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劍冰 編輯|孫鈺芳
長江南源當曲的國家地理標志 攝影/圖蟲創(chuàng)意
在雜多舉行過座談會之后,考察團踏上了探尋長江南源當曲的源頭之旅。才旦周書記安排吉多鄉(xiāng)鄉(xiāng)長尼瑪及三位工作人員陪同我們。
道路不寬,但還算平坦。
路上遇不到什么車輛。途中路過一座扎拉達山,車隊停了下來。
山峰緊靠路邊,仰頭看去,斷崖峭壁,高插云端。尼瑪說格薩爾王曾將神箭射入山石。他指著一個地方,說眼力好的人可以看見留在外邊的箭羽。這個時候,有人說看到了,有人說看不到。反正大家都信,因為這個傳說已經(jīng)很多年。
在吉曲河畔,車隊又停下了,尼瑪讓大家看一片神奇的草場。那草蔥翠挺拔,招搖過膝,遠看如大塊的翡翠。尼瑪說這草一年四季都是這樣顏色,傳說是格薩爾王的王妃珠姆種的羊飼草,而此地也正是《格薩爾王》史詩中的綿羊基地。眾人直呼神奇。
在一片草場上散落著牛羊,看不見那些牛羊的主人。主人許就在哪個水邊的帳篷,守著他們選擇的孤獨。
有時見到單個的人放著一群牛羊,只有一個小小的帳篷,在遠處等著他的夜晚。
還有帶著女人的牧人,那女人帶著扎著小辮的女孩。女人守在帳篷周圍,做著這樣那樣的事情,使得牧人有一種像牛羊一樣的幸福感。在夜像山一樣籠罩四野時,牧人會趕著牛羊回來。太陽重新滑進帳篷某個縫隙,他又會帶著他的伙伴沒入原野。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伙伴在不斷地變換,而生活還是原來的樣子。
這樣說來,有一種人是人的另一種狀態(tài),他們自由著、單純著、滿足著、快樂著。
下起了雨,路變得不大好走起來。
文扎打開了雨刷器。透過車窗看到前面的路,到處都有積水,好像這一帶一直沒有晴過。車子躲著積水走,躲不過的,就沖壓過去。
接山泉水的藏族女孩 攝影/王劍冰
車隊的速度緩慢下來。走著走著,看到雨飛揚起來,原來已經(jīng)變成了雪花。
漸漸地,路面白了。路更不好走。有時路上的坑洼太大,車子只能拐下道路,順著流水走一段。流水中大都是沙石底子。
車隊又停下了。
看到一個河谷,人們朝下面跑去。一會兒有人回來,說那里有一堆絳紅色巖石,同姜黃色巖土摞起來,傳說是王妃珠姆的排泄物。多少年,人們已經(jīng)為這堆土賦予了神圣色彩,上面還纏裹著哈達。前面又是一段難走的路,沒有辦法,車子下到了冰河中。
這里的河水早已結冰。我們裹著厚厚的裝備從車上下來照相。大家的興致還是很高的。這個時候,中原已經(jīng)熱得穿短衫短褲了。
我拉著文扎一同起跳,讓索尼蹲著照相,這樣可以照出更高的感覺。早忘記了高原反應,上到車上有人提醒才想起來。
中午,考察團的車子再次停下。不遠處有一戶牧民。
首先看到的是兩個孩子,姐姐大約五六歲,弟弟也就兩三歲。這兩個孩子正在接水。他們在一個山泉前,用勺子往五公斤容量的塑料桶里灌水。兩個孩子穿的都不多,弟弟吸溜著鼻涕,不住地看我們。
大家說這兩個孩子真好看,姐姐還穿著藏式的小裙子。有人上來給他們照相。連歐沙都加入進來。這兩個孩子被眾人要求:別動別動,好,就這樣。就這樣,好,可以舀水了。對,往桶里舀水。
而后姐姐提著裝滿水的桶艱難地往上走,那只桶甚至有些拖地。弟弟跟在后面,姐姐不時地回頭看看弟弟。我起先以為姐弟兩個在玩水,后來才知道是在幫大人干活。因為兩個大人此刻正在屋棚里忙活。
