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華
邵華,男,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環(huán)境史。
陳嶸,字宗一,1888年出生于浙江安吉。1907年赴日留學,1909年入北海道帝國大學林科。1913年回國,任浙江省甲種農業(yè)學校校長。1915年,應著名農學家過探先之邀,就任江蘇省立第一農校林科主任。次年,主持創(chuàng)辦江蘇省教育團公有林,任技務主任。1917年,參與發(fā)起中華農學會與中國森林會等學術團體,并任農學會首任會長(1917—1922)。1923年辭職赴美留學,入哈佛大學阿諾德樹木園 (The Arnold Arboretum of Harvard University)就讀,一年后獲碩士學位。1925年轉赴德國薩克遜大學(Saxion University)進修。同年回國,任教于金陵大學農學院,1930年任林科主任。1937年南京失陷后,陳嶸留守金大,與貝德士(Miner Searle Bates)等西方人士一道照看校產。1952年院系調整后,陳嶸被調往林墾部,任中央林業(yè)研究所所長,曾擔任《林業(yè)科學》雜志主編,1971年逝世。陳嶸在樹木學、造林學、林業(yè)史、竹類研究上均做出貢獻,著述頗豐[1](PP76-98)。1988年林學界人士舉辦“陳嶸百年誕辰紀念大會”,編輯出版紀念文集,并以陳嶸的名義設立獎學金[2](PP40-65)。
同民國絕大多數林學家一樣,陳嶸對造林宣傳、科學普及等社會活動多有參與。造林學方面的論著也占了很大比例,僅專著就有《中國主要樹木造林法》(1920年)、《造林學概要》(1933年)、《造林學各論》(1933年)、《造林學特論》(1952年)4部,還有為數不少的造林宣傳冊。在近代林學史的書寫中,他也被認為是造林學之先驅[3]。目前科學技術史學界對陳嶸及其與早期林學發(fā)展的關系探討不多,僅有一篇學位論文簡述其生平與著述[4]。本文希望通過對陳嶸造林事業(yè)和林業(yè)宣傳活動的梳理,展現其造林學理論與實踐之間的張力,并以此為個案反思科學技術在近代中國的命運。
晚清民初,有識之士中已有論述森林利益,鼓吹造林者。來華外國人目睹中國水旱災害頻繁、水土流失嚴重及森林資源缺乏之后,言者日眾。1907年,邁耶(F.Meyer)受美國農業(yè)部之托來華采集植物標本,目睹五臺山地區(qū)森林和土壤侵蝕之景象,回國后做了報告。1908年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在國會演講,提到中國的水土流失問題,引起國人關注。1911-1912年,安徽、浙江、江蘇一帶發(fā)生水災。時任金陵大學教習的裴義理(Joseph Bailie)目睹慘象,主持賑濟之余建議造林以防治水災。1915年他又向農商總長張謇建言,以清明節(jié)為植樹節(jié),提倡造林。外人關注又促進國人對于森林利益的理解,并基于民族感情而重視造林活動。1915年,大總統(tǒng)袁世凱說:“外國人論森林缺乏之國,每引中國為例,所有木料,多由外輸,遂致利權坐濫,沃壤就荒,廣土眾長,時虞艱困?!保?](P205)不過,近代中國“大規(guī)??茖W化人工造林”之嚆矢,還是1896年后德國在青島的造林活動。[6](P55)
民國以后,關注造林事業(yè)者更多。北洋政府出臺《森林法》(1914年)、《造林獎勵條例》(1915年)等法律法規(guī),創(chuàng)辦模范林場,進行實驗并帶動造林。一批留學歸國的林學家也指出中國林業(yè)不興的現實,講解森林利益、宣傳造林營林,為林業(yè)發(fā)展開出藥方。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對造林運動關注較多,各地方政府也根據實際情況開展不同的林業(yè)經營與宣傳活動,取得一定成效[7](PP112-140)[8][9]。
