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子
一件事,如果你自己看明白了,別人的議論就不會影響你。如果他人的議論給你造成了喜憂,甚至影響你的決定,讓你遲疑不決,那就說明對于這件事你還不是完全明白。
幾十年的生活經(jīng)驗教會我很多事,這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點??鬃诱f“四十而不惑,五十知天命”,說的都是把事情看明白。可見他和我們一樣,也是這么過來的。年輕的時候有過疑惑,有過不確定,即使三十而立了,在世上做人行事有原則,知道大方向,不犯根本性的錯誤,然而對于生命的意義、人的責任、努力與成敗的關系,還是不能把握。《易經(jīng)》教會了孔子變通的智慧,一方面,他堅持理想,承擔責任;另一方面,就像孟子說的,有些事情,甚至是大部分事情,只能“盡心焉耳矣”。為什么?因為時勢,因為客觀條件,因為機遇,這些都不是個人所能夠掌控的。
很小的事就能毀掉一個人的遠大規(guī)劃。比如說早逝,再比如身體多病,或者失明了。在亂世,在戰(zhàn)爭年代,人命不值錢,一些本來可以有更大建樹的人,沒能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哲學家王弼只活了二十三歲,詩人李賀活了二十六歲,夏完淳抗清被殺時才十六歲。魏晉易代之際,嵇康、何晏都不幸橫死。彌爾頓雙目失明,他的杰作《失樂園》靠他口述而由他人記錄,才得以完成,這樣的不幸中之大幸,千萬人中不可得一。陳寅恪也一樣。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們生活在還不錯的時代。
宋朝江西派的幾位大詩人,黃庭堅活了六十歲;二陳,陳與義和陳師道,都只活了四十九歲;曾幾,像他的學生陸游一樣,年壽甚高,活了八十一歲。這四位,我都很喜歡。文學成就和年歲關系不那么大,陳與義的成就比曾幾大得多。但僅就個人而言,如果陳與義活到八十一歲,而曾幾英年早逝,情形肯定和現(xiàn)在大不相同。有些人一輩子只在重復自己,那么,年歲的長短造成的區(qū)別,并沒有多大;有些人不斷進步和變化,那么,時間就太重要了。
人無從預料自己能走多遠,如果清醒地看到自己的停滯甚至倒退,那是非常痛苦的。那就放下?lián)?,像孩子一樣自由地玩耍吧?/p>
假如如科幻小說所設想的,存在一個平行時空,我希望曹丕多活二十年,王安石多活十年,我會看到一個不同的世界,不僅僅是多出一本書或幾十首詩。
隨著科學技術的進步,人與人越來越疏離,互相珍重成為奢侈的事。文化傳承的本是一種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系,就像生命的延續(xù),但在今天,這樣理解顯得很荒唐,因為人們沒有這樣的意識,也沒有這樣的需求。
如此,就用得上古人的陳腐格言:莊敬自強。自己認為應當做的事,就做下去。
人對自己看得明白,有信心,是很不容易的事。人若想有所得,必須有忍受和堅持的準備。播下種子的人,未必可以看到種子長成樹,開花,結果,但你知道這事是好的,那就去做。有些事是立竿見影的,有些則不是。但做了,你心安。人的一生,不過百年,回首去看,倏如馳馬,盡到了責任后的心安,算是最好的回報。
穆旦(查良錚)先生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偷偷在紙片上寫詩,家人擔心,勸他不要再惹麻煩,他說:“一個人到世界上來總要留下足跡?!彼姆蛉酥芘c良回憶說,他最后留下的二十多首遺作,都是背著家人寫下的,“在整理他的遺物時,孩子們找到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小字,一些是已發(fā)表的詩的題目,另一些可能也是詩的題目,沒有找到詩,也許沒有寫,也許寫了又撕了,永遠也找不到了。后來我家老保姆告訴我,在良錚去醫(yī)院動手術前,那些天紙簍里常有撕碎的紙屑,孩子們也見到爸爸撕了好多稿紙?!比嗣裎膶W出版社的《穆旦詩文集》里,收了一頁《穆旦晚期詩作遺目》,說其中很多已經(jīng)“軼失”。這是遺失的足跡。
多年前看歌德的自傳,不怎么看得下去?,F(xiàn)在想來,是專注于前瞻的緣故。現(xiàn)在學會了向后看,學會了倒退,這是我最值得慶幸的進步。五十歲對我是一個大轉變,好多事情終于看明白了。其實以前也不是看不明白,只是不肯承認,還抱著僥幸心理,還胡亂懷著希望。希望當然是個好東西,人不能喪失希望。但關鍵是,不要期待和相信奇跡,希望必須建立在現(xiàn)實之上。有時候,人勉力向前,不免帶有媚世或求實際利益的成分。認清了這一點,人就自由很多。時間之河向前,那么有時候,人的向前不過是順流而下罷了。相反,人要向后看,向后退,便如逆水行舟,是需要勇氣和力量的。
人生如戲,有人演過三幕就被趕下臺,他抱怨說,我還沒把五幕演完呢。奧勒留說,人生之戲,三幕于你已是完整的,你演幾幕不是你能決定的。相對于安排你上場和下場的人,你什么都不是。所以,接受事實,把你的戲演好吧。
(若 子摘自商務印書館《梵高的咖啡館》一書,李小光圖)