大家被尼瑪鄉(xiāng)長邀請進屋。屋里暖暖地生著大爐子,上面燒著奶茶。
一會兒主人便提著被熏黑的奶壺挨個兒倒茶。索尼他們拿來了團隊自己準備的干糧,大家就著主人家的熱茶簡單地吃著午餐。這個時候姐弟兩個從另一間屋子門口露出頭來,看著桌上的食物。
有人要拿給他們一塊,被他們的父親給說得縮了回去。但是我們堅持讓他們接住,他們才吃起來。那個小姐姐提過來的水,被母親倒在空了的茶壺里。
這是江源路上少見的一戶人家,讓人想到,無論誰從這里過,都會到這戶人家里歇歇腳,喝口熱茶,甚至還會借宿一晚。而他們,就是這樣,笑著給你倒上奶茶,并不說多少話語。兩個孩子,也就常常地冒著滑倒的危險,迎著寒風到五十米遠的地方去提水。
走的時候,鄉(xiāng)長尼瑪指著靠近路邊的地方說,原來這里有一塊很有型的石頭,有時會覺得擋道,就有人把石頭抬到高處。可是第二天,這石頭就像長了腳,又跑到路邊礙事。連這家主人都說,半夜是留著長辮子紅頭發(fā)的人把石頭搬到了原位。不知道為什么認定那個位置好。人們以為奇,就帶著鐵鏈子來,把這石頭拴在那里。這不,剛才聽這家主人說,拴著的石頭不見了。應該剛被人盜走。
有的說,可能是玩石的盜走了。也有的說,可能是搬走鎮(zhèn)邪去了。看來鄉(xiāng)長十分在意這塊石頭,說明這石頭被人們傳得很廣。要知道,這里可是人跡稀少的高原。那么,這塊大石的遺失,會對這戶人家有影響嗎?不得而知。
眾人告別熱情的主人,繼續(xù)行進。
雪卻是慢慢停了。好在并沒有怎么盤山,一路還算順利。文扎說,長江南源有三座神山,像寶光一樣散射出三條河流。一條是長江的南源當曲,一條是瀾滄江的支流阿曲,還有一條是昂曲的源頭吉曲。
從車窗里可以看到豐沃的山野。誰叫了一聲,說快看,野馬。果然,不遠處,四匹矯健的野馬悠然地跑過。
誰又說,那是什么,是野鹿嗎?說話功夫,看不到了。
文扎說,這一帶的野生動物很多,說不定還能見到雪豹和棕熊。
下午四點,開始進入源區(qū)。道路顯得更窄,能夠感覺是在上坡。
在這片廣袤的高原,高峰是相對來說的,稍微有些變化,就能感覺出來。到了當曲源頭的山腳,車子又往上走了一段,就再也無路可走,停在了半腰。
有人用手機測了一下,停車處海拔4900米。
而后徒步往上攀,實際上還沒怎么攀,就已經(jīng)氣喘吁吁。
一道不寬卻清澈的水流,從哪里極快地流下來。遠處看,那水是黑色的,實際是被綠色的野草烘托的。水流就像一支畫筆,彎彎曲曲地將草原分開,也將那些塊狀的沼澤分開。
是的,再往上就是大片的沼澤地,據(jù)稱是世界上最大的泥炭沼澤地。哪怕世界上最先進的越野車,到了這里也會望而卻步。
在當曲源區(qū),遠處聳立的就是唐古拉山。在蒙古語里,這座山意為“雄鷹飛不過去的高山”,但在這里看唐古拉山,也就是比地平線稍高一點的小山。要知道這里的海拔已經(jīng)是5000米。
作為長江的南源,當曲流域是高寒沼澤濕地的集中分布區(qū),也是長江源地區(qū)濕地面積發(fā)育最大的區(qū)域。平均海拔在4600 米以上,最高發(fā)育到了海拔5600米,這個數(shù)字,是青藏高原濕地的上限。
當曲之名,來自藏語“沼澤河”的音譯。多年凍土的廣泛發(fā)育和分布,是當曲流域高寒沼澤形成的重要環(huán)境之一。這里自然條件惡劣,網(wǎng)狀水系復雜,流經(jīng)數(shù)百平方公里的地域,基本為無人區(qū),處于原始狀態(tài)。
