義，尤其是在詩學或者說文化方面。只是到了1980年代，昌耀、海子、西川乃至陳超等人作為“異域”闖入者的身份，加之特殊的歷史背景，“泛青海湖地域”在詩學意義上的“地方”特性被他們以詩歌和理論“發(fā)明”出來，也就是說個體生命與地理能量相互作用，使得這一地域的詩學意義被發(fā)現(xiàn)，從而使其成為1980年代新詩的“地方”資源。從文本的內(nèi)在肌理來看，這些詩歌與人們慣常以為的“朦朧詩”“第三代詩”及其后所謂的“知識分子寫作”“民間寫作”有很大的不同，它們突出的“生命”意識與朦朧詩被解讀的“文化”意識、第三代詩強調(diào)的“生活”意識，共同構成了1980年代及其之后的詩歌生態(tài)，但是在主流的詩歌史敘述中，這種“生命”意識是被忽視的。

此外，如李怡考察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生的成都路徑時所提出的那樣，“是不是的確存在著一種與國族文化交流發(fā)展相補充的來自地方的社會文化的演變途徑？”31顯然，當“泛青海湖地域”在詩學意義上成為“地方”資源時，我們對1980年代新詩乃至新時期以來詩歌的內(nèi)在肌理有了新的認識，類似“泛青海湖地域”這樣的地方路徑所構成的詩歌生態(tài)的豐富性，為我們考察1980年代詩歌給出了新的思路。在此意義上，區(qū)域、族群乃至文化地標，也成為透視整個詩歌史有效的視角，例如敦煌、半坡、大雁塔、神女峰等地域或地標，在1980年代不斷被重寫的現(xiàn)象，也是值得深入探究的。李怡在提出“現(xiàn)代文學與地方路徑”的觀點時，強調(diào)“在屬于成都的‘地方路徑之外，中國現(xiàn)代文學自然也可以繼續(xù)找到來自其他區(qū)域經(jīng)驗的多姿多彩的現(xiàn)代化‘路徑”32。也正是在這種“地方”視域之下，被遮蔽的文學史的豐富性才得以呈現(xiàn)。由此來看，“泛青海湖地域”通過與詩人的相互“照亮”，而成為詩學意義上的“地方”資源，它所帶來的“遠方”想象、“異域”體驗以及指向的“生命詩學”，成為1980年代詩歌的重要景象之一。在“朦朧詩”“第三代詩”的詩歌史主流敘述之外，類似“泛青海湖地域”的“地方路徑”所構成的1980年代新詩發(fā)生、流變的豐富性，是值得關注并深入考察的。

注釋：

①對“西部詩”“邊塞詩”的梳理可參見唐翰存：《詩在西部：一份備忘錄》，《詩刊》2017年11月號上半月刊。

②曹文軒：《中國八十年代文學現(xiàn)象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165-168頁。

③宋寶偉：《詩歌、地理、自然、文化的多重融會——新世紀詩歌地理學批評》，《文藝評論》2014年第5期。

④⑩11昌耀：《昌耀詩文總集》，燎原、班果增編，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第17-19頁，第844頁，第850頁。

⑤⑥海子：《海子詩全集》，西川編，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487-488頁，第200-201頁。

⑦13141617西川：《深淺——西川詩文錄》，中國和平出版社2006年版，第128頁，第132頁，第128頁，第274頁，第277頁。

⑧[英]詹姆斯·費爾格里夫：《地理與世界霸權》，胡堅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8-9頁。

⑨昌耀筆下的西部，仍然可以以青海湖為中心來看待，東到河西走廊一帶，西到可可西里一帶。

12參考《八十年代的“詩與遠方”：那些閃亮的日子，怎么舍得讓你走》，該文以“詩與遠方”的視角梳理了旅游政策與詩歌生成的“關系”，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36112242441945006。

1527[德]馬丁·海德格爾：《思的經(jīng)驗》，陳春文譯，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114頁，第70頁。

181920燎原：《海子評傳》，中國戲劇出版社2011年版，第213頁，第213頁，第104頁。

21李震：《中國當代西部詩潮論》，青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02頁。

22陳超：《生命體驗與詩的象征》，《打開詩的漂流瓶：陳超現(xiàn)代詩論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117頁。

23關于“他者”一詞在西方文論中的內(nèi)涵及演變，張劍有詳細的梳理，詳見張劍：《西方文論關鍵詞：他者》，《外國文學》2011年第1期。

242526陳超：《生命：另一種“純粹”》，《打開詩的漂流瓶：陳超現(xiàn)代詩論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25頁。

282930[法]加斯東·巴什拉：《夢想的權利》，顧嘉琛、杜小真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46頁，第246頁，第245頁。

3132李怡：《成都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生的地方路徑問題》，《文學評論》2020年第4期。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

責任編輯：蔣林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