陳嶸的造林實踐起始甚早,大抵自其留日回國后就已經有所規(guī)劃。1915年,在經歷浙江甲種農業(yè)學校兩年不愉快的校長生涯之后,陳嶸轉而任教于江蘇省第一農業(yè)學校,擔任林科主任。同年,既是出于反哺家鄉(xiāng),亦是實踐造林理論,他協(xié)助浙江安吉三社小學校長張國維設立林場。當時,正值《森林法》頒布不久,陳嶸根據第三章“誰種誰有”的規(guī)定,“就校址附近酌量承領空林山地”,“開具官荒山地承領書”。他為學校選定神游塢東部官荒山地一處、金一莊荒地一處,合計205畝土地作為林場。學校造林計劃,亦出自其手。因為林業(yè)營建與投資周期較長,據其估計“30年始有收入”,他還讓校長向安吉縣知事爭取免稅30年。后來,林場成為學校永久基金,“每年經費,借此項校林收入以資補充,校舍建筑亦取于本林所產之木材”[10](PP151-153)。 此項營林實踐后來被視為“開小學校造林之先聲”[11](P31),廣受贊譽。陳嶸由此建立一種“學校林”的營林模式。經營數年后,他亦認為效果不錯,將其經驗撰成小冊子,期望得到推廣[12]。
此后陳嶸將目光投向南京。1916年,他與江蘇省立第一農業(yè)學校校長過探先一同計劃創(chuàng)辦江蘇省教育團公有林(1929年后改稱“江蘇省教育林”,由江蘇省教育廳管轄)。這是近代中國規(guī)模較大、持續(xù)時間較長,生態(tài)與經濟效益都很明顯的人工造林項目,被林學界公認為近代國人人工造林的樣板[13](P52)。
關于教育團公有林發(fā)起之經過,創(chuàng)始人之一的過探先曾追述,二人初衷是為江蘇一農的林科學生覓得一塊實習林場,以培養(yǎng)其實際營林能力。過探先將此事托付陳嶸。陳嶸發(fā)現老山地區(qū)作為林場非常適宜,但二十萬畝的面積已然大大超過學校實習林場所需,遂將其轉變?yōu)闋I林事業(yè)[14](PP1-2)。只是所需啟動資金數額較大,遂由江蘇省教育機關集資,“造林經費每年定為三萬元,分為三百股”,各機關從當年獲撥的教育基金中抽出,最高不得超過所獲基金的3%,年底分紅時,各教育機關得林場收入的五分之三,其余五分之二留作林場基金及人員薪資[15](P6)。確立場址及資金來源之后,與經營安吉縣三社小學一樣,陳嶸與當地政府交涉承領官荒事宜,請求將當地寺廟林地也劃入林場。對林區(qū)內民地,則給銀購入。當地縣知事給予較大支持,基本上有求必應??h一級無法解決者,林場直接向省長上書。教育團公有林每年所得的股東投資,便是由省長公署直接撥給,從第三年開始每年都在2.5萬元以上。
教育團公有林的組織嚴密:參與籌資的教育機關各出代表一位,組成教育團公有林總局,負責林場所有事務;設技務主任一名,負責技術事宜;技術員由技務主任聘,場夫從當地募集并駐林場。由于總局大會只是一年召開一次,決定財務收支等事務,因此技務主任實際上負責整個林場之運營,董事大會召開時,向總局報告一年的經營成果??偩置磕昃幾胍环輬蟾鏁⒐_發(fā)行,內容包括本年大事、林場經營概況、與政府往來公函等。
陳嶸為教育團公有林設計了科學而完備的造林計劃,堪稱同類計劃之范本。他先是細致調查老山地區(qū)的地勢、土壤、氣候及老山固有的野生植物并其在森林植物帶上之位置,又考察附近木材市場的供求、價格等情況,從兩方面考量選擇適宜造林樹種,前期選擇的是竹、松、洋槐、櫸、杉[15](PP72-90)。林場創(chuàng)建伊始,可謂“篳路藍縷,以啟山林”,陳嶸不僅要與政府部門打交道,同地方紳士商議土地問題,還得事事躬親。剛入老山時,連遮風避雨之所也沒有,只能棲身破廟、草棚[15](P20)。林場雇傭的場夫專業(yè)技術水平較低,他建議提供其基本教育機會。在林場設立的最初幾年,收入幾無,他為林場設計副產經營,“雖收入甚微,然對于本林經濟要亦不無小補也”[16](P32)。