連片的沼澤,簡直無法下腳,一個個突出水面的堅硬土塊,并不是規(guī)則的,左一個右一個,讓人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不規(guī)則圖形。
一凼凼水洼,透著千百年的清純。這么多年,沒有什么打攪它們。它們捧著一顆清心,沖著藍天。
天什么時候晴了,并且有了陽光,連片的沼澤和泉眼,在陽光照射下,波光粼粼,忽綠忽藍。
水凼間行走,一會兒就眼花繚亂,如果按照慣性踩踏,保不準哪一腳就踩進水里,那水可是瓦涼瓦涼。這樣走不是走,跳不是跳,寬一腳,窄一腳,一會兒就疲憊不堪,眼目生疼。這簡直是考驗你的視力,你的實力,你的耐力,你的能力。如此下去,什么時候是個頭?沒有頭,無邊無際。
大家像撒了歡的鴨子,歪歪扭扭,晃晃悠悠地走“地雷陣”,誰也沒有速度。不見進度,唯有難度。
本來以為走到前面那個制高點就到了。到了那里發(fā)現(xiàn)制高點又前移到了前面很遠的地方。那只是一條暫時的地平線。
不甘心,再次攀去。攀到了那里,還是一樣。還是另一個制高點在很遠的地方等著你。
沒有一個人不在這個時候失望地停下來,思考著天圓地方的問題,思考著大境界與小境界的問題。
終于看到了一塊矗立于沼澤之中的長江南源科考紀念碑。立碑處實際上沒有水源,周圍看看,仍然是一片山體。立碑處也不是最高的山腳處,那就是山野中稍高一點的地方。
石碑所標示的源頭海拔是5039米。遠處聳立的唐古拉山,為當曲這片高寒的沼澤濕地帶來了源源不斷的冰水,那么,形成下面細流的水源,就是這一片沼澤。這樣想來,水源的確定,也是人為,不是上天旨意,不由造物主決定。如果再往上走,可能還會看到這樣的沼澤和細小的水流,那樣較真,這塊碑石,很難找到一個下腳處。
想象中水源處是一個最頂尖級的所在,或是一條最細最細的水源,現(xiàn)實與想象是不一樣的。沒有一個絕對,只有相對。而這個相對,也是大致,說不定什么時候,又發(fā)生了改變??茖W無止境,一切仍在探索中。
這塊光禿禿的石碑,是怎么弄上來的?汽車拉不上來,坑坑洼洼的沼澤,寸步難行。人抬上來,也不可能,走還大喘氣呢。只有牦牛或者馬馱,大概是雇了當?shù)氐哪撩?,從下邊的車旁起運。
長江源區(qū)水系 制圖/Roxie
大家停駐在“長江源”的石碑前,旁邊有“國家地理標志”地標。文扎在這里用藏語吟誦了獻給江源的頌辭。他的頌詞我聽不懂,我知道那是深情的訴說。作為這次考察團的領隊,他總是顯得執(zhí)著而認真,深沉而含蓄。
看著他的表情,讓我想起他說的話,因而也就深切理解他為什么如此正式與莊重。他說,這次考察的命題廣,涉及的范疇大,打破了地理限制。源文化關涉到的是整個人類文化的源頭,我們要用細致謹慎的態(tài)度對待這次考察活動,面對如此大的課題,像面對一片汪洋大海,我們就如一葉小舟,要橫渡穿梭,探索一個個未知的答案,梳理眾說紛紜的復雜問題,從地理上、視覺上、心理上來一次印象“源文化”。
有人還在趕過來,每個人都顯得激動,或者因高寒缺氧,大張著嘴,呼出一口口熱氣。
有人捧起水喝,有人用水洗臉,有人在照相,照相時還歡呼跳躍。
一切都做完了,各自散開,開始往回走。有的卻流連忘返,或站或蹲,或找個地方歪斜下來,也不怕潮濕。剛才誰過沼澤濕了鞋子,這會兒還是顧不得去管。
我看見粉紅的格?;ǎ趫杂驳木G草間微笑。還有一種黃色的花,高高地越過蔓草的頭頂,但不是成朵地開放,而是抱成一團,遠看是一朵花,近看像一團葉子。它是有葉子的,那葉子是綠色,簇擁在它的下面,將它高高地烘托出來。還有好大一片紫色,如紫的焰,放射在天地間。走到跟前才知道是花,那種并不大的小花,可能在山頂草原顯現(xiàn)不出個體形象,那么,就聚攏在一起,開成一個氛圍,一個場面,一個更大的花。
當然,另有一種深紫的花,開在撲散開來的葉子中央,顯得尤其尊貴,似是坐在一大片柔軟的絨毯間。在絨毯的外圍,是層層疊疊簇擁的綠草。只兩朵這樣的花,就鋪排出好大一個場面,就像帝王與皇后在俯視著他的臣民。
大片的無名的綠草,一根根針刺一樣,一片片竹尖一樣,還有一種肥厚如兔耳卻少有毛的草。
這里的草拒絕纖柔,一棵棵都突出高原性格。耿直、潑辣、不屈。長就長個樣子,開就開個別致。
太寂靜,沒有一點喧囂,沒有方向指南,沒有人間煙火。在這里似乎又回到原始時代,吃就手撕手抓,喝就喝隨便哪里流出的水。可以歪歪斜斜、四仰八叉地躺倒,可以敞開胸懷地呼喊,可以盡情地奔跑,愿意跑多遠就跑多遠??梢苑怕暤卮笮Γ怕暤卮罂?,把一生的郁悶都傾瀉。
沒有灰塵可以到達這里,沒有污染在這里揮發(fā)。這里可以盛下所有,包括你的淚眼。
直到太陽將落,大家才意猶未盡地往山下走去。
車子離開以后,莽莽山野又將陷入永久的寂寞。但是莽莽山野的生命,卻仍然自由自在地生長和開放。
岸邊的孤狼 攝影/稅曉潔
岸邊宿營 攝影/稅曉潔
又看見那一道水流。剛才我進入沼澤后,將它忘記了,只顧著尋找立有石碑的源頭?,F(xiàn)在想起來,它不定是在哪里,將一部分沼澤的水源匯聚,只是匯聚了一小部分,就向下流淌。它似乎是沿著我們進入沼澤的邊緣地帶曲折行走,一邊走,一邊召喚。
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召喚”得相當有規(guī)模。它就在我們的右邊。一忽出現(xiàn),一忽隱沒。我們的車子要順著路走,那路還是一忽上一忽下地盤來盤去。
走出好遠,誰喊了一聲,看呀——就看到遠處一道金光,長長地閃爍在天邊。隨著車子的臨近,金光在變化,一會兒金黃,一會兒淺黃,一會兒又泛出了炫紅。初開始以為是云團,再近了,卻發(fā)現(xiàn)是一條水流,啊,不就是隱沒不見的那道流水?
再往前開,簡直驚呆了。在我們的前方還有右側,出現(xiàn)了幻覺一般宏闊的水流。水流不是一道,而是千萬道。
這片土地如此慷慨,讓它們盡情地舒展、恣肆、漫漶成了一泓海波。這海樣的波,絲綢一般細膩柔滑,閃現(xiàn)著五彩霞光。是的,剛才還是金色的、紅色的,現(xiàn)在說不清是什么顏色,甚至還出現(xiàn)了青色、銀色,最后又變成了藍色。這是我見到的最美麗的錦緞,簡直不敢相信,這顏色是由河流變幻而成。
由于地理和沙石的原因,使河流構成了千萬道波光,而且波光是不一樣的。如果歪起頭看,或者將它們豎起來看,會看到千萬種旗袍包裹的身段。是了,是一場風華絕代的旗袍秀。一定不是秀給我們,它們是在自享自樂。在沒有人經(jīng)過的日子,每天都是如此張揚,如此浪漫,如此炫麗。
太陽為它們打著追光燈,一直到電能耗盡。
我們的團隊,不知有多少人按動了快門,大家驚呼著,最后滿足地上車離去。
隨著車子的前行,晦暗的光線下,終于發(fā)現(xiàn),那水,漸漸地歸為了一條大河。
那就是當曲。
我現(xiàn)在知道,當曲在囊極巴隴與沱沱河匯合,就成了通天河。通天河流出玉樹巴塘河口之后,稱為金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