經過數年的苦心經營,教育團公有林發(fā)展日漸壯大:1919年第一林場第四區(qū)開辦;至1921年,開辟第二林場。林場開辦的第二年(1917),已經開始出售樹苗。1918年,生長較速的竹林開始疏伐。以下是歷年育苗植樹表與收支表:
表1 教育團公有林各區(qū)歷年育苗、植樹成績表
1923年,陳嶸因留學原因,辭去技務主任之職。1925年回國就職金大之后,由于金陵大學對教授兼職限制較嚴,同時林場的技務人員已成長起來,陳嶸并未再繼續(xù)擔任林場職務,只掛名于教育林委員會。此后,林場發(fā)展一直保持上升勢頭。1928年后,林木漸次長大,成材樹木出售后,林產收入更多。到1932年底,產值已達200余萬元,減掉歷年成本,還盈余160余萬。
教育林的意義,除生態(tài)、經濟外,更大的還是在近代林業(yè)史上,它成為國人營林成功的一個典范。1920年,有位參觀者說“其成績之優(yōu)良,尤是令人無限之希望”[17]。1929年11月27日,蔣介石與宋美齡等名人前往第一林場參觀[18](P6)。
表2 林場歷年收支表
教育林之外,陳嶸協(xié)助創(chuàng)辦營林企業(yè),則是另一種營林實踐。在江蘇省教育團公有林建立的同一年,他在家鄉(xiāng)浙江安吉、長興兩縣交界處的浮云山創(chuàng)辦云野林業(yè)股份有限公司,采集馬尾松種子育苗,供公司人工造林。此舉帶動安吉、孝豐兩縣的林業(yè)發(fā)展,20世紀20年代后兩地分別有苗圃創(chuàng)立,培育松、桐、白楊等苗木,年產5萬-10萬株,供植樹節(jié)所用[19](P132)。
在1923年赴美前,陳嶸參與的造林實踐,實在不少,這些營林事業(yè)都是私有或集體性質。1925年陳嶸任教于金大以后,其林業(yè)推廣活動發(fā)生變化。
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出于繼承法統(tǒng)、確立政權合法性的考慮,對孫中山的崇拜與日俱增,使其完成“總理”到“國父”的升華。名目繁多的紀念方式中,中山紀念林的營建與“總理逝世植樹紀念式”的舉辦或許是比較隱而不顯的一種,但象征孫中山精神永存[20](PP279-280)。1928年4月,國民政府將北洋政府設立的植樹節(jié)改為紀念孫中山的植樹儀式,1929年公布《總理逝世紀念植樹節(jié)的植樹暫行條例》。1930年,造林被納入到七項運動之中。國民政府規(guī)定每年3月9日到15日為“造林運動宣傳周”,并頒布《造林運動宣傳周辦法大綱》。
在國民政府的號召與命令之下,作為首善之區(qū),南京自然身先士卒,以為模范。1930年,在確定造林運動宣傳周的同時,農礦部長易培基提議:“在首都擬由職部約集內政、教育、鐵道各部,建設委員會及國民黨南京特別市黨部、市政府,中央大學農學院、金陵大學農林科等處代表,組織首度造林運動臨時委員會?!保?1](P5)此后,首都造林委員會成為南京地區(qū)造林運動的臨時性指導機構。
起初,首都造林運動聲勢頗為浩大。1931年的植樹典禮,蔣介石夫婦、于右任、孔祥熙、朱家驊等大員要人悉數出席,孔祥熙、邵元沖、蔣介石發(fā)表演說。植樹時,到場二萬余人[22]。不少林學家被吸引參與,中華農學會、中華林學會專門制定相應的工作綱領[23](P258)。國民政府也需要林學家們予以專業(yè)知識與普及常識上的幫助。金陵大學委派時任農學院森林系主任的陳嶸與另一位研究造林學的教師林剛,參與首都造林委員會的工作[24](P24)。1925年后陳嶸不再擔任教育團公有林的有關職務,國民政府的造林宣傳活動成為其參加的主要林業(yè)推廣事業(yè)。
陳嶸在首都造林委員會中所做的工作,并不是最多,沒有同時期凌道揚、皮作瓊等林學家那樣,臺前幕后引人注目。但他試圖以其所學,使林學常識廣為人知,從而改變林業(yè)不顯的現狀。早在首都造林運動發(fā)起之前,國民黨中央黨部于1929年春將造林納入“七項運動”中時,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宣傳部向陳嶸等林學家征求意見,他就開列方案10條。1930年,首都造林委員會將其《中國十種重要樹木之性質造林法》《世界林業(yè)之沿革及其趨勢》兩本小冊子各印五千冊,分發(fā)給參與活動之群眾。相較于其他宣傳品,陳嶸的兩部可以說最具實用性與“常識”性。對中央大學、金陵大學學生組織的宣講隊、演說會,他亦予以支持。1930年3月12日金陵大學林科師生全體出動,在城內外各地演說[25]。陳嶸還專門撰文記述此事[26]。
表3 1930年首都南京造林運動宣傳品一覽表
盡管開辦之初,社會各界給予造林運動極大關注,首都造林運動也多有大員要人參與,囿于其宣傳性質,還是免不了失去活力。1928年,國民政府剛剛宣傳造林,馮玉祥治下的河南的造林大會,就已口號震天、表演游藝,唯獨不見植樹[27]。1931年,已有投身首都造林運動的林學家發(fā)出質疑[28](P114)。1933年是運動的第四年,但從《申報》刊載之概況來看已是敷衍塞責者居多[29]。甚至1945年,凌撫元總結歷年來之造林運動,稱國府主持者“只尚口頭,而乏實際,年年種樹,不見成林”[11](P13)。陳嶸對此已有認識,因而評述國民政府的林政建設,并未提及首都造林運動[6](P113)。第二次首都造林運動舉辦時,他沒有再參與。
除此之外,這一時期陳嶸為推廣林業(yè)所做的努力還有不少。早在1926年國民政府定鼎南京之前,他對南京林業(yè)發(fā)展已經給出自己的建議,主張“公家輔助地方人民造林”[30]。1928年,在建設委員會常務會議上,陳嶸、陳植等林學家提議設立專門之林業(yè)機構。1928年底,馮玉祥委托金大辦理“軍官農事訓練班”,以訓練服役與退役的軍官,教授他們基本的農業(yè)常識[31]。陳嶸協(xié)辦此事,還多次將軍官學員帶至江蘇省教育林參觀、實習[18](PP3-4)。1929年9月,陳嶸作為16位專家代表之一,出席全國林政會議,審查議案,建言獻策[32]。1935年,陳嶸還為國民政府的建設人員考試審閱關于森林科方面的試題并參與閱卷。
1925年任教金大前后,陳嶸參與的林業(yè)推廣活動差別甚大。大抵前期以私人或公有營林為主,實際造林多于宣傳鼓吹;后期則以國民政府活動為主,多在宣傳和普及林業(yè)常識。兩者均對陳嶸學術與思想造成影響,亦可從中看出科學在近代社會的一些面貌與境遇。
在其學術生涯中,陳嶸的造林學成果不少。頭兩本專著都出版于1933年,第三本專著出版于1953年,但主要材料都來自于1920—1930年代的收集。《造林學各論》是他“早年一面擔任教學,一面從事造林工作,因得吸收我國勞動經驗以編成”[33](P1)。
陳嶸造林學專著的知識來源,除基本原理外,具體樹種的造林、保育方法大多是躬行所得。而《造林學各論》一書中,論及針葉樹39種,闊葉樹226種,竹類及椰子類57種,共320余種,涵蓋了絕大多數的常見樹木與主要造林樹種。除此之外,尚有傳統(tǒng)典籍中的林業(yè)知識引入。陳嶸對古籍非常精熟,將各類譜、圖典籍融入專著中。又如,在論述森林對于水土流失的影響時,他引用梅伯言《書棚民事》一文。梅氏此文如今是論述明清山區(qū)開發(fā)和自然災害的常用文獻,當時陳嶸就已發(fā)現此文[34](P15)。造林學是一門實踐性與應用性的學科。民初,國內造林學教材多采用高秉坊著、由商務印書館1934年出版的《造林學通論》。該書依據美國學者陶美(J.W.Toumey)的《實用森林種植學》(Seeding and Planting in the Practice of Forestry)編寫而成,案例較少且大多是歐美資料。正式出版前,此書有油印講義流傳[35](P222)。與同時期主要講解原理的著作相比,陳嶸的著作無疑更勝一籌。
扎根教育團公有林,陳嶸不僅將中國首個科學營林計劃付諸實踐,還因地制宜總結造林經驗。他提出馬尾松的“天生苗保育成林法”,對林地封禁、補植、撫育的同時,規(guī)定科學的疏伐間隔,以使其健康生長。陳嶸還將其在留日期間看到學到的造林經驗加以實踐后推廣,如日本吉野地方培育柳杉苗的方法。更為人所知的例子,是陳嶸關于日本黑松與赤松引入中國后生長不良的分析。陳嶸主持教育林時,專門實驗栽培黑松與赤松,最終從溫度、濕度、森林植物帶等方面弄清種植失敗的原因[36]。
主持教育團公有林不僅成為陳嶸個人的實踐地與資料源,也對林學發(fā)展起到推動作用。除金陵大學、中央大學的學生不時來實習、參觀之外,兩校教授與研究人員也來采集標本、參觀訪問。林場開辦的第二年起,報告書中增加“林事研究”一欄,專門發(fā)表技務人員的研究成果與營林經驗,鍛煉并培育了一批林業(yè)技術員。如第2期報告中的研究文章有:林偉民《江浦老山森林植物略說》、蔡鴻福《苗木移植季節(jié)試驗》、徐遷《土壤之性質與苗木發(fā)育之關系》、陳樞《浙江舊湖屬林業(yè)雜記》等。[37]
最后,陳嶸對近代林業(yè)不興的原因認識,也可追溯到其營辦公有林的遭遇。他總結自己民初以來的造林經驗,認為屢受挫折“有社會或歷史之原因在焉”[38]。陳嶸認為,國內林業(yè)不興有三點原因:(一)“國內各處森林荒廢已達極端,致缺乏林業(yè)復興之基礎”;(二)“地權不能確定,常起無謂之糾紛”;(三)“一般社會對于林業(yè)觀念之薄弱”[6](P1)。他認為造林事業(yè)不興盛有其社會與歷史因素之限制,以及一般民眾森林觀念薄弱,這些認識在近代林學家中比較普遍,官方文獻中也不乏此說[39](P5)。唯獨第二條,將造林事業(yè)衰頹歸之于“地權不能確定”,比較奇特。實際上,這與陳嶸在經營公有林時的困境有關,林場從始至終面臨當地民眾的“盜伐”“縱火”及地方勢力的干擾與破壞。林場多次要求縣知事乃至省長公署出面解決糾紛[37](PP64-65)。之所以加上引號,是因為民眾在林場范圍內伐木、燒荒由來已久。盡管在官方文件中林場所占土地是“官荒”,且已經得到省縣政府之認可,但早在土地被認定為“官有”之前,民眾對山林之利用想必已經進行。1929年,林學家梁??疾煺憬謽I(yè)時,就目睹了當地農民燒荒引發(fā)森林火災,聲勢撼人,因而生出感慨,寫下《兩浙看山記》[40](PP12-13)。事態(tài)如若惡化到一定程度,還會引發(fā)地方沖突,加深民眾對造林事業(yè)的誤解。陳嶸觀察到,“近都各縣,于近一二十年來,時有富豪買占民產,開設農林公司,加以近年省有林業(yè)亦逐漸擴充,沒收無主官荒,禁止人民樵漁”,搞得民怨沸騰[41]。教育團公有林的經歷,不僅豐富學術閱歷,亦加深其對中國社會之理解。陳嶸對林業(yè)發(fā)展的見解能別出心裁,原因即在于此。
美、德、日等國的林業(yè)與林學一直是陳嶸心之所向[42]。有鑒于此,他配合國民政府的造林宣傳,在首都造林運動中發(fā)表講演、撰寫宣傳冊,并作為專家學者出席林政會議。推廣林學、振興林業(yè),從而學以致用,一直是陳嶸所追求,亦是同時代林學家們汲汲渴望之事。1928年,林學家們重新拾起“中華林學會”這一學術團體,就在于國民政府定鼎南京之后展現出的新氣象,不論是將造林納入“七項運動”還是“總理逝世紀念植樹式”,都激起林學家對復興林業(yè)之渴望,因而參與到其宣傳事業(yè)中來。
然而,在此階段,雙方目標差距太大。林學家旨在復興林業(yè),即使是為國民政府撰寫的宣傳冊,也以林業(yè)復興為根本目的[43](P1)。國民政府則更看重宣傳并將其視為國家建設(state building)與塑造國民之過程。在其宣傳文本中,森林不僅為社會提供資源,而且是“國家和民族之生存發(fā)展基礎”,“民族發(fā)達進步之淵源”,造林運動教育民眾理解“森林和國家與民族相互之關系”;“造林運動是革命的,是建設的”[44](PP36-38)??偠灾炝诌\動是“喚醒中國”的一種方法。石靜遠與艾爾曼認為“國家政權在中國近代科學的發(fā)展中是決定性的”,在近代科學家成為“被認可的知識源”(accredited informant)之前,廣具社會影響的知識分子(intellectuals)才是科學最大的鼓吹者[45](P6)。這反映出近代中國科學推廣的尷尬與兩難。
林業(yè)不興之局面發(fā)生改觀及其日益受到重視,是在20世紀30年代以后,外患日深之時。1937年國難全面爆發(fā)之后,工業(yè)、交通、軍事等等方面無不需要木材,桐油、五倍子等特產出口換取外匯的需求也日益加大,森林調查、林學科研與造林運動被提到戰(zhàn)略高度,1943年農林部提出“利用林產促進造林”的方案。1939年入川后,經濟部即設立實驗室,與大學合作,測定木材性質,組織資源調查。1941年,中央林業(yè)實驗所成立,開展多項關乎戰(zhàn)事與經濟的科研和調查。對于林學的學術發(fā)展而言,20世紀30年代后期與40年代是一個機遇與挑戰(zhàn)并存的時期:一方面,在“國難”的壓力下,經濟建設被提到前所未有之高度,“科學救國”的呼聲不斷,林學的實用性決定其受到重視;另一方面,經費短缺以及后期的動蕩環(huán)境使得開展研究缺乏穩(wěn)定的社會條件。不過,留守南京、照看金大的陳嶸已經無法參與這些興林業(yè)、救祖國的事業(yè),1937年發(fā)表的關于油桐種植改進法的文章,成為他為后方林業(yè)建設貢獻的最后一點建議。[46]
和近代絕大多數林學家一樣,陳嶸執(zhí)著于將所學所研究之科學林業(yè)推廣、實踐。為此他不僅參與政府的造林宣傳,還親自創(chuàng)辦林場與林業(yè)公司,實踐其造林理論,試驗不同的營林方法。這些實踐活動中,江蘇省教育團公有林規(guī)模最大、持續(xù)最久、成效最顯。在近代林業(yè)史上,江蘇省教育團公有林之光芒不可謂不耀眼。時至今日,教育團公有林的遺產——老山林場,仍然是南京附近的主要林場之一。
對陳嶸個人而言,營林實踐為其提供了實踐理論與豐富資料的場所,學術之路亦因此拓寬。他探索新的造林方法,對歐美、日本的造林理論予以實踐,還將民間經驗與古籍所載之營林方法經過挑選、檢驗、轉化之后,收入造林學體系中。這些都促成造林知識的“在地化”(localization),對近代林學的知識轉型與學科構建無疑非常關鍵。也正是在實踐的基礎上,他才能寫出《造林學各論》《造林學概要》以及后來的《造林學特論》等一系列廣受歡迎的林學專著?!陡乓繁徊簧倭挚圃盒2蔀榻滩模?933年初版,1935年出增訂版之后,到1951年已經是第六版付梓。《各論》亦被林學界視為重要參考讀物。經營林場的經歷還使其對近代中國之林業(yè)發(fā)展有不同于他人的認識。將林業(yè)不興歸為“地權”模糊,這一見解就出自于此。
盡管與同時期熱衷于林業(yè)宣傳的凌道揚、姚傳法、梁希等林學家相比,他對社會運動的熱情偏淡,但陳嶸仍然參與到國民政府的首都造林運動和其他造林宣傳中,積極為林業(yè)建言獻策。國民政府與林學家目的的歧異以及各種因素的限制,使得林業(yè)宣傳成效不顯。林業(yè)與林學迎來快速發(fā)展與重要投入,則要等到抗戰(zhàn)之前及抗戰(zhàn)之后,“國難”壓力下的學術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